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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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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月色淡淡

卷二 流沙墮簡

月色淡淡

無心地聽著,無心地望著他,黑暗中依稀覺得,他的語調,他的面影,有什麼地方,參差像我的父親。對面土屋牆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牆陰影的襯托就看不出來,卻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淒厲得慌,彷彿是被世界拋棄遺忘在那裡的一些空房。空房與空房之間是無邊的曠野,霧海一般隱約微茫。那人蒼老、沙啞而又熱烈的話語,聽起來也像這月光,黯淡、虛幻,而又遙遠。
我旁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戴著一頂皺巴巴的解放帽,帽沿塌下來耷拉在前額上。花白鬍子很髒。眼囊肥大空虛,鬆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樣子。他緊閉著嘴,反覆看他的兩隻手。手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來以後,他同我搭訕起來,問我叫什麼名字。說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見過。問我是不是在《新建設》上發表過文章,題目是《論美》?說那篇文章觀點鮮明,概念模糊,邏輯不嚴格,算不得科學論文,他只當藝術品看。還舉了幾個例子,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使我驚訝。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齡。只覺得那頭髮濃密、嘴唇寬厚,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樣子,像個書獃子。我依他沒去,他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又說,我不騙你。這話,也像書獃子說的,我覺得。
農場裡每個月有一天,在場部分發郵包。誰有郵包,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來看到,可以在晚飯後「學習」前的那段時間,去排隊領取hetubook.com.com。人多,郵包要檢查,所以等的時間長。學習會往往遲到,但不算犯規。
還有一次難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時候。
三十九年以後,一九九五年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國曼徹斯特圖書館,看到一本評介近十年來科學成果的書,說人體細胞內部的腺粒體,實際上是一些早先進入我們的真核細胞並留在裡面的原始細菌。它們和其他許多居住在我們體內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並以其不同於我們的DNA和RNA自我複製。它們推動我們的細胞運作,供給我們氧化能,使我們能活動和思想,我們沒有它們就不行。甚至我們自己的DNA也來自這共生體的編碼。也就是說,連我們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信息指令的協同機制構成的……這本書的作者、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生物學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說:原來我的細胞,竟然是一個比牙買加海灣還要複雜的生態系統。但願它們為我工作,並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幹農業活,夏收是一個特別緊張的環節。為趕在麥子成熟以後脫粒以前把它搶收回來,農村裡都要男女老少齊出動,披星戴月地幹。我們分場四個大隊都是基建隊。但是到了夏收時節,全都要支援場本部的農業隊。這是緊張的突擊任務,要求連夜幹。分場長在動員報告中說,外面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在大躍進,插紅旗寸土不讓,幹革命分秒必爭。很多人通夜不睡,連續作戰https://m.hetubook.com.com幾天幾夜,你們要立功贖罪,難道可以比人民群眾還少出力氣嗎?
文革後期,我在酒泉地區五七幹校勞動,聽說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當門診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這個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他說他小時候,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驚很難過,因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髏就害怕和噁心,聽說自己身體裡也有這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後來上了醫學院,進了研究所,才發現「我」就是那些東西的總和。究竟有沒有我,確實是個問題。他說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他告訴我。所有黴素類的藥物,都對人類有害。它們不但殺死外界侵入的細菌,也殺死我們自己身上的細菌,比方說大腸裡面的葡萄球菌。他說要是沒有葡萄球菌的幫助,我們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實際上,作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這就像豆根一樣,你看到過豆根上有許多瘤子嗎?那是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養料的器官。他說他相信,我們全身各個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樣同我們共生的各種細菌。他說他猜想我們的身體,甚至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不過是一個各種微生物的共同體。我們的大腦活動,我們的思想感情,不過是許多微生物協同行動所產生的合力。
問題在於,人吃了生麥子,要拉稀。那幾天普遍拉稀和-圖-書,農場有不少右派醫生,和我們一樣勞動。有幸分配到醫務所,可以看病派藥的,只兩個。夏收時,他們背著藥箱在工地上跑來跑去,也通夜不睡,很困很累。地大,人多,顧此失彼,難得一見。見著了,就給幾粒土黴素,很管用。
農場的麥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麥子稀疏矮小,許多地方根本就沒長出來,長出來了的也有許多沒抽穗。不管有穗沒穗。我們的任務是把它一齊連根拔起,捆成捆兒背到路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走。沒法子掌握進度,有時大片的地只要走個過場就行了,有時又得寸寸前進。有時在前進中會遇見別的基建隊,並排幹一陣,各又分開。沒見過面,但又似曾相識。陌路相逢,也不甚覺得有趣。
他說泰戈爾寫過一本書,也叫《論美》,問我看過沒有?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要學。學外國語要趁早,年紀大了就難了。接著他向我介紹泰戈爾那本書,說得很詳細,可惜我都記不得了。那時的我,這方面的興趣已經衰退。粗糙剛硬的現實,打磨掉我一層柔嫩的皮膚,打磨掉我許多纖細精緻的感覺的觸鬚,把我也變成了粗糙與剛硬。我要的已經不是虛幻空靈的詩與美,而是足夠的食物、休息和睡眠,是火與劍,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風暴雨。一切夢想家、議論家、感傷家、愛美家,包括過去的我自己,對於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這沒有綠色的土地上,在這無愛的人們中間,聽一個無力的老人談論那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覺得多麼有趣。
忽然辦公室裡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來,向那裡跑去。包裹是母親寄來的寒衣,裡面有一封信。等管教幹部一一看過,已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來不及整理,一股腦兒抱著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漢打個招呼。第二天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失禮,肯定傷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機會能再次遇見他,向他道個歉,聽他說說話。後來農場的形勢越來越嚴酷,年輕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紛紛死去。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了。
一次是在領取郵包的時候。
沙土很鬆軟,拔起來不費勁。一抖,根上就沒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覺,很睏。長時間蹲著,腰、背、膝都很酸痛。受不了時,可以跪下,爬著幹,比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陣還得再起來,蹲著追趕一陣,難受得很。不過這中間可以偷吃生麥子。把揉下的麥粒在手掌心裡一搓,吹去麩皮,往嘴裡一丟,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餓,都偷,所以沒人舉報,都只裝沒看見。這樣各個孤獨的和對立著的個人之間,似乎又有了某種無形的聯繫,這也令人愜意。
我說你是搞美學的嗎?他說不是不是,只不過是個愛好者。因為好奇,什麼都感興趣,雜七雜八都看。他的專業是語言學。他懂好幾種語言。最喜歡的卻是藏語。他說藏語的表達能力,一點兒也不比漢語差。用藏文翻譯的梵文佛經,和迦利陀婆的著作,還有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都比漢文翻譯的更好。更達意也更傳神。用藏文記載的各m•hetubook.com.com種西藏典籍,包括苯教的教義,那精深獨到之處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夠真正理解的。我問他冰心和鄭振鐸翻譯的泰戈爾怎麼樣?他說可以,但損失還是很多。詩本不可以轉述,何況是泰戈爾。
把拳頭放在書上,我,或者名之為我的這個生態系統,靠著椅背呆想。我想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我曾在月夜曠野裡遇見的醫生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
那天我有郵包,和許多人一起,在場部辦公室外的牆根,或蹲或坐,等著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無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縫補什麼,有的三個五個一起,抽自製的煙卷。我呢,就這麼坐著,乾等。深秋的晚風掠過寸草不生的地面,塵沙和垃圾落寞地迴舞。有時迴風穿過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漢垂地。聽這些駭人的和憂鬱的話語,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無知,只能沉默。哨子一響,各走一方,從此沒有再見。他提出的問題。長久地困擾著我。每想到這些問題,我就想到他。他姓「鄢」,這個字我不識,以致牢記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給忘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那天半夜裡,我們隊和另一個隊在高地上會合,轉移前坐在地邊休息,來了醫生。大家蜂擁過去。他每人給四粒預先包好的土黴素。有人嫌少,過一會兒又再去要一次。醫生記不清,照給。我也想這樣,剛要站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陌生人按住我的胳膊,說,土黴素吃多了不好。又說,我是醫生,你要相信我。
在夾邊溝,有過兩次難忘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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