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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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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荒山夕照

卷二 流沙墮簡

荒山夕照

沒人吭氣。
由各地風俗,說到本地風俗。史葦湘說,從前這一帶,過年都要「打鐵花」。大年夜人們把燒紅的鐵放在鐵砧上打,比賽看誰打的火花最多最亮最高最遠。老人小孩姑娘們都圍著看,氣氛熱烈得很。他說他懷疑李白的詩「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就是寫這個。李白是西域人,該熟悉這一帶。他說他曾在唐代壁畫裡找印證,沒找到。
霞光猶在徘徊,月亮卻已經上來了。很大很紅,淒厲猙獰,把獷悍的大荒映照得格外神秘。往東望暗影浮動,往西望日月交輝,剎那間有如太極兩儀。
霍熙亮感慨地說,可惜沒酒。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走了。留下一個夾鐃和一隻羊腳。是周德雄出面向他們借的,約定他們回來時還給,同時給他們一隻黃羊。
「這隻羊能捉到。」他忽然說,口氣斬釘截鐵。大家一下子都坐直了,齊齊朝他望去。他頭也不抬,邊幹邊說:「老頭兒說過,有些特別大的羊能把夾鐃甩掉。可甩掉以後就沒有力氣了,就會在附近的一個什麼角落裡臥下。如果發現有人追它,還會起來再跑一陣,第二次臥下就再也起不來了——你們吃,吃飽了再去,一定能追到!」說著麵已經下在鍋裡了。
我坐下來。不料這個動作,竟把它嚇得急速地昂起頭,猛烈地扭動著身軀。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個多麼凶殘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實上也是的。我真難過。

大家豎起耳朵。百靜中,好像有些叮噹叮噹的聲音,隱隱約約。
「不要客氣,」老漢說,顯然感動了。「我們有羊肉。羊呢?」
後半夜,羊肉燒好了,切成很大的塊,用面盆盛著,放在炕的中央。八個人盤膝圍坐,用手拿著吃。燈火通明,鍋裡發出噗通噗通的聲音,預告著肉還很多。個個吃得半個臉都是油,眉飛色舞地話也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了。
這不是一條直線。它抖動著,彎彎曲曲,彎曲的幅度很大。有時甚至繞出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在有一個地方,甚至連續出現了兩個大小不等的圓圈。這根抖動、彎曲、有時繞成圓圈的線條,生動地刻畫出那個受傷的野獸是何等地痛苦和焦急。特別是那些圓圈,分明是它簡單腦子裡剎那間閃過的絕望留下的痕跡。
由於地勢高,這一帶的山谷裡不長蘆草,全是褐色的岩石,每條山谷都一樣,分不清這條那條。在這樣的山谷裡行走是令人沮喪的。走著,吳性善說:「等等,我去把那隻羊腳拾來。」,回頭又往山上爬。我坐著等他。他回來時手裡拿著那隻血淋淋的羊腳,說:「叫他們看看,多大的一隻羊呀!」我沒吭氣,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唉呀,可惜呀!」
我吃了一驚,心裡一陣難過。很想說點兒什麼,來縮短一下我們之間這個痛苦的距離。但我立刻清醒過來,明白了這樣做就是發瘋。告訴他我說的不是真心話嗎?告訴他我心裡很難過嗎?告訴他我同他一樣想法一樣心情嗎?告訴他我喜歡他敬重他感激他嗎?這樣奇怪的表白不但是危險的,也是對方根本無法理解的。
小伙子出去了。周德雄一面揉麵,一面問道:「哪來的羊?」
「沒見過嗎?」老漢說著,站起來揭開門簾,向山下大聲叫道,「喂,捎一個夾鐃來!」
他頓時滿臉放光,叫道:「哈呀,這麼大!」撲上去把黃羊按住。羊掙扎著,發出一種奇怪而悲慘的叫聲。周德雄用膝頭抵住它,從腰上解下麻繩,把黃羊的四條腿,不管好的傷的,全部綁在一起,把槓子穿了進去。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土,說道:「要是那條腿不壞,有三條腿,就可以牽著趕回去了,現在只好抬了。」
范華抬起眼睛來望了我一下,我也望了他一下。四目對視,剎那間我覺得,在他的眼睛裡,閃抖著一種光,就像那隻黃羊。
不覺又是星期日了。大家休息,我和老吳一大早就起來,到山那邊去看情況。發現夾鐃沒有了,下夾處留下一個空坑。估摸是被夾住的羊把它帶走了。為了在滿灘滿谷的羊腳印中尋找「那隻羊」的腳印(它該會特殊些吧),我們彎著腰低著頭找了又找,腰都酸了。幾乎絕望時,終於在百米以外的斜坡上,發現了一處像鏟子鏟了一下的痕跡。
這一帶地勢很高,可以望見千山萬壑,像波浪一樣奔湧;可以望見山那邊淡紫色的大戈壁上,藍色的雲影追逐奔馳,一望無垠的朔風吹拂著銀色的鳳尾草。我望了一會兒,背起夾鐃催促吳性善往回走。夾鐃很重,拿起它的時候我才明白,那個野東西拖著它翻越了這麼多的山嶺,是一場何等慘烈的掙扎。
老漢接過鋼夾,打開,成菱形放在地上,用腳把當中的彈簧踩住,對旁邊的吳性善說:「扳那個——鼓勁!」,吳性善用力扳開弓形板,弓形板張開成了圓形。老漢用鉤機把它鉤住,然後小心地放開腳,拾起一根拇指般粗細的柴枝,輕輕地點了它一下。鋼夾突然吧嗒一聲兇猛地跳起來,把柴夾斷了。大家齊齊吃了一驚,不約而同都後退了一步。
有范華帶隊,段文傑就不管事了。在所裡每天嚴格執行的那一整套儀式制度,也就沒人提起了。白天我們努力幹,晚上黑咕隆咚的,大家圍著火塘默默地烤一會兒,便上炕睡覺了。炕是乾駱駝糞煨熱了的,溫暖舒適。早了睡不著,就躺著想想心事,或者抽一抽自製的香煙。段文傑不再說夢話,史葦湘也不再裝打鼾。「此時無聲勝有聲」,說明我們的確是解放了。這樣躺著,想到沒有自我檢查互相揭發的學習會,想到不會有人半夜裡叫醒我們去卸煤,想到不必天不亮起來排著隊向毛主席像鞠躬請罪,想到這裡連個毛主席像也沒有,就十分地開心,像過節一樣了。尤其是,當屋上www.hetubook.com.com風聲淒切,提醒我們外面是無邊的寒冷和暗夜時,蜷縮在暖和乾燥的被窩裡,就不由得要感激命運。
「新疆是少數民族,當然要照顧些啦。」吳性善說。
吳性善聽了一愣,說:「那怎麼行!」
從敦煌出發,往北是伊吾、笈笈台子、阿克塞。往東是玉門、酒泉、嘉峪關。往南渡過疏勒河,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往西通往樓蘭、輪台、白龍堆。再過去就是羅布泊了。如果騎駱駝走,其間皆是七、八天的沙磧行程。一路上荒無人煙,流沙礫石無邊。
周德雄燃起灶火,開始燒水。
飯後圍著火塘,我們席地而坐,各想各的心事,享受飽的感覺。天還不太晚,但屋裡已經很黑。沒人說話,只偶爾有誰咳嗽一下。火塘裡的柴枝時不時嗶啵一響,爆出一把火花。周德雄噗夫噗夫地吧唧他的煙斗。
我們住地附近,因為有人跡,羊群不來問津。據老漢說這一帶另外還有四股泉。我們找到其中最近的一股,把夾鐃下在水邊羊腳印最多的地方。用細枝長草輕輕蓋好,撒上沙土,掃平。再用那隻羊腳像蓋章一樣,蓋上許多羊腳印,使和周圍的羊腳印混成一片。然後退著掃除自己的腳印,並在掃過的地方也蓋上羊腳印。興致勃勃地幹完這陰險惡毒的勾當,我們就回來了。以後每天去遠望一次,一連幾天毫無動靜。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操作程序不合格。
同來的時候一樣,踩著灰黃色的碎石,沿著灰黃色的山溝,我們默默地走。碎石在腳下悉索作響,車轂轆發出有節奏的、尖細悠長的聲音,好像是說:「哪裡去呀?——哪裡去呀?……」
「夾鐃夾的。」
過去星期日照常出工,現在星期日我們休息。洗補衣、被、鞋、襪,或者閉著眼睛袖著手,靠在外面南牆上曬太陽。范華帶來一套理髮工具,用白布包著,那天打開來,挨個兒給我們理髮。吳性善一早就出去,到山那邊挖來一背籮鎖陽,給大家「改善生活」。鎖陽是一種塊根植物,學名蓯蓉,狀若男根,曬乾了可入藥。活血、利尿、健腎、壯陽。在外面稀少貴重,這裡卻要多少有多少。周德雄把它洗淨煮爛,揉進包穀麵裡,做成一種略帶甜味的餅子,讓大家吃了一頓飽飯。
此人開過飯店,很會應酬。在我們所裡當炊事員,乾淨利落,飯菜好吃,很受歡迎。不過我們被揪鬥以後,他常剋扣欺侮我們,還要問我們是不是對黨的糧食政策不滿。後來他自己被揪鬥,又變好了。此刻他一面燒水,一面向那小伙子說,「你去烤火,我來替你做飯。你們有菜嗎?」
「悄悄!」周德雄急促地說,食指放在嘴上。
我們到門外觀望,什麼也看不見。落日蒼茫,雲山萬重,天地間一派金紅。無數雪山的峰頂,像一連串鑲嵌在天空的寶石,璀璨輝煌。從烏黑渾濁的小屋裡出來,突然面對這份莊嚴肅穆雄渾莽蒼,我們都愕然悚然,一時沒了言語。
在黑沉沉的山影裡,我們沒命地走。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到「家」了。那些人早已睡熟。我們一到,全都風快地起來了。個個歡天喜地,燃起火塘,點亮三盞油燈,燈光映著火光,更加熱烈輝煌。火星歡快地飛舞,濃煙起勁地翻滾,就像頭上有個顛倒的黃河。大家剝羊的剝羊,提水的提水,燒灶的燒灶,和麵的和麵……我和周德雄什麼事也不做,只坐著烤火,像客人一樣。一忽兒有人端來洗腳水,一忽兒有人送來剛泡好的茶。茶剛喝了幾口就有人來添滿。周德雄興奮地講述著追捕的經過,完全忘記了疲勞。大家一面忙,一面起勁地聽著,不時提出一些問題,什麼細節都不放過。
我們爬山越嶺,又來到發現夾鐃和羊腳的山腰上,在石頭叢中辨識蹤跡。一直跟蹤到低處在泥沙和蘆草的峽谷裡,發現它混合到無數的羊腳印之中去了。
晚上打開舖蓋,在苦口泉過了一夜。第二天下午,進入一個比較寬廣的河谷。在錯雜著灰黃色、鐵棕色和淡咖啡色的,精赤的山巖下面,開始出現一些有泥土的、長滿蘆草的丘陵。愈走愈開闊,愈走,山巖愈少丘陵愈多。傍晚時分,我們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泉。

池邊的山巖上,有一所窳敗的小土屋。沒有門板,也沒有窗櫺。裡面空蕩蕩的,左半邊是一個大炕,右半邊除角落裡有一個傾圮的灶台外,什麼也沒有。這屋子,從前是駱駝客的驛站,因為別處修築了汽車路,多年來已被拋棄和遺忘了。
一道斜陽穿過山峽,把河谷照成金黃色。一時間不但黃羊,近處的岩石、紅柳、蘆草,我腳下的每一顆石子全都像鍍了金。一道藍色的陰影,搖晃著伸展到了我的腳下:周德雄到了。他也猛烈地喘著氣,臉色發白,滿頭是汗。嘴唇一抖一抖的。
范華給進門就往炕上一躺的吳性善蓋上一件老羊皮大衣,說,「出了汗,不能著涼。」又給坐在火邊的我披上一件棉襖,然後坐下來,聽大家七嘴八舌,一言不發。等我們快吃完飯時,他說:「你們要吃大苦了,還跑得動嗎?」
我一直在想:怎麼辦?
「在下面。」小伙子說。
帶著很高的定額,衝著北方的嚴寒,到荒無人煙的深山裡去,當然是苦差事。但我們被派的七個人,暗暗地全都非常高興。我們已經被鬥爭會、訓話、請罪儀式、監督勞動,和深夜裡「學習會」上的互相撕扯,弄得精疲力盡。進山去,就有了改變這種狀況的希望。起碼可以暫時擺脫不安的感覺,鬆弛一下過於緊張的神經。是的,牛棚裡的其他人,已經向我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
從第三天開始,在附近的處女地上拓荒。這片土地是從前歷次山洪暴發時留下的沖積層,平坦鬆軟,不難開墾。只要刨掉https://www•hetubook•com•com紅柳墩,順著地勢打上埂子,略微平整一下,然後挑開一道渠,把池水引入灌溉,就算是開墾出了一片荒地,開春後就可以在這裡下犁播種了。據范華傳達,「他們」說這片土地,將成為所裡貫徹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第一批成果。
唯一的問題是糧食不夠吃。在外面定量低,還可以有個蔬菜補充。山裡沒菜,肉更甭想。帶來幾個蘿蔔,金貴得不得了,只敢切成細絲灑一點在湯麵裡當調味品。二十八斤定量硬碰硬,著實難挨。不過(不知道范華是怎麼想的)像我們這種人,不挨這個就得挨那個,哪有白享的快樂?屈辱換飢餓,也算值了。
「老高,你別東張西望的好不好?」周德雄在後面叫道。「這東西血腥味兒大得很,要是招來了個狼呀、熊呀什麼的,就麻煩了。」
大泉,是亂山深處一個荒涼的河灘,平曠空闊。河灘上長滿了紅柳,紅柳墩一個接一個連成大片,迂迴在許多簇擁著金黃色蘆草的丘陵之間,茫無涯際。如果在夏季,遠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筆下藍色的林海。秋天花開,卻是一片粉紅。現在是冬天,花和葉子都凋落了,它那細長、柔韌而又繁密的枝幹,被夕陽一照,銀灰裡摻雜著金紅,輕柔模糊如同煙雲,漸遠漸淡,和丘陵、霧靄結為一體,變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懸浮著連綿不斷的雪山的峰巒,在晚霞中閃著琥珀色的光芒。
我們這些人,平時很少往來。除了每週的「政治學習」,幾乎從不照面。揪出來後,雖然白天一同接受專政,夜裡擠睡在同一個大鋪上,心靈也並不相通。相反地,由於日夜密切接觸,每個人都害怕不知不覺又被人抓住什麼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緊了。一個個戰戰兢兢規規矩矩,連睡覺也不得安心。我就是這樣,總怕夜裡說夢話自己出賣了自己。
我搖了搖頭。他一面點煙,一面又說,「真他媽的把人跑炸了!——總算沒有白跑!這下子省了不少糧了!冬天的羊肥得很,膘這麼厚!——這張皮也不錯,可惜後面磨爛了。」
七個人中,有一個不識字、沒心眼的園林工人,叫吳性善。解放前是千佛洞的道士,自然算牛鬼蛇神。還有一個炊事員周德雄,不識字,精明能幹,廚藝一級棒。因為從前開過飯館,和「資」字沾了邊。另外五個都是研究部的業務人員。霍熙亮先生專門研究石窟寺考古,是考古組組長。史葦湘先生治瓜、沙地方史,也精通西域文化,是這方面的權威。他書法也好,經體,有魏晉風。段文傑先生是我的頂頭上司,揪出來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美術組組長。揪出來以後是「揪鬥人員」組長。文革以後,取代常書鴻當了研究所所長。他們三個打解放前跟隨常書鴻來到敦煌,就一直不曾離開,在敦煌學方面的知識,都夠得上做我的老師。李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師,到這裡也有十多年了。那年我三十一歲,六二年才來,是這一群中年齡最小、資格最淺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出工以前,同我們一樣進山以後從未摸過《毛選》的段文傑,拿著本《毛選》聚精會神地看起來,大家的神經一下子繃得更緊了。那種用肢體語言發佈的「獨立宣言」,其內容的豐富性遠遠地超出了捉黃羊的是非。但黃羊問題仍是大家首先必須面對的。每個人都千方百計用各種方式,表明自己對此沒有任何責任。談話中一有機會就把話題扯過來,暗示自己與捉黃羊的事無關。毫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一言半語,聽起來隨隨便便,一琢磨意味深長。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每個人智慧的深度都呈現出來了。
「我們還有兩個蘿蔔,給你們炒個菜吧。」范華說,一面拿了兩個玉米餅子遞給他們,「你們先吃這個,摻了鎖陽在裡面。」
獸|性的東西居然生產出人性的東西,也大奇。
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如果獵人從上風接近中機的狐狸,狐狸就會立刻咬斷被夾住的腳,用三隻腳逃之夭夭。據說這種「三腳狐狸」比別的狐狸更殘忍更狡猾。據說一切食肉獸都有這個本事。我想,黃羊因為沒有尖牙利爪,直到等腿被拖斷才能擺脫夾鐃,多吃了多少苦頭!也曾在另一本書上看到,黃羊時速一百一十公里,比馬(八十公里)還快,僅次於獵豹(一百二十公里),而耐久力超過獵豹。現在既然跑了,哪怕只有三隻腳,我想我們也無法追到。於是提議回去。吳性善滿頭大汗,坐在石頭上喘氣,連連說「唉呀可惜呀!唉呀可惜呀!」大紅臉比平時更紅了。
這幾句一個老實人不假思索說出來的體己話。在我們中間突然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就像無意中丟下了一顆精神炸彈。硝煙過後,一切改觀。真的,誰能夠保證,他們不會知道呢?難道可以相信這裡的每一個人嗎?何況都是些什麼人!周德雄說只要別人不說他就不說,這就是說他估計別人會說;單憑這一點他就可能搶先說,爭取主動。這話可以理解為是他的事先聲明。聲明的人可怕,但是不作任何聲明的人更可怕。
不知何故,那老漢和小伙子沒再來打柴,而我們已經不得不走了。
從此我們常去捉羊。都是我同吳性善去。我的狩獵經驗愈來愈豐富,心也逐漸地變冷變硬,成了事實上的食肉野獸。然而生活卻好起來了。變成野獸以後,生活就好起來了。人與人之間的敵意和惡意也減少了,相處也容易得多了。
它被夾斷的那隻後腿,已經在地上拖得稀爛了。另一隻後腿,經過這番奔跑,也被傷口牽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著它的後半身漸漸癱塌,終於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還用兩隻前腳,一步,一步,拖著後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種艱難、緩慢的移動,但它絕不停止和圖書!毛血模糊的後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著磨擦,血泥裡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鋪裡的商品一模一樣。——但是它,還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急什麼!」老漢說,「人家燒水哩!」
許多地下水從河灘上冒出來,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紅柳叢中閃著天光。因為地氣暖,這些池水不結冰,清澈見底。水底的鵝卵石上,長滿了天鵝絨一般綠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鳧在水面嬉戲,不時一陣陣驚飛起來,發出嘎嘎的叫聲。
沒人答話。閃動的火光,映照出八張忽明忽暗的、夢幻似的面孔。過了許久,李貞伯問:「你到過烏魯木齊嗎?」
叫聲驚醒了那隻失措的動物,它掉頭就跑。我立刻跟上去追。又開始了一場殊死的角逐。它跳過石頭,我也跳過石頭。它穿過紅柳,我也穿過紅柳。等我上了山,它已經下到山谷。等我到山谷裡,它已經到了澗那邊。但是它的速度越來越慢,我也越來越接近它了。後來它幾乎沒有速度了,我走近了它。
「沒有,」小伙子說。

「跑不動就別去了!」范華說,「忽忽天就要黑了。這麼大的山,誰曉得裡頭有些啥子東西!別遭遇上個什麼,就不好了。」
他們是安西的農民,到這裡來給生產隊打柴。正要送柴回去,去了還要再來。范華說你們那邊搞得不錯吧,老漢說不一樣,有的好有的不好。我們隊還可以。說著小伙子進來,扛著一隻剝了皮、凍得鐵硬的黃羊,提著一個黑乎乎三角形的鋼夾。
現在要進山了,大家都很高興。不過高興歸高興,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們派了一個「革命群眾」押隊同去,監督管理我們,我們去了也不會更好些。我們一定會互相窺測互相監督,互相戒備互相咬啃。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裡時更慘。
兩個月的時間快滿了,到時候王傑三要到山口來接我們,一天也不能拖。范華說,回去了他要提出建議,把另外幾片河灘也開墾出來。「這樣我們還可以再來。」大家一致支持。估計他的建議會被採納。第一我們開荒愈多,他們功勞愈大;第二他們認為山裡很苦,而我們應當吃苦;第三所裡沒有那麼多重活可幹,我們的存在是個麻煩。這些理由沒人說破,但誰都心裡有數。周德雄已經在計算著,下次來要帶些什麼:醬油、醋、生薑、大蒜、茴香、桂皮、花椒、八角、乾紅辣椒、料酒……最好還有燒酒。這些東西伙房裡才有,還得靠范華的人緣。
鈴聲越來越清晰,隨之暝色裡影子似地出現了七隻駱駝,在岩石下池邊跪成一縱列。有兩個人從駝背上下來,把一件一件很大的東西從駝背上卸下。然後一個人吆喝著駱駝起來飲水,一個人抱著皮大衣朝山上走來。周德雄迎上去,接過大衣,把他讓進屋裡。
大家興奮起來,七嘴八舌一陣熱鬧,都說是一定能追到。都叫我們吃飽,息好,「鼓足幹勁」,把羊捉來。霍熙亮以洪亮的山東腔嚷道:「我們要像毛主席教導的那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史葦湘以濃重的四川口音接上一句:「不到長城非好漢!」李貞伯說北京話,聯句似地也來了句毛詩,「萬水千山只等閒!」,段文傑擺了擺手,教他們放心,說這事沒問題,「若要識英雄,先到艱難處(這是胡喬木的詩)麼。」,說著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親切地說,「你說對吧?這下子就全看你的了。」
飯後上了炕,他把油燈拿下來放在炕沿沿上,和周德雄兩個就著燈火燒煙鍋,講他打黃羊的故事、打黃羊的方法、黃羊的習性和這一帶的地形……直到不知什麼時候。
我沒說話。他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抽支煙吧。」
可以想像,夾鐃只夾住了黃羊的一隻腳;黃羊提起那隻腳,以三隻腳逃跑,所以地面上沒有留下特殊痕跡。後來那隻腳愈來愈承受不了夾鐃的重量,拖了下來,夾鐃便砸在地下留下這麼個痕跡。順著痕跡所顯示的方向找過去,果然在不遠的地方又出現了同樣的痕跡,越往前越密,越寬。表示夾鐃擰過來橫著了。最後竟連成了一片,在沙地上刮出一條小路!路上還有血跡。我們不看前面,只看地下,順著這條小路在亂山中轉來轉去,爬上爬下。不知跑了多遠,終於在一處山腰上,看見了那個帶鮮血的鋼夾,和被夾著的一隻斷下來的羊腳。這個野東西用三隻腳逃跑了。
捉黃羊這事得兩個人幹。其一非我莫屬,因為我最年輕。學者專家們跑不動,范要管事周要做飯,大家商量決定,吳性善同我去。
帶隊的叫范華,五十來歲。從小家裡很窮苦,在我們所當勤雜工人三十多年了。一貫老實,勤勤懇懇服務,從不多說一句話。解放後政治運動不斷,他作為貧農出身的工人階級,沒有傷害過一個人,也沒有引起過任何人的注意。五年前鬧饑荒時,他看到一隻被牧羊人遺棄的醜陋土狗餓得快死了,餵了它幾次。沒想到它從此跟定他不走了。那時人都沒飯吃,哪養得起狗。大家勸他宰了吃掉,增加一點兒營養。他下不了手,一面叫苦一面養著它,被大家笑話了一陣子。
我順著線奔跑,閱讀著這生命力運行的軌跡,靈腑為之震動。不知不覺已經把周德雄丟在後面老遠了。
范華沒來由冒出這麼一句。
我們把車停在山下,一樣一樣把東西搬到山上屋裡,將就過了一夜。第二天修好灶台,支起案板,清除了炕洞裡的積灰,補好了牆上和屋頂上的洞孔,就分頭去打柴和搜集乾駱駝糞。窗洞子沒格子,吳性善乾脆用泥石把它封了。門洞上沒門板,范華用麻包給它做了一個門簾。只留下屋頂上一個天窗,透亮透氣,兼出煙。屋頂下吊www•hetubook•com•com油燈盞的麻繩子腐朽了,周德雄從麻包上拆下來麻線,搓了一根新的換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盞也擦得晶亮……到晚上,小屋裡竟然有了一種整齊舒適之感。我們生起火塘,吹滅油燈,默默地圍著火烤了一陣子,居然沒有向毛主席請罪,逕直就上炕睡覺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後面遠處,周德雄一聲大叫:「黃羊!」
派他押隊,純屬偶然。因為差事太苦,別人都不願意去。這對於我們來說,可真是莫大的幸運。因為只有他不會虐待我們:只有他能夠以平等身份同我們相處;也只有他敢以平等身份同我們相處。當他來通知我們準備出發時,我們都服從得起勁而高興,很快就把開荒要用的一切都準備好了。自己的東西無須準備,我們的房間都被查封了,身邊只有一副碗筷鋪蓋卷。
「怎麼打到的?」周德雄停止了揉麵,認真地問。
峽谷已完全淹沒在陰影中。只有古銅色的晚霞,還在精赤的山巖高頭燃燒。我們抬起羊,要回去了。可是羊猛烈地扭動著,發出奇怪而悲慘的叫聲。我放下我這頭的槓子,要周德雄把羊宰了再抬。他一定不肯,說是宰了就凍硬了;硬了再化開,就不好吃了,而且皮也剝不下來了。
一天,我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時機,說起打獵也是一種生產,並且建議,回去時給所裡捎一隻黃羊去,「讓大家都改善一下生活。」
吳性善眼睛越瞪越大,應聲說,「咋能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了可不得了呀!——反正我不會說。」

沒有人說話。
「痛什麼!它是個菜麼。」他說「你要是害怕,你抬前面來。」
「這是駝鈴,」吳性善說,「駱駝隊來了!」
這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子,獨眼,缺了一顆門牙,笑起來很滑稽。可是聲音洪亮,精力充沛,說話有股子丹田之氣。那飽精風霜,皺紋深刻的小臉,擁在說不上什麼顏色的大鬍子和大皮帽子之間,發出健康的紅光,那隻獨眼炯炯有神,溜來溜去的什麼都注意到了。
互不交談的傳統習慣突然打破了!人人都說東道西,高談闊論起來。直到塘火漸漸小下去,罩上一層白色的寒灰,冷起來了,才一一鑽進被窩睡覺。天窗裡,已透進銀藍銀藍的曙光。
段文傑說,這種打鐵花的風俗,直到解放前還保存著,他都看到過。他說這一帶過年都吃餃子油餅花卷。西北人重主食不重副食,一種小麥麵粉可以做出十幾種食品,但副食沒幾樣。南方相反。越到南方,副食花樣越多,你看廣東人,蛇、蛤蟆、生猴腦、活驢肉,都吃,連蟲子都吃,蛆都炸了吃,北方人就不。霍熙亮反駁說:「咋不?我們山東人,還有河北人,都吃螞蚱,炸了吃。誰丟了飯碗,人家就說,油條螞蚱。家裡吃去。這是歇後語。」
「打的野羊——黃羊。」
范華感到自己被我出賣了。但還是說:「知道了對大家都不好。」
那天吃過晚飯,在屋裡烤火的時候,范華對大家說,「捉黃羊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了就麻煩了!我回去了不提這事,你們回去了也別提起來。」
有幾個地方有血跡,說明精疲力竭的黃羊,曾經在那裡停留,窺望和傾聽我們的動靜。然後又打起精神。掙扎著向前逃跑。
「滿街的人,穿戴都不一樣。各種光鮮的顏色,在一起好亮堂。」范華繼續說,聲調夢幻似的,彷彿也染上了憂鬱。「有戴花帽子穿馬靴的,有戴白帽子穿長袍的。袍子有的一身全黑,有的一身全白,也怪。姑娘們有的穿著繡白花的綠坎肩,有的穿著繡銀花的紫紅坎肩,有的穿著繡著金花的黑坎肩。配各色裙子,有淡黃的,有杏黃的,有大紅的,有天藍色的,都很短,光腿穿馬靴,精神得很。嘴裡哼哼哼的,滿街是歌聲……」
「到了烏魯木齊,就像到了外國,啥子都異樣著,」范華繼續說,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房子也異樣著。有尖頂的、有圓頂的、有平頂的,有四邊有欄杆的,有帶穹窿的。人也異樣,高鼻子凹眼睛。有一字鬍子的,有大絡腮鬍子的,有山羊鬍子的,有鬍子兩頭尖角往上翹的,有鬍子兩頭尖角往下撇的,也有三綹鬍子、五綹鬍子像關公的。街上人擠人,西瓜這麼大!葡萄這麼大!到處都有小火盆在烤羊肉串,一角錢兩串,拿在手裡滋拉滋拉直冒油。」說著他停下來,撥了撥火。火光明滅,八張忽明忽暗的臉上,徘徊著憂鬱的陰影。
王傑三開一輛解放牌卡車,把我們八個送到山口。然後我們從車上卸下洋鎬、鐵鍁、斧頭、鋸子、糧食、炊具,八個鋪蓋卷和一輛架子車。裝載完畢,就進山了。我拉車,他們幫推。踩著一色灰黃的碎石,沿著一色灰黃的山溝,我們朝前走。天大地大,顯得人很渺小。坡度和緩,不覺得是在上山。只是偶爾回頭,才知地勢已經升高。沒有人說話。只有腳下的石頭被踩得悉索悉索直響。還有車轂轆發出有節奏的、尖細悠長的聲音,好像在說:好——了呀!好——了呀!……
這真是一隻精力充沛的羊!於是又開始了一場磨人意志的尋找。在轉了無數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後,我們終於發現,一條像細棍子刮過似的新鮮痕跡,可以斷定就是那隻黃羊的斷腿骨刮的。順著方向找過去,不遠處又有一條。越跑,這細線拖得越長,也劃得越重,在下到有紅柳的河谷裡以後,竟連成一條不間斷的長線了。
李貞伯說他抗戰時間在山西喝過一種酒,叫「女兒酒」。當地風俗,誰家生了女兒,親戚鄰居就送一些米作為賀禮,主人用送來的米做成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兒長大出嫁時,才挖出來請客。「這樣的酒你哪裡也買不到,」他說,「我喝過一次,通紅透明,像膠一樣稠。用筷子挑起來,絲拉得很長m.hetubook.com.com,有這麼長。」
千佛洞之所以成為大沙漠中的小綠洲,是因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來,流經此地又沒入地下。這股地下水的源頭,在南面的叢山之中。山是祁連山的餘脈,在戈壁沙磧中顛連起伏,直到消失在無邊的旱海。我們的任務,就是上溯到水的源頭,在那裡開荒,為所裡的「五七農場」打下基礎。

「給你們燒的,」周德雄巴結地說,「洗臉、洗腳、做飯,都有了。」
「什麼夾鐃?」
「取去!」
「它痛得很呢,」我說。
「媽的!真冷得夠嗆!」他一面在火塘前坐下,一面說。同時捲起帽沿,抹掉鬍子和眉毛上的冰花。
「烏魯木齊真是富得很哪!」
下午回到大泉宿舍,大家聽了吳性善的講述,無不嘆息。那隻羊腳從這個人手裡轉到那個人手裡,人人都看了又看,都說太可惜了。精幹的周德雄一面揉麵替我們做飯,一面盤問吳性善各種細節。案板在他的壓力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山巖上那座閱盡滄桑的小屋,又被孤零零地拋棄在無邊的荒山大漠之中。當我回頭望它的時候,它那被封住的窗子就像兩隻塞滿困惑和迷惘的眼睛,先是愕然地,後又漠然地望著我們,冉冉沉入了茫茫夢境。
我慢慢跟著它走。這個既沒有尖牙,也沒有利爪,對任何其他動物都毫無惡意、毫無危害的動物,唯一的自衛能力就是逃跑。但現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個石級跟前,上不去,停了下來。突然前肢彎曲,跪地跌倒,怎麼也起不來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斷滲入沙土。後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潔明亮,閃著綢緞一般的光澤。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
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後面,跳出一隻毛色像狼的驢子。向我衝來。我猛吃一驚,站住了。那東西也站住了。兩物對視,相距不到百尺,各自驚恐。
形勢突然惡化了。我環顧四周,都是冷冷的眼睛:段文傑那淡眉毛下的三角眼睛,周德雄那濃眉毛下深眼窩裡鷹一般銳利的眼睛,霍熙亮那擁在肉裡的小眼睛,史葦湘那白淨面孔上眼圈微微發紫的大眼睛,甚至李貞伯那被打掉了眼鏡的近視眼睛,也都似乎在幽幽地發光。
吳性善沒有自衛能力。但他每次都不願意去,是大家鼓著他去的,所以他的危險不大。只有兩個人無法推卸責任,一個是范華。一個是我。他是押隊的,責任更大。但他是革命群眾,而且有工人階級的身份,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相反地我是右派、黑幫,沒事都會來事。我這樣做,不但可以說是抗拒改造,抗拒勞動,而且可以說是「破壞生產」,破壞「五七指示」。不是可以,而是一定會這樣說。首先我周圍這些人就會這樣說。
一張炕鋪上睡十幾個人。我左邊是常書鴻,右邊是史葦湘。史葦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羨慕。但後來我發現,他並沒睡著。假裝打鼾是為了表示心裡沒有隱憂沒有牴觸情緒。也確實能造成這個印象。我想學,發現這很難。第一是很吃力;第二沒聽到過自己的鼾聲,不知道學得像不像;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除非裝做又醒了;第四這樣做時,是假定有人在暗中考察我,事實上未必有,全是白費,反成負擔。我試了兩三次,其難無比,其苦也無比,只得放棄努力。有一次我和他,還有孫儒澗三個人半夜裡被叫出去卸煤。回來時聽到段文傑說夢話,說「毛主席萬歲!」,頗納悶。第二天勞動時,老段變著法兒試探我們的反應,才知道他是裝的。這就更難了。不過我們也壞,不約而同,都說沒聽見。
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回程是下坡路,比較好走,而且糧食吃完,車子也輕了許多。但大家的腳步,好像更沉重了。
我們換了個頭兒,抬起來走了不遠,羊在繩子上跳和叫了一陣,自己死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彷彿自己沒有罪了,彷彿生活又變得輕快了。加快了腳步,往回趕路。
我們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
「到過一次,」范華說,「六二年開專家會,李承仙派我去買吃的。到了那裡,什麼都有……」
「黃羊呢?」他問。
我從沒見他這麼高興過。
我回答說:「我們越是在外,越是要自覺改造自己,一舉一動都應當向毛主席匯報。捉黃羊是小事,不是個政治問題,可如果相約保密,倒反而會把事情弄大,成了政治問題了。」
吳性善應聲說,「我真的是一丁點兒也跑不動了!」
我也看著它。覺得它的眼睛裡,閃抖著一種,我能夠理解的光,剎那間似曾相識。慢慢地,它昂著的頭往旁邊傾斜過去,突然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它動了動,像是要起來,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張一合。嚴寒中噴出團團白氣,把沙土和草葉紛紛吹了起來,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臉上。
「你息一息,我去!」周德雄向吳性善說。一面快速利索地用帶子把褲腳管縛緊,腰上纏上幾股粗麻繩,拿了一根槓子,一把電工刀,坐在我旁邊,等我吃完。
一個高大壯健、剽悍陰沉的小伙子,提著一口袋麵粉進來,不看人,砰地一聲擲在案板上,向老漢問道:「咋吃?」
世界著名文化寶庫敦煌莫高窟,俗稱千佛洞,就在這無邊大漠中的一個小小綠洲裡面。綠洲很小,不到一平方公里。除了一個敦煌文物研究所,沒有別的單位。除了所內家屬,沒有別的居民。研究所一共四十九個人,文革中牛棚裡進進出出,高峰期間到二十幾個。剩下的分成兩派,不共戴天。後來說是聯合了,所內要辦一個「五七農場」。一九六八年冬天,他們派我們進山開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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