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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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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地門

卷二 流沙墮簡

地門

待看到一些耕作過的貧瘠田地時,也就望見了高地上一個四角有崗樓的土圍子,孤零零兀立在無邊荒原中。映照著晚秋的斜陽,一如中古的城堡。
太陽早已下山,天色漸漸黑暗。收工的人們相繼歸來,人都焉不拉嘰,隊伍移動很慢,悄無聲息地,沒入圍子的鐵門。我們中有兩個人被叫進去,抬出來一木桶什麼,分給每人一勺。各人用自帶的碗、盆、飯盒、茶缸去接,沒帶的就用面盆。黑暗中胡亂吃了一頓不知是什麼的晚餐。吃罷,有個人把繩子發還給了我們,叫捆起行李,背上,列隊,出發。
後來才知道,這個地方叫「地方國營夾邊溝農場」,在那個搜查我們的土圍子的鐵門旁邊,就掛著這樣一個牌子,我倉皇中竟沒有看見。那是場本部。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新建的分場,叫「夾邊溝農場新添墩作業站」。
夾邊溝農場,原先是監獄勞改農場,始建於一九五四年。這些地,都是當年的犯人開墾出來的。一九五七年,勞改農場改為勞教農場,集中關押未經法院判決、由各單位黨https://www•hetubook.com•com組織直接送來的、因而也沒有刑期的「右派分子」和「壞分子」。仍歸甘肅省公安廳勞改工作管理局管轄。沒有使用武裝警察,由文職公安(管教幹部)治理。原有的監獄設施不用了,但未拆除。大牆方正巍峨,四角崗樓聳峙,孤零零兀立在荒漠中,因人犯劇增,再也容納不下,又在農場西北八公里以外,設立了這個分場——新添墩作業站。
不久,我被開除公職勞動教養,地點在河西走廊最西邊的酒泉境內。校黨支部辦公室的張正泰,一個紅黑矮胖的政工幹部,拿著個鼓脹的黑皮包押送我去。我猜,那裡面是我的檔案,不知道寫著些什麼。「真多呀」,我想。我那年二十一歲,傻得可以,自己掏錢買票,跟他上了西去的火車。一路上想像自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去西伯利亞,為真理受苦受難。
第三天上午,在酒泉站下車,換乘汽車,顛簸一個多小時,到達酒泉城。一路上都是戈壁沙灘,到城市近郊,才變成了田野,見出晚秋的蕭索。和圖書城裡街道狹窄,刻劃著深深的車轍。沿街有許多古樹,參天拔地,愈顯得房屋低矮。房屋一色灰黃,行人疏疏,白楊蕭蕭,一股子邊城的落寞。我們倆在一家小鋪子裡,吃了一頓羊肉泡饃。吃罷他說,這個挺好,比蘭州的地道多了。這是一路上他同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
車到土圍子跟前停住了。鐵門裡出來幾個中年男人,吆喝我們下車、掉隊、報數的聲音,特別地凶狠。報完數,車子就走了。然後挨個兒檢查行李、搜身,也特別地粗暴。現金、證件、藥品、手錶、刀剪、火柴、褲帶和球鞋帶,還有捆行李的繩子,都在沒收之列。搜查過的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拉著匆匆聚攏的行李什物,到一邊收拾打包。我沒想到會遇見這種事,猝不及防,除了書籍、筆記和一些別的東西,還失去一本反右運動中隱藏起來沒有交出的日記。
一輛撲滿塵沙的大卡車馳進大院。警察們叫排在前面的男人們起來,排隊,報數,上車,拉走了。我們依次往前移。陸續地又進來了一些人,相繼坐在我的後面。捲起的m.hetubook•com•com塵土還沒完全消散,隊伍又恢復到了原來的長度。這時張出來了,手裡的皮包癟了,逕直走到大門外,忽又折回,朝我走來,說,你的火車票,留著也沒用處了,給我吧,我還可以報銷。一拿到手,扭頭就走了。
五七年反右運動中,我們幾個被批鬥的老師,所謂右派分子,在校園裡接受監督勞動,等待處理。都沒經驗,不知道害怕,休息時說說笑笑。有人帶來一本《李白詩選》,大家拿著占卜前途。據說閉上眼睛,打開書隨便一指,指到的那兩句詩,就是你未來的預言。我雖不信,也跟著玩,指到的兩句是:「徘徊六合無知己,飄若浮雲且西去」。
荒原上有一條路,在月光下發白。我們背著行李,提著褲子,走了很久很久。半夜裡到達一個地方,有幾排低矮的土坯房,窗洞上沒格子,門洞上沒門,淒厲荒寒。有人提著馬燈,帶我們進入其中的一棟。聞到一股子酸臭,原來裡面有人,都在地鋪上睡著。他喝令那些人起來,把舖位挪近,騰出地方給我們。然後收回繩子,拿上燈走了。和圖書暗中摸索,下面是草,胡亂鋪上被褥,兩手枕在腦後,很久都沒睡著。
轉過街角,有棟新建的青灰色三層樓房,是全城最高的建築。院門上掛著「甘肅省勞改工作管理局酒泉分局」的牌子。院子很大,院牆跟前,彎彎曲曲地盤著兩行人,一行百十來個全是男的,那邊二三十個全是女的,都坐在行李上。沒人說話。中間空地上,有幾個警察走來走去。張把我交給了其中的一個,夾著皮包,進大樓去了。那個警察叫我排在男人隊伍的末尾。我放下行李,也坐下了。
冉冉地,月光透過窗洞,照在我的舖位上,很亮。窗外一排排黑沉沉的土屋,也都鑲上了發藍的銀邊。想起了兒時的歌謠:「月光光,照村莊」,覺得這個猙獰的夜,也有幾許溫柔的色彩。母親、父親、姊姊、妹妹,甚至還有已經過世的祖母的音容笑貌,連同許多兒時憶像,無端地都來到心頭,如同一陣子喧嘩的潮水。突然想到日記被搜走了,不由得一陣恐懼。想到逃跑,想到在如此荒原上逃跑的不可能,想到即使逃出荒原,也無處可以藏身,想到一些書https://m.hetubook.com.com本上的東西,但丁寫在地獄之門上的詩句:「你進來的人們,放棄一切希望吧。」和魯迅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想到西伯利亞的囚徒,都學會了自製皮靴,不知道我在這裡,能學點兒什麼手藝。鼾聲此起彼伏,想到沒有秋蟲。覺得口渴,想到我那鋁水壺,路上把蓋子丟了,得做一個才行,拿什麼來做呢,有一根和壺口同樣粗細的樹枝就好了。但是下了汽車,一路來,沒見一棵樹……
不久,又一輛卡車拉上我們,顛簸著馳出城外,穿過荒涼的田野和一些相距遙遠的小村,向茫茫大戈壁中開去。捲起的陣陣黃雲,拖得很長不散。須臾,望中就杳無人煙了。戈壁灘的地貌,無非礫石組成的平面,車行幾百里,都是那個樣。使人睏倦,使人喪失時空觀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灘變成了鹽鹼地。荒原上出現了一些淡咖啡色的水窪,白色的鹼包和灰綠色的蘆草。偶爾會碰到一株、兩株低矮的沙棗樹,灰不溜秋,和蘆草同色。大戈壁雄渾莽蒼的陽剛之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不活賴兮兮的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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