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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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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伴兒

卷二 流沙墮簡

伴兒

我說,那我就聽王師傅的話吧。他高興了,又說,我這是為你好。
「文革」時,強調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凡「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都要派進工農兵,叫「摻沙子」。所裡原有的幾個工人,成了兩派爭取的對象。有的站這邊,有的站那邊,有的哪邊都不參加。王傑三呢,兩邊都吃香。參加了幾次鬥爭會,他發現除了老婆以外別的人也可以打,大大地開心大大地過癮,容光煥發像換了一個人。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剛到蘭州大學不久,一個從敦煌來的棒小子來看我。臨走時留下一包大紅棗兒,說是他爸爸王傑三讓他帶給我的。
有一次夜班,他給了我幾顆大紅棗兒,杏子般大小,皮薄核細肉厚,咬起來有韌勁兒,香甜而磁實。他問我好吃麼?我說好吃極了,他那張多毛的大臉,笑得像個孩子。
到汽車跟前時,發現人們已找來不少紅柳疙瘩,塞在車轂轆下面,等了很久了。
他回過頭來瞟了我一眼,說,去去,快去找去。
大紅棗兒是敦煌的特產,名聞遐邇。我在離開西北以後再沒吃到過。聽說由於商潮的衝擊,工業污染和農藥化肥的使用,國內許多地方特產都變了味兒。不知道敦煌的大紅棗兒,還那麼好吃不?給我大紅棗兒的王傑三,現在也該有七十開外了。不知道他的身體,還硬朗不?
車到山口,我們卸下糧草繼續趕路,王傑三就開車回所裡去了。我琢磨,他會守口如瓶,但沒把握,還是有些不安。沒想到的是,我在山中的這兩個月裡,他比我還要不安,甚至到城裡找過茨林,要她及時勸阻和-圖-書我,別去做檢討。
可他在家裡,打起老婆來不要命。他因此常受批評。這不是政治問題,也不是經濟問題,事情小,他又是工人,歷次運動都沒碰他。除了批評批評,大家也拿他沒法,只有對那位永遠遍體鱗傷的他的妻子,寄予無限的同情。
茨林正懷著高林,白天為我擔驚受嚇,夜裡突然被這巨響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害怕,開著燈等我回家。每次我回家時,都已天快亮了。渾身上下黑乎乎,得趕緊燒水洗澡換衣服,去參加牛鬼蛇神們早晨的請罪儀式,聽候管我們勞動的孔金分配一天的任務。茨林在家。再燒水洗我換下來的那些衣服。要清好幾道,才能乾淨。
往回走,一路無話。他臉色陰鬱,我心裡發愁。走著我叫了一聲:王師傅,他不答理。再走幾步我又叫一聲王師傅,他還是不答理。我說,王師傅,我今天犯了錯誤了,回去了做檢討,靈魂深處鬧革命……他冷笑一聲,加快了腳步,好像是急於要同我拉開距離的樣子。
一九六八年冬天,所裡要辦五七農場,派我們進山開荒。王傑三開車送我們到山口,半路上汽車陷在沙窩裡出不來,得找一些東西來墊在車轂轆下面。大家分頭去找。我和王傑三一路,在冷風裡縮著頭,袖著手,沿著河灘往上走。
越走地勢越高,回望我們的汽車,已經變得很小很小,幾乎看不見了。從苦口泉下來的那股細泉,在河灘上結了冰,面積膨脹,白花花一片。忽寬忽窄忽左忽右,曲曲折折流經鐵灰色的戈壁,像大地的裂痕。
我沒動,他和*圖*書又說,聽見了沒?聽見了沒?說呀你聽見了沒?一聲比一聲高。稍停,忽壓低嗓門,面帶微笑,湊過來款款地說,裝聾賣啞的,剛一出了門就想翹尾巴啦?太早了點兒了吧?我勸你還是放老實點兒,叫你咋咧就咋咧!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知道嗎?快去!稍停,突然吼道,你去不去?看著我幹嘛?不認識我了嗎?你看什麼看?說著把大半截沒吸完的煙一下甩得老遠,霍地站了起來。
他一來,「備戰備荒」就開始了。所裡日夜挖防空洞,同開荒辦五七農場一樣,防空洞也都交給了「牛鬼蛇神」們去挖。洞深而小,在裡面直不起腰,只容得下兩個人同時幹活。我們輪流組合,倒班下井。上夜班的,幹通宵。大家互相監督,誰也不能偷懶。
王傑三是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汽車司機。粗壯雄健,胸腹四肢雜毛連頰,一股子江湖豪客的剽悍之氣。他當過國民黨駐軍廖師長的司機,跟著廖師長耀武揚威,人見人怕。到飯館子裡吃喝,如果廖師長對飯菜不滿,他就把桌子掀翻。四九年後廖師長被槍斃,他坐了一年牢,出來後生活無著。常書鴻看中了他的駕駛技術,讓他到所裡開車,當了工人。六二年我到敦煌時,他在所裡已有十年。工作認真負責,待人慇勤周到,愛幫忙,愛串門子擺龍門陣,大家都喜歡他。我也喜歡他。
我發現,同王傑三一起,可以破這個例。在洞裡不管我做什麼,補衣服寫信甚至蒙頭大睡都沒關係,他不會像別人那樣,第二天跑去報告。我睡覺的時候他一點兒聲音都沒,醒了就來片閒串,無www•hetubook.com•com話不談。我問他同別人是不是也這樣,他說要看同誰了。最怕的是知識分子,都想立功贖罪。沒有揭發批判的材料,難受死了。你送上門去,他高興死了。
我也站了起來。他在高處,我在低處。我後面是一個高而陡的流沙斜坡,他一拳頭打過來沒打著,兩腳不穩栽了下去,竟然嘰哩咕嚕一直滾到谷底。他逆著沉重的沙流往上爬,不斷下滑又重爬,到我跟前時,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我也在他旁邊坐下,兩個人默默地一同望遠。
打打停停,不知道怎麼收場,漸漸冷靜下來,想到後果,害怕了。又把他拉起來,替他整理撲打衣服頭髮,找回他的帽子並替他戴上,戴上後左看右看,做著鬼臉,想把這件事弄成一個玩笑,但是不成。不管我怎麼示好他都不買賬,喉嚨裡兀自嘟囔:好哇你,階級報復,咱們走著瞧。
冷不防他猛一腳蹬得我栽到斜坡上。我在滾下去以前剛好來得及抓住那隻腳,把他一起拖了下來。兩個人撕扯著往下滾,一直滾到谷底。我憤怒得喪失了理智,在他已無力還手時騎在他胸脯上拚命打他的耳光。他是絡腮鬍子,剛刮過不久,鬍渣兒扎得手掌心燒痛,我都顧不得了。剛停下來,想到他深夜踢門的情景,就又打。
他似乎並不著急,一步一個腳印。轉過幾道沙梁,找了個背風的地方,蹲下來,從懷裡掏出一片裁成小方塊兒的報紙和一小布袋煙末子,熟練地捲起一支煙,點著抽起來。煙霧裡瞇縫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我更不著急,反正沒有什麼好事和圖書在等著我,時間於我毫無意義。就也蹲到他的旁邊,避避風。
更沒想到的是,他如此小心,卻在運動高潮過後,也進了牛棚。一九六八年底,清理階級隊伍以後,又清理財務經濟。牛棚裡除新老「右派」,「叛徒」「特務」「走資派」,「國民黨的殘渣餘孽」、「變色龍」「小爬蟲」「混進群眾組織的壞頭頭」……等等以外,又來了一批「挖社會主義牆角」的「經濟犯罪分子」,人數增加到二十四個。我們所一共四十九個人,我常想,要是再加一個,就超過半數了,那多有趣。沒想到,這個人就是他。有人指控他搞地下運輸,他一下子加了不少份兒,成了我們之中的一員。
直到我家被查封,茨林回娘家,我進集體牛棚,情況才改變。王傑三仍然不通過孔金,半夜三更來叫人卸煤。但一叫就是三個五個,勞動量不那麼重了。我也不必再為了連累孕婦胎兒受大驚嚇,而深自愧疚焦急窩心,幹起來不那麼累了。
我是最初進來的一個,他是最後進來的一個。他之前陸續進來的人們,凡是打過我整過我的,見了都有一陣子尷尬。有的還端著架子,好像他是英雄失路而我是罪有應得。王傑三不,跑過來捶捶我的胸脯,說,你小子,我給你做伴兒來了。
我追上一步,同他並排走,說,王師傅,我聽信了一個謠言,說你是廖師長的司機,反革命的走狗。這分明是惡毒攻擊偉大的工人階級,但我思想沒改造好,革命警惕性不高,糊里糊塗信了,以為你是混進工人階級隊伍的階級敵人,把工人階級的你當反革命來打,這不是毛主席說的「和圖書人妖顛倒是非淆」嗎,這個錯誤太嚴重了,必須重視。回去了我給軍宣隊、工宣隊,還有全體革命群眾做檢討。
他仍然不理不睬,悶著頭直走。走了很長一段路,突然說,我告訴你,你檢討對你不利。我說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怎麼還能考慮自己的個人利益?要割尾巴,就不能怕痛麼。他站住了,轉身面對著我,說,你以為一檢討就沒事啦?事兒越說越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勸你別來事——我這是為你好。我說我知道王師傅一向關心我,我很感謝,但是,要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怎麼辦?他說,怎麼會呢,這是在戈壁灘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誰知!
他打人,和知識分子打人不同。知識分子打人,胳膊細,拳頭小,道理大,怒火高。他不動感情,無言而有力,幹起來就像宰豬剝羊一樣。腳勁尤其大,老所長常書鴻常常被他踢得滾來滾去,血淋淋滿地爬。他打人也不限在鬥爭會上,平時動手動腳也很隨便。當然所打的都是已經揪出的「牛鬼蛇神」。這些人被監督勞動,什麼都幹,最怕幹的就是被派去給他擦洗汽車。
儘管如此,所裡的煤燒完了,還得他開車到鹽鍋峽去拉。這件事無人可以代勞。他常去拉煤,每次都要到深夜兩三點鐘以後才回來,一肚子怒氣。每次回來,都是一下車就來猛踢我們家的門。踢到我下了床開了門,他吼一聲「卸煤去」,就走了。這完全是他個人加給我的任務。他只叫我不叫別人,也並不是特意同我過不去,而是因為他從煤場回家正好要經過我家。更深夜半,他累了,不想再費心繞道去找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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