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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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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天蒼地茫 王元化先生

卷三 天蒼地茫

王元化先生

我說,是。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為北師大的文藝美學博士研究生羅剛、劉曉波的畢業論文進行答辯。先生是答辯委員會主任。成員除我和他們的導師童慶炳、張紫晨外,還有北大的謝冕、人大的蔣培坤等。一般來說,委員會五六個人夠了,通過論文和授予學位以後,即自動解散。羅剛的答辯就是這樣。
先生說,這可是虛無主義呀。
散會後,先生留我和小雨,還有王若水夫婦在上海多住了幾天,商量具體的編務。我們一致同意,刊物要有個性,但須合法。要勇敢真誠,但不硬闖雷池。商定我負責第二期和第三期,王若水負責第四期和第五期。先生轉交給我一批稿子,都是他約來的。裡面有不少好文章,挑選一下,基本上夠兩期用了。
但先生作為刊物的創辦人和主編,我們作為他的協助者,都一直未受干擾。編務照常進行。我們都更加小心翼翼。為了免得引起猜疑,先生還謝絕了一切來自海外的贊助。時值一九八九年春天,民主運動風起雲湧。我盡量保持低調,避免被潮流帶著走。第二期《危機與改革》、第三期《論異化概念》,都總算是出來了。說來慚愧,我只是選了一下稿子。繁重的具體編務,主要還是先生和他的幾位才華橫溢的博士研究生承擔了。
《論美》出版以後,《讀書》雜誌的董秀玉大姊建議我寄一本給王元化先生。給了我一個上海他家裡的地址。說,「王元化先生,很好的。」
刊物叫個什麼,頗費思量。「問路人」、「拓荒者」太文學化;「思想家」、「門」端著架子;「文化中國」過於專業;「啟蒙」有古典味。那時我主編的《大時代》叢書出不了,問就叫「大時代」如何,先生說,空泛了些。先生傾向於叫《時與潮》。不久又來信,問改為《新啟蒙》如何。
四個字元氣淋漓,
在西單牆和民間報刊被取締以後,官方媒體上依然熱鬧。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的爭論、生產目的和黨史禁區的爭論,還有其他一些爭論,都是本來不成問題的問題。那麼多社科院、中宣部、中央黨校、《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和首都高校的大人物出來表態,我覺得像黨內鬥爭。先生提醒我,別小看了黨內鬥爭。有時候,我們都只能寄希望於黨內鬥爭,讀之深受啟發。
在會上我讀完評語,多說了幾句話。我說現在不是五四時期,但仍然有一個救亡的問題。那時是救國家,針對外國侵略。現在是救自己,針對國家壓迫。所以現在的文化運動,需要更多的劉曉波。這種能獨立思考而且勇於犯上破禁的人才,越多越好。兩年後形勢逆轉,劉曉破出事,有人在《文論報》(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五日)上揭發我說了這幾句話,記性可真是好。
先生說,是個麻煩。但是尋找普遍性,或者說重建普遍性,弄不好就是本質主義,回歸古典,甚至回歸宗教文明,更要小心。
先生提到第一次見面,我曾把個體存在的hetubook.com.com意義,歸結為同某種普遍性的聯繫。我說是。但我沒找到這個價值本體。我說所謂「信仰」,所謂文明的內在結構,不也就是一個和價值本體的聯繫嗎?如果除了通過外在的、人為的途徑就找不到聯繫的線索,如果這線索只不過是舞台角色和道具之間的配合,所謂價值就成了虛擬的坐標,就像西西弗斯的石頭。我說我有時候覺得,所謂意義的追尋,就像是被那個石頭推著走,比之於我推它,更加要不得。
先生治古代文論,學貫中西。其文其書,土厚水深。作為那個方面的權威專家,他同時也有一份公民的責任感。關心國事,致力反「左」。筆下有雷聲,發聾振聵。(自毛「反右」以來,「左」「右」截然兩分,概念顛倒模糊。但其引申義已被普遍接受,吾從眾。)是周揚那個導致全國「清污」運動的報告的三個起草人之一。後又親自撰文,「為五四精神一辯」,凌厲磅礴。
此四字,後生小子尤西林當之無愧。
採訪錄發表以後,很多人又罵我極端。困惑之餘,不免要想,如能有機會再次向先生請教,深入討論一下這些問題,該有多好。
我說不是主義,是自然。就像人生的無常一樣,我不得不與之面對。
百年不過一瞬,但是人生幾何?

那個會,我沒參加。後來看到會上一些發言記錄,火藥氣味很濃,就有要出事的感覺。果然,《新啟蒙》被迫停刊,第四期成了最後一期。但是我沒有想到,「左派」的批判文章會說,《新啟蒙》是全國反動思想的總根源。中共中央委員陳希同曾在「平息暴亂」的報告裡,指控它「煽動暴亂」。
他不光是對我如此,對別的青年也是一樣。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說。即使作者是邊遠省份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也總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勵幫助。陝西師範大學青年教師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幀他的親筆書法:「健筆凌雲」。
九十年代中國學術思想的主流,已經由主張和平進化,反對激進變革,發展到重評歷史。從崇尚英美模式,否定法國模式,發展到認為沒有五四運動更好,沒有辛亥革命更好。我漂流異國,久居山野,日與草木鳥獸為伍,已經落後於這個潮流很遠。紐約一家雜誌的記者遠道來訪,問我對這些問題有什麼看法,我竟答不上來。只能說,我沒有那樣想過。
王若水是一位溫和的勇者。待人真誠、謙虛、平實,而又意志堅定。他辦報經驗豐富,但身在歷史大潮的漩渦中心(北京),大學生走上了第一線,學者們要沉住氣,太難了。他執編的第四期,名為《廬山會議實錄》,很政治。出版時遍邀政界、學界和新聞界的明星名流,以及各大國際媒體的記者一百多人,在北京都樂書屋舉辦了一個《新啟蒙》發行會。風雲際會,引起轟動。
說到我的入獄,先生教我以平常心www•hetubook•com.com待之。說它只是人生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說不,是翻過去了的一頁又翻回來了。但我的體驗已經不同。從前在夾邊溝,雖然與世隔絕,總覺得由於自己的價值觀,我必然地和文化人類保持著某種看不見的聯繫。現在,我已經不這麼看了。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誰肯說?
那天散會以後,王元化先生約我晚上到他房間裡談談。他說啟蒙問題,不能光講勇氣。關鍵是啟什麼蒙,用什麼來啟。五四成分複雜,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實上早在一九一九年之前,中西文化論戰、新舊文學論戰、問題與主義論戰、國故論戰、科玄論戰等等,都已經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義和民族主義,那時國家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等,也有其國際國內背景。他舉了幾個例子,說明政治文化之脈絡交錯,都很典型。他說我們回顧以往,可以從工具理性的角度來認同科學與民主,但現在更需要強調的,是自由與人權。
但劉曉波離經叛道,不受控制,有國家教委想治他一下,安排了幾個他們認為是忠於黨和馬列的學者進入答辯委員會,使委員會的人數增加了一倍。消息傳出去,來旁聽的很多,有好幾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辯的地點,由會議室搬到了小禮堂。先生的學問人格,受到「左」、「右」兩派共同的尊敬,經由他的整合,委員會事先取得了共識。會上氣氛和諧,劉曉波順利過關。
這就是後來鬧得沸沸揚揚的所謂「新啟蒙事件」的原來。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淵,很少朋友。特別是與名流大家,更距離遙遠。帶著底層的傲慢,孤狼一般遊蕩。
先生的夫人張可大姊,是翻譯和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一場大病以後,一直沒完全康復。很少說話,多數時間只是靜靜地坐著,聽先生和我們說。白髮如雪,面帶微笑,把優雅高華的氣息,溫馨親切的感覺,散播到整個客廳。這種感覺,這種氣息,給我們留下難忘的記憶。平時很少出門的她,也和先生一起,陪我們參觀上海市博物館、玉佛寺和龍華寺。還時不時指點我們,留心一些值得留心的東西。
先生是國務院學術委員,頂尖名流。也做過宣傳部長,周旋官場。沒有沾染上那兩個圈子裡的腐朽習氣,已屬難能可貴。如此對待後進,更令人肅然起敬。
那時言路乍開,容易出轟動效應。人們習慣於用假套話交往,已經太久。說一句簡單的真話,就成了深刻思想。擺一個平凡的事實,就成了重大發現。並且這是犯上,好像也算得上勇敢。又碰上美學熱,書賣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熱,是不成熟的社會的特徵,當不得思想價值的量度。讀之深自警省。
尤其沒有想到,出獄以後,國家教委會把我趕出南京大學。南大頂了一陣,後來不頂了,收回了我的住房。我走投無路,再一次飽嘗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滋味(見《回到零度》和圖書)。先生卻不避嫌疑,邀我和小雨到上海他家,住了幾天。
馮友蘭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說她父親生前囑咐,墓碑要我書寫。我生也晚,無緣見一代宗師。唯讀其書,高山仰止。聽說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後成眾矢之的。不明就裡,打電話問元化先生。先生說亂世做人很難,馮友蘭更不容易。設身處地,其情可恕。許多人(說了幾個名字)都是那樣,現在仍被尊敬。一邊廂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一邊廂開口大師閉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回信長達六頁,批評極其中肯。指出了許多具體錯誤,某個概念不明確,某個提法不周延,甚至錯字別字,「應屬手民誤植」。沒有應酬性的讚美,但很鼓勵我的探索。還問及身世,有一種對命運的關切。我很感動,也很敬佩,從此開始通信。

我說是,思想是活東西,我只能聽其自然。
龍華寺住持明暘法師是全國政協委員,素食招待,並送了我們每人一本他的詩集。素食好吃極了。詩呢,大都是歌頌黨的偉大,俗情更比僧情濃。我給先生說,沒想到蘭若精舍,也可以是終南捷徑。先生說我少見多怪。說他的朋友某某某是共產黨員又是佛教協會的主席,人很好。台灣的民主黨裡也有和尚。美國歷屆總統,好幾個是基督教徒。我說美國價值和基督教價值有其一致性,佛教和共產黨則不。他問我研究過沒,我說沒。他說,還是的麼。
不久,「反自由化」開始,期刊登記困難。先生在上海,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行。最後只得以叢書的形式登記,叫《新啟蒙》論叢,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和發行。這中間的曲折艱辛,一言難盡,都是先生一個人承擔了,我在成都,若水在北京,一點兒忙都沒幫上。
他說現在大家都在說,以延長痛苦為代價,分期付款買民主,比較便宜。我說這就要看佔便宜的和付代價的是不是同一群人了。還有,歷史無序,誰來保證支票兌現?如果代價付了,支票不能兌現,或者兌現的是土耳其、南亞甚至南美的那種民主,又當如何?那時再來反思,豈不又是一個百年?
公眾輿論,往往人云亦云。個人身在其中,須得特別警醒。我恭敬書寫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十字,從此成了宗璞大姊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時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贈。文章觀海波瀾闊,學問遊山泉脈多,受益匪淺。

先生說,這只是你一時的想法,說不定你還會改變。
在人與人之間,心靈的親近比觀點一致重要。有些人一見面就能信任;有些人交往幾十年,依舊知面不知心。這個差別,和立場觀點無關。反之亦然,心靈的親近,並不意謂著觀點沒有分歧。
答辯完畢,我們在北京滯留了幾天,各自看望朋友。先生在回上海以前,www.hetubook.com.com約我和小雨,還有《人民日報》的王若水夫婦,到西單的豆花飯莊吃飯。說這次來,見了幾個老朋友,誰誰誰,都建議他辦一個刊物。說誰和誰那裡,還有一點兒錢,加起來也夠了。建議我們一起來做,辦一個以知識分子為對象,以理論研究為主軸的學術性刊物。不媚時阿世,不屈從權力。但適度保持與政治的距離,適度保持低調,以期起一種長遠的作用。
事後發現,會議記錄和錄音磁帶神秘失蹤。緊接著國家安全部和中宣部聯手,派了兩個人到湖南,秘密調查湖南教育出版社與《新啟蒙》叢刊的關係。該社編輯龍育群先生從湖南省委得知消息,連夜趕到上海,告知先生此事。先生打電話給他的朋友、時在中共中央書記處管文宣的芮杏文詢問,芮說他不知此事,可幫瞭解一下。緊接著湖南省委宣傳部的一個什麼人,因洩密受了處分。
我說,是。
轉眼十幾年,一直沒有和國內的朋友聯繫,怕影響大家的安全。同先生,也只是通過在香港的王承義先生(先生和張可大姊的公子),偶爾報個平安。好在中美之間,時有共同的熟人往來,情況並不隔膜。聽說他仍每天讀書寫作,不斷有新作品出來。很欣慰,也很感動。聽說他已「重評五四」,觀點略趨中道,我想這是好事。思想的發展變化,正是它生命力的確證。八十高齡,依然和時代潮流同步,更難得。這不僅是先生永不老去的探索精神使然,也和他寬厚仁慈的天性有關。
第一次見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何日歸舟橫怒海,蒼顏白髮叩師門。
先生獨力準備就緒,並試編了創刊號《時代與選擇》以後,於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在上海師範大學召開了一次為期三天的編委會,叫「新啟蒙筆會」。參加者有邵燕祥、金觀濤、于光遠、于浩成、李洪林、戈揚、阮銘……等大約二十多人。有人捅給香港報刊,被報導為「國內民主派的大結集」。立即就無法「低調」,也無法「與政治保持距離」了。先生十分生氣,但已不能補救。
更沒有想到的是,在同仁們都沒事的情況下,我會被抓進監獄,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的罪名,關押和審訊了一百三十八天(見《鐵窗百日》)。
我說,是。
先生對我的教益,諸如此類還多。不止學問,也包括做人,我為人(據朋友們說)心胸狹仄脾氣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幫助下,起碼許多事情,處理得比較得體。
那時隨著商業大潮的興起,人文精神正在急劇衰落。知識分子們也相應地愈來愈重學問輕思想,重科技輕人文,有如乾嘉盛時。正需要一種人文努力,來賦予學問以思想,賦予思想以學問,以免二者偕同淪入市場,成為商業的附庸和政治的裝飾。先生的想法,正符合時代的需要。雖然很難實現,我們都願意試試。
我小時候喜歡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受十九世紀俄國www.hetubook.com.com民主主義的影響很深,也因此,對經常翻譯俄國文學及其理論的滿濤和賈植芳這兩個名字,熟悉而且喜歡。在那個只許用馬列闡釋政策或者古典的時代,傑出者通過翻譯表達自己(序言中聲明是供批判用的),無形中拓寬了狹仄的思維空間(我想這也是大陸那時的翻譯水平,整體上高於現在和港台的原因)。我曾經把一些翻譯家當作精神導師,包括滿濤、賈植芳。說起來,才知道滿濤是張可大姊的弟弟,賈植芳也是先生的親戚。先生早年也喜歡俄國文學,給我們看了他那時寫的小說。散文詩一般地優美。湖北農村泥土的馨香裡面,摻雜著一股子契訶夫式的憂傷。我想,也許,正是這種沒有說出來的、感覺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同一,是我們之間心靈親近感的來源。
以為人如其文,也凌厲磅礴。後來接觸多了,才知他性格寬和,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風分子」二十多年,吃盡苦頭。有一次偶然談起舒蕪(因「揭發」「胡風集團」而被眾人辱罵)。先生說,人言可畏,舒蕪其實是被人利用。個中委屈詳情,非當事人不能盡知。輿論對他的懲罰,超過了他所應得,實際上很不公平。
我說,要是那樣想,應該說沒有抗日戰爭也更好。因為在日本人的奴役之下,中國也會有繁榮和穩定。記者說妥協是手段,進步是目的。我說問題在於成本。為維持沒有社會正義的穩定所付出的長期痛苦代價,是否應該作為歷史的生產性開支放在一起核算,這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而不是術與道的關係問題。
這是臨走的前一天的對話。那天,他請了一位烹飪高手,來家裡為我們做了一頓特別豐盛的晚飯。飯桌上還點上了蠟燭。誰也沒有想到,這會是我們逃亡以前,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

且喜燕南園裡,三松依舊龍蟠。

我說,現代自由主義不同於古典自由主義之處,在於它以個體為本位,而後者以群體為本位。但是承認特殊性和偶然性的價值,承認個體要求的合理性,哪怕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合理性,同時也就必須承認,個體利益之間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它需要某種制約和平衡。需要某種普遍性,哪怕是形而上的普遍性。反邏輯和非理性的思潮,恰恰是以不承認普遍性為前提的。消解了普遍性,也就消解了文明的內在結構,並且把自由問題,由外向的條件開拓,變成了內向的意義追尋。由向強權挑戰的政治,變成了向虛無挑戰的哲學,這是個新問題。
他說比方說多數和少數的關係,國家主權和個人的人格獨立之間的關係等等。這些關係不講清楚,其他的問題都很難講清楚。現在有些人一講民主,就說民主是目的,不知道民主只是實現個人自由的手段;有些人一講自由,就熱衷於反邏輯和非理性,不知道自由只能與規範共生,就是因為這裡面的關係,沒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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