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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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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誰令騎馬客京華

卷三 天蒼地茫

誰令騎馬客京華

最後一句,當時不可索解。我想,假如「胡」是指外國的話,那麼,我後來被捕、逃亡、來到美國,最初的一年半,就是在佛教宗師星雲上人所提供的西來寺滿地可精舍落腳的。後來搬到紐約上州,住在鹿野苑,依然沙門叢林。不知道是神秘的預言,抑還是因緣巧合?
我能死地生還,已很感激命運。心理狀態離那種在乎歷史定位、希冀被算數進去的境界,還很遙遠。但因「主觀論」所受的一切,傷口尚未癒合。讀到「沒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種觀點」兩句,有一種再次被傷害的感覺。當時很強烈,不久淡漠了。
我雖人在社科院,人事關係還在蘭州大學。齊先生說,他找了周揚(副院長),也找了劉冰(蘭大黨委書記),要求把我的關係轉過來。他們都同意了,人事處也已經在辦了。他說,這是個新的起點。寫好這本書,也是為將來的發展創造條件。為了將來,現在花點時間是值得的。

齊先生對我特好,常把我介紹給這個那個,說我是「傳奇人物」、「難得的人才」。常帶我到他家吃飯,給他的夫人和女兒誇我。親自下廚炒菜,叫我嘗嘗這個嘗嘗那個,愛吃的叫多多地吃,不許客氣。說苦了那麼多年,該補一補了。我感動莫名,對他披肝瀝膽,無話不說。甚至告訴了他,我保存著二十多年來用很小的字,寫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紙片上的秘密手稿。為怕暴露,永遠隨身帶著。他很吃驚,連聲說帶在身上太危險了,建議我交給他的女兒小雨代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館美術室工作,讀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是非常喜歡。把它們分類整理,裝在一本塑料像冊裡面。說這樣方便閱讀,也可避免損壞。她說她那裡絕對安全,我可以一百個放心。

甫寫出前三章,齊先生來看我。看了稿子,說是不行。說你不喜歡艾思奇也別勉強,但是,起碼要對社會負責,避免有爭議的傾向性。我明白,這是指非馬列觀點。我說不出什麼來。齊先生很體諒,叫我別著急。說著書立說,幾易其稿是常有的事。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這期間齊先生來過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說,行,就這樣寫。
美學史組分配任務,我執筆緒論和秦以前的部分。毫無心情。總覺得此時此地離開當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殘片中去尋找古人審美觀的蛛絲馬跡,有點兒行屍走肉。迫不及待,忙於加工舊稿,寫出《關於人的本質》、《異化及其歷史考察》、《異化現象近觀》三文近十萬字。都憋了很多年了。寫出來才發現,要把手稿變成鉛字,很難。那時可以隨便說話,但公開發行的報刊,言路雖有所放寬,還是有個底線,很硬:不能議論領導權的合法性。
萬萬想不到,在這命運攸關的時刻,保護我的,竟會是一個弱小的女孩。
使勁兒把圓珠筆向牆壁一摔(嚇得里達猛然站起),長長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伸直兩腿,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著腦袋和兩臂,好半天沒有動彈。
韓玉濤依舊住在美學室。縱橫廿四史,靜對十三經,煙霧深鎖。一九八二年春天,一個風沙瀰漫的黃昏,我去向他告別。他吧唧著他那個黑亮的烏木煙斗,在屋裡走來走去很久。忽然把長髮往腦後一甩,說,早就聽說你要走了。又走了一圈兒,說,走就走吧。再一圈兒以後,他說,「世味年來薄似紗」呀,「誰令騎馬客京華」呀。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m•hetubook•com.com個封好了的信封給我,叫我到路上再拆開來看。裡面是一首贈別的詩,他做的:
他面無表情須臾,又笑了,說我缺少幽默感。剛才是開玩笑的,幹嘛那麼認真?
書生夾策成何事,飄搖萬里度龍沙。
爬過了百里泥沼,臨門只有一步,卻硬是跨不過去。
那份驚險,回頭後怕。
先生有股子親和力,同黑窩的農民一見如故。他說黑窩風水極好,將來山上的樹大起來,就更好了。說他在離休以後,要來這裡做個房子,買一艘摩托汽艇,以便城裡住膩了,可以來換換空氣。
有一次,我為了調劑一下情緒,寫了篇散文《在山中》(後在《北方文學》發表)。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來時,他正在看。
《未定稿》雖是內部刊物,印數有一萬多份,影響較大。刊用此文不久,林偉就被撤職。(還有別的原因,新賬老賬一起算)。刊物主編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彥兼任,以示黨對思想陣地的依然重視。
他說那當然,你來了,住多久都可以。
他說那當然,沒幽默感神經愛斷,你小心些啦。
一,高爾泰的主觀論;
書稿,交給了齊先生。請他任意修改,全權處理。
把高林從江蘇接來,送到玉泉路十一學校插班。在學校附近的石槽村租了一間小屋,搬去和她同住。石槽村是被城市包圍的農村,小到只有幾家,週遭車走雷聲。每天步行五六分鐘,送高林到學校,然後搭地鐵,到所裡的資料室寫作。把密雲廢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論文:《美學研究的中心是什麼》、《美是自由的象徵》、《美的追求與人的解放》。
室內有辦公桌八張,晚上我們各用四張,拼起來睡覺,早晨再還原。不還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學習」,一般沒人來。韓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煙斗。有時用煙斗敲著桌子,問是誰派我來監視他的。說他沒反黨,沒反社會主義,什麼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過藥,又向我道歉,說那是病,請不要見怪。據說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記得。
歷史似在拐彎,發出卡卡的聲音。北京城裡更響,如同五月的冰河。街頭巷尾,層層疊疊大大小小張貼著各種字紙,有油印的,有手寫的,也有鉛印的。論政,說理,訴苦,申冤……五花八門。蒸發著腥熱的人氣和苦寒的地氣。許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憤怒、悲哀和疑問,都怯生生破土而出。像積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調不定的號角。
齊先生傳達胡喬木院長的號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學習,堅定不移地宣傳馬克思主義。說胡喬木說了,誰要是能寫出一本像《大眾哲學》那樣的讀物,就會受到獎勵。傳達後,把我從美學史項目中調出來,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眾哲學》的觀點和體例,寫一本《大眾美學》。計劃十二萬字,列入了八〇年的所謂「重點科研項目」,並和出版社預簽了合約。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哲學所編《中國哲學年鑒》「美學」條,將我提出此說寫入。條稿送美學室徵求意見,有人說,這個觀點是李澤厚在《美學》季刊第四期上提出來的,應改高為李。條稿執筆人、《國內哲學動態》編輯室主任潘家森(潘知水)拒絕修改。理由是高文發表時間早於李文半年。僵持不下,科研處折中,兩個名字並列刊出。
但熙熙攘攘的行人,已對它視而不見。只偶然地,有個把人,冷風裡縮著脖子,袖著手,在牆前徘徊,尋找著殘餘的字跡,像尋找失去的希望。歷史前線的風景,由於他們悵和*圖*書望的神色,而益增淒涼。
一九九九年,台灣南華大學校長龔鵬程先生送給我一本他剛出的新著,叫《美學在台灣》。開卷就說,四九年以後「大陸的所謂美學」,只有馬列主義和政治批判,除了翻譯西方和整理古典,「全部一片空白」。我讀之,已無感覺。
我一聽「自留地」三個字,火了。說,齊先生,寫不想寫的東西最累,你知道嗎?

窗外沒個人影,有時山風呼嘯,有時大太陽曬得湖上的冰喀喀直響。我寫得很努力也很順利,神行紙上手不知,有一種快|感。
金風爛漫紅兒鬧,亦有長矛,亦有羊毫,雲外驚飛是大鵰。
畢竟是「新時期」,整肅限在黨內。我不是黨員,沒怎麼追究。
命運攸關。別無選擇。日復一日,我按照「馬克思主義美學原理」,一寸一寸地在格子上爬。伸著懶腰爬,打著呵欠爬,出去轉上好半天回來再爬,如同鋸自己的神經。
一年前,我還在酒泉五七幹校勞動。半年前,剛「歸口」到蘭大哲學系。友人李澤厚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美學室當副主任,主編《中國美學史》。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邀我一同參加。我被「借調」到社科院,前後三年。

但我對不起他:三年間,沒給美學史寫一個字,卻寫了許多自己想寫的文章。我說我骨鯁在喉,難得他表示理解。後來出書,還白掛了我一個虛名,白給了一份稿費。都是好意,我受之,都有愧。
為了我能「不受干擾」,安排我帶足資料,到密雲水庫去寫,為期一年。那地方離城約兩小時車程,環湖皆山,滿坡新造的松林。哲學所在那裡有兩排簡陋的單間平房,供內部項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風景好,空氣新鮮,魚蝦新鮮,還有伙食補助。但畢竟太遠,不方便。除了夏天,平時沒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滿滿一車人,都興致極好,各有詩。辯證法室的金吾侖先生是自然科學家,有句云:「小橋那邊是大壩,大壩那邊有路通。」飯桌上一念,闔座大笑。

我們的室主任齊一是老幹部,但很開明。他後來當了哲學所的黨組書記,兼副所長。仍兼任美學室主任,常來美學室參加政治學習,同大家一起,笑罵先皇廟裡的「那個萬壽無疆」,說「廣場變成了神堂」。他說參拜者圍著「那個東西」打轉,就像當年紅衛兵參拜芒果。領導人如是說,更使我目瞪口呆。總之初到那時,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四,自己的客觀性和社會性統一論。
時代潮流如江河之濁,圍繞著古老的宮牆,形成無數漩渦,發出金石般鈍重的聲響。而在宮牆的後面,拉起了兩股互相對立的「黨的理論隊伍」:一股以《毛著》編委、《紅旗》雜誌那批人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論工作務虛會那批人為主,叫解放派。兩派各有靠山,鬥爭互見勝負。鼓兒咚咚地打,鑼兒當當地敲,時不時爆出一些內幕,增添想像的空間。
特別是有些民辦刊物,淒紅駭綠,異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一直以為群眾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沒想到鐵鉗子稍一放鬆,就一下子激射出那麼多智能和靈氣的光芒。
若非齊先生,我無緣和小雨相逢。關係鬧僵以後,齊先生要查我的秘密手稿,讓小雨交給他。小雨拒絕,說她沒看見過。
從朱光潛先生被迫反覆檢討,文革小組把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柳波夫封為黑幫祖師,到追問「m.hetubook.com.com為什麼審美的鼻子伸向了德彪西」,美學領域一直是政治批判的重災區。重中之重,是主觀論。這段歷史很近且為眾所周知。我頗困惑,以李澤厚的聰明,不至於想要改寫它吧?但是不,緊接著,李在同台灣學者蔣勳的對話中,又重複了這同一說法:「美學領域從未有過政治批判。」並補充說,「五十年代是三種觀點,八十年代還是三種觀點。」十分明確。
他帶來了長白山葡萄酒,月盛齋醬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內幕,西單牆近況,有什麼什麼會議上誰誰誰的發言,我都愛聽。他對毛澤東的厭惡和凡是派的輕蔑,我都欣賞。他對「在理論務虛會上大出鋒頭的那幾個人」不以為然,挨著個兒數說他們五七年以來整人發跡的歷史,把他們以往發表的文章同他們現在的言論對照,使我不勝感慨……吃了喝了,同去遊湖時,我們已蒂芥全無。
在北京三年,沒玩過一次。臨走以前,小雨帶我和高林,到城外潭柘寺、十三陵、圓明園等處走了一遭,又到城市深處那些曲折胡同裡搭滿窩棚的四合院作客。接觸到不少古老方言和傳統民俗,倍感這個城市的土厚水深。每到一處,我的心就低聲地說,我愛北京。這期間不少院校邀我講演,提問踴躍掌聲熱烈。每到一處,我的心就低聲地說,我愛北京。
我說太棒了,朝湖得有個落地窗。
二,蔡儀的客觀論;
天涼起來時,大家先後離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員、服務員、廚師各一人,和一隻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個人都不來上班,把伙房和庫房的鑰匙交給我,讓我自己管自己。我的伴兒就是那隻狗。狗叫里達,膽子極小,是個溫和的大傢伙。湖那邊有一村,名黑窩。幾十戶人家,我有時去坐坐聊聊,喝點兒大葉兒茶。村裡的土狗,只里達一半大,汪汪一叫,里達就溜走了。我回去時,它怯生生躲在路邊的叢莽後面,耐心地等我。
期間,齊先生看完了書稿。說,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需要加工潤飾一遍。我怕再鋸神經,堅請他任意修改。他說他沒時間,我說我也沒時間。他說給你時間,我說我的時間你怎麼給。他曉以利害,我說他威脅,一下子鬧僵了。一年前功盡棄,朋友們無不罵我。
韓君健談,言語不俗。國學基本功紮實,寫稿子慣用毛筆。字極好。小楷鐵畫銀鉤,狂草雷奔電馳,依我看,勝似乃師(啟功)。治書法美學,見解獨到。發表在《美學》雜誌上的文章,擲地有聲。詩、詞俱佳,雖亦歌功頌德,都鏗鏘可讀。可惜當時沒有抄下,現在記得全的,只一首了:
每天,里達在爐邊躺著。我在結滿冰花的窗前,四百字一頁的有格稿紙上,寫那本合作的書。撇開艾思奇,沿著自己的思路,得心應手。過去盡受批判,名字人見人疑。幾十年來記下了不少想法,積累了不少舊稿,以往見不得人,現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學所的黨組書記一同署名,等於護航,正可以擴大影響,幸何如之!
哲學所美學室,在前一棟二樓走廊的盡頭。裡面住著矮個子韓玉濤。他年過四十無家,又沒分到房子,住在辦公室。煙癮很大,滿室雲霧。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藥。我來所後,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臨小院。院內有枯樹一株,殘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橫斜,貓腳印如墨梅,濃淡疏密錯落有致。
回想起北京三年,還是要感激命運。
他笑了,回過身來,斜靠在椅和圖書背上,說,累了就休息休息,還種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嗎?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處是工地。特別是社科院所在地東長安街建國門一帶,直到永安里大北窯,腳手架林立,推土機起重機日夜轟鳴。大卡車往來穿梭,捲起團團黃雲。空氣污濁,一股子煙塵的氣味。
美學室斜對門,是院刊《未定稿》編輯部。主編林偉兼是《人民日報》副總編,憂國憂民,以思想開放、正直勇敢著稱。編輯謝韜兼是《中國社會科學》的編輯,曾因胡風案坐過十幾年牢,對於獨裁暴政,懷著刻骨仇恨。他們很喜歡《異化現象近觀》,下決心打個擦邊球。觀察形勢數月,終於在七九年秋天,給作了一些刪節和「穿靴戴帽」之後,基本刊出。
社科院是幾棟三層樓房,據說原先叫海軍大廈。已很老舊,有寬闊的樓梯和走廊。走廊兩旁塞滿了書架,堆放著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紙袋。沒人動它,罩著一層灰。都是些陳年資料,有用沒用,誰都不知道。留下的過道,狹窄而曲折。清潔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條彎曲的、發亮的淡綠色水磨地面。
這不用說,我都知道。但是三章稿子五萬多字,我自己喜歡,現在不用了,要重寫,寫什麼呢?沒有內心的衝動,為寫而寫,我會面對稿紙發呆,伸懶腰打呵欠,渾身難受。寫信也是這樣,怕應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師長,除非有事掛念,都不寫信。十分抱歉,無法解釋,失去許多珍貴情誼。個中心情,別人很難理解。在別人看來,能寫那個,自然就能寫這個。以齊先生的細心和體諒,他要不是這麼看,也不會要我合作。

我說對不起,我的神經都快斷了。
受夠了無聲的中國,我覺得這一切嘈雜喧嘩,就像節日的喜慶。

知道他不高興,我解釋說,寫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換口氣。
三,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論;
在那些曙光乍現的日子裡,誰也沒有想到,幾年後會太子黨橫行全國,無法無天,沒人惹得起。

我說請指點。他說,好。仍未回頭。
三篇文章,先發表的是《美學研究的中心是什麼》。刊於八一年《哲學研究》月刊第四期,說美學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經驗。論題是在對別人的批評中展開的,過後讀之,頗悔刻薄。後來兩次出論文集,都沒收入。
結果比預料的好,只是被趕出北京。社科院許多朋友,特別是林偉、謝韜、盧玉、包遵信諸位,曾致力於幫助我留在北京。但哲學所不轉檔案,誰也無法可想。檔案被退回蘭大,我只有回去。回去後給包遵信畫了一幅敦煌壁畫,感謝他的大力奔走。題句云:「畫壁曾思秉燭遊」。
鋼筋鐵骨風雲後,卻與胡僧話落花。

我發現,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時也無法溝通。
我後來才知道這事,覺得有點兒奇怪。以美感經驗為中心,是主觀論的必然。李主張美是客觀性和社會性的統一,中心應是那決定美感的客觀。忽持此說,不合邏輯。《年鑒》是沒人看的書,僵持不下,至於的麼?更奇怪的是,不久以後,李在《美育》雜誌上公開宣稱,中國的美學討論,從來沒有過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儀的、朱光潛的「三種觀點平等商榷」。
我說,齊先生,來很久了嗎?
但他依然堅持,這本書要以馬列為綱。


街巷依舊。但沒有了大字報hetubook.com.com、小字報,沒有了民辦刊物,沒有了任何自主性公共交往的空間。西單牆上撕剩的字紙,像節日過後一地爆竹的碎片。低矮的牆,沉默的牆,褸襤而又驕傲,像英雄紀念碑,倒臥在帝城的中央。
一九七八年底,我初到北京時,已經四十三歲。
滔滔天下今誰是,大寨秋高,大慶秋高,大纛飄飄在九霄。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說它值得重視。沒抓辮子,沒打棍子,沒說主觀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動,很特殊。我給他寫了個信,謝沒落井下石,贊有學者風度。他回信說,這是最起碼的。那時候,我們都年輕(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過這麼個茬兒,一直保持著好感。反右後沒再聯繫,「新時期」恢復了通信。
帶著書稿回到北京時,城裡的政治氣氛已經大變。鎮壓浪潮剛過,對被捕者的審判好像已經結束,又好像還在進行,風聲鶴唳。
與李的交往,始於五七年。那時全國圍剿《論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李在《哲學研究》上發表《關於當前美學問題的爭論》一文,從學術的角度,歸納了四種看法:
他沒回頭,說,嗯,有點兒久。其聲悶悶。
我咬緊牙,拼了命寫。一年後,終於寫到了預定的十二萬字。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學史室主任王樹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氣極大膽子極小的精神病人學游泳,那份細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動。還有就是,兩個從「廣闊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學所編制的高幹子弟也來了。正在釣魚時,被軍人出身的所長孫耕夫撞見,朝他們吼道,你們怎麼來了?!誰讓你們來的?!知道影響有多壞麼?!回去!馬上回去!兩人收起釣竿,乖乖地走了。
去後第一次政治學習,是聽副院長鄧力群做報告。那口氣,像小學教師上課。我至今記得其中的兩句:「首長們為革命做了那麼多的貢獻,難道不應當照顧一下嗎?」這是駁斥一種錯誤言論: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幹子弟的地方。當時我很驚訝,因為聽眾不是兒童。但別人都不在乎,習慣了。也沒人真的「學習」,討論無非閒談。罵特權,罵腐敗,甚至罵毛,都沒顧忌。我又很驚訝。因為「新時期」的這種寬鬆氛圍,北京先有。外地還死氣沉沉。而我,剛來自邊遠的省份。
在當了二十多年的階級敵人,陷落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敵國的俘虜之後,我感受著這一切,就像一個逃亡者窮年飄泊,來到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發現它竟然就是故鄉。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中南海裡暗鬥明爭,滿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帶著「廣闊天地」的荒謬體驗,忙著謀生。上訪者鳴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淚史。失寵的幕僚,站錯隊的幹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頌德而未獲寵幸的文人,甚至看風轉舵一路順風的官油子,也都跟在裡頭,大聲控訴「林彪四人幫」對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陳述,同樣悲憤交加聲淚俱下。
到北京,才第一次見面,相識雖新有故情。說起敦煌,他示以長詩一首,開頭是「快馬輕車玉門關,萬里風塵談笑間」,是五七年去參觀路上寫的。那年我去酒泉勞教,走的是同一條路,也有幾句東西給看。末尾是「無限行程無限苦,最苦大漠寂寥中。」我說我這兩句,和你那兩句,象徵著兩種不同的命運。他說我是不瞭解情況,他命運只比我略好。那時的他,絕對是專制制度的敵人。後來的變化(所謂「告別革命」)是怎麼來的,我不知道。
但同事們遇見,大都要說一聲:你不要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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