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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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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辛安亭先生

卷三 天蒼地茫

辛安亭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一九七八年,在蘭州。那時我四十三歲。先生已年逾古稀。極瘦小,極清臞。藍布衫,黑布鞋,平頭。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清澈的目光。那時的人們,別說幹部,就是一般成年人,大都目光渾濁,像遮著一塊幕布,或者包著一層油。一個飽歷滄桑的老人能保持那樣清澈明淨的目光,真像是奇蹟。還有就是他那雙鞋子。那種圓口的黑布鞋,是我父親常穿的,見之特別親切。很多年了,市場上早已絕跡。我猜,是他的家裡人自己做的吧?
我唯唯,他又說,明清之際不求形似的美學,可以追溯到魏晉的言意有無之辨。但是這中間,橫著許多不同的階段,最近的是宋明理學。你得先理出個頭緒來,才說得清楚,這是一。二是魏晉以來,文學以詩詞為主導,書法以帖學為主導,二者都崇尚對稱和優美。明末碑學、樸學、金石學的興起,和文學中的曲子詞小說家言的昌盛同時。尚奇,尚拙,風氣之變,也其來有自。還有個地緣問題,不能不管。無所謂南頓北漸,山西也是個重鎮。不單揚州八怪,顧炎武、朱彝尊、傅山都是先鋒。明代遺民當清代先鋒,這裡面就有許多文章可做。你概不涉及,就說不清楚。
到校後,老韓陪我去看望他。他說他剛讀了我的《中國山水畫探源》(那時剛發表),覺得功夫下得不夠。思路暫且不談,你可以那樣想。脈絡清楚,構架穩固,也很好。但是脈絡和構架,應該是歷史的,而不是思路的。史歸史,論歸論。以論帶史,變成了以論代史,這就不好了。你有這個嫌疑。我請他舉個例子,他說那就太多了。比如你說佛教的盛行,推動了魏晉以來隱逸之風,論點不夠,顯得武斷。事實上佛教東來之初,不過是祭祀方術的一種。這在《高僧傳》中有大量的記載。說著掀掉膝上蓋著的毯子,站起來到書架跟前,拿下一部線裝的《高僧傳》,翻給我看。我看了說,安世高、曇柯迦羅、康僧會,這和*圖*書些都是漢末人物。他說我是隨便翻的,又翻到佛圖澄,說,這是晉代和尚,你看怎麼樣!又說,當然浮圖之祠,不同於讖緯之祠。但他們是在廟堂,而不是在山林,你說對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是皇都氣象,不是山林氣象,你說對吧?
他早已與世無爭,日日閉門讀書。家裡幾個大房間,除了門窗全是書,從地板到天花板沒空隙。沙發背靠落地窗,只為了讀書方便。看著文弱瘦小,埋在深深的沙發裡專心讀書的他,很難想像,他曾為革命出生入死。所著六十多本書都是教育學著作和普及讀物,很難想像,他涉獵的範圍會如此淵博。經史子集,他如數家珍。《文心雕龍》很難懂,他只要幾句話,就闡釋得一清二楚。我的專業是美學,說到中國美學史,他知道得比我多得多。從彩陶甲骨銅器銘文,到王國維《人間詞話》之得,袁子才《隨園詩話》之失,再到蔡元培對美育的貢獻,也如數家珍。讀先生的作品,才發現深入以後的淺出,硬是和一般的淺不同。深入易,淺出難。能淺出,才是真深入。這不僅是一種本領,也是一種襟懷。「下筆清深不自持」者,如我輩,相形之下,只有自慚形穢。
心想著孩子,下筆自然不俗,這是辛安亭的一個優勢,來自天性,別人學不到的。一九四九年到蘭州,作為軍代表接管蘭州大學等全省高校,官銜顯赫,他沒興趣,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教育。兩年後重操舊業:到北京與葉聖陶一起,主持人民教育出版社,又是十一年。依然農民本色,謙和木訥。讀書寫作不輟。該社編輯張中行先生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辛安亭時,說,「也許是看慣了官場的通行氣派吧,推想他必是新分配到某室的小職員,管抄抄寫寫的,及至聽說他是副社長,真是大吃一驚。」張說辛安亭的另一個特點,是心口如一,學不會說假話。(《流年碎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七www.hetubook•com•com年版)吳小如先生讀到張著,說,「這同我印象中的辛老完全吻合。」(《文匯讀書週報》一九九八/二/十四)當然,也同我印象中的辛老完全吻合。
他每天讀書寫作,都有定時。早上打一陣太極拳,傍晚散一陣子步,從不間斷。散步時,偶爾也到我屋裡轉一下,站著翻翻書,從不久留。我住三樓,他上下不吃力,看來身體還好。想不到四年以後,八八年,我在成都,就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托老韓代獻了一個花圈。用丈二白布,寫了對輓聯寄去:
我唯唯。剛想問還有什麼,老韓碰了我一下。於是住嘴,跟著老韓站起來。老韓說,打擾得太久了,辛老休息吧。我也說,辛老休息吧。他說還沒說完呢。從此我常去他家,有時談到吃飯時間,偶爾也跟著吃一頓。飯桌上幾乎沒有葷腥,稀飯小菜饅頭而已。不是要節約,而是晉西北呂梁山區古老的習慣。他最愛吃的,老家裡的傳統食物,「黃兒」「合子飯」「錢錢飯」,已經沒人會做了。饞起來,他就跑到在山西住過多年的歷史系老教授趙麗生先生家中,談談它們,過把乾癮。
先生出生在山西呂梁山區一個貧寒的農家。自幼瘦小羸弱,無力務農,到鄰村讀完初小,家裡再無力供給,只好自學。當時的山西省長閻錫山在各地開辦了七所貧民高小,學雜費用由政府供給。還自兼太原市晉山中學校長,撥款聘請名師,資助優秀學生。辛安亭讀完貧民高小,負笈步行四天,到太原報考晉山。考生千人,發榜五次,最後錄取了三十三名,他是第二名。老師鄧初民把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和胡適的書介紹給他。另一位老師馬乾符教他讀古文,從先秦諸子教到晚清學術。畢業那年,他是全省唯一考上北京大學的一個。讀的是歷史系,想的是辦教育。童年時代荒寒山村裡自學的經歷,刻骨銘心。他立志要把自己學到的一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告訴貧家的孩子。
hetubook•com•com他要是世故,我就進不了蘭大。文革後期我在五七幹校勞動,哲學系系主任韓學本想調我到蘭大教書。因為我有「極右分子」勞動教養的案底,阻力很大。辛老本不管事,但這件事他卻管了。參加校務會議,發言支持老韓。還親自到省委的「歸口辦公室」去催辦這事。那天學校沒車,他竟步行而去。老弱瘦小平時很少出門的他,在大街小巷來回走了一個多小時。老韓說,不可想像。
滄桑易度,歸來何處尋舊師?
我唯唯。他又說,當然後來有些和尚,把皈依當作了棲遁,買山而隱。青松當塵尾,縱橫天地初,儼然名士清流。這也是時尚所致,你不能說是他們推動了時尚。玄學氛圍中般若學的興起,與當時經書譯本的粗率、曖昧、不確切,以致可任意比附和發揮有關。名僧之變為清流,就是這麼來的。我說當時譯經,好像很認真。他說再認真也精確不到哪裡去。鳩摩羅什兼通漢戎,但梵語音譯,闡釋紛繁,都能動多義,更難把握。依我看,說老莊就是道家,也是鴉鴉烏。我們管不了那麼多,可以姑妄聽之。但是真要研究,就馬虎不得。
學不會說假話,也是天性。搞人民公社時,他說,這個辦法恐怕不成。反右時,他說,這種事情咋能定額?《毛選》上白紙黑字:學校的根本任務是轉變學生的思想,他說,還是說傳授知識經驗,提高全民族的素質好些……終於被調離北京。一回到蘭州,他就著手創辦教育學說。三年間從既無校舍又無師資,辦到初具規模,文革就來了。一生沒有整過人,但是人們整他,可是毫不手軟。說過的話,都成了罪行。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許多的腳。年輕時都幹不了的重活,這時不得不幹。熬過來,真不容易。
這些問題,問得不好。我的幾個好朋友,事後從辛老家人得知,沒有不罵我的。有的說我粗野得像個酒鬼。有的說我丟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辛老的臉,讓辛老下不了台。有的說人家正面回答,是看辛老的面子,要不然,幾句官腔就打發了你……有的告訴我,辛老最看不得粗野,你這是出自己的醜……。但是辛老本人,從未提過這事。朋友們給他罵我,他也只是笑笑。以後見了面,還是和以往一樣。我本想道個歉,看他那麼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就沒道。但是從那以後,他再沒有讓我陪客。八三年「清污」期間,有人向他報告,說我指著新系主任的鼻子,罵人家卑鄙無恥。他問我有無此事,我說有。他一句話都沒說,相對無言很久,才說了一句:某某某現在,也不到我這裡來了。


他有個好朋友,叫張畢來,是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在民盟中央當副主席。來甘肅視察,到他家看他。他讓女兒小明來叫我,去陪同吃一頓晚飯。師母和小明掌廚,飯桌上就我們三個。我發現他不會應酬,只是叫客人吃這個吃那個。我想我是來陪客的,有責任活躍空氣。但是想不出話來說。想了一陣,就問張畢來,你們民主黨派中央,平時都幹些什麼?他說例行公事。我問什麼例行公事。他說雜七雜八。我問什麼雜七雜八,他說多了去了。我問是不是統戰工作?他停了一會兒,一字一頓,說,就是統戰工作。
我在蘭大幾年,他是我名符其實的老師。我不是他唯一的學生,許多文科教師,都常負笈登門。有學生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問題,他就竭誠求教,問到完全明白為止。有些東西,不是有關專家,完全不用知道。比如漢魏間蠱道巫術的異同,納西族七星披肩的由來等等。他都興趣盎然。我問他知道了幹嘛,他說只是想知道。這使我想起孔子的「學而」。不是上進的願望,而是這種自為目的的求知欲,使他雜學旁收,成為通人,而又淡泊於人事,不求名利。校園裡的派系鬥爭流言蜚語,一概都進不了他家的門:他不愛聽。這也是天性,而不是嵇康式的世故。
寄出以hetubook.com.com後,總覺得不夠份量。我對辛老的尊敬、感激,和深深的思念,都在這兩句之外。
經史難忘,化去料應著新書?
文革後降級使用,到蘭州大學當副校長。實際上是個虛職。蘭州的蘭大,也和北京的北大、清華一樣,是「反右」、「文革」的先鋒,「筆桿子」和打手的倉庫,批判組也有個「梁效」「石一歌」之類的名字,我忘了叫什麼了。五十年代的校長陳時偉,六十年代的校長江隆基都被整死,不是偶然的。文革後學校一片凋零,但依然保持著「革命」傳統。他到那裡,什麼事都做不成。當時蘭大的另一位副校長,後來做了民政部長的崔乃夫先生談到辛安亭時,說:「他跟一些政治上非常平庸,教育一點兒也不懂,品質很差……的人共事,而那些人掌權,他有什麼辦法!」(《崔乃夫訪談錄》,原載《鍾情啟蒙執著開拓》蘭州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
沉默寡言,謙和木訥。不抽煙,不喝酒,不娛樂,不體育。一本接一本讀書。讀得最多的,還是教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書。他回憶說,那時候,他喜歡杜威的《明日之學校》,波德的《教育哲學大意》,和梭羅的《愛彌兒》。畢業後幾經周折,輾轉回到山西。在太原師範教書,想從事啟蒙教育。閻錫山懷疑他是共產黨,把他抓進監獄,逼上梁山。出獄後突破封鎖,到延安參加革命。從一九三八年起,他在延安十一年,一直在教育廳(廳長周揚)撰寫和領導撰寫中小學課本和通俗讀物。正在編中國通史的范文瀾,很欣賞他寫的《中國歷史講話》。一九四七年國民黨圍攻邊區,他隨軍撤離途中,發現許多偏僻農村的兒童,讀的仍然是古老的《三字經》。內容雖陳舊落後,但形式易被接受。於是邊走邊想,做出一本《新三字經》。厚積薄發,凝練準確,更受群眾歡迎專家稱讚。解放後,書稿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展出。教育家吳伯蕭看到,寫信給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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