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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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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竇占彪

卷二 流沙墮簡

竇占彪

除了在鬥爭會上,沒人敢當著他的面打人。他體弱力小,真要打他也擋不住。但不知為什麼,要是他在一邊靜靜看著,人家就不好意思動手了。
停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這種東西,神得幾年?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他當小工。第二年春天我離開敦煌,到酒泉搞展覽,留在那邊了,再沒見過他,也再沒通信聯繫。妻子去世以後,我帶著三歲的女兒高林,在五七幹校勞動,收到他托人捎來的一大包杏乾和一小包炒花生米,說是給孩子吃的。在當時,這是稀有物資,正是我極其需要而又無法買到的東西。
我給他當小工,他教我不少手藝,幹什麼教什麼,熱心而耐心。跟他,我學會了盤爐、盤灶,砌牆、打造門窗、駕馭騾馬、釘蹄鐵換轂轆補輪胎,https://m•hetubook•com•com以及在荒野裡沒有案板菜刀的情況下做出一鍋好吃的拉麵。
二十年後的一天,記不得哪天了,我在成都,突然心裡一動,回憶起同他相處的日子,歷歷如在目前。和小雨談他,談了很久。十幾天後,《光明日報》報導了他去世的消息,正是那一天,不免感到奇怪。報上說,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他的追悼會上,許多人都哭了。我相信。
一天,全所下鄉勞動,要帶一塊寫著《毛語錄》的黑板,放在地頭以便隨時學習。這是聖物,牛鬼蛇神不能碰。闊大笨重,革命群眾沒人願拿。人都上到車上了,唯獨它留在下面。它留在下面,車就不敢開走,直響直抖,一陣陣排氣。大家各自盯著膝和圖書蓋上的紅寶書,一聲不吭。老竇慢騰騰爬下卡車,把它拿了上去。
六八年夏天,沿著莫高窟到敦煌城的汽車路邊,要造一些大約兩、三公尺見方的短牆,待寫毛語錄,叫做「語錄碑」。「光榮的政治任務」交給了老竇。要求造得牢固,能「千秋萬代傳下去」。我當小工,先備料。用馬車把磚頭、土坯、水泥、石灰等等,運送到工地。老竇囑咐:不著急,悠著點兒。我就悠著幹。在所裡兩派鬥得難解難分牛鬼蛇神一片驚慌之際,獨自趕著馬車,在空寂的沙漠公路上來往復來回,吹著口哨從草帽沿子底下望遠。晴空萬里,陣陣迴風捲起的塵沙,像一些活動著的金色小樹,在不息地流變著的雲影蜃氣中相與旋轉,追逐,時隱時現。有時候,會有一輛滿載紅和圖書衛兵的卡車疾馳而過。然後又消失在這太古洪荒時代的背景之中。於是我知道,又會有鬥爭會了。
到了地頭,又是老竇把它拿下來。轉移工地時,還是他背著。剛放過水,地裡很濕,中午休息時,沒處坐臥。大家有的蹲有的站,有的坐在併攏的鍁把上,硌得難受。老竇找了四塊石頭,把黑板翻過來,架空放平,往上一躺,睡起覺來。如此大不敬,人人望之駭然。他坐起來,從容四顧,說,我背累了。復又躺下,眾目睽睽之中,須臾鼾聲大作。
石窟保護部的老工人竇占彪是個奇人。臉狹長而腦門特大,下巴向前抄出。個子瘦小佝僂,走路有點瘸。恰像是我的老師呂風子先生畫的羅漢。讀書無多,木訥寡言。但技藝高超,而且絕頂聰明。十多年來,在石窟www.hetubook•com•com保護和加固工程中出過許多好點子,也解決了不少專家們束手無策的難題。說到他,全所上下,沒有人不敬佩。
虎背熊腰的汽車司機王傑三,塊頭比他大一倍。站在一起,對比強烈,畫味兒十足。王愛打人,有一次,嫌我擦車沒擦淨,剛舉起拳頭要打,被老竇路過看到,「嗨」了一聲,王應聲順勢,把手往自己頭上一按,用手指梳了梳頭髮,回頭轉身說,老竇哪裡去?
在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文革來得特別殘酷;編制內的少數幾個「工人階級」,也顯得特別權威。唯獨他,還是老樣子:木訥寡言,走路靠邊。火熱的鬥爭會上,他遠遠地坐在角落裡,兀自打盹。一九六六年以來,從未發過言,也從未貼過大字報,跟著跑跑龍套。
文革中,我在敦m•hetubook.com•com煌研究所當牛鬼蛇神,監督勞動,掃洞子。近五百個洞子,進去了就找不著人。凡外面的紅衛兵來串連,所裡的革命群眾都要臨時把牛鬼蛇神們找齊,讓人家打一頓,作為招待,叫「現場批鬥」。我在洞裡,得以避免許多毒打。
老竇砌牆,速度很快。夏季白天的沙漠,火盆一般。頭上太陽燒烤,腳下熱沙烘焙,沒處躲沒處藏,還要勞動。汗出不來,直喘。拉來的水,數量有限。蒸發很快,很難把泥和勻。老竇叫別和了。他一點兒泥漿都不用,乾碼了幾方短牆,把面子抹得光整平直,就完事了。我擔心會被大風吹倒,他們會說我偷工減料。老竇說沒事兒,幾年之內不會倒。我說幾年之後倒了咋辦?他說不咋辦,到那個時候就沒人管了。
有時候,我的任務是給竇占彪當小工,也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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