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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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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安兆俊

卷二 流沙墮簡

安兆俊

吃什麼是農場每天的重要新聞,永遠聽者興奮講者得意。他也得意,捲好一支煙,用手指碰了碰安的臂膀,說,隊長,給。安沒回頭,從肩上接過煙,抽起來。那人又捲好一支,自己叼到嘴上,噴出一個又一個圓圓的煙圈,瞇縫著眼睛看天。

很可能揀來的骨骼裡面,就有安兆俊的。然而面對纍纍枯骨,誰又能夠區別,英雄與奴才、殉道者與市儈、老實人與騙子、這個人與那個人?即使是未來的基因考古學家,又怎麼能夠知道,哪具骨骼裡面,曾經「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更何況,早已經,沒有人想要知道這個。
起——來——
天,是一大片空白。

我問他人埋在哪裡。他說埋什麼!誰還有力氣挖坑!拉出去,丟在野地裡就是了。蘭新鐵路遠著哩,望都望不見,可列車上來來往往的旅客,都聞到一陣一陣的惡臭,弄不清是哪裡來的。事情暴露後,中央說這是甘肅省委的錯誤,派了一個工作組來處理。從六〇年十二月起,開始搶救和遣返。那時候,據工作組的統計,場本部、明水分場和新添墩分場三處加起來,總共不到一千一百人了。遣返也不容易,不少人已經無家可歸,不少人被開除公職,沒個單位收留。打那時候起,到六一年十月撤銷農場,又拖了一年。聽說這一年中,又死了不少人。究竟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突然一下子,血與火的歷史都退縮到了遙遠的地平線,湮沒在遺忘的陰影中。而那些至今糾纏著我們、耗盡著我們,我們牢牢記住和竭力想要糾正的一切,也好像倏爾之間,都幻化成了一些不可闡釋的象形符號,誰也沒有興趣再來把它們弄清。
二十年後,一九七八年,右派被「平反」,恢復名譽,恢復工作,叫做「歸隊」。我趕上了這趟順風車,到蘭州大學哲學系教書。一到蘭州,就去了一趟第四初中,尋訪安的妻子劉蓉。她已在一九六五年改嫁,帶著兩個孩子,不知去向。聽說她在一九六二年曾去尋找安兆俊,到酒泉才知道,連農場都沒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安兆俊這個隊長倒是當下來了。管教幹部們忙不過來時,也把一些雜事交給他做。其中包括把沒收來的東西分類登記。這個工作本應由執行搜查的管教幹部在現場做。以前犯人是法院判來的,一般每次只進來一、兩個,可從容搜查登記。現在大量湧入,天天排長龍,他們只來得及把各人的東西分別裝在標名的紙袋裡,回頭再登記。這就交給他了。他看了我那本日記,沒登記。趁幫灶時,丟在灶膛裡燒了。他說,我看了特別喜歡,但是沒處放,只好燒了。你別可惜,安全第一,你說對吧?人比東西寶貴,有人就會有東西,你說對吧?

由於有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歲月裡,理解了「祖國」這兩個字的涵義,感覺到m.hetubook.com.com了自己與它的聯繫,以及與歷史、與整個文化人類的聯繫。不管這聯繫是何等渺茫虛幻,甚至是想像的產物,作為軛下的奴隸,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義。
鬆了手沒放,他說,要是陳治邦問你做什麼去了,你就說認一隻手錶,那不是你的。不問你就什麼也別說。我說,他要是問我幹嘛去了那麼長的時間,我怎麼說?他說他不會那樣問的,要問你就說,時間不長呀,就行了,現在我們走吧。我沒動,說,你也要注意安全。同我素不相識,就這樣,我怕你太輕信了,容易出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好像是教我放心,又好像是推我快走。說,這個你別怕,我謹慎得很。走著又補充說,你別忘了,我看過你的日記。
一轉眼四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不知道他的兩個兒子,安泰和安石,現在都在哪裡?還記得自己的父親不?如果沒有意外,他們該都過了四十歲了。我深深地祝福他們!但願他們能夠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值得他們自豪的、真正的人。
這以後,我沒再見到過他。
我喜歡「農場」這個詞的牧歌意味,心想到這裡就安全了。沒想到入場時要搜查行李,還搜身。那本要命的日記,也同現金、藥片、皮帶、球鞋帶、手錶、問題書籍一起,落到管教幹部手裡。從那時起我一直做惡夢。每看到一些人由於一些小事被捆起來擲在地上示眾,繩子嵌進肉裡滲出殷紅的鮮血,就想到不知哪天日記事發,會輪到自己。我想由於問題嚴重,我定會被捆得更緊,時間更長,很可能繩子切斷肌肉。再也不得恢復。久無動靜,又擔心是在暗中醞釀著更大的災禍。每晚的小隊會上,例行表態是少不掉的,每當我表態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時候,心裡總是擔心,這會和日記聯繫起來,構成欺騙罪,被加上去算總賬。
靠外面的一半當桌子使用,放著一些文具、一個鬧鐘、一些紙袋子和一塊玻璃板,很整齊。玻璃板下面壓著幾張表格,和一張四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孩。他介紹說,老伴叫劉蓉,在蘭州第四初中當校醫。大兒子五歲,叫安泰。小兒子安石,現在兩歲了。問我喝水不,讓在炕沿沿上(桌子邊上)坐下。他語音壓得很低,但是大開著房門。
有人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一驚,猛回頭,是我們的大隊長陳治邦,旁邊站著那個領唱國歌的人。他向陳點了點頭,給我說,你跟我來。
我們剛坐下,慶祝大會就開始了。有個人上台領唱國歌,復又全體起立。那人衣服上滿是補丁,顯然也是犯人。但清潔整齊,頗精神。約莫四十來歲,高個子,蒼白瘦削,脖子細長,喉結突出,額頭寬闊,下巴結實,狹長無肉的臉上,小半是絡腮鬍子。他面對全場,神色冷峻,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才張開兩臂開唱。略帶嘶啞的男低音,意想不到的深沉渾厚。
他說,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那個天天死人的當兒,領導上還要再搞一個分場,把一千多人送到高台縣明水鄉開荒。夾邊溝這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勞動量翻了一番,配給的口糧,卻少了將近一半。原先規定一天十二市兩,這會兒只有七市兩了,實際上吃到的還不夠這個數。那還幹什麼活!幹部們也不管事了,秋作物還沒有收上場,都由著你躺在炕上。掩埋組的人天天拉著板車大院裡轉一圈。哪個和圖書號子裡死了人,拉出來放在門邊,他們就撿走了。後來板車不濟事了,改用了大馬車。
但是,將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毫無異常。猜不出原因,一直納悶兒。這次才知道,他們原來是在看我表演。我想貓玩老鼠就是這樣,時間越長越有趣。恐懼是活東西,在脆弱而又孤獨的靈魂中,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一時間我覺得,好像腳下的土地在往下沉。別說是外面的形勢,周圍這些捉虱子縫鈕扣打瞌睡的人們,也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了。想起了父親、母親、姊姊和妹妹,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我擔心,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我唯唯,也站起來。他又指了指炕角落上那捆《工地快報》,說,那個,你時常看見吧,別看它廢紙一張,將來都是第一手歷史資料,珍貴得不得了。我一直留心收集,一張都沒有少掉。著眼於將來,現在就有了意義。你說對吧?本來沒路的地方,一走就有了路,你說對吧?好,今天沒時間多談了,很遺憾沒能聽你談談。一會兒報告就要開始,我們得回去了。說著他伸出手來,同我握手,握得特有力,特緊,特久,微微抖動。我感到一股強烈的熱流,從那手上傳遍我全身。

不知何時,午休開始了。嗡嗡的人聲響成一片。起來小便的人很多,隊與隊之間的空檔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帶起來的灰塵和劣質捲煙混成濁霧籠罩全場。午餐「改善生活」,吃糖包子,喝小米稀飯。是農場稀有的美食,從未有過。我雖極度飢餓,也沒吃出味道。
我們到達時,大牆外面臨時搭成的司令台前。已經席地坐著一大片人。灰糊糊的,就像是拾荒者晾曬著的一地破爛。管教幹部們都穿著深藍色鑲細紅線的公安制服(平時不大穿),在四邊走來走去。大牆上插著幾面五星紅旗,在淡日下迎風飄揚。牆下的司令台上,掛著個毛澤東像。一邊是黨旗、一邊是國旗,他在中間微笑。
一九六一年夏天,甘肅省勞改局從紅山根磚瓦窯抽調了一批人,到我們農場來協助夏收。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叫劉文漢,以前是解放軍,到朝鮮打過仗,受過傷,立過功,轉業到公安廳。五七年響應黨的號召,大鳴大放,批評肅反運動是「打虎的鞭子打在羊身上」。因此被劃為右派,送到夾邊溝勞教。從他那兒,我知道安兆俊已經死了。
我說剛才劉場長的報告,正把我嚇得不行。他說現在你可以安心了。那是心理戰,隨時都會有,一不冷靜就會輸。有時候我就擔心,哪天你給唬住了,沉不住氣,自己去坦白,檢討運動中隱藏日記的錯誤,我就麻煩大了。每次陳治邦來開會,我都要摸摸那邊的底,後來就放心了。我問,他說我什麼了?他說,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你,這就夠了。陳治邦這個人不壞,他是公安出身,知道立功不能贖罪,所以也沒有害人之心。現在怕的,是那種想要立功贖罪的人。那種人愛攀談,但自己不說什麼。光想聽你說,見了要小心。
一聽就知道,那是安兆俊。我一骨碌坐了起來。遠處坡地上,停著一輛馬車,車旁橫七豎八躺著坐著許多人,大家喝完了車子捎來的那桶水,就在那裡隨地息下了。我走過去,看見背向人群,支起上半身,側躺在斜坡上。再走近些,從側面,看見他眼睛裡汪著淚水,鬍子閃閃發光。好在是革命歌曲,沒人多心,都只當風過耳邊和-圖-書
「勞動教養」這個詞,以及它所指謂的事物,是一九五七年的新生事物,歷史上從未有過(以前只有「勞動改造」一詞)。進來以前,沒人知道勞教農場是個什麼樣子。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帶來了許多事後看起來非常可笑的東西:二胡、手風琴、小提琴、象棋、溜冰鞋、啞鈴、拉力器……等等之類,畫家畢可甚至帶來了畫箱畫架和一大卷油畫布,重得揹不動。有些東西(例如照相機、望遠鏡、書籍、畫冊等等),進門時被沒收了。沒有被沒收的,持有者生前是個累贅,死後都成了後死者們生火取暖的材料。
我帶來了一堆書,還有一本日記,是反右運動中隱瞞未交的。裡面都是那種懵懂年齡裡一個自由愛好者一閃一現的小感想。諸如「一個社會裡個人自由的程度,是這個社會進步程度的標誌」,或者「我的世界是這麼大,這麼千山萬水無窮無盡;我的世界又這麼小,這麼咫尺千里寸步難行」之類。毫無操作意義,本身微不足道。但要是被別人拿到,後果卻十分嚴重。在那右派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年代,沒人代為保管,又不甘心銷毀,只有帶在身上,終於一直帶到農場來了。
看見我,他用食指碰了一下嘴唇,示意別說什麼。拍了拍地面,讓我在他旁邊坐下。把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一動不動。天大地大,沒一絲風,沒一點兒綠色,沒一點兒聲音。西斜的秋陽照著橫七豎八、靜靜地一動不動的人群,像照著許多沒有生命、被風吹散的破布垃圾。灰淡灰淡的地平線,長而直。剎那間,有一種被活埋了的感覺掠過心頭,也想唱點兒歌,但我沒唱。
開工的哨子響了,安同我握了一下子。仍然那麼緊,那麼有力,那麼微微地抖動。我再次感到,一股子強烈的熱流,從那手上,傳遍我的全身。
我問他安兆俊在哪裡,明水還是夾邊溝?他說在夾邊溝。要是在明水,死得更快。他說,那傢伙迂得很,已經不行了,還要天天擦臉梳頭。沾一點兒杯子裡喝的開水,就這麼擦。分飯的時候別人都到手就下了肚子,他還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不管是什麼湯湯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樣。別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門外邊地上鋪一塊東西,背靠牆坐著看天。有時候還要唱點兒歌,咿咿唔唔的,不知道唱的什麼。他就是這麼坐著死的。
他是歷史學家,叫安兆俊,原先在民族學院研究新疆史,是夾邊溝監獄改為勞教農場後第一批關進來的右派分子之一,當了農業隊第一大隊的大隊長。在勞改隊和勞教隊裡,用犯人來管理犯人是很普遍的事。我們基建隊四個大隊的大隊長全是勞教分子。但都當得不長。我曾在工地上看見,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上官錦文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管教幹部當場撤職,下令捆起來,擲在地上。
留下來的,只有我這一星半點在烈風中飄零四散的記憶:他的保護、他的話語、他的握手、他的冷峻的側影、炎熱的眼淚,和寂寞的歌,還有他的《工地快報》——那個意義的追尋,那種向絕對零度挑戰的意志。
這是國歌的歌詞,來自抗日戰爭時的《義勇軍進行曲》。此時此地聽到,有種荒謬之感。唱著他兩手往上一揚,全場就跟著唱起來了。他打拍子指揮,動作幅度很大,全身都在動,眼睛發亮,長頭髮一聳一聳的,很投入。下面三和*圖*書千多人,又乏又餓,有氣無力。各唱各的,聲音不齊。看著聽著,也都怪怪的。
一九五九年三月初,我被兩個省公安廳來的警察,帶離了夾邊溝。到蘭州為「建國十年成就展覽」作畫。完了還得再回來。但這一年期間,夾邊溝農場因死人太多,已經面臨關閉。無「家」可歸的我,被送到了另一個農場——靖遠夾河灘勞改農場。
我跟著他穿過人群,進入有鐵門的大牆。院子裡一排排開著門的號子,空無一人。每一排開頭的傘牆上,都貼著各隊慶祝國慶、歌頌新中國的牆報,爭嬌鬥艷,花裡胡哨。他領著我匆匆走過,進入號子中的一間。同別的號子一樣,十幾平方公尺的面積,大半都是土炕。但別的號子炕上都擠著十幾個舖位,這間炕上只有一副被褥。其餘空舖位上糊著舊報紙,不見土面,很乾淨。靠裡面的一半,放著碗筷面盆暖瓶衣服包裹之類,還有尺來厚一摞子我們農場右派們編的《工地快報》,疊得整整齊齊,捆得嚴嚴實實。這東西新添墩也有,每天一張,發到各小隊,是大家做捲煙紙和手紙的材料,除了最新的,全都消失了。
熱血已經沸騰
他是來拉穀子的。穀子離地,如不及時拉走,就會被風吹走。他的搭檔睡在車上,打了個哈欠,下來蹲到我們旁邊,從口袋裡掏出煙袋和兩張小紙片,開始捲煙。一面說,聽說今天晚上吃蕎麥麵糊糊,加洋芋。
我腦子裡轟地一下,響起了無數蟬鳴,完全清醒了。
一九八二年,我回到蘭州大學。有一天,系上的同事、教中國哲學史的楊梓彬(也是歸隊右派,見《楊梓彬》)氣沖沖跑來,說他要抗議,抗議甘肅省委批准蘭州醫學院到夾邊溝挖掘完整人骨,做實驗和教學用具。那件事本來是嚴格保密的,但醫學院的辦貨人事先答應附近的農民按計件工資付酬,後來發現不用挖掘,只在農場大門遺跡前面的第一道沙梁子底下撿了一天就夠數了,覺得太虧,要求修正合約,改為按勞付酬,農民說他賴賬。他說農民騙錢。雙方一衝突,秘密就公開了,這才傳到了老楊的耳朵裡面。但是,抗議發動不起來。這樣的事情,沒人覺得有趣。
滿腔——的
一九七八年年底,我被借調到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在那裡三年,正碰上群眾進京上訴上訪的高潮。來自全國各地的冤假錯案受害者,擠滿車站,露宿街頭,在國務院、公安部、和其他各部委「群眾來信來訪辦公室」棋盤一般狹小的窗口下面排著長龍過夜,希望能求得一點兒公平和正義。其中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叫詹慶元。原先是蘭州新華印刷廠的工人,戴的是「壞分子」帽子。五七年反右時,有一條黨的政策:工人中有右派言論者不叫右派分子,叫「壞分子」(因為工人階級是革命階級,理論上應無右派),他屬於這一類。但是壞分子的帽子,不單是為工人中的右派而設,社會上有男女作風問題的、不聽調度的、打架鬧事的、小偷小摸的,都叫壞分子。右派平反的時候,壞分子並不平反,這樣他就虧了。在當地求告無門,到北京來尋求公正。
接著劉場長訓話。他說,你們進來才一年,外面就實現了大躍進,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時代。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全國上下破私立公,全民煉鋼全民皆兵,一天幹十幾二十個小https://m.hetubook.com.com時,創造了一畝地產萬斤糧。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奇蹟……全都聞所未聞。環顧四周,有人在捉虱子,有人在縫鈕扣,有人在閉目養神。大有「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的境界。
那天正打盹兒的時候,忽然聽見唱歌,是《國際歌》。聲音低沉渾厚,一如熱風貼著地面,徐緩而又執拗地行進:
國慶後,分場派我們基建第四大隊協助農業隊秋收。各小隊分在不同的地段,收完一片地,把成捆的穀子背到路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再轉移到下一片地。路都是現開的,把地埂上撥開一個豁口,把溝渠填平,讓車子能趕過來,地就成了路。穀子拉走後,再把它復原,路又成了地。土質鬆軟,收成無多,這些都很容易,比平時挖排鹼溝要輕鬆多了。但是起早摸黑,加上餓,也還是很累。息晌的哨子一響,人們都就地坐下,打起盹兒來。
我唯唯。他說怎麼樣?熬得下來麼?我說還可以。他說,我看你的日記,思想感覺多些,閱歷經驗很少,還是個小孩子麼。我說我二十二歲了。他說是麼,我比你大一倍呢,真擔心你的承受能力。處境越是絕望,人也越容易沮喪。特別是我們這種,都是些孤獨的個人,沒有個組織的支持,沒有個輿論的聲援,也沒有個社會的同情,這種人最容易沮喪。我們這裡,名演員偷別人的饅頭,大音樂家涎著臉乞求一丁點兒施捨,在外國拿了兩個博士學位回來的學者,為搶著刮桶,打架不要命,這樣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於自打耳光、告小狀、一年到頭不洗臉不梳頭不補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這都是精神崩潰的表現。現在死掉的人越來越多,我想除了餓和累,精神意志的崩潰,也是一個原因。你還年輕,一定要堅強些,再堅強些,要學會經得起摔打。這個,誰也幫不上忙,全靠你自己了。說著他瞟了一下鬧鐘,站起來,說,回去了好自為之。記住,不光是要活下去,還要活出意義來。
突然有幾句話,像錐子似地鑽進了耳朵:……個別人狗膽包天,竟敢記秘密日記……沒有馬上治你,是為了給你一個主動坦白的機會……你不坦白,就看你表演……
接下來劉場長說,我們農場的形勢,也是一派大好。原先,抗拒改造的佔百分之幾,有牴觸情緒的佔百分之幾,願意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佔百分之幾。愛場如家願意以場為家的佔百分之幾。現在,在黨的勞教政策的感召之下,局面有了根本的改變。各佔百分之幾,都有具體數字,還有小數點……漸漸地我也開始打起盹兒來了。
這些沒有墳墓的森森白骨,曾被人們忘記得一乾二淨,在荒原上風吹日曬草纏沙擁。由於有用處,這才被想起。於是乎公文飛馳,藥水浸泡,教鞭戳指,動物標本一般任憑撥弄。
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我們新添墩分場四個大隊全體人犯,天不亮起來,摸黑吃飯,帶著碗筷,沿著新築的車路,拖拖迷迷走了兩、三個鐘頭,到達場本部所在地夾邊溝,參加慶祝國慶大會。
不料尋到的,仍然是官僚機構的銅牆鐵壁。他的申訴材料,仍然被轉回到原單位處理。聽說我在社科院,來找我商量個辦法。在樓下總布胡同的一家小飯館裡,我們談了很久。他離開夾邊溝較晚,是被工作組遣返的。他說開頭死人都丟得很遠,後來越丟越近,最後死的那批人,包括安兆俊在內,就都丟在場部大門前面二百公尺處第一道沙梁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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