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金賢姬自傳

作者:金賢姬
金賢姬自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10章

第10章

我轉過頭時,那個東方男子已帶著我們的護照回來了,他神情嚴峻地說:「你們呆在這兒別動。」
「快了,玉花,」他輕聲說,竟然第一次用了我的韓國名字。「快了。」
我心裏也在想:是的,我是祖國值得驕傲的女兒,我樂意為祖國的統一獻出生命。
這時我聽到了廣播中說前往羅馬的飛機起飛了。向窗口望去,飛機已飛走了,帶走了我最後的一線希望。剛剛堅定下來的決心一下又垮下來,使自己裝成堅強的樣子真是愚蠢。
我望著金先生,他在我身旁不停地抽煙。
金先生仍然睡得像木頭一樣,天亮了還在睡。我不耐煩地把他搖醒過來,我們匆匆收拾了行李,準備去趕飛機。當我們把行李全部收拾好,我走到門邊時,他叫住了我。
八五八航班起飛了,飛往曼谷和漢城,我望著這架飛機的燈光在夜空中變得愈來愈弱,直至飛機消失在夜色中。我的心裏既有期望又有害怕和恐懼。腦海中總是出現那些南韓人及他們談笑風生的情景。
他們終於說出事情的原委,他們說南韓航空公司的八五八航班,上面載著一百一十五名乘客,在到達中轉站曼谷以前消失了,可以相信是出事了。從他們的口氣中可以判斷出他們對我們產生了懷疑。他們問我們下一站在哪兒。
飛機終於著陸了,減速以後,還要一段時間我們才能下機,我們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從頭頂的行李艙中取出行李,我望了一眼裝有炸彈的公文袋;它看起來顯得那樣無關緊要,真不敢相信它裏面有一枚炸彈能炸毀這架飛機,我打了一個寒顫,轉過身子望望,永遠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它了。等著下飛機時仍然耽擱了很長時間。一排隊伍慢慢蠕動著,許多到漢城的乘客也下了飛機,目的是活動活動一下。往前走呀!該死的!我心裏面叫喊著,咬牙切齒地,走啊!
可現在回顧一下,我在法庭上見到的只是他們淚流滿面的家人,我想把這些面容與我在巴士中所見到的笑臉聯繫起來,不知誰與誰有血緣關係。
擴音器裏傳來登機的廣播,開始上飛機了。我們來到了送旅客登機的巴士上,雖然這段路很近,但感覺卻像有好幾英里路似的。巴格達的夜幕已降臨了,飛機高高地聳立在我們前面,在黑夜中亮著威嚴的燈光。
我轉向他,他神情嚴肅,望了我一會,然後手伸向口袋,掏出那包萬寶路香煙遞給我,這包煙一直放在他身上。「以防事情變得更糟。」他平靜地說。我發現他遞煙給我時手在抖動。
金順一站在我身邊,我想他的思緒肯定也和我的一樣。他以少見的表示愛心的方式伸出手來緊緊地捏了一下我的手,這也符合我們的角色,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的表示。儘管他年紀大,有經驗,我仍然感到他也和我一樣緊張。這時我突然感到在執行這一任務過程中,他真的像父親一樣地待我。於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家,我多麼希望能回到家人身邊。
多少天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平靜下來了。
「真由美,下面大堂來了兩個南韓人,他們是來找我們的,你裝作睡著了,讓我來對付他們。」
他聽了一會兒,然後掛了線。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兩手交叉著放在身後。我問他出了甚麼事,他也不答我。看到他咬緊下巴的樣子,我知道他很緊張。我的心跳加快,嘴唇很乾。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起來,他走過去接電話,然後要我把護照遞給他,我照做了。我聽見他說我的名字和護照號碼,然後放下了電話筒。
好像要在通道裏永遠站下去似的,我好不容易才走到機艙出口,即使此刻我仍在擔心會有隻無形的手把我拉回飛機中去,或者某個空姐跑過來,提著那個公文袋問是不是我們留下的。然而站在機艙出口的空姐只是微笑著說:「再見,謝謝你們乘坐我們的航班。」
「記住,」我們往門口走去時,金對我說:「瓶內的液體炸藥會增加收音機炸彈的爆炸力,因此,它們必須放在一起。」他掃視了一下候機室,確信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話。「而且,」和*圖*書他接著說,聲音更小。「還要記住收音機的電池是不能用別的電池替代的,所以千萬不要弄丟了。」他給了我一個少見的笑臉,聲音裏帶著苦澀。「還要記住千萬不要把我吃的藥與液體炸藥弄轉了。」
當我此刻想起宣判室裏的人群時,我不可能不想起在巴士上的情形。乘客幾乎是清一色的南韓人,互相之間很友好和善地交談著。那時我心中也閃過一絲同情,儘管他們是「南」韓人,我感到他們就像是我自己的同胞。這更顯出我們民族的分裂是人為地造成的。但我告誡自己,我的使命正是為了這兩個國家的利益,他們也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如果失敗地回到北韓,我簡直不敢想像。正在我吸了一口氣又要爭論時,我見到金先生朝我走過來,他的檢查已完了,此時此刻他簡直就是個救星,我馬上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皺了皺眉頭,看了看垃圾箱,然後走過去把電池找了出來。他把電池裝到收音機裏,把收音機打開證實了電池的功能。
星期一我們去遊覽了巴林首都曼納馬(Manama),儘管裝得像是從日本來度假的,可我們誰也記不起看過甚麼,遊覽過甚麼。為了消磨時間,我們去買了些東西;金先生買了些水果和三文治做我們的晚餐,我把它們帶回酒店一起享用。
他們要金和我從隊伍中退出來,站到一旁,我們看著其他乘客登上了飛機。心裏回響著在平壤時主任說過的話:「你們兩位同志必須牢記此項任務的高度機密性,在最壞的情況下,你們要準備咬破針劑中的毒藥來保守機密,記住,你們失去的只是物質的生命,你們的政治生命是永恆的。」
我感到如釋重負。我們終於能往前走了,到了另一個檢查關口,又要從頭檢查一遍。只不過,這一次金把收音機藏在腰帶裏面,我們順利地通過了檢查。
他仍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是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呼氣時臉色蒼白,也許他也在想念他的家人。
「是日本大使館打來的,」他嘆了口氣,望了望我,又加上一句:「別擔心,要查出我們來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知道,這個老人的心在哭泣,見到金順一這充滿人性的一面使我十分震驚。在我面前站著的是北韓最出色的間諜之一,一個真正的革命戰士,在我們執行任務時,儘管他年事已高,體弱多病,一路幾經周折、多受磨難,他從未向恐懼低過頭,可此刻他卻崩潰了——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我。
南韓人走了,說好第二天再來。幾個小時後,又聽到敲門聲,金輕輕地開門,送貨的從外面扔進來一包朱古力就走了。很明顯有人在監視我們。
「玉花,你要堅強,要咬破針劑毒藥,既然我們已被發現,不咬破毒劑只會延長痛苦,我現在已死而無憾。我活得夠長了,可是你——」金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才望著我。「我很難過。」
「請接受我的道歉,」他走上前來說:「我們只是按章辦事,請你理解。」他皺了皺眉頭,又說:「請便吧,你帶它們上飛機吧。」
我們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機場。汽車奔馳過一片片荒涼的土地,路上我抓著那包香煙,祈求著不會非得用上它不可。很奇怪我卻還有這樣的念頭,明明知道它裏面一點點的毒量就足以使我們當場斃命,想起這點我就難受。
金先生坐下來,用手搓了搓臉,抱怨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這次行程安排不妥。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些話會嚇著我,又極力安慰我說:「飛機失事不會很快查出來的,他們尋找兇手時,我們早就回到平壤了。」不過看上去連他也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我一聲未吭。
朴指揮官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這樣,我想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任務來結束你崇高的職業了。」喝了一口飲料,他又繼續說:「相信你們記住了怎樣設定時間?」
金先生把我們的行李放到頭頂的行李艙裏。他在放行李時我觀察著他的面孔,看到他滿臉倦容。此時此刻,他顯得那樣蒼老衰弱,但我也禁不住感和-圖-書到他同時也是個了不起的人,一個七十歲的經歷豐富的老間諜。
只要有空姐經過,我的心跳就會加快。附近還坐著一個保安人員,他在注意著各位乘客的舉動。我感到他好像一直在盯著我。
「瞧,」他告訴女檢查員。「這些電池是收音機用的,別無它用,我們旅行時在別的機場都未遇到麻煩。如果你不准我們帶電池上飛機,那你放心,我們一回家就會向伊拉克駐日本東京的大使館投訴你。還有,當然不用說日本駐巴格達的大使館了。」
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日本經濟力量的重要作用,這個女檢查員猶豫了,望著另一個檢查員,他一直在旁觀望著。
「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問金。
「當然。」金回答。
我們在檢查處分開,在世界上的這個角落,他們不僅檢查你的行李,同時還得搜身。我表面上裝得很鎮定,可實際上卻是脈搏加快,甚至還感到一些頭暈。
我說不出話來,眼淚直往下淌,我只能向他點頭表示我的決心,這時,在我的心目中突然閃過母親的面容。
金日成忠誠的女兒,像條被訓練了多年的溫馴的狗,此刻迎來了她的死亡。
我必須選擇死亡。因為是她,而不僅僅是我,將要為我的失敗而付出代價。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金先生坐的是中間位,靠通道的座位上很快坐下一個白種女人。我很慶幸鄰坐的不是南韓人。
我望著金先生,感到自己已被嚇得面無血色了。他對我望了一眼,然後一把抓起電話筒。
飛機按時起飛,我很想睡著,可辦不到,於是只好聽附近的人說話。大多數南韓人都像是在外做工的,也許是石油工人,而且都因為回家表現得心情愉快。也有人在責怪自己的公司和埋怨工作條件太差,這些又一次證實南韓的大公司剝削他們的工人,這與我們受到的教育相符。
「喂?」
「我能看看你的護照嗎?」
可我們感到寬慰的時間沒有多久。在候機室裏一個保安人員正在收轉乘飛機的乘客的機票和護照,對那些繼續乘坐同一架飛機的旅客則發給黃色的通行證。
當我們走進電梯時,金先生又在重複兩天前說的話:「我告訴過那些混蛋此行不妥。我告訴他們,我如回去,要把它鬧個天翻地覆。」
從窗口轉過身來,回頭望去,我們見到兩個衣著講究的韓國人從人群中向我們走來,其中一人拿著一個大公文袋。我立刻明白這就是跟我們接頭的人,公文袋中裝的就是炸彈。我裝得很鎮定,可腸子在肚子裏卻早已打起結來了。
問題在於:如果我們給了這張阿布扎比——安曼——羅馬的機票,他馬上就會產生懷疑。為甚麼一對日本父女要從巴格達飛往阿布扎比,然後又立即折回安曼和羅馬?本來從巴格達直接飛往羅馬的航班就多得很。而且,我們還不能說是來阿布扎比逗留的,如這樣我們就得申請簽證——但由於日本與阿拉伯聯合酋長國沒有協約,根本不可能獲得簽證。
南韓航班八五八。它就停在跑道上,離我們一百碼遠的地方。我透過機場候機樓的窗戶望著它,看著地勤人員完成了飛機的維修保養工作。要是他們知道今天將會發生甚麼事,那會……
「我在平壤就告訴過那些混蛋,我們在這兒會遇到麻煩。」我們一邊走,金一邊說。
「真由美,等一等。」
行了,完成了,我呼出了一口大氣,停留了一會,想要回頭是不可能的了。此刻,我對所做的事既無後悔之心也無負罪之感;我想的只是要完成任務,不要辜負祖國的期望。
女警對我叫喊了幾句我根本聽不懂的話,向我伸出手來。我望望金先生,他搖了搖頭。我一下呆住了,女警從我手中搶走了香煙,我想也未想,就從她手中奪回那根香煙,沒時間猶豫了,我趁她還未反應過來就咬破了濾嘴中的毒劑,我見她尖叫著向我撲來,可我不理她這一切。此時,我正被無情地帶到了甜蜜寧靜的黑暗之中。
我迎著他的眼光回答說:「我不信。」我確實也不信。突然我有種預感,當局完全知道我們是誰,現在何https://www.hetubook.com.com處。
當我們到達門口時,見到候機室裏一大群南韓人已聚集在內。我們幾乎有一種身在南韓機場的感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離他們較遠的座位,我就坐下了。金帶著公文袋進了男廁,可不一會兒就回來了。「真由美,男廁的人太多了,你把炸彈帶到女廁去安裝好。」
「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執行任務。」金回答說。
我來到女廁,進入其中一格,鎖上門,取出收音機。在未裝炸藥的收音機上我曾反覆試過多次,可這次真的上了炸藥,我就不由得害怕,手都有些發僵,抖個不停,怎麼也穩不住。最後,我把心一橫,就是要裝好它。我看了看表:下午十時二十分,二十分鐘後就要上飛機了,像預先練習的那樣,我按部就班,掌握方法,把鬧鐘引針定到了九個小時之後,然後憋住氣,好像擔心它就要在此時此地爆炸似的,將開關撥到「操作中」的指標。
這時我聽到身後有人用流利的日語在說話。
我們從未料到有這個問題,就我們所知,世界上沒有哪個機場在乘客途經該處時收回乘客的機票,這一下變得危機四伏了。
鑒於這一原因,我們給了他那兩張備用機票,上面的路線是維也納——巴格達——巴林。保安拿了我們的機票就不見人影了,說他會負責我們的登機程序。
我回到大堂時,金已在等我。巴林的警察站在旁邊,金望著我抬抬眉毛,好像是問我那包香煙是否安全,我向他一笑表示沒問題。他以乎放下心來,遞給我一支日本製的香煙,讓我看來像是經常抽煙的人,這樣在危急關頭時,我的舉動就不會讓人懷疑。
那天晚上我未能入睡,金先生已精疲力盡,睡得很沉,整個晚上都在打呼嚕,我只能兩眼望著天花板,每隔幾分鐘看一下表。我覺得全身麻木,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我自己告訴自己,他們早晚會逮捕我們的。
我頓時驚慌起來。沒了電池,炸彈就不會起爆,而我們經歷了長途跋涉、精心策畫、費用不菲的任務就會落空,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我幾乎要哭出來,求她把電池還給我。她執意不肯,並對我為甚麼把小小的電池看得這麼重要起了疑心。她把電池扔到垃圾箱裏,我看得出她已不耐煩了。
「請原諒,」金先生介紹了自己後說:「我女兒很累了,她要休息。」
其他的乘客都睡著了,機艙的燈也熄了,整個機艙裏一片黑暗,只有引擎的轟鳴聲一直未停過。我望了望金,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我見到他脖子上的血管隨著心跳一鼓一鼓的,同時他的呼吸聲也很急促。
這段飛行雖然只有一個小時,看起來卻像是永無盡頭。上飛機之前所有的擔心和困難與現在的焦慮不安比起來幾乎算不了甚麼,現在是甚麼也不能做,只能乾等。當駕駛員從廣播裏通知我們已到達阿布扎比時,我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與此同時金和我對望了一眼,我想我倆的臉上一定都帶著一種生死在此一舉的神情。飛機愈接近地面,我愈緊張,我似乎是在給即將來臨的災難倒數了。
「爸爸,在該咬破毒劑的時候,請給我一個信號。」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這正是阿布扎比的午夜時分,整個機場一片寂靜,收了我們機票的保安人員在候機室的另一端與他的同事在談話,偶爾也朝我們這邊望上幾眼。有一回,金先生走過去問他我們的機票怎麼樣了,他說我們在九時飛機起飛前可拿到機票,不必擔心。
我們握了握手,他們就離開了,把公文袋留給了我們。使我感到寬慰的是,不管怎樣,公文袋是在金手中,不是在我手中。
一小時後,我們到達巴林。時間是十一月二十九日,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在這兒我們也不覺得十分安全,立刻就著手預定前往羅馬的機位。因為我們的出發地是阿布扎比,因此機票要到航空公司的售票處中轉簽證。
當我接過香煙,從手袋裏拿出打火機時,搜查過我的那個女警問我要手袋,我無法拒絕,便掏出那包萬寶路香煙把手袋遞給她。然後她又示意要這包煙,www.hetubook.com•com我抽出那根有墨水的香煙,然後把那包香煙也遞給她。不管這一舉動如何令人生疑,我都不能把這支煙交給她,一切都維繫在這根煙的毒藥上,我必須把它拿在手中。
可這一舉動卻壞了事!
他聳聳肩,臉上毫無表情,我站起來收拾桌子,電話鈴又響了。金先生拿起電話,聽對方說了一會又掛上了電話。
「太好了。」他喝完飲料。看了看手表。「好了,我想我們得走了。給人看見我們和你們在一起不好。」他望了望金,又望了望我。「祝你們兩人一切順利。」
我又一次想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在想如果我一舉成功,我將獲得祖國給予的最高榮譽。我還想到這一任務開始之前,我人在平壤時,他們告訴我,為了保守這一次任務的機密,從此以後不再讓我當間諜。這一行動維繫著我與家人團聚的希望,我想回家的願望超過想獲得世上的一切。
這是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出前夕。即使是在這個季節,巴格達仍然天氣炎熱。我們按計畫剛從貝爾格萊德抵達這兒。幾個小時以後就要起飛前往阿布扎比。在經過所有的準備之後,今天終於就要開始行動了。
上飛機時我已鎮定下來,可現在又開始擔驚受怕,尤其是外面那黑暗的夜空,機艙就像是個獨立的世界,禁錮著裏面所有的人。我有著一種被套住、被禁閉的恐懼感。而且,那顆安裝好的炸彈也可能不按預定時間隨時起爆。我可能隨時死去,而且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想來想去令人非常不安。
他們在桌邊坐下,因為這兩個南韓人都不懂日語,整個交談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在進行。南韓人不時發怒地咒罵,可金先生一直極力不失自己的身分去駁斥他們。
這時,四、五個巴林警察邁步進入這間房裏,命令我們跟他們走,我們兩人被分開了,我被帶到一間小小的、毫無特色的辦公室接受搜查。
我想:我們兩人都明白,我們完蛋了。可我們都不曾想過真的要用上這份毒藥。我倆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種勇氣。
不久,響起了敲門聲,金打開門,那兩個人走了進來。
這兩個在外工作的特務都姓朴,長得也確實很相似,儘管他兩人不應該是親戚。兩人個子也差不多高,穿著昂貴的黑色西裝,戴著時髦的金邊墨鏡。兩個頭髮都向後梳,一時間我還以為是見到了一對孿生兄弟。
當我回到候機室金先生那兒時,他詢問似地向我抬了抬眉毛,我點點頭,微微笑了一笑,坐在他身邊等候登機。
我恐慌失措地爬上床去,鞋也忘了脫。臉轉向牆壁,被子蓋到脖子上了。我真想埋到床裏從此消失掉,此刻我的預感已得到證實,我知道我們沒希望了。
我在返回候機室的途中望到了鏡子裏自己的面孔,發現自己滿臉憔悴,幾天來的擔心和疲勞全寫在臉上。我都有些奇怪自己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我記起孩童時代的自己,有的並不是現在這張成熟的面孔,心裏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突然間發現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好像是突然長大,忘了自己是誰。在自己的面容上我也看到了媽媽的影子,不知道她這時候會怎樣看待我,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不管我得到的是甚麼榮譽,她都不會贊成我的。過了好一陣我才移動雙腳回到位子上來。
巴士停了下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下車後走了幾步,很快就登上了通向飛機門的舷梯。機上面兩個空姐向我們打招呼,另一個空姐把我們領到座位上。
我們在大都會酒店預訂了一個房間,叫了一輛計程車到酒店。一到酒店,我們就睡了一整天。無事可做只有等待。
金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四粒藥片放在手中,自己先吞了兩粒,把另外兩粒遞給我。「鎮定一下神經。」他說,我很感激地接過藥來。
他走開幾步,掃了一眼大堂的走廊,像是要確定這兒是否只有我們兩人。金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轉向他,他一臉的沉重。
「我們要盡快離開阿布扎比,」他回答說:「先去巴林,再和_圖_書從那兒飛往羅馬。」
星期一早上,我們想訂飛往羅馬的機位,但被告知已客滿,只好等到星期二了。
我似醒非醒地睡了一會兒,睜開眼時已是大白天了,我們乘坐的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保安人員把機票和護照還給我們,我們登上了前往巴林的飛機。起飛時我長長地透了一口氣,離開了阿布扎比我心裏不知有多高興。
正在用餐時,電話響起來了,我嚇了一大跳,手中正在剝的香蕉一下掉到地上。沒人知道我們在這兒,連我們的上司都不知道。沒理由有人打電話給我們的。
訓練期間我回過幾次家——兩三年回一次——母親每次見我回來都很開心,見我身體很好也非常高興。每次我離開時,她都要竭盡全力才能裝成沒事的樣子。見到我離開,她是那樣地傷心。那時,我很少注意她的感情,我總是隨著護送我去的教官返回營地,為自己被黨選中了而深感驕傲。此時此刻,我感到自己已使她失望,她那麼辛辛苦苦地操勞把我撫養成人,我為自己的虛榮心感到羞恥、慚愧。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時,一切都晚了,甚麼黨也不值得我忽視家人。
我們順利抵達機場,金先生急忙去換登機證,我用眼光掃了一下四周,看有沒有人跟蹤我們。結果我並沒有發現。金先生終於來到我身邊,我們連忙趕到登機口,排在其他登機的乘客後面,我開始祈望最終能逃脫。
走下飛機時,我雙腳直打哆嗦,走路姿勢都不對了,心裏一塊大石頭終究落了地。我感到好像是從十八層地獄中出來,終於來到了地獄外面。我望望金,他向著我笑了一下。
「我是日本駐巴林大使館的人,真由美的這張護照已被確認是偽造的,你將要接受審問,警察很快就到,我警告你們別做傻事。」
天亮時我看了看表,炸彈設定的時間是我們那兒早上的六時正,現在是五時五十四分。我想這架飛機現在該到了緬甸附近的安曼海面上空,現在任何時間都……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心慌。雖然我也接受過裝炸彈的訓練,但我一直以為這個任務會從頭至尾按計畫地進行,是由金先生負責安裝炸彈。與他的眼光相遇時,我看得出,他在打量著我,我迎著他的眼光說:「行,我很快就回來。」
有兩個人把我徹底地搜身,她們檢查了我身上每一個地方,似乎連一根頭髮都不放過。對我的化妝品小箱也查得很仔細,可她們卻對我那包香煙不太在意,它就放在手袋裏。
一切都結束了,我所有的痛苦都解脫了,墨漆漆的黑暗像一塊令我瞑目的床單籠罩著我,一切一切都已結束……
金先生立刻慌張起來,根據我們的計畫,我們得轉乘約旦航空公司六〇三航班,經安曼到達羅馬。可現在卻遇到麻煩了——這個保安人員,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要求每個乘客交出機票。
「為甚麼?」金先生問。
這時我也在想墜機一事,我承認那時我毫無悔恨之心,只是欣慰地得知我們已完成了任務,是忠於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表現。我相信一九八八年的奧運會不會在南韓舉行了,我為韓國的統一作出了重大貢獻。
我轉過身見到一高個子東方人站在旁邊,我一句話沒說就把我倆的護照遞給他,他轉過身一下子就不見了。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擔任檢查的人員——一個三十來歲、表情嚴肅、毫無笑臉的女人——發現了我公文袋中的電池,及與電池放在一起的裝著像是水的瓶子。她立刻把它們挑出來說:「本機場不允許攜帶電池上飛機。」
原諒我吧,媽媽,請理解……
我們很快退了房,匆匆吃過早餐,也顧不上酒店員工對我們投過來的懷疑目光。走到外面,晨光照得人一陣眼花繚亂。任何人見到我們都能看出我們害怕的樣子,不管怎樣竭力偽裝,我們也無法做到鎮定自若。
年紀大的那一個是個指揮官;年青的是個特派間諜。我們打過招呼,寒暄幾句以後,就和兩個姓朴的一道去機場酒吧喝一杯,好像是真正地出於關心,朴指揮官問到金的身體狀況,其實金的身體在我們離開平壤以來就沒有好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