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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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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回到零度

卷三 天蒼地茫

回到零度

又是搬家。可憐小雨,身體不好,跟著我窮折騰。
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還是回了南大。路上繞道北京,看望小雨的母親時,一位我所敬重的詩人約我們和王若水夫婦一同到他家吃飯。談起南大的事,教我別看簡單了。他聽知情人、一位楊姓翻譯家的妹妹說,南大很複雜,到底會怎樣很難說,多一個思想準備比較好。我說那邊的幾個頭兒都是自己人,起碼有什麼事,不會被蒙在鼓裡。是他們一再要求我去的,總會有個底線。詩人說,但願是那樣吧。

小雨說,我也是。
初到南大,熱鬧了一陣。分到房子前,住在校招待所。校長曲欽岳先生盛宴接風,幾位副校長和中文系正副主任也都來了。除董健先生和許志英先生以外,都是第一次見面。話題輕鬆。坐在我旁邊的人事副校長許庭官先生說,長江的魚,以鰣魚為最名貴。一斤要一百二十多元,還買不到。其次是刀魚,再其次是扁魚。我小時候愛吃鱖魚,問他鱖魚算第幾等。他說鱖魚嘛,只能算是大路貨啦。
非常時期,最見人心。小雨獨自一人,身體又極單薄,大災難中得到很多幫助。在南京,得以把緊要材料,鎖進中文系辦公室保險櫃裡。到成都,得以重回川師大藝術系教課,並住進依然空置的雨舍舊居……所有這些方便,都來自珍貴的情誼。她在北京的母親,每天給她寫一封長信,更是她極需的精神支持……雨舍近鄰廖加寧、吳麗君夫婦,對她關心幫助無微不至,我們感念至今。當然,老熟人躲著走的更多。「上面」也一直沒有批准小雨探監m.hetubook.com.com的要求。我一出獄,她就病倒了,幾乎死去。經空軍醫院幾度搶救,終於脫險,但康復緩慢。
南大在市中心,四面都是大街。屋在一棟新蓋的家屬樓裡,三室一廳,窗臨小巷,對面是樓。憑窗下看,行人熙攘。抬頭是無數曬著或沒曬著衣服的竹竿,搭在兩樓之間堆滿雜物的陽台上。「十里長街市井連」,是我最怕的那種環境。但生活、工作都很方便。南京住房緊張,南大尤甚。許多老師排隊多年,還在等。新來乍到能有此屋,已是極大的照顧,還能再說什麼?
這期間,趙憲章、許志英、董健來了不少信。南大監委主任歐磊和中文系總支書記朱家維兩位,兩次到成都看我。據說對於我的「問題」,國家教委比公安部門更「左」。在一次「全國高校政治思想工作會議」上,李鐵映講話,說像高爾泰那樣的人,還幾個學校爭著要,說明高校的思想工作,已混亂到何等地步。副主任何東昌當場命令南大黨委書記韓星臣趕走我。南大在同警方聯繫以後,寫了一份材料上報教委,說高爾泰並未犯法,而且工作需要,沒有不用的理由。教委不理。後來韓書記、曲校長一行北上,見了何東昌。何態度粗暴,打斷他們的陳述,說:那也不行!
附近的鼓樓商場,可以買到上好的綠茶,和極新鮮的椰絲麵包。我和小雨常常在黃昏時分,頂風冒雪,買點兒回來享受一下。那種燒水泡茶關門聽雨的感覺,後來竟常常懷念。
接下來是中文系一些老師的家宴,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別是一位教蘇聯美學的凌姓教師的家宴,那份熱情,那份豐https://m.hetubook.com.com盛,真使我汗顏。
暑假裡,把孩子送到高淳姊姊家,和小雨兩個,吃食堂,開地鋪,起早摸黑收拾。南京夏天很熱,尚未通水電的新屋,像烤箱。我們安了爐灶,裝了淋浴器。買了木料,請木匠打了全套傢俱。根據房子的結構,自己設計書架,與牆同高同寬,成了房子的一部分。自己油漆,滿身砂紙打下的漆灰,順著汗淌,如同泥漿。那個苦呀,回頭後怕。
艱難時世,有這麼一句,也就夠了。
去中文系報到,許志英說,坐了那麼多天火車,先在家休息休息。
我笑笑,沒說什麼,等著通知收回住房。但是那次沒說。幾天後,趙憲章來,說,這些傢俱,都是現打的,出不了門,系裡可以幫你賣,請你說個價錢。我說,你們看著辦吧。
從一九八九年九月九日,到一九九〇年春節前夕,我在牢裡關了一百三十八天。之前的「收審證」上,寫著「反革命宣傳煽動」七個字。之後的「釋放證」上,寫著「審查完畢予以釋放」八個字。整個事件,莫名其妙。

李說,我沒什麼,我只怕那邊的保證靠不住,結果麻煩大了的不是他們,而是你們。
南大中文系柳副主任來訪,說,許志英老師讓我來看望你們,請你們一定要回南大。南大有自己的人事權,不必教委批准。我們會堅持到底,讓你一定放心。許老師怕的,是你自己動搖了,不來了,那就麻煩大了。早就聽說,許志英原先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文革時兩派鬥爭,他是一派的軍師,以料事如神著稱。果然料事如神,知道我想和_圖_書不去了。不去有何麻煩,我不知道。但是話說到這份兒上,不去就不仗義了。而且,還得再搬家。想想還是去吧。辜負了李奇明先生的好意,感到十分抱歉。
歐磊先生和朱家維先生聽說我們要走,一同來看我們。進門就說,對不起,對不起,這種事情,真是太對不起了。

我說,終於回來了,卻沒有到家的感覺。
我們聽了,很感動:南大終於有人,說了這麼一句。
據說雪天易晴。這次竟一連下了十幾天。有時大風大雪,白茫茫一片,有時又變成雨,把積雪化為泥水。我從前的老師、年近八十的許汝祉先生頂風冒雪,步行來看我們,使我們惶恐之至。和小雨送他回家時,巷道裡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連忙收傘靠邊,貼牆而站。到跟前才看清,是上次宴席上十分健談的人事副校長。呼啦一下子就過去了,車轂轆濺起一片水花。
但是,還沒來得及在家裡做一頓飯吃,我突然被抓進了監獄(見《鐵窗百日》)。警察搜查屋裡,翻得一塌糊塗。後來我被押解成都。小雨為便於探監,從南京趕到成都,這房子就沒人住了。

暫時沒事做。讓我來,是要設立文藝美學博士點。設點有許多條件,除了所謂「學術帶頭人」、所謂「博導」的個人條件,還有學校整體的條件,教學班子裡每個人的條件。要添一大堆申報表,技術繁瑣,我都不懂。這些事,系裡都做了。我除了在填好的表上簽字,就是收拾分配給我的屋子。
十幾天後,中文系來了一輛轎車。許志英和_圖_書、趙憲章、系辦公室主任三個人請我們吃飯。席上,從秦淮河的污染,夫子廟的重建,說到寧海路自由市場能買到什麼魚什麼菜之類,直到杯盤狼藉,我以為他們要下一次再說的時候,許志英提到了「國家教委那個事情」,說,「我們一直頂著,現在看來,怎麼也頂不住了。只能等幾年以後,形勢好轉了,再接你們回來。」
想去拜訪一下那位翻譯家的妹妹,瞭解一下情況。再一想已無必要:反正是要走的,一走,就什麼複雜都沒了,何必多此一舉。
沒有開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到南京,正雨雪霏霏。公共汽車都濕漉漉的。無數微明的雨傘,在黃昏的街燈下游移碰撞。小巷依舊,樓道上沒遇見一個人。屋裡到處是灰土。空氣陰冷,被褥潮濕,雨夾雪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地響。對面樓照進來的燈光,在牆頭地面和天花板上,交織著一些菱形光斑。
回來十幾天了,上次常來看望的幾個負責人,一個都沒來。連趙憲章都沒來過。那位教蘇聯美學的凌姓教師倒是來了。進門沒說話,點了個頭,就逕自穿過客廳,進入這個房間那個房間,上下四邊看。我很驚訝,問他想幹什麼。他解釋說,是來看房子的,此外無話。同時,我們寄存在系上一位同事家的一卷畫,取回來後,發現少了好幾幅……看來所有這些,都不是偶然的。從上次柳副主任去成都,至今已七個多月。這期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記得從前在西北,有一次到酒泉鋼鐵廠位在戈壁灘上的工人住宅區去。一排排蜂窩般密集的低矮土屋,蒙著冰雪塵沙,遠望與戈壁同色,彷彿溶解在浩瀚無邊的荒寒死寂中和_圖_書。但走進小屋裡面,家家畫報糊牆爐火通紅,盆栽花草欣欣向榮五彩繽紛。一牆之隔兩個世界,進門如同夢幻。不由得為渺小生命抗拒宇宙洪荒的大勇,和人為了活得稍微像個人樣而不顧一切的固執所震撼。現在我發現,酒鋼工人們的那份勇敢和固執,我們也有。
白天來訪者多,沒處坐,站著說話。系裡很關心,幫了不少忙。董健家在隔壁,許志英也住得很近,常來問問需要什麼。特別是趙憲章,三天兩頭跑,送這送那。有一次他給辦了個煤氣本,拉來一罐煤氣,特沉重,扛著爬上三樓,累得直喘。我們過意不去,想將來給他送一幅好畫,表示我們的感謝。到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基本上收拾就緒。放下窗簾,不看外面的醜陋,小環境也還可以。
我的辦案警察中,有位李奇明先生,出獄後成了朋友,勸我留在成都。說,你留在成都,有什麼困難,我們可以幫得上忙。要看病,可以幫找好醫院、好醫生。女兒的工作,也可以幫安排得好些。那段日子,我和小雨都在畫畫。他說你們要是想專門畫畫,也可以調到畫院。這當然比到南大要好。起碼可以脫離教委的控制。原以為京畿沿海一帶比較開放,安全系數大些。既然不是那樣,我想不如留下。
捉放一場,如同兒戲。但生活的根基,已經連根拔起。我們準備走路。先回四川,再想辦法。幾個青年教師都反對就這樣走掉,說起碼得要求賠償損失。當時民告官是一種時尚,法院雖不會受理,但可以擴大影響。我草擬了個控告國家教委的訴狀,愈寫愈覺得沒意思,像政治表演。四十年來家國,多少血淚消磨。還來算這麼點兒小賬,豈不是自我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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