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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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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軍人之死

卷二 流沙墮簡

軍人之死

晚上開會的時候,眾口一辭,都說他「假積極」,說他有管教幹部在場就出力氣,管教幹部一走就磨洋工……。諸如此類他都靜靜地聽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言不發。隊長叫他表態時,他就說他不是那樣。但既說不出道理也提不出證據,只能引來滔滔不絕的反駁和義正辭嚴的新的指控。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但好像也不太放在心上。第二天照樣下死力幹活,不管你怎樣整治他他都接受挑戰,一不告饒二不放癱。好在他並不指控別人什麼,大家拿他沒治,也就算了。就像你踩一塊頑硬的小石頭,怎麼踩也踩不碎它,也就不踩了。

上官錦文

我的舖位緊貼著他的,可以聞見他那邊一股子新鮮棉布的氣味,農村的、家的氣味,引起許多童年生活的聯想。快要朦朧入睡的時候,隔著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漸漸地愈來愈抖得強烈,聽到他蒙著頭在被窩裡哭。漸漸地哭聲愈來愈高,完全像小孩子的號啕。黑暗裡有人大叫:吵死了!哭聲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動,仍然持續了很久很久。
那天,工地上發生了一件不大平常的事情,三大隊的大隊長上官錦文,被管教幹部韓幹事當場撤職,下令捆起來,擲在地上。
張元勤哪
他的鬍子是進來的那天開始留的,揚言不到出去不剃掉。長起來,就有了某種祖父相,有點莊嚴有點慈祥。配上軍服,怪怪的。管教幹部們對他也另眼相看,不大管他,還委任他當了我們新添墩分場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三大隊挨著我們四大隊,號子相鄰,早晨出工時,隊伍相鄰,在工地上勞動的地段也常常相鄰。我們常可聽到他那威嚴洪亮的嗓門。那作派,那氣度,也確實像個大首長。在長長的隊伍面前訓話是他的本行,駕輕就熟,得其所哉。他並不苛嚴,也不粗暴,就是擺架子,要面子,話多。這是他的樂趣。
農場不禁唱歌,但那僅限於開大會前人到齊了的時候各隊互相拉歌,這種解放以來一切群眾集會上永遠不變的老一套,在農場也照樣應用。但如果不是在那種場合,集體的歌聲就會被視為「異常情況」,個人高聲唱歌也是不允許的。你忘乎所以了嗎?你是示威還是什麼的?愛唱歌的張元勤被這麼吆喝過幾次以後,再也不敢在工地上高唱了。但還是常常要低唱,特別是收工以後回到號子裡,更是不斷低唱:躺在鋪上兩手枕在腦後唱,斜靠著牆望著屋頂唱,邊縫補什麼邊唱,或者用大手撫摩著腳上被鹼水浸泡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裂縫唱。

嗨——嗨和-圖-書
電線桿哪
他一個字也不識,開口就是「老子捶死你」,聲如洪鐘。這是他的口頭禪。聽者瞟一眼他那特大的拳頭,總不免心裡有點兒發毛。但他歌唱得特別好,嗓門子沉雄嘹亮,好像練過共鳴。我猜他是文工團來的,但他不是,也沒練過共鳴。他是工程兵,入伍後一直在西藏開山築路。
補記:上官錦文躺倒後,我去了蘭州,聽說夾邊溝人紛紛死去,以為他再沒起來。四十多年後,作家楊顯惠告訴我,上官錦文那次沒有死,後來活著出去了。特此訂正。

不知為什麼。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從他嘴裡唱出來,都有了一種全新的韻味。
他沒法可想,改為頻頻大小便。走得遠,站或蹲得久,來回慢慢走。這是流行的偷懶法之一,大家不約而同一致使用。我也每天使用。但我們使用,都有個分寸。次數、遠近、久暫,都有個限度。正像莊子在他那本老書上所說的,「為惡無近刑」,這樣才能細水長流用之不竭。他不懂,恨不得殺雞取蛋,立即引起了注意。

郭永懷

秋天到來的時候,他收到一個郵包,是山東老家裡寄來的,裡面是一件棉背心,一雙棉手套和一雙棉襪子,沒有附信。農場每月分發一次郵包,時間總是在晚上收工回來,飯後會前的那一段時間。他領回郵包時會已開始,不敢拆開來看,把它放在膝上,先是隔著布包又捏又摸,後又從郵件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來看,在昏暗燈光的陰影裡,什麼也看不清,但他還是要看。看不清就用那骨節粗大的手指去捻,捻一會兒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這樣直到會開完,他立即打開包,一件件抖著翻著看。睡下以後放在枕頭邊,時不時用他那瘦骨如柴佈滿裂紋的大手去摸一下。
夾邊溝有一份油印的報紙,叫《工地快報》,是勞教人員在場部的支持下自己辦的,每天一張,八開大小,表揚好人好事,揭發批判壞人壞事。張元勤的名字終於上了報,說他「抗拒勞動」。某月某日的大小便各幾次每次多少時間,都有具體記錄。他成了典型,還不知道事態嚴重。晚間會上把《工地快報》念給他聽,他眼睛一瞪,說:天下哪有不許巴矢拉尿的事!
高呀麼高萬丈
清晨哨子一響,他總是第一個起身,動作迅速利落。我們穿好衣服去打飯時,他已等在那裡了。在工地上也是,每次休息時間一過,他總是剛聽到哨子就從地上彈起來,你還沒拍完屁股上的土,他已經拿著槓子,提著繩子,在那裡等你去同他抬筐了。需要泡鹼水和*圖*書的時候,他在裡面泡得最久。泡得腳上密密麻麻的裂口比誰都多都深。需要下冰水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脫掉鞋襪下去,弄得大家不得不緊緊跟上。凡此種種,都無不招人厭,惹人恨。
話音剛落,三隊幾個人立即猛撲上去,把上官按跪地上,去取繩子的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把他雙手反剪到背上,在背後交叉捆住然後扣住肩膀上的繩子使勁往上一勒,他殺豬般號叫起來,不像人類的聲音。第二聲沒叫完,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卡、卡、卡、卡直響,臉憋成豬肝色,額頭和脖子上的血脈蚯蚓一般隆起。
羊腸小道吶難行走
幾個月以後,他的第二個郵包到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他的名字,在場部那塊黑板的「郵件通知」欄裡,保存了很久很久。
可能是個新兵,只有二十來歲,也許還不到二十,臉上一股子兒童的稚氣。特別是他的嘴,呈風菱形,活像小孩兒的嘴。下巴結實,鼻子長而直,直通寬廣的前額。兩朵劍眉外端上揚,大眼睛黑白分明,單純而機靈,稚氣中透著英氣。
巨石滿山崗……
沒有人回答他,他以為勝利了。第二天韓幹事在工地上訓斥他的時候,他用同樣的話來回答。韓幹事下令把他捆起來。捆人的事,農場常有,他見過,很害怕,聽到這個命令,臉都嚇白了。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很大,驚恐乞憐的目光,急速地四面求助。

漸漸地他不再唱歌,開始磨洋工。磨法很拙劣,就是站著不動。在農場的術語中,站著不動叫「電線桿」。「拔電線桿」是每日工地的常課,也是每晚小隊會必談的老題,是最瞞不過人的了。一天到晚,大家都唬著他,甚至抬筐的人吆號子也唬著他:
隨著歌聲,大堆大堆的泥土從寬闊的溝渠深處連珠炮似地飛向兩岸。大家冷冷地看著他,管教幹部們也冷冷地看著他。拚命勞動是每個新來者共同的表現,誰都知道他們這樣子維持不了多久。沒想到的是,鋼鐵巨人張元勤垮得比任何人都快。應了傑克倫敦的一句話:大塊頭先死。這不奇怪:一棵草或可養活一隻鵝,但絕對養活不了一頭牛。吃著和別人同樣的一份食物,他愈來愈比任何人都餓得慌焉得快。
晚飯後。開會前,十幾個人在薄暗裡坐著,聽上去特別地蒼涼。沒有一個人說話,連咳嗽都輕輕的。直到柴和根點上小小的油燈宣佈開會的時候,藉著燈光你仍然可以看到,那歌聲的餘波在人們陰鬱的臉上蕩漾:它的落寞,它的憂傷,它的對於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
韓幹事已在三大隊地段上蹲下了,咬著牙和*圖*書籤說:才給的三分顏色,就忘了本,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了!又對大家說:你們聽著,你們不要被這個人弄混了,你們不是嬌氣不嬌氣、革命不革命的問題,你們是認不認罪、服不服管教的問題。說時,那根牙籤在嘴角上一上一下直顛簸。
上官這人,有點兒怪。一身草綠色軍服,不破不髒。才五十來歲,卻留著長長的三縷鬍子,像胡志明那樣。他進來以前,是解放軍的高級軍官。高到什麼程度,犯了什麼事進來的,都不知道。只聽說他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當過解放軍總部衛戍團團長。他在批評別人的時候,常說列寧說過,生活上的不純就是政治上的不純。因此有人懷疑他是栽在生活問題上;要不是多次檢討,怎能把生活問題上到這麼高的綱上?也有人說他是中了毒招,說要不是有人搞他,他們那號人什麼樣的生活問題都不是問題。
儘管這樣,他還是沒能頂住。開春後,一個冷晴天,他正抬著筐走,突然撲地死去。抬他的人說,他輕得不得了。
嗨——嗨

張元勤


上官錦文不是農場裡唯一穿軍服的人,另外還有兩個,都在我們四大隊四中隊一小隊。一個叫郭永懷,三十來歲,個兒矮小,臉也很小,頗似《史記》中的白起,「小頭銳面」。皮膚黑裡透黃,眼白和牙齒也是黃的。不是黃疸病那種帶綠意的黃,而是檀香木那種有咖啡味的黃。這使他看上去特別精悍。事實上也是。他到過朝鮮,打過仗,負過傷,背上留著疤痕,如同英雄的勳章。
到西藏
我們小隊裡有三個「壞分子」:周道富、魏廷松、陸鴻年,特別地偷奸耍滑特別地能說會道,也特別地憎恨和討厭郭永懷。漸漸地以他們為核心大家形成了一種默契,聯合起來整他。不管是誰上筐,都把他的筐上得特滿特高。大家輪流同他抬,他個兒小總是抬前面,後面的人總是把筐繩子撥到他那一頭,讓重量都壓著他。他瘦小的身軀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還要推著他跑。他在斜坡上滑倒了就催他快點起來別耽誤生產。幸而工地上經常有管教幹部來來去去,那些人這樣做有所顧忌有所不便,不然的話,他絕對支持不了幾天。
但是你不踩他,他自己要踩自己。就像莊老夫子說的,「山木自砍,源泉自盜」。那時又餓又累又睡眠不足,人人力求自保,他的這種表現,著實不可思議。我一直小心地避著他,有時不得不同他搭檔,也要想方設法不被他拖著賣命。比方說兩人抬筐,從裝筐的地方到倒土的地方有頗長一段路,倒了土以後,我總是堅m.hetubook.com.com持槓子和籮筐各人分開拿,這樣我可以利用背著空筐慢慢往回走的時間休息一下下。他跑得再快,到那裡也得等我。他知道我偷懶,一直不說。
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那些爭著執行捆綁任務的勞教人員,都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大都是文職人員,何況都已餓得半死,怎麼就那麼懂行那麼熟練那麼動作敏捷力氣大?繩子竟然勒得陷進他的肉裡,立即就滲出了鮮紅的血,冉冉地浸透了繩子,也浸透了繩子周邊的衣服。以致後來撕去繩子剝下衣服,腫脹青紫的兩臂和手背都冉冉變成了灰白色。他像小孩兒一樣,不停地哭,幸虧農場的醫生(也是勞教人員)夠水平,沒讓肌肉壞死,幾個星期以後,他終於開始康復。
二呀麼二郎山
夾邊溝人特別擅長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這是「改造好」的一個標誌。別看一個個餓得皮包骨累得像稀泥,動作遲緩表情呆滯,這方面的能力可特發達。你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小動作,晚上開會時都有人提到。這是長期改造磨煉出來的功夫,不是乳臭未乾新來乍到的張元勤所能參透得了的。當他背朝工地捏著個什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時候,那背景就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有人記下時間,有人裝做也解手遁蹤去查看虛實……這種種,他都渾然不覺,做夢也想不到。過一忽兒以為別人已經忘了自己剛回來,又再去一遍。
一天,他忍不住了,同我一道慢慢走,說:老高,我們到這裡來,可不是來玩的呀。我知道他要說什麼,連忙說,我的身體不能同你比呀。他說,我的身體咋能同你比呀,我同誰都不能比。我從小沒爹沒娘,光著屁股給人家放牛,天天吃的是糠、是菜,吃糠吃菜長大的,咋能同吃飯長大的比呀!再說,你才二十來歲,我比你大十幾歲哩!
那時候。勞教沒有刑期,說是什麼時候改造好什麼時候出去。你明天改造好明天就可以出去,改造不好一輩子都不得出去。張元勤對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什麼叫改造好,急於出去,就拚命勞動。力氣又大,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一個頂十來個。一面幹,一面低聲唱歌。
我回答說,所以你也要保重點兒。他說,現在幹就是保重,這也同打仗一樣,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我打過仗,這樣的事見了不知道有多少。我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又說,比方說下冰水吧,你怕是下不怕也是下,不怕下去就不那麼痛,越怕越痛越怕越受不了,你說是不是?我想了想,承認他說得對。
按農場的制度,我們白天勞動,晚上開會「學習」,互相監督互相批評,「插紅旗,拔白旗,砍黑旗」。每個人一和_圖_書天的表現,都要受到全小隊的評估。大凡在白天偷奸耍滑不好好勞動的人,晚上發言都特積極特踴躍,觀察別人特細緻,評論別人特苛刻。他們挑不出郭永懷的錯,但絕不說他一句好話。我們的小隊長柴和根也不說,讓他的一切表現全都白費。他好像並不在乎。晚上一言不發,白天照樣拚命地幹。身上帶著針線,休息時縫補衣服修理鞋襪。他的舊軍服上滿是補丁,但是沒有破洞,也不髒,整整齊齊,他因此更加顯得精悍。
那天早晨,渠裡結了冰,我們都赤著腳在冰水裡挖泥。三大隊許多人不敢下水,怕冰。上官要求大家「打掉嬌氣」。他說「當年我們紅軍長征,比這苦多啦,不論傷號病號,一樣地翻雪山過草地,都不在話下。要是像現在你們這樣,哪能有革命的勝利……」蹲在我們地段上的韓幹事,一直在咬著牙籤側耳傾聽,抬起下巴朝那邊叫道,上官錦文,你胡說白道些什麼呀你。停了一會兒,又說,自己穿著鞋子襪子,光叫別人下水,說得再好也沒用。上官丟了臉面,回答不知分寸,丟過來一句:你不是也穿著鞋子襪子嗎?韓幹事取出牙籤,慢慢站起來,一面朝那邊走,一面說,給我捆起來!
三大隊的人早已全部下水,水裡有人帶頭喊口號:「不許階級敵人翻案」!「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人民民主專政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全大隊的人都跟著喊,瘦胳膊往天上一伸一伸的,細脖子上個個爆出八條筋。人多聲音齊,仍然有一種動地的氣勢。上官臉貼地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隻腳連鞋襪一齊浸在冰水裡,半截棉褲都滲透了。
解放軍

和郭永懷相反,張元勤是個大個兒。我身高一米七九,在隊裡算是比較高的了,他比我還高出至少半個頭。肩膀寬闊,胸脯厚實,腰細腿長,手大腳大,活像古希臘的雕刻。他五八年夏天才進來,那時我們已很衰弱,他卻十分強壯,一身軍服,又牛高馬大,使我們望而生畏。
不知道這是韓幹事的隨意處置,還是場部早有安排,總之從此,上官錦文不再是大隊長了,同大家一樣做起工來。由於一天的勞動堅持不下來,在工地上吆喝他的人多得很。他日益衰弱下去,鬍子剪掉了,臉上手上都有了土,那身神氣的軍服,也破孔日多,因日積月累的泥巴、鹽鹼而變成了同大家一樣的那種灰不溜秋不三不四的顏色。一天夜裡。他開完小隊的學習會,沒脫衣服就躺倒了。
鐵打的漢
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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