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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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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流沙墮簡 常書鴻先生

卷二 流沙墮簡

常書鴻先生

千古荒誕難遭遇,好戲過後欲看沒。
聽到常書鴻先生逝世的消息,很難過。忙亂中一直想寫點兒什麼,談談我對他的尊敬與感激,歉疚與慚愧。
一月一日蘇聯《文學報》改名《衛東》雜誌,復刊發行。刊文揭露托爾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納放債收租,剝削農民的事實,並登出租契照片若干,使人看後,肺都要氣炸了。該文編者按指出,列寧撰文紀念這個大地主,是嚴重的路線錯誤。
十二月二十日紐約紅衛兵抄家抄得黃金無數,決議在紐約港口被砸爛了的自由女神像原址,樹一尊毛主席金像代之。

在莫高窟,即使是最恐怖的時期,秘密聯繫也不難。畢竟是沙漠中的一個孤島,畢竟全所只有四十九個人,加上家屬老小,總數也不到一百,平時都冷冷清清。文革中他們大叫大喊,也只在中寺院內一陣一陣,外面四周也還是冷清。大串聯時,他們去走遍全國,只留下少數人看家,就更冷清了。說話仍不方便,但是約定一個地點,放置個信件是不成問題的。利用寫信之便,我們有時通報一下情況,有時談談看法,想說什麼說什麼,也是一大愉快。這些信件,有的長篇大論,有的只是個便條。其中一些,保存至今。事過境遷,讀來傷心。
果然,問題出在文化教育系統。我的右派身份,開除公職勞動教養的歷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障礙。這事卡了很久。但先生決心大,爭取到文化部副部長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廳給我摘了右派帽子。說好開除以前的工齡不算,以重新參加工作論處,問題才解決了。從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個大彎,前景開闊起來。
十三月三日牛津、劍橋、哈佛等校聯合慶祝教改勝利,介紹經驗云:基本教材是《毛選》四卷加農場勞動。

這些文字,不是經歷過文革的中國大陸人,看了會莫名其妙。可在那時,它確實使我們三個,快樂了小小一陣。
一到敦煌,就沒有這種同先生談話的機會了。都忙得不得了。先生雄心勃勃,要籌辦一系列國際性學術會議,紀念莫高窟建窟一千六百週年(三六六——一九六六)。光是準備論文,就不許從容,何況還要臨摹,還要編輯出版《敦煌全集》。形勢的發展要求突出政治,百忙中又加上一個開創新洞窟、創作新壁畫的任務,納入了紀念項目。文化部撥款數百萬元的石窟加固工程已經上馬,鐵道部派來的三百多名建築工人,正在緊張地日夜施工。雜事很多,先生常年在外奔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難得見上一面,見了也難得多談。
常書鴻與李承仙在敦煌
野蔬充膳甘嘗藿,臥聽槍馬憶佩環。
走在街上,越想越氣:沒問我境遇怎麼樣,沒問我到蘭州來幹嘛,幾時來的,住在哪裡,也沒問李茨林怎麼沒有一起來。文革中茨林到莫高窟探望我時,給他們送藥品、送小報(各地紅衛兵油印的小報)、送食品,他們都喜歡她,見了很親熱。我想這次,起碼會問一聲她。我就要給他們談談她,她的善良真誠,她的不幸遭遇,她的逝世。我很想很想,有人能聽我談一談她。但是他們沒問,我更無從提起。壞毛病難改,火車上寫了四句《又呈》,一回到酒泉,就給他們寄了過去:
山連大漠勢欲沉,黃沙簇擁古樓台。
同在全國各地一樣,和_圖_書所裡的革命群眾,也分成了互相對立的兩派。(孫紀元和文革組長何山同屬一派叫革聯與賀世哲、樊興剛麾下的另一派革總相對立。)兩派都忠於毛主席,指責對方不忠。比忠心也就是比凶狠,對先生爭相批鬥,輪流抄家。他倆被趕到一間狹小的廢棄庫房食宿。為尋找罪證,他家裡的地面被挖得孔連孔,頂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說要打,說了對方要打。身上舊傷沒好,又加上許多新傷。先生滿口的牙,被打得一個不剩。那是最困難的時期,後來揪出來的敵人越來越多,日子才逐漸輕鬆一些。
笑指山前風景異,雕欄石級通崔鬼。

六月六十日湘潭中學全無敵戰鬥小組在席呂塞爾要塞的夾牆裡搜出大量信件,證明馬克思和恩格斯企圖通過一個叫梅西金的壞蛋,前往西伯利亞勾結一貫為沙皇效勞因而獲寵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憑寄語,勸加餐,詩情畫意未可灰。
一九六八年,先生的批鬥會少了,除有紅衛兵來串聯,臨時舉行現場批鬥之外,大都是監督勞動。先生脊椎受傷,不能站立,勞動時只能用兩塊老羊皮包住膝蓋,兩手撐地,跪著爬行。給他的任務,是餵豬。所裡有一頭約克夏,養在伙房後院裡,先生每天爬去,跪著把豬食切碎拌勻煮熟,打到面盆裡,端下鍋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這樣一端一爬,一端一爬,到豬跟前,倒給豬,再往回爬,端第二盆。豬一餓,就要吼叫,聽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為了滿足豬的要求,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來回爬。院裡堆著煤,以致身上烏黑,日久他烏黑的形像,成了伙房後院景觀的一部分。
明年的新聞——擬預言
黃風大漠,生活困苦,工作更是艱難。雕塑家妻子受不了,終於離他而去。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接管政權以後,將該所易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任命他繼續當所長。他的第二任妻子,畫家李承仙是所裡的黨支部書記,被任命為副所長。不久,他加入了共產黨,成了政協委員和全國人大代表。
毀譽要須千載定,誰能一夕計成敗。
大家成了革命群眾,先生成了革命對象。把我這個右派分子調進敦煌這件事,成了先生反對革命的證明。我的問題都成了他的問題,因為我是他弄來的。大家以此為突破口,揭發出他更多更大的「罪行」。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稱為老牛鬼,李承仙被稱為大蛇神,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稱為常李夫妻黑店。我則被說成他們的黑幫死黨。開他們的鬥爭會時,有時也拉我陪鬥。我當然也要挨打,但比起他們挨的,要少得多也輕得多了。
我同他無親無故,比他小三十多歲。只是在書報雜誌上看到過他的事跡,留下印象。一九六二年,從勞教農場出來,舉目無親,四顧茫茫。除了一卷破爛鋪蓋沒有別的家當,除了四處找打零工沒有別的出路。蓬首垢面,走在路上同乞丐沒有兩樣。在靖遠縣城一家供驢馬車歇腳的小客棧裡,伏在炕上,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談我對藝術、藝術史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毛遂自薦,要求到研究所工作。
那天先生眼睛被打,傷勢駭人,怕會瞎掉,半夜裡溜進他們的小屋,看望了一下,才放心。回來睡不著,想了和圖書些話,押了個大致的韻,蒙著燈抄好,第二天夜裡,送了過去:
弟子入室搜藎篋,書成蝴蝶畫成帶。
拼將老骨媚公卿?
十里危巖走狐兔,千壁丹青生霉苔。
畫圖海內舊知名,
一九六九年,處理了我們幾個的案子:常書鴻戴反革命帽子,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留所監督勞動。李承仙開除黨籍,工資降六級。我工資降三級。不久,酒泉地區革委會從敦煌抽調了幾個人,到酒泉去辦農業學大寨展覽。其中有我。我在酒泉時,妻子李茨林在下放地敦煌農村死去,留下一個三歲的女兒高林。我回來辦完喪事,把孩子帶到酒泉,不想再回來了。
呈常書鴻先生
況復文章千古事,名山一卷有異代。
這種談話機會,以前從未有過。那些日子獨個兒趕車走戈壁,在悠長得令人打瞌睡的道路上來回復來回,寂寞得夠了,先生也來,我大喜過望。他在雜亂骯髒的大院裡,煤堆爐渣泔水缸之間一天到晚曲折爬行,也憋得夠了。能到這赤|裸遼闊的大野上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大聲地說說話,也是求之不得。沒想到那天晚上,好心的竇占彪給管生產的孔金提意見,說常書鴻這麼大年紀了,這麼炸辣辣的太陽,放到戈壁灘上晾著曬,中風死了,誰負責?第二天先生沒來,到伙房揀菜去了。
大匠心事在筆端,不知禍從天上來。
昔年此地荒涼絕,寒日蒼茫駝鈴哀。
先生早年留學法國,油畫作品頻獲國際大獎,名盛一時。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藝術,深受震撼,遂與雕塑家妻子一同回國,決心獻身於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在爭取到必要的支持以後,於一九四四年戰火紛飛之際,在敦煌莫高窟成立了「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帶著一批人,騎駱駝進去,到那裡當所長。
當然只是試試,沒抱多大希望。信封上寫著敦煌文物研究所常書鴻先生收,連個寄信人的地址都沒。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沒想到,他居然,認真仔細地看完了這封信。然後同甘肅省公安廳聯繫,調閱了我的人事檔案。然後又著人找到一些我的畫、我以前發表的文章和別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後給公安廳打電話,說他想用我,問有什麼意見。接電話的人叫東林,回答說,只要你們那邊沒困難,我們沒問題。
尊前別卻繁華夢,先生辛苦萬里來。
在永恆的彼岸,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願先生安息。
打他們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過整的人,而是那些他們一手培養提拔起來的人。以往出國辦展覽,先生都要把一個姓孫(紀元)的帶在身邊,後來又送他到北京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深造。每次鬥爭會,此人都要哭著問他,用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攏腐蝕青年是什麼目的。答不上來就打。個兒高大,出手無情,有次一揮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揮手,先生的一隻眼睛當場就腫了起來。腫包冉冉長大,直至像一個紫黑色的小圓茄子。革命群眾驚呆了,一時間鴉雀無聲。
李承仙說hetubook.com.com,先生看了,直流眼淚。眼睛好起來時,他給我回了個信,說事情弄成這樣,當初真沒想到。一生追求真理,終於堅信馬列,雖受冤枉,並不後悔。他說,老牛鬼這個稱呼不壞,牛是善良的動物,「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正是一個共產黨員應有的品質。我回信說,眾生不飽,有目共睹。是誰致之,亦有目共睹。以小民為敵國,是這個政權的本性,事情弄成這樣,是其原則推行到極端的結果,也應有目共睹,伏維先生三思。先生回答說,你們年輕人,不瞭解中國近代史,沒經歷過舊社會的黑暗,看問題容易簡單化。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宰豬的那天,先生沒事了,叫他來同我一起,給竇占彪做小工,在戈壁灘上汽車路沿途建造語錄碑。我們的任務是備料,把土坯、水泥、石灰等等裝上馬車,送到工地。先生不能做,也無需做。但在毒日頭四下烤得發燙的戈壁灘上跟車,也夠受。他似乎並不在乎,很豁達。還說他晚上餵豬的時候,想起了李白的詩句:「跪進雕菰飯,月光明素盤」,相與大笑。但是接下去,他又說,兩個兒子從蘭州來看望他們,所革委會始終不讓見面,他和李承仙兩個,真是難過死了。
年齡的差距,社會地位的差距,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都妨礙我和先生更深地交往。這很自然,也很正常。許多比我早來幾十年的人,也是這樣。幾十年來政治運動不斷,先生和他的夫人作為所裡的領導人,執行黨的政策,每次都少不得要整一些人。人就那麼些,運動次數一多,就幾乎都得罪完了。日積月累的怨恨,平時看不出來。文革一到,都爆發了。

七十年代末,右派平反,我得以「歸隊」。在北京中國社科院哲學所,接到先生的一個電話,約我到台基廠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處,見個面,談談。幾年間,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許多,眼袋下墜,皮膚鬆弛,透著一股子疲勞勁兒。我問身體怎麼樣,他們都說還好,只是容易累些。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級不許,而是打倒他的那些人不許。甘肅省任命了一個姓段的,當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所長。此人曾因斷袖之癖受過先生的處分,對先生懷恨在心。長袖善舞,先生不敵,只能客居蘭州和北京,回不了敦煌。
吳堅走後,回想當時,老兩口在那麼緊張的心情中能讓我待那麼久,已經很遷就了。我想,假如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他們當會以實相告,要求我暫先迴避一下。他們沒那麼做,已經很體諒了。突然登門,把別人嚇得不行,急得不行,自己還氣得不行,這豈止是麻木和橫蠻而已,簡直就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先生於我有深恩厚澤,何至於怨之不足,還要惡言相向?我想我真是個渾蛋。我想,縱然他不再理我,這份愧疚也去不掉了。
幾個月後,在酒泉地區招待所,我遇見一個人,叫吳堅。文革前是甘肅省委宣傳部長,被打倒以後,沒再起得來。先生當藝術學院院長的時候,他是院黨委書記,兩人無話不談。從他那裡,我才知道,先生處境並不好。吳說,咫尺侯門深似海哪,道道多了去了,他一介書生,只那麼一點道行,能玩兒得轉麼?現在黨內反對周恩來的勢力很大,都是暗的。打個周恩來牌,有時候反而不利,他還莫名其妙。吳說,你知道嗎,你那次去,把他嚇得不行。你想,要是冼恆漢來了,面對面一個衣服破爛、陰沉粗暴的傢伙,他老先生怎麼個圓轉法?你不光是文革裡面的問題,你還有五七年的問題哩,怎麼個圓轉法?
慘淡經營白髮生,茫茫去日如飛埃。https://www.hetubook•com•com
卅載敦煌有遺音。

一月零日毛主席下令對蘇聯實行軍管,軍管組駐在位於中蘇邊境之赤塔。因此蘇聯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轉移到赤塔云。

且向冰天煉奇氣,隱几蕭條待春回。
華夏正聲入畫圖,尺紙千金藏四海。
車子出了山門,先生沉默了很久。透過打碎了又用橡皮膠布黏起來的眼鏡,望著無邊的大漠,他說,我們來的時候,還沒這條路。我們是從老君廟那邊,騎駱駝進來的,在第三洞前面下去。要什麼沒什麼,難得很。但是看到那些壁畫、彩塑、經卷,又高興得很。後來說到張大千。他說張不知道愛護壁畫,他很生氣。張這個人很聰明,學得很快,變得很快。一變,學來的就變成自己的了。畢加索臨摹非洲部落的原始藝術,馬蒂斯臨摹兒童畫和阿拉伯圖案,都有這個本事。所以他們畫畫不吃老本,到老都在變,也難得。我說張的有些潑墨山水很好,但是他的人物畫很俗,特別是他的仕女畫,一股子脂粉氣。先生說,脂粉氣不等於俗氣,有俗氣的脂粉氣,也有不俗的脂粉氣,我們挑好的看就是了。
在酒泉聽說,有個叫韓素音的外國女人到中國來,向周恩來提出,要見常書鴻。常、李因此都被解放了,恢復黨籍,恢復工作,恢復名譽,補發工資,住院療傷。上級責令撥款,為他們突擊修復和裝潢那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的住宅,以便「接待外賓」。事後先生客居蘭州,成了新聞人物。聽說,由於他在國外的影響,和周恩來的關照,許多黨政軍要員都去同他結交,連西北的最高領導蘭州軍區政委冼恆漢,也都是他家的常客。我知道傳言不足盡信,但是也很希望,能通過他的關係,改善一下自己的處境。我想標準是統一的,他們判罪比我重,都沒事了,我幹嘛還有事?我想,只要他給哪個主管提一下,問題就解決了。此外,也想同他們談談心,舒解一下鬱積在心頭的悲哀和痛苦。向幹校請了個假,帶著孩子坐火車,上蘭州去找他們。
李搬出幾大本照片簿,都是他們新近和國際國內名人、黨政軍領導的合照,或豪宴,或壯遊,或親切交談。其中有一本剪報,貼滿關於他們的報導。他倆陪著我看,告訴我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我翻了幾下,站起來,抱上高林,說,我們走吧。他倆異口同聲,說,走啦?不多坐會兒啦?李邊說邊跑去拿了一袋奶糖,塞給高林,說,今天真是不巧,馬上有客人要來,不然的話,吃了飯走多好。先生說,下次吧,下次來了,在這裡吃飯。我叫高林把糖放下,孩子不肯,緊緊抱在懷裡。我奪下來,扔在桌上,幾步走出去,砰的一聲帶上門,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份委屈,那份痛心疾首,可以想見。轉眼十幾年又過去了。一九九四年,先生在北京去世。聽到消息時,我正在美國洛杉磯西來寺,為佛教宗師星雲上人作畫。不知道李承仙的地址,無從拍發唁電,到大雄寶殿敬了一炷香,合掌祭奠。希望那裊裊上升的輕煙,能把我的感激與思念,歉疚與懺悔,傳達給先生的在天之靈。
他說,你到那裡,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調查,積累起足夠的卡片。佛經深奧多義,要盡可能吃透。要熟悉西域交通史和瓜沙地方史,許多經卷文書不能不看。我看你的信,少年氣盛,鋒芒畢露,怕你急於求成,沒這份https://m•hetubook.com.com耐心,你要注意。畫畫也一樣,敦煌壁畫有敦煌壁畫的基本功,不是用寫生技巧畫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參透,也得扎扎實實,下幾年工夫。功夫是急不來的,你要沉得住氣。
先生兼任蘭州藝術學院院長,那時正在蘭州。我去敦煌以前,約我談過兩次,我才知道這些曲折。他說,國家忙了這幾年,現在寬鬆了,百廢待興,敦煌研究也要重新上馬,正是亟需人才的時候,沒想到事情還是這麼難辦。他說,要感謝公安廳那兩個人,沒有他們的鼎力相助,許多問題就解決不了。我說,也要謝謝徐平羽。他說,那還不大一樣,他不過說了句話。要用人麼,說句話也是應該的。
九月二十五日為了迎接中國國慶,日本革命委員會和古巴革命委員會相繼成立。成立大會都拍了給毛主席的致敬電,稱為最最最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人民日報》先後發表《紅太陽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兩篇社論,表示祝賀。
開門的是李承仙,滿面笑容。見是我們,一愣,眼睛裡閃過一絲尷尬,和思考。緊接著又滿面笑容,讓進屋裡,讓在長沙發上坐下,擺出糖果、茶,叫高林吃糖,說所長在打電話,一會兒就來。我看大圓桌上鋪著白檯布,放著杯盤酒瓶,保姆出出進進,就問有事嗎,李說不要緊你先喝口茶,然後坐近了,放低聲音,問我那些信,還有詩呀什麼的,都還在麼。我說在呢。她問在哪裡。我說在酒泉。這時先生健步走出,換了眼鏡,鑲了假牙,穿上了鋼背心,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輕了許多,親切地微笑著,坐在我對面。李承仙又問,在酒泉哪裡?我說鎖在箱子裡。她說那太危險了,你得趕緊把它燒了。先生也說,留著後患無窮,還是燒了好。我唯唯。其實那包東西,就在我內衣的口袋裡面。我記得那一愣,心裡不痛快,沒拿出來。
黨禍株連及童稚,萬人為魚網不開。
如何閒卻丹青手,
那時我們的工資都被凍結了,每人每月只給三十元人民幣「生活費」,平時連肉菜都不敢吃。一九六八年初,舊曆年大除夕那天,先生和李承仙邀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他們的小屋裡去,一同過個年。打開鐵皮爐子上的沙鍋,居然有一隻雞。熱氣蒸騰,濃香四溢。我驚喜之餘,忽又驚恐:氣味關不住、又傳得遠,如果引起注意,招來突擊檢查,後果不堪設想。有一陣子,我們研究商討,如果來人,在這屋裡怎麼躲藏。發現哪裡都藏不住,只得帶上一隻雞腿,匆匆離去。留下一張字紙,給他們開開心。這篇只為兩個讀者寫作的東西,底稿也保存至今:
我勸先生算了,別回敦煌去了。我說人生如逆旅,安處是吾鄉。已經七十多歲,能放鬆休息最好,何必非要到一個敵對的環境裡,去沒完沒了地拼搏求存呢?先生不這麼認為。他說生命不息,奮鬥不止。他把畢生的精力都貢獻給了敦煌,就這麼糊里糊塗被趕了出來,怎麼想都不得安心。這些年來,他頻頻上書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沒有下文。胡耀邦上台,曾下令調查此事。調查曠日持久,對方另有說辭,纏來纏去纏不清。調查報告一厚本,最後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百月五日國際科學家協會舉行學《毛選》模範授獎大會。給哥白尼、達爾文、愛迪生、愛因斯坦等人發獎。因為一切創造發明,都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成果。有人建議給馬克思也發一獎,正在研究中。有人建議給香港馬會的常勝馬發獎,以別有用心罪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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