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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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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韓學本

卷三 天蒼地茫

韓學本

他微笑,搖頭。說,他所說的意義等於自我,和我所說的意義與自我同一,不是一回事。正因為個體自我是短暫的飄泊,所以它只有作為族類存在物,才有過去和未來,才有廣延量和能場,才有意義。這是一個大我和小我的關係問題。大我賦予小我以意義。小我也只有在同大我的聯繫之中,才有可能獲得意義。所以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責任、道德、社會貢獻、發明創造等等,作為個體和整體聯繫的渠道,也是個體自我實現的途徑。費希特把與世隔絕的孤立的個人稱之為「非人」,這個觀點,是馬克思能夠接受的。
一九七七年,全國「撥亂反正」,各高校的教學和研究又得要上馬。破壞得特別嚴重的蘭大,百廢待興。最是哲學系,師資凋零,課開不出來,許多專業缺如。要重建,等於白手起家。他臨危受命,當了系主任、總支書記。先是到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地跑了一圈。摸索了一下當時的國內外哲學動態,比較了幾個主要高校哲學系的情況。回來想突破以馬哲史、西哲史、中哲史為經,唯心和唯物鬥爭為緯的模型,把「科學哲學」作為重點。
那時調進蘭大哲學系的「右派」,不只我一個,還有楊梓彬、張書城等好幾個人。這些人的調動,當時叫「歸口」,意即落實政策以後回歸到原來的專業口。那陣子各級政府除了「落辦」以外,還有個「歸辦」。這兩個地方的人都煩他。學校裡的行政幹部們也都煩他。我們這些人進校以後,什麼都得向學校要。大至分配住房,小至借個床板桌椅書架,都很費周折。他怕我們受欺侮,事無鉅細,都要幫我們跑。自稱老蘭大,熟門熟路,實際上他去了也不一定解決問題。有時爭吵得面紅耳赤,結果一無所得。他為此對我們感到抱歉,我們也為此對他感到抱歉。
在序言中,我說,一般人出書,都要請名人作序,抬高身價,拓展銷路。像作者這樣,找個小人物,還教指出錯誤,我沒見過。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的人格和風格,他的治學態度,他的自信,他的真誠,以及這本書的貨真價實。我說的是真心話,但是只說了一半。沒說出來的一半是:想起他的初衷,仍不免有一絲遺憾——他終於沒能找到,那開啟意義之門的鑰匙。仍然沒能填補,他自己信仰中的空白。
我為發表了他的文章向他道歉。說以為是正統,發出來有利,沒想到反而害了你。他笑了,說,正統不正統,他們弄不清楚。主義只是手段,權力才是目的。這就叫政治。你看那些上層代表人物的所謂「觀點」,有哪一個深刻到值得討論的?解放派也罷保守派也罷,都是些各有靠山的官兒,誰是誰非要看站在哪一邊,局外人摻和個什麼?做學問的和做官的,認真的和玩兒的攪在一起,能弄出個什麼名堂來呢?
這麼玩兒了一陣之後,回到蘭大校園,依舊無聲無息貼著牆和*圖*書根走路,依舊一編在手與世無爭。遇見以前在鬥爭會上打罵過他的人,文雅地笑笑,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歷史系一位老教授遇見他,翹起大姆指,說,你可真是能文能武,「靜如處女動英豪」呀!他還是文雅地笑笑,像人家幽了一默。
他們沒道歉,我也沒復課,離開蘭大,到了成都。聽說他一直在抱病寫書,一天到晚泡在圖書館裡,連中午飯都難得回家去吃,很不安。寫信去勸阻,都沒回信。兩年後,收到他寄來的一大包書稿:《經濟學——哲學手稿論析》,要我給寫個序言。那時還沒複印機,都是他親自手抄,四十萬字一筆不苟。附信中說,知道你看法和我不同,批評反駁都可以,這也有利於推進研究,不要客氣。
他是不是中國大路上最後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呢?我不知道。
他對反對者說,唯心唯物的觀點,不是馬克思,而是列寧強調的。日丹諾夫以後才寫進哲學教科書。那時可以無視質疑,現在不行了。比如量子力學,你能迴避嗎?我們只有回到馬克思,才能面對新問題。說到新問題,什麼費耶阿本德,什麼波普爾,什麼「證偽」,什麼「試錯」,把老教師們嚇得一愣一愣的。同時爭取撥款,採購圖書,補充設備,培訓師資,開發資訊,拓展交流渠道,指揮若定。一下子就把架子搭起來了。
幾個月後,不知道形勢發生了什麼變化,運動忽又莫名其妙地中斷了。胡喬木打電話給甘肅省委書記劉冰,叫別把我怎麼樣。校黨委找我談話,傳達這個「中央首長的關懷」,讓我恢復上課。我同意復課,但要求他們先為停課道歉。他們不肯,去找老韓,要求老韓出面,說服我無條件復課。他們說在當時的形勢下,停課是對的。現在是新形勢了,復課也是對的。要求道歉,是無理取鬧。老韓問,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說。答曰說了他不聽。老韓說,你們不管怎麼樣都是對的,永遠對。人家不管怎麼樣都是錯的,永遠錯。這種話,不管誰說的,都不會有人聽。
不全是幹部們刁難,客觀上也有困難。浩劫方過,什麼都缺。後勤工人沒情緒,修補速度跟不上。登記排隊沒個限期,也只有等待。我接受友誼賓館的條件,給他們畫了幅油畫,雪山風景,五乘三公尺,換得在那裡免費吃、住半年,解了燃眉之急。客房裡有套間和浴室,他常來洗個澡,聊一點兒天,住上一晚。
一九八九年九月,我在南京大學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被捕。出獄後住在成都,他寄來一筆錢,說是幾個朋友湊的。我沒那麼困難,他們也不容易,惶恐之至,連忙如數奉還。逃亡前夕,他來看過我一次。身體單薄,不堪長途旅行,幾乎又一次病倒。
我說你想填補空白,是嗎?他說這是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責任。我說馬克思主義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空白都在馬克思主義之外,你要填補,你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www•hetubook.com.com了。我說人生是一場短暫的飄泊,所以意義才和自我同一。所以任何一種用整體來否定個體、用共性來否定個性的學說,包括馬克思主義和中國的儒學,都不談人生的意義,用談論責任、義務、社會關係倫理道德來代替。這絕對不是偶然的。要說這是空白,也只能算是邏輯體系上的結構性空白。或者說空白是體系結構的組成部分。所謂「當其無,有幅之用」,你要填空,等於拆幅,那怎麼能行?
我問他還研不研究異化,填不填補空白了?他說當然要。不管那些個,我走我的路。沒有對於現實政治的人文超越,就沒有學術。他說他想寫一本關於《手稿》的專著。我勸他先沉住氣,把身體養好再說。他說沒事兒,能做多少做多少。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閉門讀書,為現象學的流動無形感慨,為工具理性和本質主義的語義混淆犯愁。前幾天收到他的信,把政府的腐敗,社會上人文精神的衰落,大學校園和科研機關裡的勾心鬥角,連同西方國家的技術異化和工業東亞的社會異化,一股腦兒都說成是歷史的生產性開支,是人類為實現個體和整體、存在和本質、對象和自身統一所作的反面準備。他說,「我就是不相信,世紀末的時尚——後學解構潮流發給虛無主義的通行證,能夠永遠有效」。
接下來,《未定稿》主編林偉被撤職。原因之一,就是發表了我的《近觀》。他聽到消息,來信說,現在是新時期了,不比以前,整肅限在黨內,你不是黨員,不要緊張。要是有什麼麻煩,你就回來吧。我已處境不妙,面對不可知的命運,想到遠方還有那麼一頂小小的保護傘張在那裡,心裡也踏實一點。
我安慰他說,你是你,所以才難受。難受不是異化,難受了就不異化了。要是高高興興,受寵若驚才是異化。他說,許多人過得快快樂樂,我羨慕。我說,是,我也羨慕。他說真的嗎?那麼我問你,你寧願做一隻快樂的豬,也不願意做一個痛苦的人嗎?我說話都被你一個人說去了,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大笑。我從沒見他這樣笑過。心想他可能在蕭華家裡喝了一點兒酒。似乎也聞到了一點兒酒氣。
他收到後,寄來一篇文章,題為《費爾巴哈的異化觀對青年馬克思的影響》,說是要交換交換意見。我把它推薦給《國內哲學動態》,不久就發表了,是當期的頭一篇。讀者反應熱烈,有叫好的,也有批評的。批評者說他太正統,「比盧卡契還左」。他來信表示,對於「正統」等於「左」的公式,不以為然。
不抽煙,不喝酒,不喜歡周旋應酬。許多人都說他是書獃子。他也確實愛讀書,一編在手,與世無爭,你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打五七年從蘭州大學畢業,留校任教,教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不管政治上有怎樣的風雲,他都能安全地度過。娶hetubook.com.com妻,生子,入黨,從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到系主任,人生的河流像油一般地平穩。這可不是一個書獃子做得到的。
那年年底,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要借調我到北京工作,蘭大黨委不同意。老韓主張放人,我得以成行。他是為我著想,說那邊資料多些,信息流通些,文化環境也好些,去了對發展有利。埋沒了那麼多年,該去闖一闖了。臨走時,他囑咐,那是個漩渦的中心,去了要特別小心。你搞你的美學,不要多管閒事。那篇什麼近觀,再別給人看了。什麼時候不順心了,你就回來吧。說時,一臉的憂思。
大哉斯言!
文革中揪「白專典型」、「反動學術權威」,他也曾挨了一陣子批鬥,油河上蕩起波瀾。書讀不成了,就革命。那時革命隊伍分裂成兩大派,真槍實彈,仗打得緊。他當了一派的「作戰參謀部部長」,運籌帷幄,軍令如山,居然幾仗下來,使這一派反敗為勝,叱吒風雲。人們目瞪口呆之餘,才知道這個手無縛雞之力,影子一般無聲無息,走路都要貼著牆根的人物,不是好欺的。
那天他半夜才來。捧上一杯茶,往沙發裡一埋,說,忙得都快異化了,這才復歸自我。問他忙什麼,他說跳加官。最怕周旋應酬的他,這些年周旋應酬最多。最近又被蘭州軍區政委兼司令員蕭華纏上,給他們開辦了一個「軍、師級哲學講座」。充當唯一的主講人,每個星期去炒一次炒了幾十年的冷飯,並成為這個那個將軍家裡的座上客。「唱罷大雅唱衛風」,難受死了。
我說,你這是把形而下的變成形而上的,把第二國際的經濟實證論變成哲學。整體有很多層次,家、國、教派、物種都是。而那個超越時空的整體的整體,則是虛無。所以在終極意義上,只有個體才是實體。人生的意義,也只能植根於個體。它是被創造的,不是被賦予的。帶著願望和情感,無須誰來批准。用佛家的話說,它是活在當下。當然,是以超越當下的形式。這個形式,作為創造物,可以是互相認同的坐標,但認同的結果,是形成不同的文明,而不是形成客觀上的終極規範。
一九八三年的「清污」運動,矛頭指向人道主義和異化理論,我的五篇文章(《異化辨義》、《異化及其歷史考察》、《異化現象近觀》、《關於人的本質》、《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受到批判,成了整肅的重點。中央點名,地方加碼,蘭大再加碼,不讓上課,不讓帶研究生,不讓發表文章,不讓出書。已出的一本,也被毀版。走不成自己的路了,精力都用來自衛。很羨慕老韓,真能「不管那些個」。

他說最近他給學生開了一門選修課,「早期馬克思」,著重講《經濟學——哲學手稿》,很受歡迎。開頭學生很少,後來越來越多。我對此很感興趣,想什麼時候,也去聽聽。我和_圖_書告訴他,在馬克思的書中,我最喜愛的,正是《經濟學——哲學手稿》。當年去勞教,帶了一批書,都被沒收了,只有這本小冊子,因為是馬克思的,得以留下。有空時,沒別的看,抓來抓去都是它。在那個特殊的環境裡看,感觸特別深。每次重看,都有新收穫。後來到五七幹校,還偷偷摸摸寫了篇《異化現象近觀》,試著用這個概念工具,剖析當代中國。說著就翻箱倒櫃,找出來請他給看看。
這也難怪。說到底,迄今為止,除了宗教家,有誰敢說,他知道人生的意義?
我沒聽他的話,到北京後不久,就在社科院內部刊物《未定稿》上,發表了《異化現象近觀》。發表後寄了一份給他,附言道:骨骾在喉,不吐不快,懇請諒解。
八二年我被趕出北京,又回到蘭大時,他已因發表異化文章,被解除了哲學系系主任的職務。心臟病發,在蘭州醫學院住院。我走進病房時,他正斜倚著枕頭,望著窗外寸草不生堆滿雜物的小院子發呆。蒼白清臞的臉更加蒼白清臞,透薄修長的手更加透薄修長,藍色的血派清晰可辨。床頭櫃上,放著藥瓶茶杯,還有一本打開著的、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黑邊框的眼鏡,放在書頁上。

他說他所理解的「異化」,不光是存在和本質的分離,也是一種意義的失落。關鍵在「意義」。意義等於自我。所謂失落感、無力感等等,實際上也就是個體對於無意義的體驗。問題在於,在這份手稿裡,馬克思提出了一個人生的意義問題,但卻沒來得及回答,留下了一塊空白。那以後,直到《資本論》,馬克思終其一生,都沒來得及填補這一空白。後來的馬克思主義者不但不去填補,反而把學說弄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東西。這是現在我們的哲學研究上不去,只能炒冷飯的原因,間接地也是造成許多人信仰危機的原因。
第二年,一九七八年春天,他在校長辛安亭先生的支持下,把我這個當年的「極右分子」,調進了蘭大哲學系,主持美學專業。這件事成了新聞,在蘭大引起反彈,社會上也議論紛紛。我的原單位敦煌文物研究所寫信給蘭大,說我極端反動不可使用。甚至蘭州軍區政治部主任李磊,也知會蘭大黨委,改革開放不要走過了頭。所有這些壓力,都集中到他的頭上。他都頂住了,說,出了問題我負責。
我同他素不相識,在酒泉接受勞動改造,已經好幾年了。地方既偏僻,信息更閉塞,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以前讀過我的文章,也聽說過我的遭遇。那年冬天,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和汽車,趕到酒泉,又步行二十多里,在幹校的田野上,同胼手胝足滿面風塵的我,談了兩個多小時。凍得面皮青紫嘴唇發抖,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就走了,在沙路上留下長長一連串足跡。
和*圖*書想,能走自己的路,也是一種福氣。
這是我國第一部系統地論述《手稿》的專著,出版後迴響熱烈。它從紛繁的資料中理出了一個異化概念發展的脈絡,比較了這個概念的幾種現代形態。在釐清了——例如海德格爾的倫理學本體論,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心理論,東歐人文學派的客觀關係論——等等異化觀的異同,抓住了這個概念的核心意義以後,再返回馬克思,分析它在《手稿》中和在馬氏後期著作中的幾種用法。不但為馬克思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也為異化研究,提供了一個可以用統一的邏輯,來概括許多不同資料的出發點。我的印象是,他比別的馬克思主義者,更接近了馬克思。
編案:二〇〇八年五月九日,韓學本先生因腦溢血過世,享年七十六歲。
幾天後他來時,憂思重重的樣子。說,稿子我看了。你火氣太大了,膽子也太大了,我替你擔心。這篇東西,你再不要給別人看了。任何人都不能給看!知道了嗎?我唯唯。記住了嗎?我唯唯。說著把稿子交給我,叫收好,千萬別丟了。說要是丟了,那就吃不完兜著走,沒人救得了你。坐下來,喝了幾口茶,緩和些了,他說,我發現你這個人,有些好走極端,思想偏激,情緒化的東西很多。做學問麼,怎麼能這樣!我無言。他望著我,問怎麼不說話。我叫他說下去。
他問我美和醜有區別麼,善和惡有區別麼,得失有無進退成敗有區別麼,殺人偷盜強|奸詐騙是好事還是壞事……一連串的問題,都不等我回答,接下去就說,什麼規範都不承認,這就叫虛無主義,這就叫極端的個人主義。這兩樣東西是通著的。說時語調平靜,但白淨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從而我知道了,這個人雖然思想開放活躍,求知欲很強,對我們這些人很尊重也很愛護;雖然關心潛科學,嚮往自然與人文的互動,也熟知愛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學派的爭論,仍然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我說,這麼傷腦筋的書,能看麼?他說沒事兒,拍拍床沿,讓我坐下。握著我的手,說我頭髮又白了許多。問他怎麼樣,他說沒事兒,住在這裡,半是養病,半是逃難,免得麻煩。感覺到他手上的力氣,和聲音裡的底氣,反應的敏捷和思路的清晰,我放心了。
蘭大的政治氣氛,特別地封閉保守。五十年代的校長陳時偉,六十年代的校長江隆基都被整死。類似的情況,各系都有,文科尤多。校園裡學術空氣稀薄,特別是文革後期,同一個行政機關差不多了。老韓一回家就閉門讀書,幾乎足不出戶。好在他和夫人何鳳仙(師大中文系教授)兩個人文革前買的書,合起來有幾萬本。在那個書店裡空著書架,圖書館被洗劫一空的年代,可以救個急需。
韓學本身體單薄,面皮白淨。手指纖細修長,戴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中山裝,黑布鞋,永遠乾乾淨淨,文質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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