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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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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幸福的符號

卷二 流沙墮簡

幸福的符號

陳治邦哪——嗨,嗨!
但是我們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還是不一樣。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樂。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氣。為了做到在沒有這兩樣東西的條件下笑和跑,我們每個人都同自己進行了一場艱苦的和持久的鬥爭。眼睛瞇縫著兩角向下彎,嘴巴咧開著兩角向上翹,這樣努力一擠,臉上橫紋多於直紋,就得到了一個笑容。這有點兒費勁。要持久地維持這笑容,就得費更大的勁。笑容由於呈現出這費勁的努力,又有點兒像哭。
文章大都是評論。《駁「黨天下」謬論》、《何物「政治設計院」》之類。觀點鮮明,情辭懇切。詩更熱烈,記得有一首《啊!夾邊溝!我新生命的搖籃!》,題目就用了三個嘆號。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叫《駁「勞教不如勞改」的謬論》。說有人認為勞教不如勞改,因為勞改有刑期勞教沒有。這種人如果不是別有用心,就是缺乏最起碼的政治常識。勞改是對敵人的專政,勞教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是黨對我們的寬大。不設刑期,是為了有利於我們改造。改造不好,出去了會再犯錯誤。什麼時候改造好什麼時候出去,正體現了黨對我們的關心愛護。不知感恩,還要抱怨,真是喪盡天良云云。
不過,對於我們互相磨礪得像剃刀一般鋒利的感覺來說,歌詞往往都禁不起分析。比方說當天就www•hetubook•com.com有人指出,大隊長也是勞教人員,稱領導不妥。此句遂改為好榜樣哪嗨嗨。又有人說既然他沒被釋放就說明他還沒改造好,不能作為榜樣。遂又改為幹勁大哪嗨嗨,似乎可以了,但陳治邦本人已經琢磨過來,說突出個人不妥,叫不要這樣喊了。由於難度大風險高,一度高漲的創作熱情逐漸冷落。又都恢復了單純自然的嗨嗨聲。這樣也很好。整個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笑著嗨嗨地跑,已足以表現出我們的幸福感了。
準備參觀團來的那陣子,我們已歸韓幹事管。他抓活躍工地氣氛,從打擊牴觸情緒入手。白天加強互相監督,晚上加強揭發批判。誰誰誰老是吊著個哭喪臉:你是對誰不滿?誰誰誰一天到晚悶聲不響:你打的什麼鬼算盤?誰誰誰抬籮筐一步三搖:你是耍給誰看?……這樣互相揭來揭去,批來批去,終於大家都取得了共識:由於思想沒有改造好,我們都多少有些牴觸情緒,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個人都作了檢討,保證改正,請大家監督。


張元勤哪——嗨,嗨!
時值一九五八年,外面正在大躍進,人民群眾賽詩賽畫賽民歌熱火朝天。不知道是什麼風把熱烈的分子吹過遼遠荒漠,吹到了我們這個封閉的大牆之內,夾邊溝人也自發地賽起吆歌來了。m.hetubook.com.com
在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清晨,我剛把第一筐土抬到溝外邊新堆起來的土坡上,碰上日出。貼著長長的直直的地平線,暗紅的太陽又大又圓,好像並不發光。但我們這個荒涼空寂、凹凸不平的星球表層,卻出現了許多淺藍色的陰影。我望見在一條細長的陰影裡,一群灰暗的小生物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挖著貧瘠的地表,一聳一聳地來來去去,徐徐移動,漸遠漸淡,直到消失在太古洪荒時代的背景之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錯愕。
夾邊溝人共同創造了一個幸福的符號:一種舉世無雙的笑和舉世無雙的跑步姿勢。
場部讓我們連夜趕建了籃球場,組織了籃球隊、舞蹈隊、歌詠隊、曲藝組、牆報編輯部。參觀團來的前一天,提前收工,讓我們打掃衛生,理髮刮鬍子……不過,管教幹部們都說,最重要的,還是要「活躍工地氣氛,表現出幸福感」。
工地氣氛很快就改變了。在所有的大、中、小隊裡,人人都在微笑。一天到晚笑,隨時隨地笑。笑著掄鎬,笑著使鍁,笑著抬筐跑上坡,笑著下坡往回跑。邊笑邊跑邊吆號子。起先是按跑步的節奏吆:嗨——嗨,嗨——嗨。不久就有人在這個基礎上,創造出同調的吆歌。吆歌是兩個人對吆。抬後面的人吆一句歌詞,抬前面的人吆一句嗨嗨作答。歌詞都是即興創作。比方說抬著筐跑過大隊長陳治邦身邊時,吆hetubook•com•com的是:

大家更尷尬,覺得沒趣,也很不安。本來是要討好,反而得罪了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好彆扭!好複雜!幸而王幹事不久就被調走了,換了個韓幹事,刁鑽凶狠,一臉的陰森,從不正眼看人。勞動和學習都抓得很緊,關係也就理順了。複雜彆扭也就改變成了單純自然。
王幹事微微張開了嘴巴,一股子詫異和困惑的神色。前省委宣傳部理論處處長王笑良停止挖掘,一手在後面按著腰,一手扶著鍁把,吃力地慢慢直起身,巴結地說,領導落後於群眾啦哈哈!這是大躍進中領導上用來發動群眾的套話,當時報上屢見。
好領導哪——嗨,嗨!
跑更難,它要求後蹬彈跳前擺高抬,以致有瞬間兩腳同時離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們無力做到這一點,必須先放下前腳才有可能提起後腳,這就和走沒有區別了。為了避免像走,我們都盡量彎曲兩腿,然後一下子伸直如同彈跳,這樣一伸一伸,人也一聳一聳,看起來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點,比走吃力一點。但是既然不允許走,又無力真跑,它就是唯一的選擇了。
參觀團來去匆匆,沒到我們工地。我們白吃了一頓好飯:白麵饅頭、青菜炒肉,量也比平時多,留下難忘的回憶。那些籃球隊曲藝組什麼的,都沒派上用場,後來也就散了。但是四個大https://m.hetubook.com•com隊出的四面大牆報,仍然留在牆上爭妍鬥艷。只有看了這些牆報,你才會知道,夾邊溝小地方是多麼人才濟濟。編排、設計無不具有專業水平。抄寫的文章同時也是地道的書法,柳體、顏體、漢碑、魏碑、瘦金體都有。第一大隊用劉禹錫詩做對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斗大的字樸拙老辣就像金農的手筆。這樣的好字,不是在夾邊溝你就看不到。
在這以前的一段時期,我們隊歸王幹事管。王幹事剛從軍隊轉業過來,還穿著舊軍服。沒什麼文化,人卻厚道。吧唧著一管竹子煙斗,在工地上東轉轉西走走,很少說話。那天,他在我們小隊的工段上蹲了很久,看了看錶,說,休息一下吧,都累了。大家極需休息,但又要表現積極,都說不累不累,繼續幹。
經過勞動不好的張元勤身邊時,吆的是:
我想,也許他們會猜測,這是某個非理性教派的神秘儀式;也許他們會想像,這是蠻荒絕域某個已滅絕的人種的生態特徵或者文化隱喻,就像瑪雅人扁平的頭骨,或者新幾內亞島上詭譎的面具那樣……不論如何,我相信,絕不會有人讀出,這就是幸福的符號。
我想假如有一個不知就裡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對這獨特的景觀,一定會驚駭得張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攏來。我想單是那無數凝固不動的怪異笑容,就足以把他嚇得頭髮豎豎的。我又想,假如這時發生地震,我們全都和-圖-書突然埋入地下原樣變成化石,異代的考古學家也一定不能解釋,這舉世無雙的表情和姿勢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料王幹事卻認了真,眼睛裡閃過一絲尷尬,沒答腔。低著頭用芨芨草桿子通他的煙斗,邊通邊敲,在鞋底上敲得梆梆響。完了他站起來,頭也沒回,撲撲屁股就走了。留了一股子莫合煙的氣味。
電線桿哪——嗨,嗨!
沒有人能分得清這是嚴肅還是幽默,真誠還是撒謊。我相信,連作者自己也分不清。不,根本就沒人想到要做這種區分。這種「無分別心」(用佛家的話說)是一種自然,混沌中一切的問題都自動地解決了,不必認真。一認真,事情就複雜化了,麻煩就來了,什麼都彆彆扭扭疙疙瘩瘩,就像機器的零件都錯了位。這樣的事情,也曾經發生過,說來話長。
創造的潛力是長年累月地生發和積累起來的,創造活動的展開卻始於一個偶然:有一個什麼參觀團要來。
參觀團來的事早已被忘掉。但這種笑容跑姿,卻一直保持下來。因為互相監督的機制和生存競爭的需要,都迫使我們「堅持進步不許倒退」,久之成了習慣,要再改回去也難。成千人的工地上,所有那些瞪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全都瞇上了。我抬著筐一聳一聳地在全都一聳一聳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有時會神經錯亂一下:突然覺得周圍這些老相識都變成了陌生的怪物。我自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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