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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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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天空地白

卷三 天蒼地茫

天空地白

但是很快地,這個處理又不算數了。所裡的革命群眾,分為敵對兩派,都說是工作組保護了我們。變化比北京和內地慢了幾拍,工作組早已撤走,無法揪回。被「保護」的一小撮,被打得更凶(說是要「打下十八層地獄,叫永世不得翻身」)。特別是常書鴻和李承仙,每次鬥爭會下來,都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看來形勢不壞,我很樂觀。不知怎麼的,氣氛又變了,又要「清理階級隊伍」。九月下旬的一天,勒令全體牛鬼蛇神集中住宿,男的搬到上寺院外工程隊留下的空屋,女的搬到老庫房。要請完罪立即就搬,不得拖延。她一個人帶高林睡了一夜,不得不走。幾個月後,城裡搞下放,她們祖孫五口,都被吊銷了城市戶口。她和高林兩個,被送到一個叫作東方紅公社向陽大隊第四小隊的地方,插隊落戶。我直到一九六九年初,收到她從那個地方寄來的信,才知道發生的一切。
婚禮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六日舉行。所裡派了一輛汽車去接她,車上裝飾著絹花緞帶,五彩繽紛,倒也喜氣洋洋。上車時,她抱著一大卷半新的被褥。她母親又把一籃子鍋碗盆勺放在車上。我問這是幹嘛,她說你們拿去,用得著的。我說你們呢,她說家裡有。那天晚上,鬧洞房,烏煙瘴氣。美術組搞雕塑的孫紀元,一直坐在床上,不聲不響。人散後才發現,被褥和枕頭裡都塞滿了銳角碎石和尖利的刺草,撲不掉也揀不盡。我相信,這不是民俗,而是人心。
文革將臨,空氣裡硝煙瀰漫。人心詭譎,都像是海伊納聞到了血腥,一個個伸長脖子,在窺測和等待。「家」成了唯一的避難所,那簡陋的土牆木門分隔開了仇恨的世界和愛的世界。門一關就是別樣的天地,有著純淨的空氣。可以卸下沉重的鎧甲和假面,做一陣子真實的自我。
我們研究所作為中央文化部的直屬單位,沒劃入本地區四清運動的範圍,好像沒事。我托熟人帶信,邀請她到莫高窟來玩。和第一次見面不同,她似乎長高了些,瘦了,沉靜了,清純的氣質裡,多了一份深沉。馬尾髻也變成了一根粗長的辮子。她說她爸有了事,就像全家都有了事,親戚朋友斷了往來,連同學們路上見了,都不招呼。她說:真是奇了怪了,我們幹了什麼呀!
回家路上,問她爸媽在哪裡,她說也在這個公社,隔約三十來里,她媽還來看過她。我說我應該去看看他們,但是這次來不及了,下次吧。我告訴她維持原判到酒泉去的事,說我明天就得走,去了再想辦法,把m.hetubook.com•com你們辦出去。
月照大漠,天地一片空白。
第二年,敦煌搞四清運動,查出她父親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當過軍醫官,信基督教,給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她和她同屆畢業的妹妹李茨恩兩個,都因此不准報考大學,成了「待業青年」。天天在家沒事,苦得不行。
我告訴她這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每個中國人都有可能遇到。我給她講了我自己的遭遇,我所在的勞改農場裡許許多多死者的,和他們的家裡人的遭遇。還有我的一些大學同學的遭遇。我說這種事太多了。你覺得奇怪,只是因為你沒經歷過。她說他們不是本地人,出了事很孤立,想回到河北老家裡去,哪怕都種地,鄉親父老也有個照顧。但是不准許,只好算了。
第二年春節前,請了兩星期假,準備回去過了年,就接她們來。收到一份電報,是她妹妹李茨恩到敦煌城裡拍來的:「姊病危速歸」。連夜趕到酒泉城,搭汽車到安西,再在安西轉車,到敦煌時,已經是第三天的午夜。找不到車,步行又迷了路,待天亮一路問去,只趕上看到她的遺體。
這年十月,上面派來的文化革命工作組宣佈了對我的處理:工資降三級。沒再戴帽子,沒開除,算是大好消息。為盡快告知她,我連夜趕進城去。在戈壁灘上抄近路,又迷失方向,走了一通夜。雖然疲累,能讓她早點結束恐懼,也覺值得。她母親曾經聽說,那一帶時有狼群出沒,大家都後怕不已,更添加了一份慶幸。
但是沒有。
酒泉的展覽是綜合性展覽,籌辦人員來自各個不同的單位。我利用工作之便,廣為結交,安排好她到酒泉來生孩子。準備來了就不回去了,一同到五七幹校勞動。這個不算非分的要求,已得到地區政委和革委會主任的批准。幹校在郊區,和農科所相鄰,農科所的朋友說,他們也要人。為求穩當,計劃分兩步走,下一步再看著辦。
我們決定結婚時,文革已經臨近。一個是摘帽右派,一個是反革命的女兒,很引起注意。那時所長常書鴻不在家,他的夫人、副所長李承仙表示支持,並答應安排茨林到所裡當講解員,先臨時後轉正。
第二天,她抱著高林,送我到大路邊。我走了很遠,回頭望去,她們還在那裡揮手。
說著茨林進來了。高林走在前面,包著頭巾,穿著大棉衣,兩袖過膝,像隻企鵝。只露出一張小臉,仰著看我。我說,認得我麼?她叫了一聲爸爸,聲音細小,羞怯www•hetubook•com•com而猶豫。我抱起她,不覺眼睛裡有了淚水。茨林也包著頭巾,滿身土,已經像個農婦。笑容燦爛,看來身體挺好,放下心來。
說著說著,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唱高調。但是她很愛聽,顯然受到鼓舞,臉色漸漸開朗,終於有了笑容。說,上次回去後,一直想給你寫信,不知道怎麼寫,所以一直沒寫。我說我也是。從此她常常來玩,我帶她看洞子,爬山,找化石,採紅葉,聽她說說各種事情。學校裡的,家裡的,社會上的,心裡面的。她那時二十歲,還像小孩子一樣,有時很小的事情,說著就哭起來,一忽兒說到高興的事,眼淚沒乾,又笑了。
緊接著,所革委會傳達了上級革委會的通知,我的案子維持降三級的原判。算是第二次解放了,允許我搬回原宿舍居住。叫我馬上收拾一下,立即出發,到酒泉去為農業學大寨展覽作畫。我堅持要求,先到農村去看看她們。只給了兩天假。酒泉地區革委會還從我所抽調了何山、孫紀元等人,我得和他們一路。
我教她不要太認真。別把神話和歷史混為一談,也別把藝術和科學混為一談。她很感興趣,要知道這裡面的異同。話題一展開,就講不完。已而懸巖的陰影,已落到腳手架上的反光鏡上,洞子裡黑得看不見了。她跟著我下山,要我講給她聽。一直跟到我屋裡。說,我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十幾年學都白上了。我說也不是,重要的是你要學會思想,使你學到的東西活起來。
北國春遲,望中沒有綠色。耙過的地裡,羅列著一堆堆待揚的糞肥。愈走愈荒涼,到那裡已經傍晚。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雜沓掀起團團黃埃。乾畜糞煨炕的氣味,辛、苦、重濁,一股子鄉土的親切。一個老婆婆,在井邊汲水,告訴我地裡的人還沒收工。一面派孩子去叫茨林,一面領我到她家歇腳。屋裡煙氣瀰漫,老漢就著油燈在燒煙鍋。讓上炕坐下,問長問短。
我在洞中臨摹古畫,日日面壁,不見人影,都快變成達摩了。突然闖進一個美麗的少女,不由得眼睛一亮。她天真無邪,毫不認生。又好奇,問長問短。我給她一一講解壁畫的內容,又帶她看了幾個別的洞子。她從小受黨的教育,鹿王本生,五百強盜成佛,捨身飼虎,割肉貿鴿……所有這些故事,都從沒聽過。來世,輪迴,因果報應之類,更是聞所未聞。很愛聽,但又困惑,問,是真的嗎?
我說全國一個樣,家鄉人更凶殘,還是不去為好。我給她講了我父親被打成右派後怎m.hetubook.com.com樣被家鄉人折磨至死,我母親和兩個姊姊,還有我的許多小學和中學的老師們在家鄉怎樣被侮辱與傷害,都比流落在外的人們更慘。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故鄉,也沒有祖國。你也一樣。別指望依靠外界的同情,唯一的出路,是自己站住腳,不要被困難打倒。只要你站住了,經歷一下沒有經歷過的事,可以豐富人生經驗,增強生存能力,學會從不同的角度看世界,這就等於把外在的苦難,轉化成了內在的精神財富,壞事變成好事。
搭了一小時便車,下來走了十幾里地,遇見一個牧羊人。向他問路,不知東方紅,也不知向陽。說這裡叫紅柳墩,過去是棗莊,再過去是郭家堡公社。到公社一問,才知道郭家堡已改名為東方紅,向陽大隊是原先的駐馬店,駐馬店再往北,就是沙漠了。沙漠邊緣有十幾戶人家,一年前叫黃羊溝,現在叫向陽四隊。
六月初,全所進城,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動員報告。那天回來,連夜把文稿筆記呼啦啦翻了一遍,挑出最要緊的,包在衣服裡,讓她帶到娘家存放。要求她在那邊住一段時間,到形勢明朗了再回來。正好第二天有便車,她走了。房間和心,同時顯得空落,只有她沒帶走的一些東西:桌上的一枚髮夾啦,掛著的一條頭巾啦……透著一股子淡淡的溫馨和憂傷。
村上的婦女們,做了一個白紙花圈送來,隊裡派了十幾個人,幫助抬棺、送殯、挖坑。事畢排成一列,念起語錄來:「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我正在整理墳墓,不知道該感謝,還是該憤怒。
墳墓在農田和沙漠之間,一處長滿芨芨草的坡地上。沒有墓碑,疊石為記。臨走前夕,深夜兩點,抱著高林,裹著一件老羊皮大衣,到墓前石上,坐了很久。我想人死後如果還有靈魂,她一定會在此時此地,來同我們見面。
高林被茨恩帶走,在那邊由茨恩照顧。母親守著茨林,已經幾天幾夜沒睡。告訴我她是感冒變成肺炎,很普通的病。一開頭照樣出工,耽誤了。一直在等我回來,才停止心跳不久。
說起來才知道,這地方用水靠井。郵遞員送信,只送到公社。支書隊長去開會時捎帶一下。寄出去的信,他們也給捎。燈油鹽巴針線鈕扣什麼的,公社的供銷社裡都有得賣,就是太遠了,不方便。小傷小病,可以找隊長的丫頭,她是赤腳醫生,箱子裡有點兒藥,有時候也管用。要不,公社裡還有個衛生所……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這次,她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和*圖*書九六四年,茨林在敦煌中學上高中,梳著個馬尾巴髻,無憂無慮,愛說愛笑,愛跑愛跳。暑假裡,跟著她的父親,著名醫生、敦煌醫院院長李瑤甫先生出診,到莫高窟來玩。這個沙漠中的石窟寺群,她從沒來過。父親工作時,一個人到處跑到處看。在懸崖峭壁上四百多個洞子裡上高下低鑽來鑽去。
她告訴我,城裡也很亂。茨恩害怕,趁她不在,把她帶去的我的文稿筆記全部燒了。為此她同妹妹大哭大吵了一架,說那是我的命|根|子。妹說,他不要命我們還要,命都沒了根子有啥用。媽怕外面聽見,發怒把她們趕了出去,說你們有膽,到大街上吵去。說完這事她哭了,一疊連聲說對不起。文稿沒了,是我最大的失敗。但既無可挽回,也只有勸她別想。講了個「破甕不顧」的故事給她聽。她如釋重負,又笑了。
緊接著狼群就撲上來了。揪鬥,抄家,昏天黑地。幾個月沒聯繫,她突然來到。那天在中寺大院批鬥常書鴻李承仙,我在陪鬥。彎腰低頭,雙手後舉。她先到家裡,門開著沒人。放下包裹,來看鬥爭會。正碰上美術組組長段文傑揪著李承仙花白的頭髮,一問一個耳光。還有人問,為什麼把反革命分子的女兒李茨林拉進所裡?散會回去看到她,很意外。她說她害怕得很,要來看看。她已懷孕,臉色憔悴。包裹裡有一些食物,一些各地紅衛兵自辦的「小報」,還有一些紗布藥棉白藥紅汞。
「家」已不再是封閉的世界,隨時都有人闖進來亂翻亂吼一氣。甚至半夜三更踢門,叫我起來卸車。她懷著孩子,經不起這般嚇,只有勸她回去。她在走以前,瞅著沒人,給常、李也送去了一些食品藥物和「小報」。考慮到後會不知何時,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高林,取父姓與母名,兼取宋人詩意,以求吉祥。
高林要我一直抱著,進了門還不肯下地。她說你爸背那麼重的包,走了一天路,你不叫他息息嗎?孩子立即兩腿一蹬,說要下去!我說這麼聽話呀?她說,哪裡,你等著看就是了。屋裡一股子煙熏味,是北方老屋特有的氣味。點上燈,她就去煨炕。炕很大,佔半個房間,但只有兩個人睡覺,四分之三空在那裡,裸|露著土炕面,很難看。另半間屋有個舊鍋台,兩個人用太大,旁邊又盤了個小鍋台。大鍋台沒鍋,張著黑嘴,更難看。我想把它打掉,她說別,我媽說給我找個案板,放在上面,正合適。
更難得的是安靜,沒人再來打擾。所裡鬥爭劇烈,又揪出來二十幾個敵人,加上我們,已超過人數的一半。另一半除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跑龍套的,兩派鬥得你死我活,已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們作為「死老虎」被撇在一邊,交給了一個管雜事的工人。他給我們分配勞動任務,別的不管。那時我每天掃洞子,回來除了參加牛鬼蛇神們吃飯前的「向毛主席請罪」儀式,和晚上的「學毛選」以外,沒事就抱著孩子,和她在樹林裡走走。孩子還不大會說話,連螞蟻是個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但是反應很快,表情十分豐富,是我們快樂的源泉。她仍然帶著那本講解詞。我去勞動時,她一面帶孩子,一面時不時拿出來背一背。她仍然想著,將來有一天,能到莫高窟來當講解員。
她環顧四周,有些驚訝的樣子。說這個太破了,幹嘛不買個新的?那個用不得了,幹嘛不買個新的?我說沒錢。沒錢是怎麼回事,她好像不大明白。問她到過農村沒,她說曾集體支農,到郊區摘棉花,沒進過村。我說你到村子裡住上幾天,就會明白許多。我說這也是一種知識,「世事洞明皆學問」麼。她沒讀過《紅樓夢》,把這兩句抄了去,說是很有啟發。說這次遇見我,對她幫助太大了,真是幸運。
每月領了工資,她先給我的母親和姊姊寄去一份,婚前寄多少現在仍寄多少。同時給她的母親和妹妹留下一份。剩下的,可以過一種簡單的生活。我妹妹在四川省地質局工作,有一次進山找礦回到成都,房間被小偷洗劫一空。她聞訊後,把我在結婚時給她買的幾件新衣全都寄去了。每個星期,我們要進城一趟,去看望她的母親。荒涼沙洲,道路艱難,小站候車人寂寂,大漠走馬月茫茫。斯情斯景,已不可再復,當時只道是尋常。
一九六七年元月,女兒高林出生,我都沒在她們身邊。
翌年夏天,她帶著不到兩歲的孩子,到莫高窟看我。我的住房已經被查封,住在一間廢棄的浴室中。浴室面積六平方公尺,牆壁斑駁剝落。空間有兩個鏽死了的蓮蓬頭,一塊隔板。略微傾斜的水泥地面上有兩條水溝。不過位置偏僻,門窗外風景極好,有一大片草地和幾十株合抱的老樹,也難得。我把隔板拆了做成一張大床,在門外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個鍋台,臨時拾幾根枯枝就可以做飯,也很方便。
從她真純的目光,我讀到一種崇拜,很高興。我沒有被別人崇拜過,何況是被一位這麼可愛的姑娘。也有一種幸運之感。但她走後,再沒來過。有時進城聽報告,遇見敦煌中學的老師,少不得問問她的情況。她在校不但成績優異,是校籃球隊代表,還當了個學生會主席。我真難以想像,她那個學生會主席,是怎麼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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