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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賢姬自傳

作者:金賢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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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現在我自己也在祈禱:求求你,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就讓我死去吧,立刻就死,求求你!
「好了,真由美,讓我們從頭開始吧。」我鎮靜下來後,卡米拉開始問我:「你在哪兒出生?」
我準備好接受這個時刻的到來。
問:你兄弟姐妹叫甚麼名字?
答:不在了。
「聽著,」日本人說:「我們要從你這兒瞭解一些情況,我們想解救你,真由美君,可是你若一言不發,我們就幫不了你。我們只想你能早日恢復健康。」
我沒死!我還活著。
活下來並不使我高興,我明白苦難就要開始了。
「哦!」亨德遜插嘴說:「你是說他試過,但未能成功?」
「當然沒有,」我氣得把話頂了回去。「他待我像女兒一樣。」
我得設法想出能裝扮成中國人的道理,還要編排出無懈可擊的經歷。淑姬和我曾以中國人的身分去過澳門。看來我可以使用其中的——白翠慧——這個中國女人名字,但用吳英的經歷作為我的履歷,來個張冠李戴。也許它騙不了人,但我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
「他家住在東京涉谷區惠比壽路。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峰谷真由美』,老人家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但不讓我外出,他警告說我沒有正式的居住證,到外邊去就會被當作偷渡者抓起來,所以我很少出門。他答應每年帶我來歐洲兩至三次,或者去美國。幾周前,我們來歐洲旅遊,他負責辦護照和購買機票。現在我處於這種困境,唯一能證明我的話的人已死了,看來我要被帶去南韓受盡折磨,然後背著莫須有的罪名去死!」
我感到得想出個對策,得尋找任何可能的機會自殺,同時又要想好該跟他們說些甚麼。第一次盤問之後,我仍是心有餘悸。我運用所學過的心理控制技巧,慢慢地我又恢復了——至少是心理上的——特務的狀態。
糟糕,這不是夢。
那個女守衛,一天裏要祈禱好幾次,她在地板上鋪上波斯地氈,人匍匐在上面,面對西南方朝麥加朝拜。向一個連自己看都看不見的神頂禮膜拜,我覺得奇怪可笑。北韓人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宗教是令人憎惡的、虛偽的,甚至是反動的。他們說信教的人是偽君子,我只要聽到「宗教信仰」這幾個字,馬上就會露出鄙視之意。我覺得把我們偉大領袖當作英雄和精神動力要比信教崇高得多,合理得多,因為他總是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注意到女警官那肅穆虔誠的面部表情,真不知北韓人在金日成或金正日的畫像前面是否也如此恭恭敬敬。
問:你的國籍?
我記不清在警察局呆了多少天。就像在醫院一樣,無論去哪裏都有護士陪著。或者是由於我所犯的滔天罪行,或者是由於我是個年輕女子,她們個個都對我很感興趣。晚上有三個警官和一個護士看守我。戴手銬的地方腫了起來,膝關節仍然疼痛不止,但我從未流露出痛苦的感覺。我竭力忍受著痛苦的折磨,不失自己的尊嚴。
「峰谷真一是不是與你上床的人中最好的性|伴|侶?」
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這看成是羞愧認錯,又進一步追問:「你與多少男人有過性關係?」
今天我再也不為這一任務而感到驕傲。如我所說,被捕之前,我只想著要完成這項任務,幾乎沒有問過自己的良心。可今天每當我想起那些喪生的人們,我就感到非常難過。
「你洗澡時,鎖上洗手間門嗎?」
我還沒有完全清醒,不知是麻|醉|葯還是疲勞的原因,感覺仍然是朦朦朧朧的。費了好大的勁才能睜開眼睛。記憶中這好像是一場夢,這間白色房子就像是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中轉站。我模模糊糊地記起吞服毒藥的事,馬上想到毒藥還是起了作用。
盤問到此結束,又只剩下我和衛兵了。我忐忑不安地進入了夢鄉。因為常常被噩夢困擾,我害怕睡著了會在夢中說出韓國語。這天晚上我夢到自己又回到了景山軍事學院的訓練基地,正在進行兩公里的游泳練習。我正游過一個小湖,我的教員,朴老師划著小船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游,可手腳不聽使喚,根本游不動。我開始往下沉,嗆了幾口水,拚命掙扎著大喊救命,但等到轉過頭來,又不是朴老師了,是我父親。他毫無表情地看看我,繼續划著槳走遠了,任我沉下水底。「爸爸!」我用最後一點兒力氣哭喊著:「爸爸,我要死了!」
又沒有回答。
「兩張單人床。」
有一天,他們要從我身上抽血化驗。我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了。在北韓時,他們曾告訴我:被補之後,如果不坦白交代,就會往血管裏注射一種藥,讓被拷問的人不知不覺地把一切痛痛快快地交代出來。護士見到我哆哆嗦嗦的樣子,覺m•hetubook.com•com得十分奇怪,不停地安慰我,但無濟於事。最後她乾脆按住我的手臂,抽完了血。
事實上我很高興聽到自己國家的語言,在這樣一個異國他鄉尤其如是。但這增加了我保持沉默的難度。
一天早上,護士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把我帶去洗手間,要我洗臉。因為一隻手戴著手銬,我只好用另一隻手,像貓那樣洗了把臉。護士擠了一點牙膏放在牙刷上,我剛把牙刷放進嘴裏,頓時感到一種牙膏特有的清香味道在嘴裏擴散開來。回房後,他們又問我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要了茶。突然,我為待遇的改變而不安起來,不知他們又要耍甚麼花招。
我氣得要命。「你說甚麼?」
大久保又問我覺得峰谷真一這人怎樣。我知道這個問題終究是要問的,前面說過金順一是個完完全全的正人君子,而我畢竟是個成熟的年青女人,而且也知道在別國的文化觀念中,人們很自然會懷疑我們之間有些風流韻事。我第一次受命去歐洲之前,我在平壤曾向上司提過這一點。那次執行任務,我十分緊張,而且十分謹慎,自然不會忽略這一類細節。可當我提出意見時,上司對我大叫:「我們哪兒有錢給你們住兩個房間?」他望著我,好像我犯了甚麼思想錯誤似的。我是個特務,理應自己保證自己的安全。
有一次她拿著我的手說:「我們是朋友,真由美,希望你相信這一點。」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飛機已炸掉了。
過了一會兒,吸氧器和口中的膠皮管被拿掉了。我馬上使勁咬自己的舌頭,很小的時候聽說這樣能自殺成功,可是我只是使自己痛得要命。居然相信那種無稽之談,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荒唐。
「我生於五常市,父親是一家建築公司的黨委書記。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叛徒,受盡折磨之後被釋放回家,不久就自殺了。母親撇下我,與北京的一個男人結了婚。從那時起我就無依無靠,四處流浪。」說到這裏,我忍不住又哭了。一提到父母親——即使是虛構的——我就傷心透了。這兩個女人以為我是想起過去的孤苦童年才生悲傷,他們耐心地等著我恢復平靜。
我嘆了口氣,既感到疲憊不堪,又覺得輕鬆了些。事情並未因此而容易一些。直到這時我還不知道今後的路會有多麼艱難。
他們把我放到床上,手銬在床架上。不一會兒,一對中年洋人夫婦走了進來。兩人都是金髮碧眼,他們好奇地望著我,毫無惡意。過了一會,男的慢慢地、特別慎重地用英語介紹說:
既然我最緊要的是不能用韓國話說話,那麼留給我的選擇就是:裝成日本人還是裝成中國人?抓我的人已知道我的日本護照是假的。還有另一個問題:我和金順一的關係。
答: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七日。
現在我很遺憾從未對她們的好心與體貼表示過感激。我,一個殺害了許多條無辜性命的劊子手,不值得救活。可她們卻不讓我死,我很難過很悔恨。我只有借此書向她們傳遞我的感激之情。
他話裏帶著威脅。「你想要我說甚麼?」我反問他。
「你見過峰谷真一光著身子嗎?」
問到我們的歐洲之行時,我便輕鬆自如一些了。亨德遜與我都在打心理戰,我卻漸漸敗下陣來。當他問到我乘坐八五八航班的情況時,我說安全檢查相當嚴密,全身及所有行李都被搜查過。
巴林是個亞熱帶天堂。我只想去銀色的沙灘上走走,在溫暖的浪花中涉水,忘掉我曾經是個間諜,曾炸掉過一架飛機的往事。我想起住在古巴時,無憂無慮地與家人在水裏遊玩的情景。可現在我已不是小孩,父母親也救不了我。像任何成年人一樣,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要忍受煎熬,孤零零地死去。我不無妒嫉地望著街上走著的清白無辜的人們,雖則只有幾步遠,處境卻是天壤之別。我完全沉浸在對他們的羨慕之中。
「你是否把引誘男人作為間諜工作的一部分?」
拘捕我的人,可能已失去了耐性,從香港請來了一個英國女人作翻譯。這人是瑪麗亞的朋友,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她自我介紹說她叫卡米拉,三十四歲,與丈夫一道來巴林兩年了。丈夫是中國人,夫妻二人在這開了一家餐館。她是個迷人的女人,我很羨慕她平凡簡單的已婚生活。事實上,她也是我所見過的最幸福的女性。
最好的辦法是裝啞巴。可我回想一下,我在護士面前說過話,至少是呻|吟過。這一招行不通。
對兒童來說,這一切都很自然。從他們開始學說話時起就被鼓勵要崇敬金氏父子,但對成年人來說,卻並非這和圖書麼易。表面上他們只能崇敬金氏父子。他們所表現出的熱情大都是裝出來的,沒人願意冒被流放的危險,或者是捱一頓棒打。在北韓,任何侮辱金氏父子的人所得的懲罰是被鐵棒毒打至死,這就是法律。
問:你的父母還在嗎?
答:無兄弟姐妹。
答:中國黑龍江省五常市。
「我在澳門的賭場裏找了份工作。在那兒,我認識了一個叫『峰谷真一』的日本老人,他待我很好。我告訴了他我的身世,他特別同情我。主動提出來讓我和他一起去日本,給他作養女,為他打理家務。那時我生活艱難,他的出現就像是一種恩賜,我反正也回不了中國,於是接受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又有些日本官員來看我,也是想套我說點甚麼。我感到他們並不能絕對肯定我是韓國人,於是我講話時,盡量使用純正的日語,我還是有點成功。他們離開時,不能確定我的身分。
「在洗手間。」
完成祈禱以後,女守衛捲起地氈,走到我身邊,抓著我的手臂和她的相比。「你一定是日本人,真由美,你的膚色很淺,看我的手和你挨在一起顯得多黑!」
如果被引渡到南韓的話,那還不如去日本。據說南韓的警察會用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來對付我:挖出眼睛,敲掉牙齒,揭去指甲。每一個從漢城執行任務安全回來的北韓特務都會被當成英雄,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過了幾天,我說不準是多長時間——我被放進輪椅,送到了醫院外面的一輛警車旁。天氣晴朗,烈日當空,耀眼的光芒刺得我睜不開眼睛。這是我被捕後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但這景象使我更為沮喪。它再次證實了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所想的:當我的世界活到盡頭時,其他人的日子卻絲毫無損地繼續下去。他們照阿拉伯人的習慣,給我蒙上了一張面紗。我閃過一個念頭:要處決我了。但他們卻把我抬到汽車裏,車穿過市區向前駛去。
我對他們申述愈多,他們愈流露出不信任我的表情。不過,他們仍然對我客客氣氣,關心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
我點了點頭,可我知道他是在懷疑我,他的同情顯然是裝出來的。我不時注意到他在觀察著我。很明顯我不會同他們合作,他們終於走出了病房。
我就這麼恍恍惚惚地躺在拘留室裏,甚麼也沒想。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感覺麻木,神志模糊。漸漸地,我好像清醒了一點,轉過頭見到床邊坐著兩個身著阿拉伯傳統服裝的護士。門邊站著兩個皮膚黝黑的男子,身著野戰服,機關鎗的鎗口擺放成四十五度角,一副隨時準備開火的架勢。驚恐之餘,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在自己的大腿下掐了一下。
「當然鎖上,混帳!」
韓國話傳到了我的耳朵裏。由於慌了神,我差點睜開了眼睛。但我極力閉著眼睛不動,後背出了冷汗。此時此刻,我穩定情緒,裝做聽不懂韓國話。他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毫無反應。
「告訴我,」大久保又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亨德遜在一旁觀察:「除了峰谷真一之外,你還與別的男人有過性關係嗎?」
他臉色陰沉,大失所望。「我們明天再來。」他站在那兒說:「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有巴林語,也有英語。腦袋昏昏沉沉,我不知道這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房裏一個窗也沒有,無法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的左手被銬在床架上,右手臂上接著一根靜脈滴注管。鼻孔裏插著氧氣管,另一根管子插在喉管裏,可能是為了洗胃和吸氧氣。
「沒事的,親愛的。」她說完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甚麼也不要擔心。」她向站在一旁的兩個護士招招手,她們靈巧地脫下我的病人服,給我換上藍色的中國睡袍。「她真漂亮。」我聽到她們中有人這麼說,但我感到她們只是想用裝出的同情來折磨我。這只不過是想套出我口供的另一個詭計,我決不能大意,不能墮入這些人的圈套。
「不要開鎗打死她!」亨德遜氣喘吁吁地說。我從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他倒在牆上,彎著腰:「她就想那樣,我們要她活著!」
「我叫亨德遜。這是我妻子,瑪麗亞。我是巴林警局的負責人。」他問我覺得怎麼樣,瑪麗亞睜著大大的藍眼睛盯著我看。我感到她好像在看動物園裏的猴子,一種羞辱感油然而生,淚水不由得流了出來。她見狀連忙拿出手帕擦掉我臉上的淚痕。
問:最後的住所在哪裏?
我們的車開出了曼納馬,來到鄉村,開上了一條寥無人煙的公路。最後來到一個四周是高牆,戒備森嚴的警察駐地,門口站著持鎗的衛兵。
我剛放下茶杯,亨德遜夫婦又來了。笑容可掬地對我說早安,我正要回答m•hetubook.com.com,突然見到他們身後跟著一群人。我因不安和恐懼而閉上了眼睛。那些人是記者。
「知道了,」我哭著說,同時又為欺騙了她而感到內疚。「可你們也不要放我去!」雖然我決定了甚麼也不告訴她們,但她們純真而充滿人性的善意還是征服了我,使我折服。
我微笑著,但仍然提防著她可能隱藏的詭計。她裝出一副友好的樣子,但我清楚她內心裏已把我當作恐怖分子。
她們好像被我的故事深深吸引著,連我自己也陷入一種我真是那個人的錯覺裏了。
我萬念俱灰,百感交集。我們曾經是朋友,我為他的死而悲傷。我又羨慕他能一死了之,再也不會像我一樣要面對審判,同時我又生氣他先走了一步,丟下我一個人受苦受難。儘管他弱不禁風,但他經驗豐富。只要有他在眼前,我就感到一陣安慰,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在許多變幻莫測的關頭時,都是靠他才能化險為夷。
這時我想無法再保持沉默了。我必須告訴他們甚麼,撒謊也罷,不然我就會永遠被關在這間房裏,無法從困境中擺脫出來。我開始要水喝,並說我的手腕給弄傷了。看守我的護士和警察見此情景驚喜若狂,很快整幢大樓的人都知道真由美開口說話了。
一想起他,一種新的恐懼湧上了心頭。我想念他,可現在我是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孤單一人了。
我要堅強。我想,敬愛的領袖信任我。我要為祖國獻身,為祖國的統一而獻身,我不能給祖國的丟臉。
又過了幾個小時。一個菲律賓護士進來換那兩個護士的班。旁邊還站著一個女警官。毫無疑問,他們是奉命不分晝夜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不惜一切代價確保我能活下來。她們甚至不讓我睡著;她們擔心我一睡著就會昏迷不醒。只要我一合上眼,護士就跑過來,拍我的臉,輕輕呼喚:「真由美,真由美!」
「你有過性高潮嗎?」
「你在哪兒換衣服?」
所以我絕不能認作韓國人或日本人,那就只有說成是中國人啦。如果他們相信我的話,把我送回中國,我就有可能回到平壤,因為這兩個政府是親密的夥伴。沒有明顯的證據說我與這次爆炸有關,而且——在那時看來——也不存在這種證據。只要我咬定與炸毀韓國飛機無關,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想咬斷舌頭自殺失敗後,我又想憋死自己。我憋著不呼吸,漲得滿臉通紅。快了,快了,我盡力地堅持著。可是到後來,並沒有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能堅持到死,只是變得氣喘吁吁。那時我還不知道,如果一旦人失去知覺,人體就會自動恢復呼吸功能。
沒有回答。
「例如,」大久保繼續問,眼皮都沒抬一下。「你見過峰谷真一做手術後在肚子上留下的傷疤嗎?」
「翠慧,」亨德遜慢條斯里地說:「你知道巴林有許多南韓特務要求我們把你交給他們看管,我們是在設法幫你。如果你同我們合作,你可以回到中國,如果你繼續撒謊,我們就別無選擇,只好送你去漢城,你好好想想吧。」他停下來,確信我明白了他的話,然後示意大久保繼續發問。
最使我害怕的是:如果我活著,能否保守住自己的間諜身分和此行的秘密。一旦我洩露了秘密,在領袖和祖國的眼中,我就永遠成了叛徒。我的被捕不能說明我這項任務已經失敗。金順一已經死了,他把他知道的秘密帶進了墳墓,只要我能保持沉默,我還是北韓的救星。
「我無家可歸,」我接著說:「最後外婆收留了我,她在廣州街頭賣報,我就在那裏安頓下來。我成了食堂的臨時工。再後來我碰上了吳英,一個與我年紀相若的女孩,我們和一些年青男子偷了一艘船,一起逃到了澳門。」
我兩眼瞪著他,熱血在翻騰,我想找話回敬他,可氣得不知說甚麼好。一邊喘氣,一邊語無倫次地罵出一些話來。
「不是怕,」我搶白他。「我討厭他們對待我的那種方法,就這麼回事。」
「沒有,但我知道他腹部開過刀。」
「那麼你對他們的出現並沒感到驚訝?」
我從夢裏醒來還在抽泣,渾身都是汗水。護士們嚇了一跳,趕忙過來安慰我。我繼續哭,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永遠見不到了,我再也不是他的小公主了。
護士們在低聲交談,我極力想聽清她們說的是甚麼,幸好她們說的是英語,大部分我都能聽懂。她們說我死不了,但金順一已經死了。
亨德遜和他的妻子——不知道她來幹甚麼,也許只是為了讓我開口說話——仍然每天下午來病房一趟。他們帶給我一些衣服和點心,盡量想使我感到自在些。剛開始他們往往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突然提及韓國飛機被炸一事。我要麼不答他,要麼乾脆說不知道。
答:中國。
這個女人叫大久保。她問起峰谷真一和我在日本居住的情況。我把對卡米拉說過的話向她重複一遍。她把我的話翻譯給亨德遜,又把亨德遜的問話傳給我。
真該死!我心裏在發火,怎麼就他媽的死不成?!
我告訴他們我是個孤兒,與南韓的空難毫無關係。「我不明白為甚麼總是盤問我。」我把矛頭轉向他們,轉守為攻。「難道就是因為坐了這架飛機就犯罪了嗎?」
「去你媽的!」我用英語對她大叫,決定用她那一套來回敬她。「他是一個老人,你們明白嗎?」
他們一進來,就亮起閃光燈,按動相機的快門,照個不停。他們命令我按照他們的要求擺出各種姿勢。這下我的照片要在世界各地報紙的頭版大肆刊登了。人人都會談起這個奪去一百一十五條無辜性命的殺人魔王。我的家人當然無法知道。不過,在母親最後給我的那封信中,她提及父親會去安哥拉出差一個月。我可以想像出他走進酒店的大堂,買份早報來看的情景。頭版上赫然登出他女兒的照片,底下寫著「殺人兇手」幾個字,父親會怎樣想呢?
虛弱的身體和新的恐慌使我又昏迷了一陣。醒來見身邊有個護士口袋裏裝著一把剪刀。我竭力去拿,希望在他們還來不及阻止時就把自己戳死,可是我被結結實實地綁在床上,動彈不得。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我。他們還未來得及阻止,我一步跨到桌子那一邊,打了她一耳光,用我學過的武術招式,給她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我聽到她鼻梁骨咔嚓一聲,血噴得到處都是。大久保尖叫一聲,倒在地上了。亨德遜大叫著想阻止我,把我的手擰到身後,我用腳跟蹬了一下他的腳趾頭,他只好鬆開手,我又朝他腰上猛擊一拳,用手肘對著他頭猛地一撞,他站都站不穩了。我馬上去搜他的鎗,想當場就給自己一鎗自殺了事。可是衛兵已經從門邊跑過來了,我的手正要摸到亨德遜的手鎗時,他們緊緊地夾住我的頭把我拖開了。
我又一次絕望了。為甚麼我沒死?一定是我吸入的毒藥不夠分量,我已經到了死亡邊緣,可是很明顯,我沒有成功地死去。
亨德遜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開口說:「我建議你與我們合作。迄今為止你還沒對任何人說過一個字,本政府對你不大滿意。」
我嘆了口氣。總算熬過了第一關,但這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有甚麼可驚訝的?你們指控我炸掉了一架南韓飛機,那些南韓人自然會對我感興趣。」
從那以後,我就只回答用日語提的問題。那個南韓人,對我不理他的發問極不耐煩,一邊在屋裏走來走去,一邊自言自語。
向一個自己所不知的神靈祈禱,這一舉動本身就令人痛苦不堪。
但現在,我心中想的不是北韓,而是我的家人。這一次我是在向上帝祈禱,而不是像我的習慣那樣,向偉大領袖金日成禱告。他本來是我所知道的最近似於神的人物。
問:你叫甚麼?
後來又聽到了日語。我睜開了眼睛。其中一個就是在機場拘留我們的日本人;另一個是在我們的酒店房間中盤問過金順一的那個南韓人。
我的話中出現前後矛盾的地方。我不能一一記住我杜撰的故事情節,他們要我描述峰谷真一的住處時,我臨時編造了一個說法。他們又問到我受的教育、飲食習慣及嗜好。我本該就此住口,可還是順著一個個問題繼續編造了許多答案。
汽車停下後,他們把我帶到了一個灰暗的小房間裏,房裏有一張鐵床和一張書桌。我一看這個地方就知道真正的審訊要開始了。
在亨德遜看來,審問顯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麼順利。接下來他派了一個日本人來審問我,我認出了她就是金順一和我在曼納馬酒店見過的那個日本人。曾見過她在酒店大堂朝我們望了幾次,在大街上也跟蹤過我們,我真後悔當時沒有發覺她是個間諜。
我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一個白色的房間中。
問:出生地點?
我記不清日子了,只覺得自己好像是來往於生死之間。睡著時被噩夢所擾,醒來時見到身邊又換了護士和女警官。有個長著一雙美麗的棕色眼睛的黑人護士,每天溫柔體貼地給我洗臉、梳頭,使我的懷疑和敵意消去了許多。
最後,他們無計可施,只得用中文把問題寫了出來,讓我作答。
「真由美!醒一醒!」護士們跑過來,想讓我鎮定下來,可我嗚嗚咽咽地哭了幾個小時。
亨德遜站起來,臉氣得通紅,呼吸沉重。他低頭瞪著我,目光裏帶著惱恨。「行了,真由美。」他怒氣沖沖地說:「你的機會完了。」他轉過身去對另一個我見不到的人說:「把她弄走,她現在歸南韓了。」
我猜他們會將和-圖-書我引渡回日本。我曾經聽北韓的宣傳說日本警察心狠手辣,愛用嚴刑拷打,從受審者口中逼取口供。我還聽說他們對韓國人尤其殘忍,用各種辦法折磨韓國人。
她離開房間以後,進來兩個穿著講究的男人。我假裝睡著了。
「你為甚麼怕南韓人呢,真由美?」
答:日本東京涉谷惠比壽四——十——六。
問:你的出生年月?
有一次亨德遜示意大久保停下來,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將我打量了一番。
亨德遜一點也不相信我是個孤兒,因為每次問到家人的情況時,我都是哭哭啼啼。但我想,最最可疑的地方還是我服毒這件事。他們問我時,我像個傻乎乎的天真無邪的中學生一樣回答道:「是峰谷真一要我這樣做的。」
「我們知道你沒睡著,睜開眼睛吧。」
由於我非常羨慕她,更覺得自己可悲。還沒開始盤問我就哭了起來。他們開始只是同情地問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記得小弟弟范洙死那年,我回家去看望,見到媽媽在臥室裏一個臨時併湊的祭壇前放了一碗水。這樣做需要相當的勇氣,因為北韓是完全禁止信教的,媽媽不顧一切,冒險燒香拜佛,乞求上天發發慈悲,救救孩子的性命。
「翠慧,」她第一次用我的「原名」叫我。「你必須堅持不去南韓,不管你有罪與否,他們都會有辦法要你招供的。」
答:白翠慧。
我在想金順一是否還活著,或許他已經死了。如果毒藥沒有毒死他(假定他已吸入了毒氣),那麼被捕以來所承受的壓力也足以使他完蛋。他能活到那個歲數已經使人十分驚奇了。
我開始做噩夢。有一次夢到家人上了八五八航班,我把炸藥放到頭頂上的行李艙裏後,大叫著要他們下飛機。金順一的臉青得嚇人,頭蓋骨上的眼睛一動不動,用一隻骷髏般的手抓著我,要把我從飛機上拖下來。我拚命想掙脫開,可他抓得很緊,我歇斯底里地向家裏人求救,他們卻聽不懂我在說甚麼。金最後把我拖到了飛機門邊,把我從裏面扔了出來。當我朝跑道上一頭栽下去時,我尖叫著醒過來了。
雖說恢復了元氣,但全身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痛。尤其是右膝關節好像受了傷似的,一動彈就痛得鑽心。由於吸入了毒藥,口腔潰爛,舌頭腫得咽不下唾沫。
看來她們還喜歡我。但我禁不住想到她們這樣做只是奉上司之命,以便從我口中套出口供而已。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罵她們,叫她們出去,別來煩我,後來我才明白護士和女警官這樣做只是出於一個簡單的願望: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記者們剛走,兩個南韓特務又走進來對我身體的各個部位作了仔細檢查,好像我是動物園裏展出的動物似的,我手遮著臉哭了起來。南韓人一走,亨德遜走到床邊坐下來。
我知道頭被夾住後的解脫辦法,我朝夾住我的人的腰部砍了一掌,他馬上就放開了我,我用另一隻手抓住他的頭髮,拚命把他的頭往後拽,然後朝他的頸部就是致命的一擊。我把手縮回來做出刀背的掌式準備出擊,突然我好像觸電般地感到一陣痙攣。我渾身麻木地倒在地上。我側過身子,見到另一個衛兵手裏拿著一支電擊鎗,站在我面前大叫大嚷,我還沒來得及再動手,三個衛兵就跑過來把我的雙手反銬在背後,我沒希望了。
「你們旅遊時住在同一個房間嗎?你們兩人之間發生甚麼事沒有?」
後來又做過這樣一個夢:在一個滿是積雪的山路上,我碰上了家人,可他們卻不理我,把我當成了陌生人;他們對我非常冷漠,像素不相識似地從我身邊走過。范洙走在後面,他拉著我的手,突然,我們跳到空中,像鷹一樣飛過山去了。我們圍著一座火山口盤旋,范洙對我猙獰地笑一下,突然鬆開我的手,我一下掉進了無底深淵。由於十分害怕,我尖叫一聲,醒過來了。
於是我做了一件生平從未做過的怪事,我開始祈禱。
我的身體狀況一天天地好轉過來。穿著藍色的住院病人服,坐在輪椅裏,手還是銬在椅上。護士們給我擦臉、洗澡,當然,這令人十分尷尬。總之,我身邊任何時間都有人,還有武裝警衛二十四小時在門邊看守著。他們餵我一些牛奶之類的流質食物。很快我就明白了他們要讓我恢復健康,以便進行正式審問。
「太糟糕了,」大久保說:「從屍體解剖來看,他是個功能非常健全的人。」
「你們房間有一張雙人床還是兩張單人床?」
我又抽泣起來。使我驚奇的是,年紀大的那個女人也哭了,卡米拉問我她能不能幫我點忙;好像她也很關心我真的會被冤死似的。
按照醫生的囑咐,我每天接受物理治療。由一個護士攙著我,拖著左腳在大廳裏走動兩個小時。每隔一小時度一下脈搏,量一次體溫。每天在半強制性的情況下吃東西、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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