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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家園

作者:高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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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跋 餘生偶記

代跋 餘生偶記

後怕之餘,唯有慶幸。現在流落異國,撲面征塵。世路之崎嶇,人心之詭譎,不異當時。而仍能有幾個真誠的朋友,和一個溫暖的家。並且仍能寫作,我感激命運。
哈薩克人彪悍魁偉,膚色紅黑,濃眉毛,大顴骨,高鼻深目。目光之陰沉粗暴,顧盼之王者氣象,不亞於軍代表袁政委,我喜歡。男女皆穿著馬靴,服裝頭巾,多為紅、黑,若警戒色,桀驁不馴,我也喜歡。我同樣喜歡他們的用品,皮馬鞍牛角刀柄;銀洗壺氈布阿雅卡……都做工精細,鑲嵌或刺繡著美麗的圖案。而掃地用的掃帚,卻是一隻山鷹的翅膀,毫無加工,自然天成。
所到之處,大抵如是。回到縣招待所,許多漢族幹部來玩兒,都說我此行等於玩命。說哈薩克仇恨漢人,招待的是木斯托發,不是我。如果不是木斯托發帶我去的,我很可能就回不來了。講了許多故事,我越聽越後怕。
我的老家高淳,三湖環繞,可稱水鄉澤國。我家住在大河邊,河上有一七孔石橋,橋上石欄約半人高,厚度像平衡木。欄柱上有石獅,隔三步一個。家家父母,都不許小www.hetubook.com•com孩爬上欄杆。欄杆下臨奔河,有幾丈高,跌下去沒命。我小時候,愛瞞著家裡,在橋欄上行走。先是平舉兩手,慢慢地走,後來就能跑了。跳過一個一個的石獅,從這邊跑到那邊,再從另一邊跑回來。一年四季,以此為樂。最是冬季,水落石出,橋愈高,險愈甚,我樂愈大。
敦煌的北面,是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哈薩克人驍勇善戰,直到一九五三年,才通過談判,「和平解放」。所以他們那裡沒有「國慶」,只有「縣慶」。六三年他們隆重慶祝縣慶十週年時,我正在敦煌,和研究所裡十幾個同事一起,應邀去做客,熱鬧了幾天。草原上搭著大帳篷,牧民們從西處遷來,環繞大帳篷搭著許多小帳篷。在大帳篷裡盛宴、歌舞、賽馬摔跤,五彩繽紛。七三年我在酒泉,他們籌備二十年大慶,請我去畫宣傳畫,又去了一趟。這次是到縣城、一個雜亂的小鎮。到處灰濛濛的,氣氛憂鬱。機關裡大都是漢人,軍代表袁政委,陰沉粗暴,如太上皇。縣委宣傳部長木斯托發,是原和圖書先的頭人,據說打槍百發百中,殺人很隨便。和平解放後,當了自治縣的縣長,穿漢族服裝,學講漢族語言。文革中被打倒,成了反革命。進山獵得五隻猞猁,剝了五張皮獻給袁政委,又成了宣傳部長。那次我去,他負責接待。親自陪著我,到牧區轉了一趟。
反右前不久,甘肅省文聯安排我到甘南藏區森林草原地帶「體驗生活」。當地政府派了一個懂藏語的漢人給我做嚮導和翻譯,帶著我深入牧區,遊轉了一陣。騎馬、打獵、睡帳篷、喝奶茶、聽民歌……為時三周。回到蘭州,聽說甘南發生了「叛亂」。各地藏人同時突然起事,殺死了那裡包括縣委書記在內的所有漢人。那時間,正好是我離開後的第二天。想那時人家在暗中準備起事,極緊張。對我笑臉相迎,而我懵然無知,不免後怕。
一個冬天的晚上,月白霜濃,我精神特好,不想做作業,偷偷溜去跑橋。跑到橋頂,突然滑倒,從欄杆上摔了下來。恰巧摔在橋面一邊,膝蓋手掌都破了,血透棉褲。事情暴露,被大人狠狠責打了一頓。很久以後,母親還嘮叨這hetubook.com.com事,說菩薩保佑你,撿到了一條性命。我想想,也不免後怕。
「文革」時,我在敦煌莫高窟,作為「牛鬼蛇神」,得到「從寬處理」。工資降三級,但沒戴回「帽子」,算是被「解放」了。宣佈那天,沒有便車,為了讓妻子盡早知道好消息,抄近路走老君廟,步行穿過沙漠戈壁,到敦煌城裡去看她。天黑下來時,迷了路,在七高八低的紅柳墩和流沙沒踝的蘆草灘裡走了一通夜。天亮了才找到路。到了家才知道,那一帶時有狼群出沒。我沒碰上,純屬偶然。
小時候除了跑橋,還喜歡游泳。和漁民的孩子一起,於水深流急處,玩潛水找銅板。一日,逃學到湖邊,偷得一小船,划到湖中遊玩。陽光燦爛,水平如鏡,遠處白帆點點,高興得大叫。脫|光衣服,翻身入水,恣意地撲騰。見船已飄遠,急去追趕,忽覺身上有物。是一條很細的繩子,上有鐵鉤,為漁民們布放的漁具(水面上有警告浮標,我沒看見)。這東西一排排拉過去,有好幾里長,若被纏住,魚都難逃。
(全書完)和*圖*書
也許是本能,生死關頭特別清醒。我立即停止動作,弄清了來龍去脈,慢慢地撥開鐵鉤,慢慢從繩套滑脫,慢慢地游到了浮標以外,才划水追船。上得船來,已累得半死。沒力氣划槳,躺著任其漂流。迷糊多時,才知道後怕。
通常這種場合,必有喧嘩,必有大笑,必有歌。默默吃喝,有異常之感。木斯托發用阿克塞語同他們說話,我聽不懂。但鑒貌辨聲,也知道他們不快樂。沒人理睬我,也沒人正眼看我。看我都是斜睨,鷹眼狼顧,目光裡有一種敵意。酒愈喝愈多,眼白愈來愈紅,敵意也愈來愈明顯。我覺得,它正與爐火一同跳躍,同帳篷上的陰影一同跳躍,同那些在陰影裡靠著的沉重的步槍一同跳躍。直到一覺醒來,第二天騎在馬上,還覺得太陽穴裡,存留著那個跳躍。
阿克塞草原,不同於甘南、青海的草原,更不同於蒙古草原,談不上「風吹草低見牛羊」。草短而稀疏,大野空闊,騎馬走一整天,還像在老地方。待望見一個帳篷了,就有猛犬四五隻,小牛般大,遠遠奔過來,繞著馬蹄狂吠,窮凶極惡。主人熱情,獻奶茶畢,和_圖_書立即架上大銅鍋,拉來一隻肥羊,當面宰了剝了,卸成幾大塊下鍋。待肉半熟,即銀壺洗手,隨意割食。據說這是他們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期間天已全黑,放牧的人都回來了,悉皆彪形大漢,健壯婦人。男人席地圍爐,同我們一起吃喝。女人們添酒倒茶,在背後忙碌。酒盛在一個大碗裡,輪流喝。
吾鄉東門城外,為東晉古叢林遺址。廟已不存,唯留兩塔,一名文星,一名赤鳥。塔上長滿雜草,塔下藤蔓牽纏,一派荒涼無人問。那年有老鷹兩隻,在文星塔頂做窩。小鷹出世,想要捉來飼養。沿著嘎嘎發響的木梯,掠開聚滿塵埃的蛛網,小心盤旋而上,到第七層,頂著風,爬出窗外。忽聽得腳下喀喀幾聲,以為塔要倒了,一下子仰進窗裡,連滾帶爬下來,逃到外面。喘未定,回望塔頂,依然風搖亂草。檐鈴丁丁,小鷹啾啾,什麼事也沒。想重新再上,天已黑,只得暫且回家。次日再來,做了個籠子,又抓了些小魚養著。次日再去時,塔下擠著一大堆人,說有個孩子上塔去抓小老鷹,檐角斷裂,跌下去摔死了。父母正哭得死去活來。我不敢擠進去看,只是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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