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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舟

作者: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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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第三天

這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天。蕭依舊起得很早。馬三大嬸來到他家院子裡的時候,蕭正蹲在陰溝旁用鹽巴刷牙。警衛員還在熟睡。由於前天晚上的貪杯,出殯的時候,嘹亮的號聲和人群的嘈雜沒有驚醒他,眼下戰情急轉直下,部隊的每一個將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蕭平素對下屬總是極其嚴厲,但他性情溫和的一面總是被深深地藏匿著。蕭曾一度對這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的反應遲鈍表現出極度的惱怒,但戰爭使他周圍的一些熟悉的面孔相繼離去之後,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警衛員就成了他紛飛戰火中唯一的夥伴。他在漸漸容忍了警衛員的愚鈍的同時,發現自己和這位沉默寡言的下屬的關係日見親密。馬三大嬸是來借一隻細眼的篩子的。她說去年積陳的菜籽生滿了白蟲,她準備把這些菜籽篩淨後送到油坊去。馬三大嬸拿了篩子沒有立即離開,她正想對蕭說些什麼,蕭的母親從地裡鋤草回來,她的頭巾上落滿了濕漉漉的花瓣。馬三大嬸忙著和母親搭hetubook.com.com訕。從院子裡盛開的木槿說到了漣水的漲落。馬三大嬸和母親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朝蕭瞥過來幾眼,儘管這位昔日的媒婆已經失去了往常的秀麗姿容,但她的詭秘的眼風依然使蕭回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馬三大嬸從遙遠的山村嫁到小河村來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隻過路的船走了,從此一去沒有了音訊。村裡人都在傳說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個洗碗碟的女傭人才走的。知道底細的告訴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來越緊的饑荒去投了軍。這樣的猜測被證實是在三年以後,她丈夫的屍首被幾個陌生人送了回來。村裡的女人用眼淚來安慰這個本分的小媳婦的同時,村裡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種方法來安慰她。沒過多久,村裏的女人就和她反目為仇。這個幾乎和村裏的所有女人結下了怨仇的年輕寡婦和母親卻相敬如賓。蕭記得他的母親常常帶他到河邊她的孤零零的小屋裏來。女人間的許多事蕭當時沒法m•hetubook.com.com理解。一天深夜,母親大口大口地吸著紙煙卷和馬三大嬸相對而泣。她們低低地敘說著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時間,她們彼此不說話,各自揣著心事,陷入了冗長的回憶。牆根油蟲的鳴叫陪伴著她們。蕭在這兩個羊羔子一般親近的女人的靜默中感到無聊。他伏在母親的膝上進入了夢鄉。天快亮的時候,巡夜人的敲更聲音提醒了她們。蕭清晰地記得馬三大嬸俯身吹滅桌上搖搖欲滅的油燈時垂向桌面的軟軟乎乎被青衫包著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漸漸滲入小屋的情景。
三順今天去漣水上游很遠的水域捕魚去了。兩天後才能回來。
蕭重新陷入了馬三大嬸早上突然來訪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覺得馬三大嬸的話揭開了他心中隱藏多時的謎團,但它彷彿又成了另外一個更加深邃的謎的謎面。他想像不出馬三大嬸怎麼會奇蹟般地出現在鮮為人知的棋山指揮所裡,她又是怎樣猜出了他的心思。另外,杏是否去過那棟孤立www.hetubook.com.com的漣水河邊的茅屋?在榆關的那個夏天的一幕又在他的意念深處重新困擾他。
放牛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他們。
馬三大嬸替母親撣了撣頭巾上的花瓣,母親回裡屋去了。馬三大嬸把蕭帶到屋外。他們站在牆旮旯的一株盛開的杏花樹前,馬三大嬸朝四周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
在墨綠茶壟陰涼的縫隙中,他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他的激動不安突然消失了。他匍匐在被太陽烤得懨懨欲睡的大地上,聽到了由遠及近輕輕搏動的渾厚的地聲。一陣和煦的風吹過,他默默地記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謠。這種靜謐安詳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蕭又重新被一種漫無際涯的深深孤獨融解了。杏在他懷裡啜泣著。蕭覺得這哭聲和她緊緊扣在他腰間的雙手彷彿將他的骨髓都吸盡了,他渾身冰涼。她緊閉著雙服,就像熟睡了一般。他越是用力抱緊她,她就彷彿離他越遠。他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裏,他的掙扎只會耗盡他的生命。他渾身被熱氣籠罩著,與生俱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分離的經驗在年輕女人的懷中迅速地蔓延了。蕭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疲憊。
一隻水牛的犄角在溝壑的拐彎處出現了。隨後出現了另一隻角。牧童坐在牛背上,用光著的腳丫驅趕著牛虻。
褐黃色的土丘像是清澄的水中展出的光禿禿的沙洲。蕭在接近土丘的時候,杏幾乎沒有覺察到。從溝底貼水而飛的雨燕驚動了她。
蕭輕輕地將她扳倒了。
馬三大嬸說完,就提著竹篩走了。蕭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澀。這種羞澀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後母親在一個澡盆裡給他擦身時也感到過。女人們往往把複雜的事情想得太簡單,而把簡單的事想像得過於複雜。蕭佇立在牆角,他渴望從媒婆那裡得到更多的關於杏的消息。馬三大嬸的背影逐漸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裡。他坐在院內的兩盆天竹旁,注視著天空緩緩移動的流雲,處在一個極度興奮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這種心境一直到他瞥見杏提著竹籃從河邊的柳林裡往村後走去才消失。
葬儀結束後,村子和圖書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清新的陽光在中午前後漸漸地增加了它的熱度。眼前正在農閒季節,麥苗還沒有抽穗,柳樹的稚嫩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耐不住閒暇的農人漫不經心地給桃樹和桑木剪枝。午後,村子比夜晚更加寧靜。杏去村後的茶林採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溝渠旁成為一個靜止的黑點時,另一個人也走過村後的木橋,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
小河的村後是一大片遼闊的平原。平原的盡頭被一線黑魆魆的防風林遮住了。杏的茶林在離村子很遠的一個土丘上,土丘的東邊是一條深陷的大溝塑。溝塹水底長滿了青草。蕭遠遠地看見杏的身影在茶林裡湮沒了。四下裡空曠而寂靜,正午的陽光使草尖和麥苗的葉子微微捲起垂落著,追逐野雞的獵人和黃狗在漣水河彎曲的河道上懶懶地走,蕭看見獵人在一個撿牛糞的老人身邊停住了,像是向老人借火。那條黃狗就舉起前足舔老人的褲管。他們聊了幾句,就各自走開了。微弱得幾乎使人難以覺察的風吹過來濃郁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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