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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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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藍皮襖

卷二 流沙墮簡

藍皮襖

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頂著那件引入注目的藏藍色大皮襖,下面空空蕩蕩直透風。我說只要在腰上捆一道繩子,問題就解決了。他不。他說這是雙面卡嘰布,磨不得,一磨一道白印,哪禁得起繩子捆!說著他一一指給我看,袖口、肩膀、肘關節處磨過的地方,已經發白,他很傷心,撫摸那些白痕就像撫摸傷口一樣。袖口蓋住手背,勞動不便,他不得不捲起一道,露出兩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裡鑽。他時不時摘掉眼鏡,眼睛貼著羊毛,頑強地尋找那裡面的異物。休息時也不躺下,只是坐著打個盹。我躺著看他,那纖細的脖子和深陷的兩頰,垂著的下巴和吊開的嘴,都無不呈現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勞。但他頑強地要坐著,和-圖-書勸不睡——衣服要緊。
生息在鹽鹼地上的人們,特別容易憔悴、襤褸和衰老。皮膚吹了鹼風,會枯槁。腳泡了鹼水,會皴裂。衣服蒙上了鹼粉,會褪色和腐爛。我們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老、中、青,在這裡泡久了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在一色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新來的人犯:他的衣服較完整色彩也較明確。
第二年冬去春來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到醫務室去換紗布,黑暗中穿過籃球場,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間束上了繩子,到底還是想通了!我很高興,趕緊追了上去。他回過頭來,竟是穿著那件藍皮襖的另一個人。那人告訴我,龍慶忠早已死了,接著穿這件衣服的人後來也死了,這衣服到他手裡,已經是幾易其主了。
m.hetubook.com.com母親是農村戶口,按制度規定,不能住在城裡。他書獃子想不通,嘟嘟囔囔不高興。又想家,要求調回河北。當時國家正開發西北,由西往東的戶口卡得很緊。而且單位上工作需要,個人必須服從。領導給他說:黨和國家把你培養出來不容易,你耗費了那麼多人民的血汗,到頭來卻只想著個人的利益,像話嗎?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可還是想不通,嘟嘟囔囔不高興。
有一次「開荒打擂」,我和他碰到一起。「開荒打擂」是高勞動效率的一種形式。場部劃出一大片荒地做擂台,撒上石灰線像跑道,寬如公路,長約三百公尺,並排十六條。各小隊派人來翻整,每人一條,同時出發,看誰先到終點。比賽很緊張。但是除了幾個管教幹部,沒有別的和_圖_書觀眾。觀眾在另一片工地,挖排鹼溝。每天的「戰況」,在《工地快報》上登出,如有超前,光榮屬於小隊。個人得到的報酬,是幹更多更重的活——第二天再派你去。
但是也有例外。一大隊三中隊四小隊的龍慶忠,可算是老號了,一件衣服始終保持著初來時的光鮮。工地上老遠望去,在灰糊糊的背景上一閃一閃,很扎眼。他愛惜那件衣服遠超過愛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
反右運動中,他們單位「右派」湊不夠數,給了他一個名額。批鬥手續一辦,他就到夾邊溝來了。他不敢告訴母親,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他說這次出差下鄉,可能時間較長,請她放心別急。臨走前收到母親一個郵包,裡面就是那件使他在農場大出其名的藍皮襖。式樣老舊,肥大不合身,但是牢固得和_圖_書不得了。那是他母親自己親手做的,眼睛老花手指粗硬,針腳不是很齊,但是反反覆覆,縫得密密實實。
他的故事,特別使我感動,因為我也想念我的母親。「開荒打擂」結束後,再沒機會同他接觸,但是常常想到他。那時夾邊溝人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死去。他體質比別人弱,擔心他不能堅持下去。在工地上,不免朝一大隊那邊多望幾眼。望見那藍皮襖在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閃一閃,就有一絲欣慰之感掠過心頭。我相信那是母親的愛,給了他生存下去的力量,我想愛是一種比死更強大的力量。
他並不偷懶,但過於照顧衣服,每要影響勞動,小隊會上沒少受批評。堅持不改,也上過中隊會和大隊會。有一次劉場長做報告,還提到過龍慶忠的大名,說你是勞動來了還是找對象來了?引起下hetubook.com.com面一陣,有氣無力的笑聲。在劉場長嘴裡,還算不上批評。接下去,劉場長還表揚了他幾句。因為郵檢時發現,他在寫給他母親的信裡,說農場生活美好,他在這裡很快樂。劉場長說,這是愛場如家,說明思想改造有進步。憑著這幾句表揚,隊裡拿他沒轍。
如果我睡著了,他一點兒聲音也不出。我睡不著時他也願意同我說說話,稍微有點結巴。但是不急不忙,說說停停,不知道是相信我會聽下去還是不在乎我聽不聽。他是獨子,自幼喪父。守寡的母親千辛萬苦把他帶大;供他上學,直到大學畢業。他是學生物的,畢業後分配在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經常出差在外,調查研究草原寄生蟲。回到所裡就是吃公共食堂,住集體宿舍,快三十了還沒結婚。一心想把在河北老家的母親接來蘭州,互相有個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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