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尋找家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二 流沙墮簡 寂寂三清宮

卷二 流沙墮簡

寂寂三清宮

莫高窟原有三座寺廟,一座在狹長地帶的最南端,原名雷音寺,簡稱為上寺。我去那時,已成了所內工作人員的家屬宿舍,幾個院子裡都隨處堆放著各家的雜物,晾曬著各家的衣衫,奔跑著各家的雞鴨。各家洗東西的水倒在地上,形成水窪,正好讓羽毛骯髒的鴨子,在裡面聊解鄉愁。
這批文章,文革中全部失去。大都落到革命群眾手裡,成了我的罪證。但我無悔,因為寫作它們,我已經生活過了。
我喜歡三清宮的寧靜,要求住在那裡,辦公室同意了。我掃淨一間廂房,搬了進去,一住就是三年。後來所裡決定將辦公室搬到下寺,動手施工改建三清宮,才搬到上寺,與大家為鄰,享受往來應酬的熱鬧,還有雞鴨兒童的歡叫。改建後的三清宮,面目全非,但也終於沒做辦公室。因為緊接著,「文化大革命」就爆發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上寺的居所,但也沒有在裡面住多久,文革一來就被抄家查封,帶著個行李卷搬到牛棚去住了。牛棚常換地方,我們居無定所,值得後來懷念的,也還是那蒼苔露冷的下寺三清宮。
下寺卻是道觀,原hetubook.com•com名「三清宮」,匾額猶存。位在狹長林帶的北端,莫高窟山門之外。離上寺和中寺約一公里多路。據說很早以前,裡面吊死過人。後來有個道士,在那兒被土匪打死。還有些狐仙鬼怪的傳說。有幾分神秘,幾分恐怖,久已沒人居住。廊柱油漆剝落,棟樑蛛網塵封,落葉堆庭,荒草蕪徑。出後門不遠,就是著名的藏經洞,內有張大千題壁,字跡遒勁,略有板橋風。前門外不遠處的山門上,有「莫高窟」三字,為于右任所題,已被刮除,並用石灰塗蓋,然殘跡猶存,細審之仍歷歷可辨。筆意位置,清氣襲人,野逸中透著蒼健。入山間行約半公里,有一牌樓,新油漆甚鮮艷。正反兩面,各有「石室寶藏」和「三危攬勝」四字,藍底金字,光閃閃特扎眼,是郭沫若手筆。搔首弄姿,我不喜歡。
有天深夜,我渴了。到四六五洞去取我的暖瓶。巨樹森黑,月影滿地,足音清晰。唐、宋窟檐上,間或傳來幾聲檐馬的叮噹。隔著密林,那古代的聲音像就在耳邊。甚至那些較大的沙粒從懸巖上落下,打在窟檐或棧道上的和-圖-書細微的聲音,也都清脆可聞,使寂靜更加寂靜,靜得像戈壁一般沉重。我穿過長長的沙路,爬上高高的梯子,進出黑暗的洞窟,沒入陰森的古寺,一路上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幽靈。推開房門,看到昏黃的燈光照著那一桌子破舊的古書,我突然有一種,被活埋了的恐懼。無邊的寂靜就是墳墓,在其中那些古人雖然已經死了,好像還活著。我自己雖然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
所裡四十九個人,編制分為研究部、石窟保護部和行政部。研究部分為美術組、考古組和資料室。我所在的美術組,包括張大千留下的裱畫師李復,共九個人。主要工作是研究和臨摹壁畫。按所裡的年度計劃,在年初把全年的任務分配落實到每個人頭上,各自完成。七八個人加上考古組一共二十來個人,分散到近五百個洞子裡,還是比較自由的。我白天在洞裡臨摹,或在資料室翻書,下班後在食堂吃過晚飯就回「家」。雖然工作並不乏味,我還是很愛回家——回下寺三清宮去。那是一個屬於我個人的世界,離人群愈遠,它愈開闊。
我翻出那些在夾河灘農場用和-圖-書很小的字寫在各種碎紙片上的所見所聞所想,仔細地一張一張看起來。看著看著,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充滿著勞役、飢餓和屈辱的生活。總覺得即使是那樣的生活,也比現在這樣,變成千年古墓裡的行屍走肉要好。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又寫了起來。寫人的價值,寫人的異代和復歸,寫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寫美是自由的象徵。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顧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間世界、同自己的時代、同人類歷史的聯繫。我需要這種聯繫,就像當初需要寂靜與孤獨。寫起來就有了一種復活的喜悅。但同時,也就失去了安全感。寫時總要把房門從裡面拴住。有時風吹門嘎嘎一響。就會吃一驚,猛回頭,一陣心跳。
我知道在敦煌研究敦煌學,條件難得。我知道我的安全和利益都在於利用這個條件,鑽進故紙堆裡,成為這方面的專家。這是我想來敦煌的主要動機。想來而真能來,是一種幸運,我十分珍惜。我感激常書鴻先生幫助我來到這裡,急於讓他知道,他沒有看錯了我。利益的考慮加上急於求成,我在研究和描摹兩方面都全力以m•hetubook.com.com赴。常常為了解決一個很小很小的問題,比方說某句佛經和變文的異同、某窟某條題記的確切年代之類,花上好幾天,甚至幾十天的功夫。為臨摹四六五窟元代密宗壁畫,我在這個我所不喜歡的洞窟裡耗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
房間窗子朝東,窗外有幾十棵合抱的大樹,當地人叫它「鬼拍掌樹」,疏疏落落佔了很大一片地面。疏林外是河灘,川流不息。河那邊隔著荒蕪的叢莽,可以看見高坡上幾個古代僧人留下的舍利塔。再過去就是三危山了。傍晚回來,開門就可以看到,三危山精赤的巉巖映著落日,火焰般騰躍著一片金紫銀紅,烈烈煌煌。返照染紅河水,還把藍色的樹影投射到房間裡的東牆之上。偶有鳥飛魚躍,牆上就會漾起,層層明亮的波紋。我常常憑窗站著,長久地一動不動,看山上的光焰漸漸暗淡,直到它變成深紫色,才點上那盞老式的煤油罩子燈,搗弄分配給我的專題。桌上一摞一摞,全是老得發黃的線裝書。
以前驚濤駭浪中浮沉,我曾經渴望寂靜,夢想著有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好安頓遍體鱗傷的身心。現在我得到了寂靜,同時也和圖書就明白了,寂靜不等於安寧。輕柔溫軟的寂靜,有一個冷而且硬的內核:它是剎那和永恆的中介,是通向空無的橋樑。當我感覺到,而不是推理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產生了逃避寂靜的慾望。
我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到的,在招待所住了幾天,後來搬到下寺。
緊連著上寺是中寺,原先是喇嘛廟,名「皇慶寺」,已經改建,成了研究所辦公室、工作室、會議室、招待所、伙房、食堂等等的所在地。大門上,「敦煌文物研究所」七個字是茅盾寫的,枯硬拘謹,我不喜歡。廟裡剩有兩個喇嘛,一男一女。男的叫徐斯,女的叫寶乃。都搬到上寺住了。我初去時,徐斯七十多歲,瘦高一如插圖中的唐吉訶德。給所裡放羊,常在山中,經旬不歸。寶乃八十多歲,仍穿著紫紅色僧袍。人極瘦小,又是駝背,高不滿一公尺。拄著枴杖行走,身體前傾,搖搖欲倒;語音嘶啞,但目光犀利,時或有一些強壯剽悍的彪形大漢,成群結隊越過沙漠來拜望她,稱她「老大」,敬畏有加。她那烏黑低矮的小屋門前,常繫著雄健的驕馬,噴著響鼻,前足刨地,得得有聲,俯仰之間,轡頭嘩啷啷直響。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