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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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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走向生活

卷二 流沙墮簡

走向生活

白銀市是新出現的工業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廠員工及其家屬。全市沒有一棵樹,沒有一葉草,地上和屋頂上都覆蓋著一層銅錢那麼厚的灰黑色煙塵。用腳在地上蹭一下,就會露出黃色的砂土,很顯眼。天空煙囪林立,濃煙滾滾,五色雜而炫耀。市外一望無際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蒼黃的荒山禿嶺。山都沒有姿勢,一座座幾乎金字塔一般對稱。從白銀市坐汽車到蘭州,走一整天都是這種山連著山,沒有任何變化,單調得近乎絕望。直到蘭州附近,靠近黃河了,看到星星點點的綠色,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裡想,僅僅因為生活在白銀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運了。
店是大院子裡一排低矮的通鋪房,牆和頂棚都被煙燻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餿汗的氣味。土炕上沒有被褥,鋪著一條大氈毯,三四個或者七八個人和衣擠在上面,不蓋被也不冷。都是些壯漢子,毛孔裡嵌著泥土和煤屑,言辭木訥,行為本分,老實巴交。臭蟲很多,加上院子裡馬嘶驢叫,睡不著覺。我在這裡住了兩天,等候到白銀市的班車,想再由那裡轉車去蘭州。
春天是多風的季節。這天雖沒風,空氣裡仍懸著微塵,hetubook.com.com像乾燥的霧。大西北徐緩地起伏著的黃土地,在塵網裡顯得格外蒼茫空闊。道路隨著地勢,波動著游向遠方。遠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陽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淺淺的車轍上無聲地滑過。
在蘭州,政策放鬆的效應隨處可見。行人的表情依然憂鬱,但街上熱鬧多了,商店裡的貨物也多了。街頭巷尾時有流動攤販,叫賣他們自製的產品,隨時可以買到不要糧票的高價食物。市中心的蘭園體育場和工人文化宮經常舉辦舞會,人山人海燈影明滅通宵達旦。各單位的週末舞會也都對外開放,來者不拒場場客滿。舞是單一的交際舞,永遠不變的蹦嚓嚓,人人都不厭其煩。城裡開了幾家美術公司,由商業部門領導。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時是個飯碗。
班車發車的那天去買票,才知道車票幾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沒錢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場幫他們裝卸煤車,弄得通身烏黑,但也搭到了一輛拉煤到白銀市的便車。
接著我給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先生寫了一封信。談我對敦煌藝術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說就我以前看到的資料而言,我國目前的敦煌研究,和圖書好像還停留在考證編年、整理排比、描述介紹的階段。如何理論地說明不同時代敦煌藝術風格基調的變遷,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這裡交匯的機制,則是值得開發的課題。我說敦煌學的真正建立,有待於理論探索考古求證的並駕齊驅。我說我有志於此,如蒙先生不棄,願為之老死沙洲。寫完後看了一遍,覺得有股子大言不慚,狂妄放肆的味兒。但也沒有再改,就這樣寄出了。估計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後也就把它忘了。
日落時分,到達靖遠城下的黃河邊。濁流漏急,聲如鬱雷。對岸土城逶迤,暝色裡不見一個人影。城上徘徊著暗淡的霞暉,缺處可以望見城裡的燈火,東一叢西幾點,交織著一圈圈朦朧的光暈,像灰黃色土紙上模糊的水漬。我沿著河朝有城門的地方走去,一個划羊皮筏子的老漢把我渡過了河,指點我投宿在煤場旁邊一家騾馬車息腳的小客店裡。
半夜裡醒來,滿地露水,結了一層薄霜,月下銀光晶冷。有一陣子,我感到害怕。說不清怕什麼,荒野?黑夜?孤獨?殘酷的現實和陰險的未來?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過很快我就睡著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靖遠古城,和圖書街巷相連,大概頗繁華過一陣子。現在碰上飢餓的年代,自由市場剛剛開放,貨物數量花樣都少,有點兒像農村市集。中午熱鬧時分,可以買到茶葉蛋和不要糧票的高價油餅。油餅二兩重一個,價一元。我嘴饞,吃掉不少錢。其他時間,土街土巷裡都冷冷清清,沒處可去。買了點兒筆和紙,趴在炕前面的土爐子上,給在江蘇的母親、姊姊,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寫了一封信。
過了村又是無邊的荒原和田野,不過望中有了人煙。天黑下來的時候,遠村的燈光都混進了星星裡面。怕驚動村裡的人們,被當做怪事驅趕,在田間一個去年的麥秸垛上過了一夜。蓋著厚厚的麥秸,在麥香味裡仰望一天星斗,認出了童年時代母親教我辨識的那些星星。它們一點兒也沒有變,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沒變似的。
我問韓場長,找不到出路怎麼辦?他說不要緊,可以留場就業——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麼都完了!我想無論如何,得先離開這裡再說,越快越好。晚飯時把剩餘的飯票都換成了饅頭,打在包裡。第二天領了三十四元生活費和二十八斤糧票,背著行李包裹,拿著一根木棍,就出發了。管賬的楊幹事問我哪裡去,我說進城www•hetubook.com•com找工作。他說急什麼,哪天有了便車,搭便車走多好。我說不了不了。
六二年春播前夕,夾河灘農場接到省公安廳的通知,我被解除勞動教養,允許自謀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沒遇見車輛行人。晌午時分,道路穿過一個村莊。幾十棟低矮的、有著烏黑廊檐,木欞小窗和馬鞍形屋頂的土屋,橫七豎八擠在一起。院牆相連,幾家共享一口井。井邊有人洗菜,有人飲驢,衣衫襤褸。我走過時,都停下來看我,黧黑憔悴的臉上,眼白特別觸目。
院牆很矮,牆上當年的標語,都已剝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牆邊有許多大樹的樹墩,吹去塵埃,年輪依稀可辨。想當年黛色參天,濃蔭垂地,何等雄偉;五八年倒樹煉鋼,萬葉掃空,虎臥龍顛,又何等壯觀。現在高爐已廢,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樹。我來時杏花初開,白楊也綻放出鵝黃色的嫩葉。籬邊牆頭,裝點出動人的春色。
那年我二十六歲,身無分文,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財產只一副破爛的鋪蓋卷。家裡人都被「專政」,萬萬不可還鄉;異鄉更無人緣;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裡去。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過組織。我的組織關係原在文教部門,打成右派後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除勞教,就歸公安部門管了。我想去敦煌,等於要求回到開除我的部門,按規定不許可。但是常書鴻先生看了我的信,堅決要我。省公安廳兩個朋友——東林和丁生輝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難,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這年六月初,我帶著一個提包,一個行李卷,和一頂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我知道,不可能上學讀書,也沒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安靜度日,就已經很運氣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國,這同樣幾近幻想。但我還是不能不想。想來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個大沙漠中的小小綠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樣(他在古希臘羅馬的黃金時代逃避了當時德國黑暗的政治現實),把那些魏隋唐宋的遺跡當做避風的港灣?
沒人來查問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寬鬆是感覺得到的。不過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見了我就跑。大人們都用厭惡猜疑的眼光看我。一個年輕姑娘坐在門口的屋檐下,膝蓋上放著個筐籮揀豆子。我走過去,想要點兒水喝。她驚恐地丟下筐籮,逃進屋裡,豆子撒了一地,一個老太婆拄著枴杖出來,問我啥子事體,給了我水,把我的水鱉裝滿,叫我趕快走開,別唬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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