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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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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沙棗

卷二 流沙墮簡

沙棗

收工時,日已西沉。我耽誤了一下下,排在了隊伍的末尾。瞅準沒人注意,跳到低處伏下。等隊伍走遠了,起來貓著腰,向晚霞裡那個模糊的小黑點兒跑去。雖然貓著腰,遠處隊伍裡只要有人回頭望,也還是有可能發現我的。好在這種事,沒有發生。
第二天醒來,帽子空了。
鹼包鬆軟,一踩一個孔,行進如同跋涉。我雖來了精神。也還是無力跑快,到達時暮色已濃。確實是一棵沙棗。樹小,結實無多,但於我已足足有餘。我邊採邊吃邊往身上塞,動作很快。從破洞塞進棉衣的夾層,可以裝許多,裝了就往回跑,邊跑邊吃。
可沒人帶到工地,都到手就吃掉了。吃完再喝糊糊。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吃那空飯桶壁上沾著的薄薄一層。起先大家搶著刮,後來相約輪流刮。管教幹部們都不干涉。桶是木桶,約半個汽油桶大小。我把它傾側過來,轉著用小鋁勺刮,隨刮隨吃。刮下來的湯汁裡帶著木纖維、木腥氣和鋁腥氣,到底上還有砂土煤屑,一併都吃了。吃了仍然很餓,就像沒吃一樣。只有期盼著十幾個小時以後晚上的那一頓了。

事發後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襖更破了。中隊長問我,膽敢逃跑咋又回來了?說隊裡壞人猖狂,每個人都有責任,沒做到互相監督,說明都沒改造好……說著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檢查個球!都把沙棗交出來!
晚霞正在消失,出現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來時腳印了,只能估摸著大hetubook.com.com致的方向往前走。走著走著,腳下的土地硬起來,時不時還有乾枯翻轉的泥皮發出碎裂的聲響。困惑中,竟然發現,兩邊都是沙丘。我大吃一驚,站住了。
擁有了自我,也就擁有了世界。這種與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長期以來一直夢想著的自由嗎?
挖好的溝,有時會被風沙堵塞,必須及時挑開。如不及時,幾場風沙過去,有些地段就填平了。曾經有人說,這是無效勞動。在每天晚上的「政治學習」會上,曾經有一段日子各隊都集中火力,批判這無效勞動論。大家都說,勞動不光是改造自然,首先是要改造人。不能光算經濟賬,首先要算政治賬。有人說,誰要是幹了一天思想沒得到改造,那才是無效勞動。有人說,不,不是無效勞動,那是抗拒改造。
那年我二十二歲,進來以前,剛從大學畢業不久。在校時愛運動,是校隊田徑代表,曾破江蘇省紀錄,平全國紀錄。現在也躺下去就不想動彈。起來得要慢慢撐,因為腰和腿,都不能一下子伸直。多次想,這樣下去不行。有一次下了決心,硬是把中午的乾糧留到了中午。但是在工地上,我剛一拿出來。就聽到了遠遠近近尖利如錐子,燒灼如炭火,固執如釘的目光齊朔朔掃過來的聲音。慌忙幾口嚥下,從此不敢再試。
溝渠邊人們走出來的那條小路,在月光下發白。我走得很快,邊走邊吃。知道隊伍移動很慢,估計應能趕上。萬一趕不上,麻煩就大了,急起來,又跑一陣子。
新添墩作業站,位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大戈壁之間遼闊的荒原上。荒原裡除了小hetubook.com.com塊的沙漠和戈壁,大部分是鹽鹼地,望出去白茫茫一片。不是雪原的明淨潔白,是恆久地積澱著大漠風塵的慘白。近看斑斑駁駁,烈日下蒸發著一股子苦澀重濁的鹼味。
我知道,我得救了。
大家紛紛交出沙棗。所剩已經無多,有的只幾顆,最多的也不過一把。小隊長摸了每個人的口袋,挨個兒用帽子接了,放在土檯子上,準備明天一早,交給管教幹部。
沙棗含鹼,吃多了唇焦舌燥。本來就渴,現在就更難受了。當然溝渠裡有水,但那是鹼水,喝不得,只有忍著,走走又跑跑。本來就虛弱,平時動一下都吃力,而現在,居然還能跑,跑了那麼多。也真是奇了怪了。
我們的任務,是在這上面挖排鹼溝。每隔約一華里挖一條。據說讓鹼水從底下流走,不往上冒,地面上就可以耕種。溝面寬度不變,大約五公尺左右。溝底寬度也不變,大約三十公分左右。深度和坡度隨地勢高低,從兩到五公尺多不等。挖到有水出來為止。土抬上來,就倒在溝渠的兩邊。四個大隊一千多人,分段包幹、交叉著轉移工地。集中挖通一條,接著再挖新的。何謂通?一溝有多長?要挖多少溝?都不知道。我們只是叫在哪裡挖,就在那裡挖。一天挖到晚,一年挖到頭。
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邊徐緩一邊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沒入黑暗之中。兩道沙丘之間,沙子很薄,地面堅實。這該不是沙漠,是戈壁。落霞紅盡處,該是西www.hetubook.com.com方。那麼沙丘是東西向排列的,逕直走該能走通。原以為該往東走,那麼順著走過去就是了。但是,這又分明是不對的。因為出工路上,沒看到沙丘。
晚上的會,一般是小隊會。一小隊八九個人或者十來個人,同一號子,通鋪,各坐各位。點一盞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燈,如螢如豆。微光中輪流發言。反省自己,檢舉別人。誰磨洋工,假裝大便到工地外蹲著。誰有不滿情緒,踢倒了石灰線上的小木牌。誰怕吃苦,結了冰就磨蹭著不下水……諸如此類。說到哨子響了,熄燈睡覺。
一天,在一處新工地上午休,我枕著籮筐望遠。望見一棵孤樹,忽然眼睛一亮。離得遠,看不清。但我相信,那是沙棗。
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一小節都動彈不得。一些遙遠的和久已消失的記憶:一句母親的話語,一角兒時家園……忽然掠過眼前,快速而清晰。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懷疑我已經死了,只頭腦還暫時活著。但我聽到了開飯的哨音,聞到了糊糊的香味。
工地如不太遠,中午可以有水喝。各中隊派回去抬水的人一回來,哨子就響了。大家放下槓子、籮筐、洋鎬、鐵鍁,都圍到桶邊。沒飯吃,喝點兒水,也長力氣。有時候排鹼溝挖出去很遠,出工和收工都得走兩個多小時,就會一連十幾天中午沒水喝。到和-圖-書時候,午休的哨音遠遠地叫那麼幾聲,聽起來像一隻失群的野鳥在風天中哭泣。人們放下工具,緩緩爬出溝渠,隨地躺下。直到開工,都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彈。
須臾月出,大而無光,暗紅暗紅的。荒原愈見其黑,景色淒厲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裡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無機世界的強大。想到故鄉和親人。都沒來頭。但我冷靜些了,對自己說,你先別急。咱們來想個辦法。我想我迷路應該不遠,因為時間很短。但是沒了方位,不遠也無法可想。汗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冰涼。幸而沒風。
新挖的排鹼溝中,一髮積水映著天光,時而幽暗,時而晶亮,像一根顫動的琴弦,剛勁而柔和。沿著它行進,我像一頭孤狼。想到在集體中聽任擺佈,我早已沒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動,一種驚奇、一絲幸福的感覺掠過心頭。像琴弦上跳出幾個音符,一陣叮叮咚咚,復又無跡可求。

這樣,我們白天勞動,晚上學習,天天一個樣。無窮的日子來了又去了,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個日子。
沙棗是多年生沙漠植物,大西北常見。暮春開白花,香氣濃烈。晚秋棗熟,大小如杏仁,顏色金黃。皮厚核大,中有澱粉,微酸微甜,多食澀口。從前在蘭州,曾見村姑用紅柳筐子提著沿街叫賣。一碗三四十顆,價一角。戈壁灘或鹽鹼地上,不長別的樹,唯此偶或有之。眼下深秋,棗應已熟。整個下午,我一直在琢磨,怎麼得到它。
隨著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來越清晰。望著望著,發和*圖*書現一條纖細筆直的陰影。就像誰在銀藍色的紙上,用米達尺輕輕地劃了一道鉛筆線。不可能是別的,只能是排鹼溝裡起出來的土,一路堆了過來。
依然是食物的誘惑,激活了生命的潛能。我復又慢慢地支撐著起來,拿了飯盆出去,領到了我那一勺。端著盆回來時,他們正趴在我的舖位上亂撥拉。動作劇烈。煤油燈小小的火焰,被搧得一滅一滅。原來我的鋪上,撒著許多沙棗,他們在搶。
爬上沙丘,也還是望不得更遠。除了天上的星星,沒有一絲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沒有一點兒聲響。只有我一個生物,面對這宇宙洪荒。一陣恐怖襲來,坐下復又站起。下了沙丘,又從陡峭的一面,手腳並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這毫無必要,因為所有的沙丘,都一樣。
除了晝長夜短的幾個月,我們總是天不亮就出工,黑了才收工。除了颳風,總是在星光和月光底下,吃早飯和晚飯。早飯和晚飯一樣,都是白菜蘿蔔之類煮熟了,攙合進包穀麵或其他雜糧麵攪拌而成,我們叫它糊糊,很稀。要是稠些,就成了豬飼料了。每小隊半桶,抬回來自己分。小隊長掌勺,每人一勺,約三分之一加侖。如有剩餘,再分配一次。中午飯是乾糧,通常是包穀麵窩窩頭或者高粱餅。有時也有白麵饃頭,拳頭般大小,早飯時發給,每人一個。是讓帶到工地上吃的。
月冷龍沙,星垂大荒。一個自由人。在追趕監獄。

快到場部的時候,終於追上了隊伍。想同旁邊的人說句話,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說不出來,突然撲倒,怎麼也爬不起來。人們架著我拖進號子,擲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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