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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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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鐵窗百日

卷三 天蒼地茫

鐵窗百日

獄方任命的號長,並不就是國王。國王的職稱,叫老大。老大是那個粗脖子的小頭。號長對他,只有唯命是從。
我耳朵裡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抓住褲衩,擲了回去。
從一九八九年九月初到一九九〇年春節前夕,我在監牢裡蹲了一百三十八天。
「這是老頭兒(指一團愁苦)的洗衣粉。」另一個聲音說。
弄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摸著石頭過河,錯位的時候很多。這樣幾次以後,有一次,突然來了十幾個警察,個個鐵青著臉,怒氣沖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之類,都來了,一掃詭譎。我舒了一口氣。心裡想,終於玩完了,來真格的了。刀俎和魚肉的關係,終於正常化了。
我因此遲了好幾個月,才知道蘇聯東歐發生變化。那是二十世紀最重大的歷史事件。可謂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這時那三個都醒了。一個說,沒什麼,要煙麼?說著在床上站起來,拋上一根煙去,剛好到他的腳下。他兩頭一望,拾起煙,笑了笑,走了。
他們把要帶走的東西,登了記,分別裝進了印著「南京市刑警大隊物證袋」的牛皮紙口袋。有個清單,讓小雨簽字。
我們照辦了幾遍,還沒人來,就坐著等,突然間一個管教從空中走廊匆匆跑來,朝下面急促地說,來了來了,快!於是劉鈞拿起學習材料念起來;我們捧起學習材料聽起來。幾個穿黃呢子警服的老頭子,後面跟著一大群,緩緩從上面走過。過完了,放下材料,瘦子兩臂高舉伸了個懶腰:說:啊啊啊!胖子說,輕聲點兒,還沒走遠哩。
我因為坐在牆角,從裡朝外看,看見他第三次縮手時,將鎳幣快速貼在耳後。第四次出手已是空手,按下去的是無物。當人們驚訝時,他已從耳後取下鎳幣夾在手指縫裡,拍打牆壁時就掉下來了。
學習形式不用教:一個人念大家聽,然後討論。四十年來,裡外都是如此。一想到十天動彈不得,我就發愁。但兩天後,麥克風又響了:叫打掃衛生,蛛網要清除,地面要沖洗,青苔要剝刮淨。打掃後管教們來檢查,說牙刷牙膏碗筷面盆都要放整齊。晚上來鎖門時,叫我們明天起來,一切要保持原樣。次日來開門時,叫把被子折疊整齊。吃過早飯又來看,告知馬上有首長來視察,叫我們坐端正,學習文件要拿在手上,邊念邊聽邊看。
我已無退路。再說了一遍。

二十二、順位

他遞給我一張鉛印的小條子,要我簽字。我把紙團塞進口袋,掏了一陣,說,我沒帶筆。他說,這不是筆麼。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剛從四川師範大學調到南京大學。
「你要用人家的東西,起碼得打個招呼,對吧。」又有人說。
嚼碎仇恨強嚥下
感謝上蒼,停電是經常的。這個四十年和平建設的可愛成果,像一條柔軟的大毯,時不時會把我們包裹。
警察糾正了北京醫院的診斷。這種事情,誰能想到?
給煙不給煙,也得看個對象和場合。給錯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問你什麼意思,叫你少來這一套,歪起來說你腐蝕幹警,你怎麼著?
什麼事?警察又問,這次是專門問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大家都很興奮,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不肯再做了。

七、無形王國

我說,什麼小鹿?他說自從我「走了」以後,小雨每天折一隻紙鹿,連起來掛在天花板下,越來越長。我一聽就知道,這是真的,放心了。他說他向她要了一個,想帶給我看看,這次帶來了。
不,還是有用的——它打發了時間。
大個兒借給我一條床單。這條床單因為一層又一層的補丁而極為厚重,比夾被還管用。矮疤臉把一件破襯衣撕成條條,為我搓成一根帶,用以代替那根被沒收了的皮帶。小頭給了我一副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這樣,我有了坐牢的全套裝備。
同時我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一個笑容。
來自文化教育界的告密材料多如牛毛。反而是警察們的客觀調查,排除了大量不實的指控。

十三、我叫九三四

房間中間一張長方形大桌,幾十把折疊椅,有的靠桌有的靠牆。牆上除毛澤東像外,掛滿錦旗和獎狀:「愛民如子」、「愛民模範」、「英勇機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新舊程度不等,從煙熏八爛到金光閃閃,現出長的歷史。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那天,他們打開送飯的小方孔,把一根橡皮管子伸了進來,大聲命令我們把它接在天井裡的水龍頭上。我知道,這是澆冬水。機會難得,接好龍頭,我立即跑到門前,臉貼著水管,從開著的小方孔往外看。
羅手心朝上,劃了個半圓,說,我們四個人,奉上面的命令(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了),負責你的問題。
接著跑過來,從外面貼著門洞,問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怎麼敢破壞監規?忘了是社會渣滓了嗎?忘了是在什麼地方了嗎?……如是訓斥約半分鐘,直到上面有武警經過,命令他不許高聲喧嘩,才停止,並走開。
同時我發現,不知不覺地,自己的思想也脫離了原來的軌道,關心起不相干的事情來了。
當了那麼多年的「階級敵人」,我還沒見過那些東西。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獨立王國和它的民族主義。知識、體驗都是新的。環境陌生,又沒人指點迷津,易犯錯誤。打了小頭,沒想到反而沒事。沒想到在那以後不識抬舉,堅持在第三個攤攤吃飯,是亂了規矩,犯下了第一個錯誤。勸阻調|教新人,更加形同反黨,是第二個錯誤。我不自覺,緊接著又犯了第三個錯誤。
他,方臉號長指著我,說,他沖洗茅坑,滑倒了。把這些個碰下來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飯盆,懷疑地又盯著我看了一陣。似乎要問什麼,但又終於沒問。到門口,回頭說了一句,你們放老實些!砰地一聲帶上門,鎖上,走了。
「哪兒來的?」其中一個低聲吼道。我沒開口。他從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隻骯髒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舉起。接著好幾個人都舉起了拖鞋。「快說,哪兒來的?」我望著他們,百靜中可以聽到,拖鞋上的水漿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喝罷盯住洞口,見我沒走,更厲聲地又喝。
南大校長曲欽岳先生曾就我被捕一事,向江蘇省委抗議。省委的回答是,他們不知道這事。但四川省委的朋友告訴我,直到要放我的那天,省委書記顧金池還打電話給省公安廳,教等一等。說他已向上請示,等有了回話再說。省公安廳回答說,已經放了,要是不行,可以再抓回來。
原來他要見一下小雨,就是為了,說這麼一句話。
突然,頂棚上的電燈亮了。那暗淡的橙黃色的光線之中,似乎有某種善意的和溫情的東西,它稀釋和沖淡了惡意的藍色幽暗,但還不足以使人感到慰藉。
嚼碎仇,嚼碎恨
幾個月後,我出獄時,獄方發還了全部扣留的物品。其中有一大摞書。每本書上,小雨都用報紙包了封皮。大都是用《參考消息》包的,其中有蘇聯和東歐的消息,她急於讓我知道,但我全都沒有看到。那本《訂正六書通》上,也有報紙包的封皮,他們在轉交該書時,把包皮紙取掉了。心思之細密,難以想像。
那天,一團愁苦給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後順序也完全正確,第一小頭第二方臉第三矮疤臉……無師自通。李寶祥建議我把衣服脫下來,一起也洗一洗,「洗乾淨了穿著舒服」。我脫下來,說,我自己洗吧,一件單衣服,不費事。湊過去,自己洗起來。
這種景觀,我還不曾見過。
學校給的房子,在校園後門外一棟新蓋的樓房裡。整個暑假,我們一直在打製傢俱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剛收拾完,中午再到學校食堂湊合一頓,晚上就要在家裡吃了。小雨已經到寧海路自由市場,買來了一籃子新鮮蔬菜。
後來的幾十次審訊,除少數幾次例外,基本上是來兩個人。紀錄員沈傑以外,有時是羅興雁,有時是李奇明(像貓頭鷹的那位),有時是李德明,一個瘦高個兒,很有文化教養。談話氣氛寬鬆,往往像是閒談,內容與案子無關。
入獄已經幾天,仍然感到怪異。焦灼也一如當初,如同新鮮的創傷。
據說在奧斯威辛和特萊勃林卡,也有些人養成了模仿蓋世太保的習慣,被稱為心理異化。我以前寫東西曾經引用。現在看來,這主要不是異化,而是人性。武警不激動,因為他是辦事。神仙激動,因為他要做人。就像矮子見了比自己更矮的人,想表現一下自己的高大。
那天進來一個新犯人,五十多歲了,臉部的結構有點兒什麼不對頭,像是弱智。他們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份出來勸阻,左遮右檔,說算了算了。有個人在後面拉我,叫別管。
我說我寫過好幾封信了,她怎麼會都沒收到?我說你們幾次說帶了她的信和東西給我,除了一套棉衣一雙棉鞋,我怎麼一樣也沒收到?
我懂了,這表示允許大個兒,讓我坐旁邊——那個人是頭兒。
越過平原,越過高山
寬廣美麗的土地
他斷然說,她不會的!話一出,似乎自覺不妥,忽然尷尬起來。
我蹲下來,趴在大鋪沿上,用圓珠筆,寫了個飛字。
請同監幫忙,讓送飯的弄來一支舊毛筆。洗淨了,蘸著清水,在牆上苔痕不到處,寫起吳昌碩半臨半創的石鼓文來。任性而為,未終篇變成了狂草,懷素的那種(見《畫事瑣記》)。狂不幾天,毛筆禿光,恨恨而止。但我因此發現,可以用用圓珠筆,在紙上寫狂草,以記事。同伴警察都不識,以為我是練書法,我因此得以,積累了一點兒《鐵窗百日》。
想到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節目裡,那些被大型食肉獸叼住了,或者被蟻群壓住了的小動物蹬腳扭腰都無效、終於放棄掙扎、聽任處置的形象。
一日三餐,頓頓米飯。早上鹹菜,外加兩頭生大蒜,據說是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蘿蔔白菜之類,每週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三餐之間,翻翻舊報紙,說說無聊話,補補破被服,打打撲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畫個裸體女人,反覆傳閱修改……一天就過去了。這些活動,大都違禁。《監規》上寫著,不許談什麼什麼,不許搞文娛活動,不許擁有鐵器銳器等等。其中一條,是「不許串通案情」。這使我想起進來的那天獄方在窺視孔裡問我的那些話,等於公開案情。什麼意思?不知道。總之犯人們也一樣,沒把條文放在眼裡,只不過是悄悄地違背而已。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警惕起來。門上的鎖鏈或者窺視孔上的扣子響時,一切違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變魔術。
歌的本性,是要朝外散發的。倒灌進去,反而更加難受,還不如沉默。回到沉默,回到孤獨,我仍然在那小小的天井,轉著無窮無盡的圈子。
以前聽說,乞丐有乞丐的王國,動物有動物的王國。現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國。
三個同監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們都沒剃光頭。不知道是沒睡著,還是又醒了,都瞪著眼睛看我。沒有敵意,也沒有熱情,如同旅館裡的房客。
漸漸地這種發作,幾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膽子越大,被巡邏的警察撞見的次數也越多,終於麥克風裡發出了警告:高聲喧嘩是違犯監規。再不停止就要查處了!
那天來的,又是老馬和沈傑。老馬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封信遞給我,說,這是浦老師給你的信。
他一走,三個人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開導我。他們說,犯人是不允許知道時間的,也是不允許同巡邏的武警說話的。你夜裡問時間,人家告訴了你,本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你剛才那麼一下,不光是暴露了自己,也害了那個警察。要是這個警察向上級報告,那個警察就要倒霉了,你也逃不掉。以後誰還敢同我們說話呢?
來到一個同樣的院子,打開一個同樣的門,他們讓我進去。
塵心一動,神仙就下凡了。
幾十年來,我為保存隱藏這些記錄,付出的精力和承擔的風險比寫它們還大。在北京三年,是小雨替我保管。有多要緊,她和我同樣知道。面對警察,不知怎麼說。
只是沒鋪蓋。
不管多熟的歌,此時此地唱,都有一種陌生的體驗。甚至那些擴音喇叭裡天天反覆播送,聽得耳朵都起了一層厚繭、早已充耳不聞的歌,此時此地唱起來,也有一份親切,一份新意。
然後他說,再說一遍。依然溫和。
光頭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齊逼視著我,沒有聲音。
李告訴我,他們將爭取讓我回家過春節。但是這要做多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我一時語塞,他以為我是不想教。說他從小習武,得峨眉山一個老道的真傳,秘不示人,但是可以教我,以換取我教他書法。說著一連做了幾個動作,說了每個動作的用處變化和臨陣禁忌,好像門精。他樂山人,家在峨眉山下,說不定真有點兒什麼來頭。我想學,就答應教他,讓他先臨帖。他讓王超給弄來毛筆墨汁毛邊紙,還有一本《九成宮》,天天臨。我呢,教頓挫使轉,跟他學武。
在想念妻子的時候,聽人們唱「漫漫長夜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請別為我哭泣」,或者「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我的歲月裡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鳴。
另一次羅興雁https://m.hetubook.com.com來,給了我一個紙包,說是小雨給的。我裹進棉衣,帶回了監房,打開來是一袋荷蘭奶粉,封口是拆過了重新封的。開視有異色,嗅之有異味,心裡犯疑,倒掉了。但留下一小包,想將來有機會時,化驗一下。
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從容,徐緩,協調、和諧。大家對我,照樣地好。
事實上,如果他們真要怎麼樣我,再容易不過了:權力是天賦的,材料是現成的。無須拐彎抹角,更無須我這個土腦子所能想像得出來的那些下策。之所以有所不為,是因為馬、熊、猩猩和貓頭鷹們,都有一顆真正的人的心。
我的家屬呢?我問。
踱著方步的馬,站下來又說了一句,你要看什麼書,也可以寫上,我們給你帶來。

二十四、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煩悶無聊,也是一種力量,能推動人們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爾基有個短篇,寫西伯利亞一個過往車輛極少的小站,員工閒得發慌,造出各種謠言,拿一個廚娘消遣,以致她上吊自殺了。篇名就叫《因為煩悶無聊》。我想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習慣,也和這折磨消遣自己一樣,是因為煩悶無聊的緣故。
帥希望說,李處長在文革的時候,坐了十年大牢,吃的苦可大啦!要不然,哪裡還是個廳級處長。李沒說話,憂鬱地看著腳下,如同在審訊我時那樣。
他指著到辦公室帶我並簽字的兩個警察中年老的那個,說,他姓馬,以後就叫他老馬好了。此人花白頭髮,狹長的臉上皺紋深刻,兩隻眼睛相距較遠,叫「老馬」很像。
那幾支煙,不屬於個人,大家輪流抽。輪到誰,誰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腳踏著水龍頭,一手叉腰,仰頭看著房頂,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噴出,現出莫大的享受。接著下一個人就上來了,秩序井然。當然新犯人不得參加。這是暫時的,隨著由新變老,他們有能參加的一天。當然有人能夠一口氣吸掉半支煙,但沒人這樣。這個不成文法或者倫理規範是怎樣形成的,我還弄不清楚。
小雨感到奇怪:這種東西,居然還會尷尬。

一陣無聲的驚訝騷動之後,他又掏出一枚一分錢的鎳幣,給每個人看了,走到牆跟前,說,你們注意看著,我要把這個,按到牆壁裡面去。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鎳幣,用它的側面在水泥牆面上按了一下,縮回來,再按一下,又縮回來,如是者數次,終於將鎳幣插了進去。手裡空了,用拇指在插入處揉了幾下,牆面復完好如初。
大除夕,陳波來,通知我已被釋放,讓我收拾收拾,準備出獄。

十二、走向混沌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黃的燈光,在黑色底子上劃出一條一條垂直的鐵欄。
我當時以為,這不過是說說而已。
犯人禁抽煙,禁擁有火柴。有時候,會有某個公安幹警,叫幾個犯人出去幹上一陣子勤雜活。這些人回來時,打開捲著的褲管或袖管,裡面總有一些煙頭,剝出煙絲,可以用裁成小方塊的報紙,捲成兩三四支煙。從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捲成棉條,用木板壓在水泥牆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時拉斷,中間現出黑色,擺一擺就冒煙、發火,可以點煙了。公安幹警從窺視孔往裡看,囚室一覽無遺。但有一個死角,門那面牆的另一頭,茅坑所在的位置,從窺視孔裡看不見,是抽煙的好地方。
小字紙照片簿不在其中。為防可能有的第二次搜查,小雨聽從系主任許志英的勸告,把它寄存在中文系辦公室的保險櫃裡,直到我出獄。
不知道他們都犯了些什麼事,看他們無憂無慮的勁兒,我想起八三年「嚴打」時被殺的那幾十萬青年(現在已沒人提到他們了),大都在綁赴刑場時滿不在乎。槍決前還要玩一場爭奪較大墳坑的遊戲。那份超脫,莊子難比。我想。如果他們屑於寫作,說不定已經有了一個另類的《死屋手記》:沒有生命意識,沒有宗教情緒,也沒有存在主義。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內。我之後又來了一個農民,一共五個。
李奇明說他也去學校,見一下小雨。鄭偉跟著他,四個人一同上了車。李的駕駛員開著他的空車,跟在後面。

十一、沒有告別

報紙不管多舊,於我都是新的。我以前從不看報,獄中無事,看得就特別地仔細。透過謊言和宣傳,也可以過濾或分析到一點什麼,從而得到一些樂趣。那三個人看得比我還細,我不看的他們也看。比如廣告、啟事、影視等等。看完了還互相考試。徵婚廣告第幾名何人?電影明星某某最近與誰「拍拖」……不過是消磨時間。論樂趣,還是我的更大。
「不,不同意。」老頭兒一個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沒了一團愁苦。

六、消解悖論

同大家握別後,他帶我走出監房,回頭又鎖上了門。
特別感謝一個叫李繼富的,他花了一天時間,幫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補好了。是個健壯漢子,粗手大腳,但針線極細密。他說這是坐牢練出來的,好比做氣功就是了。
各排監房,建築結構一樣,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每間關十七八個人,開地鋪。糧食標準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兩,中午三兩,晚上二兩。很擠很餓,互相關係緊張。另一排關的人略少,糧食標準略高,還有再高一點的,總之分幾個檔次。我們這排,是三、五、四,每週有兩次肉菜,有床,允許抽煙。這是勞改隊的標準,對於待審囚犯,如我們,算是優待。還有一排房,是已經判刑的犯人的監房。一般刑期較長的送勞改隊,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裡澆花剪草打掃清潔、伙房裡做飯送飯的都是那些人,比我們愜意多了。更愜意的監房,在最後面一排,吃香喝辣,像賓館一樣。還有電視看。那是為高級領導人準備的,這陣子空著。
一周後,診斷報告出來,是輕度淺表性胃炎。同以前北京醫院的診斷(中度萎縮性胃炎)不同,我懷疑,警方為了不讓我保外就醫,做了手腳,把病情說得輕些。我想,說不定「醫生」是假的,或者是和警方配合的。
在那聲音招來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躍就上了大鋪,我趁他沒站穩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門鏈子就響了。大家迅速坐定,進來兩個警察。一陣左顧右盼之後,問,什麼事?
我在體育界的朋友郝勤,認識看守所副典獄長陳波(武術家)的師傅,拜託陳的師傅,囑咐陳照顧我。因此陳有時開門進來,問一聲我怎麼樣。我胃痛期間,他每天來給我推拿按摩,發氣治療。並教給我一套健胃氣功,頗管用。慢慢地胃也就不痛了。但是我向他提出看報的要求時,他表示無能為力,說這個,你得給王幹事說,他分管你們。
這些武警,大都是農村裡新來的,年齡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見我們,大人說叫叔叔,他就會叫一聲叔叔。給支煙,關係就搞好了。關係搞好了,什麼事都方便。比如我們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覺,這是不允許的。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要認真起來,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嗎?
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五七年,我也是右派。
她追過來,趁窗還沒關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長!
三個階級之間的森嚴壁壘,吃飯時最明顯。三等人在大鋪上圍成三個圈呈品字形。飯菜來了,先是那四個人分。然後七個人分,最後是我們分。早飯有兩頭蒜,全是那四個人的。七個人中,有人偶獲賜捨。我們就只能聞聞蒜味了。每週一次的肉菜,輪到我們時,菜裡就沒肉了。早飯因為是鹹菜蒜,另外還有一桶開水。但如果小頭要洗澡,這水就誰也不能喝了。
羅旁邊坐著的一個姓李,更年長,可能有六十多了。臉扁,鼻短,花白的頭髮鬍子眉毛都粗硬而濃密。大黑邊框的圓眼鏡,下緣比鼻子還低。使我想起貓頭鷹。此人很少說話,別人說話時,總是憂鬱地看著地面。往後的每次審訊,大抵都是如此。
這個動作,讓我心裡一緊。
獄中沒書沒報,禁止任何形式的娛樂。犯人們有時聚攏在一起,小聲唱點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著感覺走》、《大約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裡面也燈火通明。一排一排連棟的平房之間,有長長的花圃,開著許多花。平房隔出一個一個的監牢,都是兩進。第一道門進入一個天井,天井裡空無一物,上面有格子蓋住。透過格子,可以看見被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緊靠監房,有一條空中走廊。監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這一面的牆,只與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鐵欄撐住。屋檐伸出,蓋住了空中走廊。武裝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邏,不用穿雨衣,裡外一覽無遺。
我給小雨寫了個回信,告知所有她的信,我一概都沒有收到。以後寫信,三言兩語報個平安就行,別寫那麼多,免得被扣留。所有帶來的東西,除了棉衣棉鞋,我也都沒有收到,以後就別送了。我很好,每當從窗格子裡看到薔薇色的天空,就想起獅子山上的黎明和黃昏,祝願你在那裡,能享受一下這難得的孤寂和寧靜。照顧好你自己,就是照顧我。我也是。我很會照顧自己,每天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你放心。
第一次是學習江澤民的國慶講話。監獄大院裡和每個監房牆上,都有麥克風。平時啞著,蛛網塵封。偶爾會響動一下,一陣噪音過後,警告個什麼,通知個什麼。國慶節那天,廣播講話畢,獄方通知學習。討論題是:一、為什麼說中國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二、為什麼說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三、為什麼必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四、為什麼說穩定壓倒一切,必須堅決鎮壓反革命暴亂?
早晨來得特遲、黃昏來得特早,晚飯後天就黑了,燈就亮了。從監房通向天井的門就鎖上了。沒有了徘徊的餘地,又沒有別的事可幹,只有在床上躺下。
不久,來到另一個機關大院。空寂無人,四圍一式三層的灰色樓房,擋住了視線。他們領我穿過一條有兩道由武警開關的鐵門的走廊,來到一個門廳。門的一邊,有一個曲尺形水泥櫃檯,櫃檯裡面有一個門,也漆成水泥一樣的灰色。此外什麼都沒,除了牆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還是灰色。
不久,停在一個機關大院裡。小雨被帶進一個房間,我被帶進另一個房間。
小雨常說,「警察也是人」。這使得她在同他們打交道時,不像我那樣一再錯位。當馬丁壽給她說,「有落井下石的麼,也有下井救人的麼」。她立即就聽懂了。這話,飽經風霜的老狼如我是聽不懂的,必以為這裡面隱藏著什麼陷阱,一聽到就要叫自己小心。
又一陣無聲的驚訝騷動。大家爭著去看那牆面,毫無痕跡。他說,鋼蹦兒在牆裡頭,你們讓開,我可以把它再拍出來。然後在牆上拍了幾下,鎳幣就出來了,的嗒一聲掉落在鋪板上,轉了一個小小的半圓。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辦案警察干預,要獄方讓我讀書和看報。獄方答應了,但沒兌現。只轉交了一本已經扣留很久的《訂正六書通》。我每天寫一張「九三四要求看報」的字條,交給來開關二門的管教。從無回應。
但是這樣的審問,次數不多,兩種審問方式,看不出互相配合的跡象。又使我猜想,可能警察們內部有矛盾,他們中兇惡者的兇惡不是衝著我,而是衝著內部的不兇惡者而來。也不排除中央政法系統和行政系統,甚至黨務系統高層的矛盾,表現為黑箱深處對八九民運六四事件意見不一的可能……也都只是猜想,全都無法證明。隔絕在大牆深處,沒任何信息干擾,反而可任意亂想,不需對誰負責。這是另類「自由」,但我不想擁有。
他們拿走條子,順手也帶走了暖瓶碗筷。進來兩個武警,把我帶向另一輛吉普。


只因為怕我的感謝,反而會給他們造成麻煩,沉默至今。忽忽十五年就過去了。文中提到的諸位,該都已告老還鄉,安全了吧?我在地球的另一邊,頭髮也已經白了。但是每想起那些遙遠的往事,仍然強烈地感到,那種對話的錯位、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之中,有一份深深的悲哀在。

三、別有洞天

再次搜身。包括那個一直由警察拿著,我沒碰過的墨綠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來,看了紙盒子裡面。衣服一一抖開,掏了口袋。一部分裝回背包,放進櫃子,一部分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刑事罪犯也像警察,有另類的動物兇猛。互相弱肉強食,但幾乎沒人告密。面對卑賤線以上的人們,特別是警察和獄吏,都能互相保護,似乎自成一族。一個賊趴在地板上,裸|露著生滿膿瘡的屁股,幾個搶劫者和流氓犯忍著惡臭,相幫著掰開他的肛|門,擦洗膿瘡並為之上藥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使我感動也使我困惑。外面社會上親兄弟之間也難得見到的這種溫情是怎麼來的,我也弄不清楚。
前面有兩輛三輪摩托開路。後面又跟上來兩輛。這些車,停在鼓樓二條巷頭尾已經幾天。我們每次見了,都沒往心裡去。
我問李寶祥,為什麼身上有刺青,他說因為好玩,弄堂裡幾個社會青年互相刺的。「天寶橋」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來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針和藍墨水就行。由於這次談話,好幾個人想刺。我極力勸阻,說將來出去了,人們看不慣。(我錯了,其實未必)。他們不聽,弄得身上傷痕纍纍。結果好幾個人,都變成了九紋龍史進。
小雨hetubook•com•com也曾在南大校園,見過那個穿便衣戴墨鏡的傢伙。我被綁架的那天她也被帶走,剛被釋放回家,那人就帶著幾個警察來搜查,讓她在「搜查證」上簽字。她告訴他,高爾泰是個病人,需要照顧。他譏諷地說:看來,你還挺同情他的嗎?小雨說,為什麼不?要是你坐了牢,你太太不同情你嗎?
「呔,你這個肉頭」,矮疤臉向老頭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嗎?」

後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了這裡,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質。據說我來以前,有個被通緝的學生在隔壁關了一陣,後來被押送到別處去了。我也有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通緝令,十幾天後,也被押送到了別處——成都。那裡的牢獄,和這裡又有不同——那是後話。
監房的水泥牆上,這裡那裡,時不時地,可以看見一行用鋼筆、鐵釘、小刀甚至指甲劃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這是這個或者那個人刑滿釋放的日子。這個或者那個日子的存在,就是這個或者那個人生活的意義。對於他來說,這以前的日子不算日子,只是一個等待。「不算數」是一個悖論。時間作為生命的要素,在這裡和生命體斷開了,成了生命體的對立面,生命體所承受的一種壓力。壓力下歲月在流失,精力在耗去,外面的世界在不斷變化。刻者不知何處去,悖論猶鎖壁間塵。不知他是否等到,那個日子的到來?不知道他出去以後,還認得世上的路不?
像上次一樣,又推過來紙和筆,說,你寫吧,我們可以等一等。
接著,小頭拋過來一頭生大蒜,我接住了。這是提拔我,進入食蒜階級。
他叫李寶祥,因偷竊房管所長家裡的雲煙二十八條,判了三年半,已經坐了將近三年。那剃著光頭、因多年不見陽光而極其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勃勃生機。眼睛明亮,表情生動,說話時手勢快速而優美。
天井通向監獄大院的門上,有一個送飯的小方孔,約莫三十二開書本大小。有一塊小木門,閂頭在外面。大門和小門之間,有縫隙。眼睛貼著縫,可以望見外面。外面是一條狹長的花圃。花圃的那邊,將近十公尺外,是另一排監房的後牆。從縫中看不到牆的高處和低處,這頭和那頭。但可以看到花圃裡較高枝頭的花。大都是極普通的花,菊花、月季、秋海棠之類。下雨天花枝低垂,看不到多少。晴天花好時,我常臉貼著門縫,看那些開在水泥牆背景上的深秋殘花。辛稼軒詩「殘花悵惘近人開」,寫的是田園景色。這裡是監獄,院裡常空無一人。花所近者,唯我而已。
我從小愛聽歌,也愛唱。常扯著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來怕丟人,不唱了。有時獨個兒哼幾句童年時代熟悉的歌,會覺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時光,連同它的各種細節和氣味一下子全活了過來。記得日本投降那陣子,我們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幾句詞,印象特深:
我睡不著,輾轉反側。忽然發現,在牆角的縫隙中,有一種很小很小的螞蟻在活動。洞口是在離地板的七十公分高的牆上,它們在把一些從地板縫中拾來的食物弄進去。隊伍拉得很長很長,都隱在地板縫中,從睡著的人身下穿過去,找不到尾。
我說那不是違紀的嗎?馬說,他們不會知道的。知道了也不怕。推過來紙和筆、說,你寫吧,我們可以等一等。
一個白頭髮、穿便服的矮小老頭兒,一直坐在旁邊。完了他叫我坐下,說:這裡是四川省看守所,來了要老實些。監房裡的牆上,貼得有監規,好好看看,不許違反。不許說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號是九三四,以後你就叫九三四。記住了嗎?
我也站了起來,慌亂緊張。但沒有忘記側身而立,兩腿前後分開。這是小時候愛打架(見《留級》)養成的習慣,動作已成本能。哪知年過半百,還來得那麼自動。
不相信眼淚,是這個小國的同情,也是這個小國的強悍。
冷場片刻,沈說,前天,浦老師到公安局來了,給你送東西,打聽你的情況。我們告訴她你在裡面很好,讓她放心。東西也都交給典獄長了。
我接受了這四壁之內的現實,按照它分配給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沖洗茅坑,並且努力做到無懈可擊。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陣子俯臥撐。以前在外面,除了夾邊溝,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時在敦煌住牛棚,後來到社科院住辦公室,從未間斷。
此人三、四十歲,瘦長佝僂,尖嘴爆眼,長頸,很像一條黃鼠狼。
有些問題,好像與「動亂」有關:「為什麼說要吸取緬甸的教訓?」「為什麼說沒有有組織的工人農民參加就沒有希望?」我說那是潑冷水,不是煽風點火。又有人說,正面回答。仇恨的目光,像許多手電筒的光束一般,集中地在我身上徘徊。
問話很一般:姓名籍貫年齡單位經歷之類檔案裡都有答案的問題之後,是北京認識誰上海認識誰之類不著邊際的問題,答完了會提醒我漏掉了誰誰誰,表明他們知道得比我多。沒有咄咄逼人的壓力,但我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抓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過牆壁。那是探照燈,我失去視力。空中走廊的腳步聲自遠而近,雜沓而急促。幾支手電同時照下來,一陣搖晃。旁邊的誰呻|吟了一下,翻了個身,咕嚕了一句什麼,那是夢囈。
當大人唱的時候,我看到,他們都真的是笑口高張,熱淚如汪。縱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樣有一份深深的感動。
這個號子裡關的,都是刑期較短或將滿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關過幾個月或幾年,都說可怕極了。包括刑庭庭長是他姑媽的張業平,也曾在江寧縣的一個拘留所裡呆了半年多(沒在刑期中扣除,否則他該出去了),餓得半死。他說茅坑沒水沖,夏天臭氣熏天,蒼蠅蚊子成堆。冬天冷風倒灌、小便吹到臉上。他們說最難過的是刑警這一關,打得凶。有種子母銬,只把兩個大拇指銬在一起。背銬和老虎椅是把雙手銬在背後……劉飛是背銬著光腿跪在碎磚頭上一夜,承認了強|奸的。他們說過了刑警這一關,就算是過關了。來到這裡,都覺得好過多了。他們說還有更厲害的刑,都只是聽說,不曾身受。
這以後,有兩次,來的人較多,氣氛較肅殺。後來又恢復了只來兩個人,氣氛較輕鬆。

十九、學武術

他先是眼睛裡露出驚訝,然後嘴角上浮起一個微笑,溫和地問道,什麼意思?
我的家屬呢?我大聲問。
車子左拐右拐,穿過大街小巷。我咳出一口痰來,掏出碎紙團,吐在其中。一個武警把車窗搖下一些,讓我丟了出去。
第二次是兩個月後一天晚上,管教來鎖二門時,發給我們每人一份學習材料,和一個記錄本,叫學習討論,討論題和上次的一樣。說每個人必須發言,發言必須記錄,記錄必須上繳。材料是複印的,從版式看,來自《人民日報》。題目叫《論四項基本原則和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對立》,署名盧之超。翌日早上,典獄長在麥克風裡訓話,要我們這些社會渣滓人民敵人加強政治學習。說這次要反覆學習十天。
別無選擇,我回答說,自己洗去。
他們中的一個,看見了洞口裡的我,立即厲聲喝道,不許看!
南京我熟悉。但車子七裡拐彎一陣,竟不知身在何處。
羅興雁參加搜查,發現了那本裝滿了小字紙的照片簿。是我五十年代被勞動教養時偷偷寫下的記錄。字極細小。他辨認了一會兒,低聲給小雨說,這對你們,很重要是吧?
我問老馬,這信你看了麼?他說看了。我說,她說得太多了吧?他說可能,這要看看守所裡怎麼看了。他說他經手轉交給看守所的那些信和東西,應該說都沒有問題,他們為什麼扣下他不知道。「那是他們權力範圍以內的事,我們去問也不好。但是你一定得給她寫個回信。現在就寫,寫了給我,我直接交給她。」
沈傑接著說,老馬也挨過整,吃的苦可多啦。
從家屬院到學校後門的路,要經過鼓樓公園。在那裡被一群便衣迅速圍住。快得來不及反應。我被抬起來塞進一輛吉普,手裡還拿著碗筷和暖瓶。
穿過空院長廊,我們進入一條過道,兩邊門上掛著「預審室一」「預審室二」……的牌子。他們讓我進入其中的一個,沒跟進來,帶上了門。房間不大,有一個講台樣的長桌子,很高。後面三張高椅子。下面對著講台,有一木凳,極結實,四條腿插|進水泥地裡。那上面放著我們家的一個墨綠色帆布背包,裝得滿滿。旁邊站著兩個警察。一個五十多歲,樸實和善,鼻唇之間的距離較長,略似猩猩。一個四十左右,身壯碩,臉木然。我進門後,年輕的那個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漫山遍野是人浪
他倆把我架起來,塞進後座,坐在我的兩邊,一言不發。
那個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於我拉架,沒太挨打。天天坐著不說話。別人除了教他幹活,也不同他說話。那坐姿和臉容我沒法形容,總之看他看久了,會覺得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愁苦。我坐到他旁邊,想同他說說話。他不理我,微微斜過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從那輕蔑的份量,我發現他並非弱智。

九、因為煩悶無聊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們求助。犯人劉慶(方臉號長)即將刑滿,說他出去了可以幫助我,同家屬取得聯繫。說他父親是典獄長,聯繫上了,還可以幫助我們見面。我那時還不知道會被押走,高興得糊塗了,告訴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進宮的刑事犯,也向別的同監打聽家屬姓名地址,說詞因人而異。我後悔莫及,但又無法可想。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監門開了。有人遞進兩個桶,旋即門又關上,砰地一聲巨響。有人傳過來一份飯菜,我胡亂吃了。然後按照同伴們的指令,把十幾份碗筷洗淨,大鋪擦淨,大鋪下面的水泥地擦淨,茅坑沖淨,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定。
偶有兩三個園丁,來除草鬆土噴灑農藥修剪枝葉。園丁是已判刑的犯人,他們能走出監房,享受陽光和風,與花木為伍,我很羨慕。歐陽修說,「人在舟中便是仙」,我說不,人在外面便是仙。
有些問題,只有五十年代的水平。如:哈佛大學(邀請我去講學)是什麼企圖?我說邀請外國專家講學,是他們的常例。有人吼道,正面回答!我說我被禁止出境,沒去。又有人吼道,正面回答。
這樣,我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幾個人衝上去,爭著要抽牌。
她的信,我帶回監房,看了幾遍。當天夜裡,王超打開門鎖,帶劉鈞去喝酒。他們走後,我如廁,把信撕碎,沖了。
是那個睡相很苦的長臉。他叫張業平,是個重婚犯。常愛自豪地說,刑庭庭長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兩個和他情況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婦現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罵。判刑後他買通警察同她聯繫上並見了一面。他問她,弄到這個地步,你不恨我嗎?她回答說,這話,該由我來問你。這個回答,他刻骨銘心。每次一說到這裡,聲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點兒紅。
在這樣的時刻,他給大家的快樂,實在是一宗恩惠。
小頭閉著眼睛,跌坐不動,如同老僧入定。
房間高約四公尺,寬三公尺多,長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門狹仄。進門是水泥地面,狹長的一條。茅坑水龍頭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檯子都在這上面。茅坑是蹲式,沒任何遮攔。其餘是木板大鋪,高的三十公分。鋪板油光錚亮,幾乎照得見人,有老家的味兒。兩邊靠牆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潔整齊。牆上除了一張「監規」,別無他物。靠近大鋪的牆面,蹭上了一層人體的油污,滑溜溜的,閃著晦暗的光。
車子一直開到雨舍跟前,小雨在門前等著,拿著一大把臘梅。這花,我小時候很熟悉,自從離開家鄉,已經四十年沒有見過。
但撲克牌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開始琢磨起來。
他說的那片地,是考古組的史葦湘在翻,他應聲說,別拿走,別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殺。
他說,你現在用圓珠筆,不是照樣寫嗎?
小頭從來不參加輪流抽煙的玩意兒,他的煙抽不完。大家沒煙頭可抽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贈。有時他把胳膊搭在某個老犯人的肩上,一同觀棋,看不出絲毫特殊。如果犯人們之間出了什麼糾紛,他就是調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溫和。號子裡誰擁有什麼,他都一清二楚。有時也下令互通有無,令出必行。類似均富,一種小型的社會主義。主義符合國情,號子裡秩序井然。
我問「上面」是誰,他說這個,你就不要問了。浦老師托我帶給你一些衣服和日用品,還有幾本書、一封信,我已經交給看守所了。還有一個紙摺的小鹿,也交給了看守所了。

高先生,請坐。年長的那個說,很和氣。我姓羅,叫羅興雁。奉上面的命令,來帶你到成都去。我問什麼事情,他說去了慢慢再說。我問我的家屬在哪裡,他說浦老師當天就回家了,請你放心。這是她帶給你的東西,我們先替你拿著。我說我要見她。他說這是不允許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馬上要上飛機,時間也來不及了。
櫃檯裡邊的門裡,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武警,把我領進櫃檯,搜身。鞋子也脫下來看了。拿去錢、飯票、皮帶、鞋帶,登了記,讓我簽了字,然後朝戴墨鏡的點點頭,後者也朝他點點頭,同兩個武警一起走了。沒人有表情,沒人說話,像演啞劇。
一百三十八天沒刮鬍子的臉是個什麼樣子,我沒法知道。看地上一大堆黑白相間長長短短的狗毛,很吃驚。
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和*圖*書
本來是頭對牆腳對腳睡成兩排的人們,由於房不夠寬,交叉的腳互相碰撞,睡熟了就變成橫七豎八。從一些張開的嘴裡,發出渾濁的呻|吟,或者野獸呼嚕一般的鼾聲。不知誰在磨牙,格格之聲,如六角碾子滾過麻石胡同。那個長臉本來是睡在最外邊的,不知怎麼地被擠到裡邊來了。嘴唇緊緊閉成一條線,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在忍受什麼痛楚,以為他沒睡著。觀察良久,才確信他是在熟睡之中。
一個小時以前還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飯怎麼做。突然這樣了,簡直沒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單純一味生活在童話世界的小雨,怎能夠獨自面對這不可思議的變故?
兒時父親教習書法,識甲骨,辨鐘鼎,認狂草,我都怕怕。後來上美術院校,只教西洋畫,這條線就斷了。這次讀字典,把所有文字的偏旁、部首分類歸納,找出其指事、象形、形聲、會意等古今通假轉變的法則,再聯繫兒時所摹碑帖,所讀書論,知撰者每屬通人,體制每兼眾有,點劃其來有自,豁然貫通。知學書必至此,方能隨心所欲不逾矩,免作尋章摘句老雕蟲。故態復萌,又有了寫字的興趣。
出獄後我才知道,這些都是真話。但在當時,我沒法相信。
到成都是夜裡,下飛機,戴手銬,上警車,疾馳。
我們監房裡,有一本字典,劉鈞的。我沒事拿來翻翻,很有益。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從他們,我學到很多東西。沒有調查研究,估計不是編造。這最後一點(警察和犯人是哥們),最使我吃驚。我想,這大概就是物理學上所謂的「熵增」,一種「組織解體」的現象。但是這種解體,同時也是另一種具有相同基因的組織——黑社會的形成。專制政府的「反腐」,其實就是反熵,具有保命的性質。保不住就過繼給黑社會,族譜不會中斷。
在南京,監房是一門一窗。唱歌時,不知道關著的門外有沒有警察,都提心吊膽的。這裡的設備,比較現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視,監房和天井都一覽無遺。但是他們看見我們,我們也就看見了他們。沒有他們的時候,可以唱得比較安心。
大個兒叫趙金保,他的氣功是用圓珠筆在一本練習簿上寫寫畫畫。畫的是龍鳳老虎、豬八戒林黛玉一類。寫的是詩。如「一進牢房/眼淚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發慌」;如「前有鐵門/後有鐵窗/鐵門外面幾道崗/坐在大鋪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東遊西蕩沒人擋」……有諸內而形諸外,不做弄什麼朦朧,也難得。
完了讓我看記錄,簽字。記錄上寫著,審訊員李奇明、羅興雁、馬丁壽,記錄員沈傑。馬、沈二位帶我到看守所辦公室辦理歸還手續時,還是王超接收。我向王索要辦案警察帶進來的東西,王的回應是,盯著我看了一陣。
有人拉開她,吉普朝前衝去。
我勢單力薄,又理窮詞拙,不知道怎麼解套。
在機關大院看守所辦公室裡,他把我交給了兩個辦案警察。然後拿出一個大本子,讓他們簽字,他自己也簽了字。我瞟了一下本子,我的名字後面,寫著年月日,幾點幾分,經手人等等。審畢交還時,又簽了一次字。原來辦案的來提審人犯,就像向看守所借東西,借和還都要登記。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方臉碰了我一下,說,這邊來吃。我說這邊一樣的,沒去。
等到我恢復視力,再看月亮的時候,它已經更深地躲到鐵格子後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們似的。
好在夏天還沒過完,可以和衣而臥。
五十、六十年代的中國人,不論是關在裡面的,還是放在外面的,天天都要「政治學習」。後來減少到每週兩次,再後來兩次也逐漸流於形式。到八十年代末葉,好像已名存實亡。在南京監獄,沒遇見「學習」,在這裡,四個多月裡有過兩次。
大個兒拿起來,橫看豎看,說,難看死了。黃胖說,原來教授的字,這麼難看。有人拿起筆來,說,看我的,寫了個飛字。另一個人說,你這是什麼飛字,看我的,又寫了個飛字。第三個寫飛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著一條青龍。左臂上刺著「天寶橋」三個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但是越學越覺得,儘是花架子,不實用。建議比試比試,把他打倒了。連我都打不過,這種武術,學了還有什麼用!!

更多的問題,是與《新啟蒙》有關。從辦刊的宗旨,編委名單(問的時候,手裡拿著鉛印的編委名單),到去上海開會誰給的機票,誰到機場接機,住在哪個飯店,與誰同住一室之類的細節,都問到了。顯然,他們知道的比我多。我想我也許因此,摸到了他們的一點兒底,猜到了一點兒,他們在千百萬人遊行請願聲中,找出一個沉默的、遠離人群的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不是那個圈子裡的人,僅僅因主編個人的友誼,才參加了該叢書的編輯(見《王元化先生》)。官場裡沒背景,新聞界沒關係,孤立無援,關殺沒人管,是個薄弱環節。如果抓反黨集團,從這個點突破最好……。
幸運的是,成都,也和全國各地一樣,經常要停電。白天停電,我們不知道。如果在夜裡,那盞永遠不滅的可惡可恨的電燈就滅了,剎那間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現出一個透明的、溫柔的夜。緊張的神經隨之鬆弛,整個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如同在遙遠的童年,投入了母親的懷抱。
我說,你們把我抓起來,也是還我以本來的面貌嗎?

十、不相信眼淚

下車前,我被卸下了手銬。在飛機上扮演旅客,坐在兩個警察中間。周圍有人看報,有人打盹兒。幾個花裡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塊頭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們中間。人間的悲歡是如此地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種存在的虛無。
我更加警惕了,心想配合得這麼好,可見有計劃,得再小心些。
我回到自己的舖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見運送到飯店去的雞籠子裡,兩隻公雞鬥得羽飛塵揚。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幾個牛棚裡的同儕一起翻地,那天翻著翻著,不知怎麼地就唱起來了: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也是小時候唱過的歌。
很難入睡。睡睡醒醒,醒時常會看到,在燈的上方,有巡邏的武警走過。小時候在山村的祠堂裡上學,好幾次看到頭頂的大樑上,有黃鼠狼悄無聲息地滑過。那個早已忘卻的記憶,忽又浮上心頭。意像在迷糊恍惚中重疊,有一種時空倒錯的感覺。
他問,那個劉慶,現在還沒有出去吧?我說還沒有。他看了看錶,對年輕的警察說,你們上車,說著轉身走了。
那以後,從沒有哪一個同事或學生,聽到過我的歌聲。
最後一次審訊,是在大除夕前三天。審訊員李奇明,記錄員鄭偉。
他旁邊的矮疤臉霍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臉又乖乖地坐下。
我很小心,但又困惑。是引我上鉤嗎?語言裡並無陷阱。是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眼睛裡也沒有那種冷光。是歷史進步了嗎?我在獄中。
大家睡下時,我也和衣睡下,不久就睡著了。剛睡著,就被什麼東西突然驚醒。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是我自己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在監獄裡,和衣睡在地板上。有點兒感到奇怪。當頭亮著,號子裡徹夜不滅的電燈。
門外面坐著個武警,沒精打采的。屋裡沒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張折疊椅上坐下來,摸了一下各個口袋。褲袋裡有幾塊錢,十幾張南大的飯票,還有一封朋友楊乃橋邀我們到他家小住的信。剛來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團,就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便衣的,我曾在哪裡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須臾,來電了,剛硬陰冷粗糙絕緣的四壁無情地合圍過來,直線的張力結構又把我嵌入其中。

十六、唱歌

在市區某處,進入兩道鐵門一個房間以後。兩個警察把我和他們帶來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監獄沒收的我的皮帶餐券等物交給了另外幾個警察。登了記,拿了收據,走了。
鄰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長秘書李永寧在翻。細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慢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爾泰,那片地有把鐮刀,看見了嗎?我說看見了,幹嘛?他說你拿來把我殺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啦!
據說大難將至,必有先兆。但沒有任何預感,我突然被抓進了監獄。
他用兩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頭往上仰。說,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擺開頭,一記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積累已久的全部鳥氣都出在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後仰去。為免跌倒,退了幾步。退到大鋪邊沿,一腳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飯盆,咣噹噹一陣亂響。
獄方的管教幹警只負看守和監管的責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來開門,讓我們可以到天井裡轉轉,算是放風,晚上鎖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門,是日夜鎖著的。你有什麼申訴或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開關門時遞交,由他們轉給辦案警察。他們雖不辦案,但牢裡是他們的天下,想怎麼樣你就可以怎麼樣你。壞起來比如調個小號,比打一頓還難受。好起來比如王超就可以帶劉鈞出去,到機關大院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帶回來好幾本《法制文學》,偷盜搶劫強|奸殺人,好看得很。
這些東西,我一直沒有收到。稍後我才知道,正如那三個人所說,辦案警察和管教幹警不是一回事。雖在同一系統,著裝時制服相同,但分屬於兩個單位,誰也管不著誰。按照規定,辦案警察無權給被審問者帶進來或帶出去任何東西。不論帶什麼進來,只能交給獄方,再由獄方轉交給犯人。獄方有權轉交,也有權扣留。
等了一會兒,那似曾相識的便衣也來了,坐在前座。上車前戴著墨鏡。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這人在南大校園裡見過,不止一次,就戴著這副墨鏡。
一天,我半夜裡醒來。一個執勤的武裝警察,正好從上面走過。當他停下來朝下望時,我低聲問,幾點了?他一言不發,伸出三個指頭。我說三點了?他點了一下頭,又朝下一指。我說三點半?他又點了一下頭,就走了。黎明時分,他往回走。當他停下來朝下望時,我低聲說,謝謝。他大聲問,什麼?我說謝謝你告訴我時間。他又大聲問,什麼?
小雨擋住車子,大喊大叫。
警察盯著我看,我是唯一站著的人,正在喘氣,衣服也破了。
但我不為所動,警告自己,別犯傻:這是什麼地方?面對的是什麼人?
我們中沒人刻字,就這麼一天天過著。燈光照亮的夜,連接著一個又一個看不到太陽的白天,時間沒有刻度,重得像一塊石板。睡眠是暫時的失重。外面哨子響,是白天執勤的武警換班的信號。稍後監房裡的電鈴響,是犯人起身的信號。聽到鈴響,犯人們並不立即起來,要等到方臉號長在懶了兩三分鐘之後,用腳跟在鋪板上擂那麼幾下,才一下子全都起來,捲好鋪蓋,下到水泥地上洗臉刷牙蹲茅坑。一陣子擠擠攘攘,然後又回到舖位坐定。
我原來以為,國家機器各部件之間的權力制衡,是民主制度的要素。提審幾次後,我才知道,它也可以是專制機器的故障保險裝置。道理很淺顯(獨裁者搞權力平衡,不也是這樣嗎)。我沒想到,是腦子簡單。
我沒打,沒了言語。就像在鬥爭會上。
嘎嘎幾聲,門上打開一個長方形小孔,閃著兩隻眼睛,射進來一條嗓門,新來的是誰?——叫什麼名字?——哪個單位的?——什麼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問什麼事兒,我說不知道。不知道?嗓門提高了。我說不知道。條子上怎麼寫的?我說反革命宣傳煽動。小孔關上,腳步遠去,光頭們又迅速圍了上來。
愈是有關係,愈是要裝作沒關係,關係才能維持。你這樣,等於逼著人家管你。要管你還不容易嗎?
他說,你認為你本來的面貌是什麼呢?
緊接著,崗樓上自動發電的探照燈開始掃瞄。偶爾有光束從檐下的鐵欄竄進,閃電似地滑過牆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暫而又驚惶。黑暗中可以聽到武警們喀喀喀喀的腳步聲,在各處走廊上急促地響。經過我們的監房時,就會有手電筒的光束從我們每個人的身上掠過,也短暫而又驚惶。但,那是他們的驚惶。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會唱歌。
出獄後打聽,權威醫生是真的。後來往美國檢查,也證明他診斷無誤。

一、動物兇猛

從他們那裡,我知道了一些這個監獄的情況。四川省看守所,是個老監獄,對外叫文廟西街十六號。當年胡風,還有誰誰誰,都是關在這裡的。那道從機關大院到監獄大院的鐵門,除了獄方的管教幹警,任何人,包括上級派來的辦案人員,都不得出入。武警總隊派來巡邏的武警,只能在空中走廊巡邏,不允許進入監獄。你如果在下面罵他,他除了向領導報告,沒法子拿你怎樣。就像是動物園裡的遊客,沒法子拿動物怎樣。
這是我入獄以來,第一次收到家信。信上說,以前帶給我許多信和東西(附有清單,內有我在南開大學所帶的幾個研究生的畢業論文提綱),怎麼都沒有回音?說我很好,高林在江蘇也很好,可以放心。說探監的事,沒批下來。常去公安局,聽說你在裡面,生活還好是嗎?說看了電視連續劇《李大釗》,很感慨,如何如何。《讀書》雜誌上評論夏衍《懶尋舊夢www.hetubook•com.com錄》的文章值得一讀,如何如何……。
沒有它,我就寫不出《尋找家園》中的許多篇章。
乘著歌聲的翅膀,飛越大牆,飛越那血跡斑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們共同的監獄,就像用殘損的雙手,撫摸著一個親人的遍體鱗傷。有時會可恥地鼻子一酸,像個神經脆弱的小姑娘。這種特殊境況下的心理失衡,這種認知理解想像情感等多種心力組合的機制出現異常,無異歇斯底里。不過發作以後,人比以前健康。

八、魚肉之勇

我回過頭去,方臉盯著我的眼睛,義正辭嚴地問道:「你打招呼了嗎?」
馬說,是嗎?這有可能。看守所有他們的考慮,我們去問也不好。這樣吧,你現在就寫,寫了交給我。這次我不通過他們,直接交給浦老師。
這是「分別」以來,小雨收到的我的第一封信。
馬說,我們說你很好,她還是不放心,最好你自己給她寫個信,讓她放心。她一直沒有收到你的信,很著急。
記憶的復活是無意識的,對歌詞並無選擇。作為五星紅旗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記得什麼唱什麼。包括樣板戲和語錄歌,包括階級敵人在「向毛主席請罪」的儀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詞本身並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給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稱為歌唱吧),唱起來會輕鬆許多。
但是後來,報紙就不傳到我們這個監房來了。這件事很奇怪。一天早上,王超來開二門時,我向他提出要求看報。我說報紙是黨的喉舌,怎麼能看不到報?他盯著我看了一陣,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沒有回答,鎖上門走了。劉鈞非常開心,說,沒有報看,憋得慌吧?似同情,又似幸災樂禍。於是我知道了,這件事是他幹的。我想,這種形式的獄霸,比小頭那種,厲害多了。
我決定服從,問寫個什麼字,他一下子噎住了。有人說寫這個字,有人說寫那個字,七嘴八舌。有人說寫個南字,另一個說幹嘛寫南字?別寫南字,寫個飛字。同時有幾個人說,寫個飛字,寫個飛字。
突然,天寶橋,那個眉清目秀、臂膀上刺著這三個字的人,彈簧似地跳到潮濕的地板中央,把一疊撲克牌左右一晃,說,你們,不管哪個,隨便在這裡面抽上一張牌去,我能知道,你手裡是一張什麼牌。幾個人抽也行,我能知道誰手裡是一張什麼牌。
平時的每一件小事,都打著階級的烙印。比如一個新犯人在水龍頭前刷牙,老犯人來了,就得停下讓開,等他先刷完才能繼續刷。否則,人家就會叫你「讓一讓。」或者說,「沒看見我嗎?」諸如此類,已成俗習。但是老犯人,包括三個特權階級,家屬探監時送來的食物用品,都要攤在小頭的面前,讓他先挑選一些拿去。其他人更是如此,這也已成俗習。
平生愛看書。不是求學,只圖快樂。能到手什麼,就讀什麼,雜七雜八。日積月累,居然有了一點兒知識,一點兒想法。寫下來,也就有了一點兒文章。文章裡有些字,我會用不會念。常借其半邊或者三分之一讀音,如「愎」念「復」,「矗」念「直」,方便實用。但我只要開口,就難免白字。生逢禍從口出之秋,平時三緘其口,得以遮醜。後來上了講台,就只有盡量利用黑板了——倒也頂事。
它照過我童年的家園和故鄉的湖山。在大西北遼闊的荒原上,撫慰過我創痛酷烈的心靈。它曾經伴隨我和小雨,走過遙遠而又迷茫的道路。無數次在我們家的床頭徘徊,投下圖案一般的樹影,有時是搖曳不定的樹影……我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它了。而現在,它仍然那麼圓潤,那麼柔和,那麼清新,那麼純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間的溫暖和夢幻,世界的廣闊和美麗,到這孤立絕緣的墓窟,來看望我。
三個新同伴,都是幹部子弟。某公安局長的兒子;某供銷總社黨委書記的兒子;樂山市某首長的兒子。後者叫劉鈞,交通大學汽車機械系學生,自稱學運領袖,是假的,他因「迷姦」而來。但他自稱有「內線」可用,是真的。他和獄警王超(就是像黃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們很鐵。他們到這裡,都有一兩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號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沒有不知道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同他們「串通案情」,他們就已經稱我高老師了。
我唯唯,謹受教。

十五、舊時月色

仇恨人心要發芽
另一個四十多,胖墩墩的,精力充沛,像個小熊。跟老馬到辦公室裡帶我的,是他。他面前放著錄音機、記事本,和圓珠筆。

二十一、錯位

二十三、家信

我又大吃一驚,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我也不相信他們來是為了聊天,而不是迂迴戰術。是不是想從我的信上分析出什麼?是不是要用我的信取得小雨的信任,以便從她口中得到我的什麼?……否則,他怎麼敢於說「不怕」?越想越覺得,這信不能寫。
他眉毛一揚,說,好樣的,有種。站了起來,從容不迫。
但通知後,沒有具體安排。此事不了了之。

五、天寶橋

更有甚者,像「勞改隊裡溫暖如春,管教幹部親如爹娘」之類,也有人唱。
背後一聲巨響,門關上了,一陣鉸鏈和鐵鎖的嘩啷。
那個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說,領導說的,都聽清楚了嗎?
冷場片刻,馬說,那也行。語音遲緩。聽得出來,他有點兒失望和傷心,看得出來,沈傑也有點兒惋惜。
第一次聽到這些歌,是在南京監獄裡。看著那些狀貌猙獰的彪形大漢,同那些形銷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蕩氣迴腸,我有時覺得荒唐,有時又感到淒慘,有時也被歌聲感動,陷入深深的憂傷。
這是樣板戲,以前從未唱過,不知怎麼地也唱起來了。
出獄後,從各個方面聽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驚。
一輛吉普在大院裡等著。車上有兩個武警,開車的是個大塊頭,紅光滿面。另一個精瘦蠟黃,一臉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煙。我們在後座,等了大約半小時,羅才來。在疾馳的車上,他說他見了典獄長了,劉慶不是典獄長的兒子,但即將刑滿是真的。他給南京大學保衛處打了電話,保衛處說他們馬上去找浦老師。他說,「他們會的,你放心吧。」又說,「這次沒事了,但是以後,你可得吸取教訓呀!」「可得」二字,說得特重。
羅又說,我們已經把你的下落,告訴了浦老師。浦老師已經到成都來了。住在四川師範大學,在藝術系教課。正在爭取探監,上面還沒批准。
老頭走後,他給我卸下手銬,讓我把一張用毛筆寫著高爾泰三個大字的白紙拉在胸前,靠牆而站,先立正,後轉側,給我照了幾張犯人的檔案相。復又戴上手銬,領著我穿過機關大院,進入一道燈光雪亮,有武警崗亭的鐵門。這是來到這裡我經過的第三道鐵門,是看守所機關大院和監獄大院之間的門。不像南京的預審室是在監獄大院之中,這裡的預審室在機關大院。後來每提審一次,我都要被他帶著,進出這道門一次。
十幾天以後,我就走了。同來一樣,走得也非常突然。兩公安打開監門,向我勾了勾指頭。給我戴手銬時,門就光地關上。連個給大家揮一揮手,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
這時人都上了大鋪,爭著比字。那場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孩子們趴在地上鬥蟋蟀。我被遺忘在濕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原來這是另一個武警,不是三點半時經過的那個。

十八、學政治

二十五、又見臘梅

聲調和表情,都極誠懇。但是我不相信。這次無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蠻過程,使我斷定這個政權,已經墮落到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程度。把有關契卡、克格勃、蓋世太保之類國家暴力的,和黑手黨之類非國家暴力集團的零星知識,都用來預測前程。把暴力機器上的每一個零件——人,都看作了機器本身。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羨慕。他們所表達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達不出來,就像野獸不會說話,到時候只能號叫。但是野獸的號叫,別的野獸能懂,我的號叫,沒人能懂。
等級在二者之間的是老犯人。七個,包括黃胖和天寶橋。天寶橋會推拿,每天睡覺以前,都要給小頭推拿一陣。小頭很喜歡他,讓他睡在他們一邊,但他還是二等。
此時此地,我感到變成了它們。
這是五十年代大學校園裡流行的蘇聯歌曲。那時我們班上的文體委員叫唐素琴,特喜歡蘇聯歌,教了我們不少,後來我都忘了。
雨,一連下了幾天。這天是星期日,只有兩頓飯。下午飯後,雨下得更大了。屋裡黑得像夜,藍幽幽的微光裡,十幾個光頭的人靠牆坐著,影影幢幢。我蜷縮在牆角,窺看著這怪異的景觀。
大塊頭一手放在方向盤上,一手搭著靠背,側身回頭,告訴我他喜歡藝術。說南京有個硬筆書法展覽,正在開,問我看過沒有。說現在是硬筆書法熱,毛筆過時了,書法不能過時,就得有硬筆書法。問我對硬筆書法有什麼看法……我無心討論,敷衍應對。心裡話說,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來同你說這些?他仍很熱烈。直到機場我們下了車,還搖下車窗喊了一聲:高先生再見。樂呵呵的,聲如洪鐘。
條子叫「收容審查證」。「理由」欄裡,寫著「反革命宣傳煽動」幾個字。下面蓋著公安局的紅章子。我簽了字。公安局、黨或者政府,綁架、收審或者逮捕,這些不同的名詞所指謂的,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東西,也無須向誰證明。理由證書云云,有沒有都一個樣,不簽何如?
我說什麼信?你們從來就沒有給過我信。他沒回答,鎖上門走了。
不能出聲唱,就在心裡唱。別人能看見我右手的五個指頭,依次在一張一合地搖動,沒有聲音:
我把寫了個開頭的信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說,我今天腦子很亂,寫不了信。
那兩撥子人吃完飯,都把搪瓷碗很有氣派地往地板上一擲,順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們這一撥子人的旁邊,筷子也跟著甩過來了。最後一個進來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體的碗筷洗淨,鋪板擦淨,水泥地面揩淨,茅坑刷淨。監獄裡時間很充分,這些事一點兒也不累人。難受的是,由於無聊,許多人都盯著你看,找岔兒消遣你,甚至打罵你。
監獄的夜,特別漫長。白天本來就陰暗,雖然有個天井,但是牆太高。頂上又蓋著鋼筋水泥的格子,光線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牆上灑下一些細長的光斑,不久就沒了。特別是在成都,晴天少陰天多,經常濛濛細雨。格子上長著苔蘚,時或落下水滴。牆根下苔蘚更厚,聯成綠色一片。晴天是蘋果綠色,雨天翠綠色。
三個神仙坐在地上,吸煙聊天,帶著泥土的鐵鍁,隨意地橫在腳前。風把他們吐出的煙絲吹亂,飄向四面八方,如同仙氣。
那天夜裡我睡著了,夢見被狗群追逐,逃進一棟老屋,聳身一跳抓住大梁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湧進來佈滿地面,一律抬著頭望我,沒有聲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發響,把我嚇醒了。正停電,武警的皮鞋踩過空中走廊的木板,正發出同樣的聲響。我喘著氣,心猛跳,喉乾舌燥,很久都無法平靜。
號子裡的成員,並不固定。但同為「社會渣滓」,面對敵對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抗衡性的、族類內部的自我調節機制和人際關係的模式,使這個基本秩序,不受成員流動的影響。何況流動也並不經常。這個秩序,不是自覺活動的產物,它是一種歷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專制國家,如同一種中國版的《百年孤獨》。
沒人說話。
痛苦是一種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小頭向我笑笑,拍了拍鋪板,讓我回去坐下。又向老頭兒仰了仰下巴,老頭兒乖巧地拿起我丟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來。
別搶,天寶橋說,一個一個來。然後他閉上眼睛。等大家抽過了,他仍閉著眼睛,說,劉飛黑桃三,蝦子紅方塊老開,大寶梅花五,阿焦黑桃、黑桃、黑桃——家公……大家亮出牌,一張都沒說錯。
劉鈞提出,要向我學習書法。此人與我,平時相處得不壞。但從他的鐵哥們王超對我的態度,我知道他恨我。這也難怪,他一直自稱學生領袖。我來自學校,瞭解學運,幾個問題一問,就知道他不是了。我沒說我知道,但他知道我知道,也知道人家都知道了,後來才說了真話。儘管無心,總是傷害,他有理由恨我。我勸他別學書法,學了沒用。毛筆又不方便。何況文字改革以後,從左到右橫排的簡體字,已經不適宜用毛筆書寫了。我說的是好話。
一天,他哭起來了,很久都沒人理他。後來正在觀棋的李寶祥回頭吼了一聲,別哭!繼續觀棋。觀了一忽兒,沒回頭,又自言自語地說,要哭就別幹,要幹就別哭。李寶祥是號子裡最有同情心的。這就是同情。

二、熟悉城市裡的陌生世界

李奇明下車後,同她握手,指著我,給她說:「我把他好好地交給你了啊。」
從門縫裡朝外望,要注意後面的動靜。巡邏的武警走過時,有的不管你,有的會在上面喊一聲,「喂,幹什麼?」我說看花,有的就算了,繼續走路,有的會說,不許看,也是例行公事。你離開一下,他走了再看,也沒什麼。本來麼,只有花草,看看何妨。
「放心」二字,好生奇怪。「配合」二字,什麼意思?
老大的產生,憑武力。據說以前是大個兒,小頭來了,一場惡鬥,取而代之。https://m.hetubook.com.com大個兒、矮疤臉和方臉,即號長,都成了他的左右。這強悍的一群,組成了號子裡的特權階級。共四個。

我走進門,吃了一驚。幽暗中,十幾個剃著光頭,光著上身,只穿著褲衩的人挨著兩邊的牆,坐成兩排,一齊目光閃閃地望著我,閃爍裡有一種惡意的欣喜。
毫無疑問,這是監獄。對面水泥牆上,斑斑駁駁的污跡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變了形的人類肢體。我聽到了咆哮、慘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內心。若遠,若近。若有,若無。
九月份的一個上午,監房的門嘩啷啷開了,管教王超陰著臉進來。像往常一樣,微駝著背,背著手,在室內轉了一圈。一句話沒說。臨出門時,轉身朝我,把側過來的頭微微向外一搖。這是叫我跟著他出去。他鎖門的時候,指了一下地面,這是叫我站在那裡等著。鎖上門,一擺頭,讓我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著。到要拐彎的地方,我回頭看他一下,他就向該去的方向努一努嘴。
我問羅興雁,這事要緊麼?
說著他站起身,在預審室裡踱起圈子來。沈傑往椅背上一靠,點上一支煙。
我被戴上手銬,跟著那一文一武,穿過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牆上一排排掛著鐵鎖的狹門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門,但是沒有人。百靜中,腳步聲特別清晰。
進入天井以後,黃鼠狼打開第二道門,給我卸下手銬,讓我進入監房,然後就鎖上了門。接著就聽到他鎖天井的門的聲音。除了那句「領導說的,都聽清楚了嗎」以外,這全過程中,此人沒有說過第二句話。
老馬看了,也給沈傑看了,裝進公文包裡。
不管怎樣,這溫情像一種溶劑,在堅硬冰冷的時間的重壓下,溶解出一些可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牆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較地容易打發。為此你須進入規範,接受禁忌。對於新犯人的調|教,絕不是愛的教育。但進入和接受,卻往往由此而來。

十七、看神仙

半粒米飯,就得十來個螞蟻才抬得動。往垂直的牆上抬,真不容易。有時抬到五六十公分的高度了,突然又落到地板上。我吃一驚,它們倒不在乎。隨之掉下的螞蟻重新把它抬起,沒有隨之掉下的螞蟻又折回地面,再幫著抬。有時如是者數次。由於螞蟻很小,反覆一次要很長的時間。但它們不急不忙,也不憚往返。那麼認真,那麼從容,那麼沒有時間觀念和前功盡棄的觀念,那麼視鼾聲和風雨的喧囂於無物。
也有只在監獄裡流傳的歌,沒有聽過:風淒淒/雨綿綿/我手把鐵欄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園/啊,秋梨溝哪,沙松崗……。文縐縐酸溜溜,一股子哭喪調。據說是文革時被監禁的一些文工團員合做的,有個電影裡用過。
去國十幾年,與不同語言、膚色、異俗殊風的各國人等交往,最深的一個體驗,就是人性的善惡。人這個物種的個體差異,和種族文明、文化傳統、宗教信仰、知識技能、社會制度和職業身份都沒有關係。對於那些承擔著制度的罪惡,戴著刑具的臉譜,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盡量減少無辜者的痛苦,而又不為外界所知,甚至不為受益人所知的人們,我一直懷著深深的敬意,和謝意。一直很想,不僅代表我和我的家人,也代表無數在絕境中因他們的看不見的、困難的和危險的努力而減輕了傷害的人們,衷心地說一聲,謝謝。
上車!一個武警回答。
不知道怎麼地,這忽兒又冒了出來。
然後回到自己的舖位坐下,盤腿,閉目,舌抵上顎,雙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對,放在腿上。但心裡很亂,無法從現實中超脫,不能放鬆入靜,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損。虛火上炎,積聚起一股子邪氣。那天我就這麼坐著,閉著眼睛生氣。表面上一動不動,如同老僧入定。有什麼東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條褲衩,吃了一驚。小頭擲過來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龍頭,示意我去洗。
這幾句不像是警察說的話,和他說這話時的懇切憂慮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四十年來,人們已習慣於用制式套話交往。真話幾已絕跡,何況是在警察和犯人之間。
以前來事,都是本單位的人辦案,很善於以家人為人質。逼供之凶,只差沒有用刑。聽夠了警察暴行,我意象中警察就是刑具。否則,有了那麼多革命知識分子和革命群眾,還要警察做什麼?這次綁架,更刑具化了警察的臉譜,以致他們越是不像刑具,我越是警惕。不斷提醒自己小心些,再小心些。我只怕被打一針喪失智力,小心不了。我真沒有想到,他們會真的讓我放心,內心裡有一份感動。但我沒因此信任他們。我時刻都沒有忘記,是他們綁架了我。在一個如此巨大的野蠻下面,任何小小的文明都顯得可疑。
他的一邊,是個留著頭髮的方臉,(後來知道他是獄方任命的這個號子的號長,叫劉慶。即將出獄,所以得留頭髮)。另一邊是個矮子,額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邊一個刺青蝴蝶,海盜臉譜,可惜太矮。方臉那邊是「天寶橋」,矮子這邊是大個兒。我就坐在大個兒旁邊。他一直盯著小頭,直到小頭慢慢轉過臉來,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才放鬆坐下。
五七年右派,六六年黑幫,八六年「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八九年坐在這裡,怎麼說呢?
於是我知道了,綁架我的一群,不是綁匪,而是公安。
看著它們,好像自己也成了它們之中的一員,感覺好多了。
一個便衣打開車窗,吼她讓開。我趁機大叫,快去找校長!
鄭偉在前座回過頭來,用臉指了一下李奇明,給我說,這是我們的領導,省公安廳二處的處長。周旋了那麼長的日月,我竟然一直沒有看出,這個人是辦案警察們的領導。

四、大牆下的第一夜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燈的時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靜悄悄、怯生生地躲在雲層和鐵格子的後面,好像害怕這建築物的猙獰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無論怎麼改變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顯得遙遠而又深邃。等到眼睛習慣了黑暗,我發現狹小的斗室裡已經充滿著它淡淡的清輝。細碎模糊的光斑,灑滿了我的床鋪,也灑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臉上,那麼溫柔,那麼安詳。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舖位上坐著。兩邊的人數並不相等,一邊九個,很擠。另一邊五個,鋪蓋很寬,還有多餘的鋪面空著。沒人理我。我脫下鞋子,也上了鋪。在靠裡面牆根的空鋪板上坐下。眾人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我,這時齊刷刷都朝五個人中的一個望去。那人在我進來以後一直坐著沒動。小頭寬肩,脖子比頭還粗,表情平和。

二十、第一次審訊

外面響起腳步聲,當它在門口停下時,光頭們全都丟下拖鞋回到大鋪上坐定,就像我一進門時那樣,快得沒法想像。
羅問抽不抽煙,說不抽就喝點兒茶吧。不要緊張,我們隨便聊聊。

二十六、如是我聞

為了這個,我感謝「天寶橋」,這個胳膊上有刺青的人。
在時間太多的壓力下,我把這本字典反覆通讀了幾遍。這件在外面絕對不會做的事,確實彌補了不少自己的缺陷,多方面的缺陷。
深夜裡劉鈞醉醺醺歸來,後面跟著王超,惡狠狠叫我起床,抖被子,掀草蓆,摸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說,信呢?
小頭換下的衣服,有人給洗。他丟給誰,就是誰洗。進來的第二天,我就看見他把一件什麼隨手一丟,落在正在觀棋的黃胖背上。黃胖回過頭,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掛在水龍頭上晾著,回來繼續觀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強。但老犯人只給小頭洗衣服,那三個的衣服,只能讓新犯人給洗。這裡面等級的差別,細微而嚴格。
我的每根神經都警惕起來,心想這是套近乎,得小心些。
預審室同南京的差不多,只是大些,好像只有講台沒有課桌的教室。講台下犯人的座位旁邊,放著幾把折疊椅。中間茶几上,有茶水香煙。坐著兩個警察,都五、六十歲了。裡面有到南京帶我的羅興雁。他微笑著站起來,說,高先生,請坐。我坐下時,想移動一下凳子,但是移不動。低頭去看,才發現它是栽在水泥地上的。
我們給了這個警察一支煙,他要了,也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這個事不能讓那個人知道,那個事不能讓這個人知道。在外面不也是這樣嗎?這是你運氣好,碰上個愣頭青,要是碰上個精明的、你試試看。
天一亮,監房通向天井的門就開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天井裡,沿著牆根走路。七步一拐彎,七步一拐彎,順時鐘方向走幾圈,逆時鐘方向走幾圈,十來平方公尺的天井,永遠也走不完。走著走著,我有時覺得,自己像一隻籠子裡的狼。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脫口就唱出了兩句歌:
笑口高張,熱淚如汪
你叫高二台?一個說。我叫高三台,另一個說。我叫高四台……一陣哈哈哈哈。一個黃胖臉說,瞧你這樣子,像個教授麼?一個大個兒說,寫個字來看看。環顧左右,叫拿紙筆,說,寫!
他找了一個會理髮的犯人,給我理了髮,刮了鬍子。這是他個人的好意。但小雨很遺憾,她本想給我照一個,頭髮鬍子很長的囚犯照片,留作他日的紀念。
出獄後才知道,是小雨把人參磨碎篩成細粉摻和在裡面了。辦案警察對她說,監獄裡嚴禁帶入藥品,發現了要沒收。小雨說我身體不好,要求他們幫助,他們就避開獄方,直接給了我。我打開留下的小包一嘗,沒錯,人參味兒。可惜已經倒掉。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我問什麼問題,他說會弄明白的,你放心好了。但是,你得同我們配合才行。
我記住了他那陰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電影裡的某個納粹軍官。他又說,到我們這裡,可以照規定,按身份,給你一些照顧。可以給你一個暖瓶,一條被子。生了病,可以給你做病號飯。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這個,你可以拿去用。別的先放這裡,要用再說。稍停,他又說:別以為是個教授,就有什麼了不起,我們這裡都是大學生。說著指了指登記和搜查我的那個警察,說,他就是大學生。
很意外,沒人報仇。相反,他們是保護了我。他們說,如果告我打人,夠我戴三天的背銬。
這時戴墨鏡的過來了,羅把它丟到已看過的東西一邊。
有一次,來的是馬丁壽和沈傑,我談到在南京監獄裡打架的事,他們哈哈大笑。沈說,真想不到你高先生,還有這麼一段生活體驗呀。馬丁壽說,小頭那種人,叫獄霸。各處監獄都有,很普遍,很難解決。這個問題,首先是監獄管理工作方面的問題。管理和偵查,完全是兩碼事。偵查工作,也像你們搞學術研究一樣,要大量佔有資料。然後分類排比,去蕪存精,去偽存真,還事物以本來的面貌。
四川師範大學保衛處處長帥希望(一個非常正派的人,平時只管治安,盡可能不問政治),開了一輛車來接我,說是書記袁正才和校長王鈞能讓他來的。鄭偉陪同我到辦公室,取回了被扣留的全部信件書籍物品。
在獄中,我有時胃痛。有一次審訊時,馬丁壽和沈傑帶我到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去看。在汽車上告訴我,他們找的醫生,是醫大著名的教授,腸胃病權威專家,很少到門診部看病,他們是提前半個月,預約掛號的。
他顯然一驚,臉上現出嚴重的神色,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真是太書生氣了!太不瞭解社會上的情況了!家裡的地址,是不能夠在監獄裡說的呀!
副校長董健家同我們隔壁,時值中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戛然而止。兩個便衣跳下車,跑回去,把她也帶了上來。
監房裡孤懸著一盞電燈,約六十瓦,蛛網塵封。牆上除了監規一張、麥克風一個,別無他物,也都蛛網塵封。四張床鋪中,有一張空著,草蓆上有棉被一條,暖瓶一個,搪瓷飯具、牙刷牙膏各一套,那是九三四的。
這時大約七點,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點。看頭上徹夜不滅的電燈,照著光禿禿的四堵高牆,以及牆高頭巡邏走廊的鐵欄,全都是直線。剛硬、粗糙、陰冷、絕緣。看著看著神經就不知不覺地緊繃,直到也成了直線。直線與直線共振,弓弦一般顫抖。
「你知道這是誰的洗衣粉嗎?」有人在背後問我。

十四、一堂晨課

他常說起這個,並不是與誰肝膽相照,只不過是宣洩自己的感動與悲哀。對於這種「貓膩」,另一個犯人劉飛(就是我進來的那天叫我寫飛字的那個)毫不同情。說,再漂亮的女人,玩過以後再玩,就沒意思了。不就是個荷爾蒙麼,起什麼膩!他是個體戶,九江三馬路服裝店的老闆。在南京一家旅館,同一個服務員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給一百,就告他強|奸。警察跟人家一頭,他就進來了。他說早知道是這樣,她要一千我也給。
外面風聲雨聲,一陣緊似一陣。鐵窗飄雨進來,上邊的單衣濕透,很冷。下面的地板硌著骨頭,很痛。我想,不知道小雨,她現在在哪裡?
在獄中,本來可以看報。南京監獄裡看到的是《新華日報》,四川省看守所看到的是《四川日報》。永遠是十幾二十天以前的和殘缺不全的。管教幹警們看過以後,傳給勞改隊看了,再從各個監房傳過來。我們看過,還要傳給別的監房。傳遞的方式,是由伙房的人在送飯時交接。隔幾天一次,天數長短不定。每次好幾份,份數多少不定。有時看過以後傳出去了的報紙,幾天以後又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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