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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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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黃樓批鬥

第八章 大黃樓批鬥

一條條,一片片,是剪碎的那件女人的床上衣物……又不是,像是人肉,鮮血淋漓……
幾個小孩子去搶。搶到手的,一綹綹往鼻孔塞,裝長鬚老漢,做出種種怪模怪樣。逗得女人們嘻嘻哈哈一陣笑。
女人們一邊吆喝,一邊將廝扭成一團的少女和小姑娘們拉扯開。
「凡是你兒子給她買的,你挑出來就是了嘛!」拿剪刀的女人恩典地說。
她們的上小學或上中學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一個個也異然了,也彷彿一致認為自己不幸見到了世上淫邪透頂的東西;用他們的神情向女人們表示,他們對淫邪的東西是具有很堅強的抗拒能力的。
「我去!誰跟我去?」
他這一喊,各家各戶的人全出屋了。
在你寂寞的時候,我無言地貼著你的乳|房。
兩位穿著衣襟骯髒的白色工作服的女理髮員,一位三十來歲,一位四十多歲,一左一右,背依門框,交叉雙腿,二鬼把門似的,悠閒無事地聊天,大扯閒篇。
拿剪刀的女人奪過去看。
「文琪他媽,你心裡也該踏實了吧?」
正是中午時分,他們那個院裡靜悄悄的,沒見個人影,想必都在吃午飯。
被批鬥者漠然地望著、聽著……
她緩緩抬起她那顆被恣意作踐夠了的頭,目光不望別人,只望著戴單軍帽的老太太。望著而鎖唇不語,眼中漸漸湧出淚來。許久才說出一句話:「媽,我畢竟是您兒媳婦呀!」
他說:「我告訴過他們呀,他們哪裡相信呢?」
被批鬥者又一次望著老太太,淒涼地說:「媽,你就信啊?」
王文琪又裝模作樣地抽了幾下鼻子,說:「怪了,我一走進咱們院的時候,明明是聞到一股燒布的煙味嘛!」
「我父親曾參加過……」最後幾個字,在我舌尖打了一個滾,又嚥下去了。就像一條魚剛浮出水面又潛入水底一樣。
老太太傻眼了。
孩子們便爭先恐後去踩金魚。頃刻,十幾尾名貴的金魚在孩子們無情的腳下變成一團團魚醬。
王文琪卻說:「媽,我是『紅五類』,我不是紅衛兵,那不成政治笑話了嗎?我早就是,只不過今天我們才發袖標罷了!」說著,對我使個眼色,我附和道:「對,對!」便跟著往他家走。
老太太這才爬起,撿了落地的單軍帽,又扣在頭上。
「給她剪啦,給她剪啦!」
眾女人七嘴八舌。
……
這十幾首情詩都未經發表,其中幾行,於今我仍記得:
作家某某流氓成性,女演員某某原來是個「大破鞋」,女歌唱家某某和什麼什麼人物通姦……一些文學藝術界人士確有其事的隱私和無中生有的「醜行」,以大字報的形式被公開披露,一般市民倍覺開心。口傳筆抄,樂此不疲。
我胡謅八扯,進行徒勞無益的抵禦:「你別那樣瞧著我嘛!我告訴你的可是件絕密的事呀!我父親是直接受公安部領導的,至今因工作性質需要,不能公開黨員身份!我不但是百分之百的『紅五類』,還應該算是特級『紅五類』呢!」
「你連你兒子的話也不信了啊?」
於是兩個孩子首當其衝,率領五六個孩子奔入樓去。
落款是。「花枝俏」理髮店,它原以街名為店號,不知何日起改成了這麼個浪裡浪氣的店號。
我內心裡暗暗感到害怕,覺得他把我捲到危險事件之中了。
我們那幾條胡同的家長們,不止一次揪著耳朵扯著胳膊,將他們的小學的中學的兒子女兒們拽回家狠揍一頓,警告兒子女兒們不許再看大黃樓的大字報。生怕兒子女兒們從那些大字報學壞。揍也不頂事。當兒子的當女兒的挨過揍後還是「惡習難改」。
那一天多少人在抄啊!「乳|房」兩個字下面,用紅墨水畫了粗橫道。提示人們,「醜陋面目」並非無稽之談。我也抄。也在「乳|房」兩個字下畫橫道。以後的許多天內,「乳|房」兩個字時時出現在我頭腦中,由文字而演化為形象。再見到某些女人,我的目光便無法不朝她們胸上掃。
「我父親曾參加過——地下黨——」
「剪她的頭髮!剪她的頭髮!」
無師自通!
「摔啊摔啊,聽響嘍,聽響嘍!」
咔嚓!……咔嚓……
我知王文琪在耍詭計,欲笑不敢笑。
孕婦大聲說:「摔!這老太太,又劃不清界線啦!」
大黃樓前,人群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https://m.hetubook.com.com嚷,這聲音像拴在狗脖子上的繩索,將我拽向人群。
我說:「那怎麼行啊!那我犯政治錯誤,你也犯政治錯誤啊!」其實,今天我也很希望戴紅衛兵袖標走進我們大院時受到格外注意。
「你是中國女人啊還是外國女人?!」
「就是,我們還能和你多麼過不去嗎?」
一個少女,覬覦地瞧著遍地紅葉般的亂條碎片,又詭詐地瞧瞧女人們,見沒誰注意她,猝然奔過去,從地上抓起一把便跑。
後來我在馬路上碰見他一次。他已全無了詩人風度,神色很頹唐。他從我身旁走過,我高喊他的名字,他站住了,轉回身,迷惑地望著我。我也輕蔑地望著他。彷彿我是一位出了名的詩人,而他是個夢想成為詩人的中學生。
引用毛主席詩詞中的駢句,已成革命之時髦文風,但此「告革命群眾書」引用得雖有拔山蓋世的氣魄,卻實在風馬牛不相及。使人覺著那裡不是理髮店,應是鬥獸場。
此前全院的初中或高中學生們都是紅衛兵了,惟獨她的兒子不是,她曾承受著多大的心理壓力啊!
唾沫在她臉上緩緩地淌。
「小狐狸精!我願信便信!」
「這是我出國訪問演出那年大使夫人送給我的!」
那件艷紅的女人的床上衣物,總在我眼前閃來閃去,不分明地襯托著一個女人白皙的軀體,以各種姿態躺在床上。
「這些孩子!瘋啦?!」
一個老太太說:「防火是件大事,注意點好,注意點好啊!」
一天,大黃樓的樓牆上也出現了揭發他的大字報。將他與妻子戀愛時寫給她的十幾首情詩以隸書體抄錄出來,冠以醒目標題——《請看一位「詩人」的醜陋面目》。
「那我不吃飯了!」
我和他剛進屋,他的母親也跟進了屋。
什麼時候學會的?
我萬萬想不到我的入團介紹人的父親會有如此嚴重的歷史問題。萬萬想不到他對我會如此信任,將這麼可怕的家庭秘密洩露給我!
一綹綹烏髮落地。
他苦笑了一下。
於是幾個女人抻著扯著,拿剪刀的那個女人咔嚓咔嚓一剪刀接一剪刀狠剪不止。那狠勁比剛才剪被批鬥者頭髮時更甚。
一左一右斜依理髮店門框的兩位女理髮員,這時就向店裡呼叫:「來啦!來啦!人家過來啦!」她們並非根本無事,擔任著望風的任務。
「我……做頭菱……」
「外國女人就是沒有一個正經的!」
那女人的一頭秀髮,轉眼間被剪得比平頭還短。高低參差。
「呸!你們家還養了兩缸金魚!」孕婦雙手捧著大肚子走上前去,將一口黏糊糊的唾沫啐在被批鬥者臉上。
然而我從女人們的嘖嘖聲中,分明地聽出了欣賞和妒忌的意味。
「要是晚上多好,全院的人都會在院裡乘涼,」王文琪小聲對我說。達不到目的,他有些掃興。
我說:「讓你媽高興高興也好嘛!」
雙方相向高呼:「向革命的理髮員同志們學習!」
當年的我迷上了寫詩。少年的詩往往和他們的夢一樣,大抵都可以從中引出弗洛伊德性心理學說的佐證,我一心幻想將來成為大詩人。我已開始對美麗的女性產生傾慕之情。日記中寫下過不少一吟三嘆的患單相思症般的詩句。
他的母親這麼說。
咔嚓!……咔嚓……
所有看熱鬧的孩子跟著起哄:
於是眾多男女理髮員旋即擁出理髮店,大鼓其掌。
「是啊是啊,剛才我還在尋思,你們家文琪怎麼不是紅衛兵呢?」
咔嚓!咔嚓!咔嚓!
「你告訴我的這件事怎麼能說是與我告訴你的那件事同樣嚴重呢?」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說,瞇起眼睛,用懷疑的對我喪失了信賴的目光望著我。
「就算是表現吧!自我表現!不是學的,那麼天生的了?」
大黃樓臨馬路。我家住樓後的一條小胡同,它是省作家協會和省歌劇舞院合資蓋的一幢宿舍樓。居住的不是作家便是演員,貼在樓牆上的大字報一日三換。厚得可以當三合板用了。那些大字報比別處的大字報對於過往行人更有無限的吸引力。也為住在樓後胡同裡的平民百姓提供津津樂道的談資。
「我怎麼沒聞到?」
「端出來摔了!」剛才剪她頭髮的那個女人,又亢奮起來。
他的話使我內心裡感到非常淒楚。他的眼睛使我不忍也沒有勇氣對視。
我在那一瞬間的https://m.hetubook.com.com心理活動,顯然又被他窺破了。
被批鬥者似乎憐憫金魚勝過憐憫自己,目不忍睹地閉上了雙眼,垂下了那顆遭到作踐的頭。
我說:「這點小忙還能不幫嗎?」
我的臉發燒得像要著火!
被批鬥的是個女性。沒掛牌子,沒戴高帽,我無法知道她的姓名。從那苗條的身材判斷,她絕不會超過三十歲。批鬥者們不是紅衛兵,也不是文藝界的造反派。而是大黃樓的一群女主人。從三十多歲到六十多歲,一群母親、祖母或外祖母們,吶喊助威的是她們上中學或上小學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們。這是一場我早已司空見慣的無組織無主持的自發性大批判。
少女和小姑娘們不肯扔掉搶到手的亂條碎片。
我願變一件小內衣,每日穿在你身上,
「『大使夫人送給我的』,你們聽把她得意的!」
他從鼻孔嗤出一聲,嘲笑道:「真的假的?」
有幾個圍觀的男人,看不下眼去,上前將老太太拉扯開了。
我們走到該分手的路口,他站住,低著頭,悱然無語,那樣子有點不願就這麼跟我分手。
「是嗎?!那吃了晚飯可得去看!」
他母親從他家出來了。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兒子今天是臂戴袖標的,高興得合不攏嘴,接連說:「我兒子也是紅衛兵啦!我兒子也是紅衛兵啦!……」
我說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
人們對他的母親,七嘴八舌地說。
「難道你們就從沒戴過乳罩從沒穿過短褲嗎?」她終於發出了變相的抗議。
他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戴單軍帽的老太太立刻回答:「我叫我兒子明天就跟你離婚!我不承認你是我兒媳婦!小狐狸精!我兒子不是因為受你們家海外關係的牽連,能入不了黨嗎?今天能也挨批判嗎?!」
「還蹦呢,一腳一個踩死算啦!」又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慫恿。
這革命的年頭啊,為什麼人人都變得無比革命又無比自私呢?
我駐足理髮店門前,正思想得漸入迷津,但見「落幽燕」處呼啦啦擁出七八「隻」雌雄「鴻鵠」,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熱熱鬧鬧地跨過馬路來。

「幹什麼?幹什麼?不許搶!」
在你甜睡的時候,我獨熬夜深更長。
而另外一些人的目光,已經投射到他戴的紅衛兵袖標上了。
王文琪更是用一種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口吻說:「那當然啦!那當然啦!」
仍拿著剪刀的女人也說:「摔!」
兩個少女將被批鬥者的胳膊朝後擰著,一位做了母親的中年婦女一手揪著被批鬥者的烏黑秀美的長髮,一手握著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得正來勁兒。
他說:「咱倆是最好的朋友,今後什麼事兒我也不對你隱瞞。告訴你真情吧,我父親還當過一年多國民黨兵呢!後來開小差啦。這是有一天晚上我父親悄悄告訴我母親時我偷聽到的。不一定哪天我就可能成為『黑七類』,那時你還把我當朋友嗎?」
「別……別……」戴軍帽的老太太急了,對孕婦說,「隨便怎麼批鬥她都行,可就是別毀壞我們家的東西啊!」
我說:「你何必耿耿於懷呢?『紅外圍』是紅衛兵的預備隊,等於預備黨員的性質,你當成對自己的考驗期長一點就得了唄!」
剪斷的女人的胳膊,女人的腿。
如果我是姑娘,今天一位詩人用這樣的詩句向我表達愛情,也許會感動我,但同時卻會敗壞我對詩的欣賞。可當年正是這樣一些平庸的詩句,使那位詩人在愛情上大功告成。
拿剪刀的女人,完成了她的第二項使命後,低下頭對老太太大吼:「起來!誰說要抄你們家啦?我們要抄的是她的東西!這點政策性我們還能沒有嗎?」
「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為了緊密配合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本店不理背頭、中分頭、一寸以上任何非無產階級髮式。不備頭油、髮蠟、香脂。男同志一律不留鬢角,不吹風。女同志一律不燙,不捲。
他說:「今天你把袖標借我戴吧!」
「喲,多透,什麼都能見著了,穿了還不是跟沒穿一個樣!」
他突然喊起來:「院裡怎麼有股焦味啊!誰家燒什麼爛布破衣服了啊!」
我反唇相譏:「那麼你沒完沒了地喊『毛主席萬歲』,又是hetubook.com.com真的假的?」他頓時一本正經起來:「別亂猜疑啊!能是假的嗎?」
她問得無心,卻恰恰問在了我的心病上。我搪塞道:「沒事兒!來信說身體好極了!」
「我們鬥爭的大方向是她!」
「這下更好了,咱們全院的孩子都是紅衛兵了!一片紅了!」
他真夠狡猾,一眼就看穿了我心裡在怎麼想。
老太太因為被騙而高興,非留我吃午飯不可。
我萬萬料不到他如此坦率,一時又覺無話。
讓你溫柔的指兒,時時將我撥弄。
還有那把剪刀……
我愈發覺得不順耳,鄭重地說:「一個人的表現要同這個人一貫的階級立場和思想感情聯繫起來判斷。」
我當時的表情,可能告訴了他比我的內心活動更多更複雜更自私的閃念。
「快起來吧!你再這麼鬧下去,就是干擾我們大方向的罪!」
「真的!」我內心湧起一股友情的熱血,說:「我也有件同樣嚴重的事告訴你!」
王文琪因為成功地騙了自己的母親和眾鄰居而高興,也非留我吃午飯不可。
人類有兩種較普遍的心理——自己樹立崇拜偶像的心理和自己毀滅它的心理,無論低級的崇拜抑或高級的崇拜。前者印證較普遍的精神上的奴性。後者體現較普遍的意識上的妒性。
他那種目光使我感到被他扇了一記耳光似的。
他便不再說什麼了。
「反正咱們這樣的是買不起!」

「我也是…」
我無心尋趣於「花枝俏」門前,懷著種「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心情,抑鬱匆忙地跨過馬路去,猛見「落幽燕」的一面牆上,也貼著兩張大紅紙。本不想看,按捺不下好奇心,又駐足看起來。
被批鬥者漠然地聽著她們的議論,臉卻早已緋紅了。對她來說,被別人公開展示自己的一件床上衣物,無疑比被剪了鬼頭更羞恥。她在以最大的克制力忍受著。
孕婦翻了老太太一眼,陰陽怪氣兒地說:「喲,你們大伙聽見沒有?剛才她還不承認這個兒媳婦呢,一口一個小狐狸精,小騷|貨地罵著,這會兒又和她兒媳婦是一家人啦!她背著你兒子胡搞了那麼多男人你不知道嗎?」
「向革命的飯店服務員同志們學習!」
兩個魚缸被兩個孩子舉起,同時摔碎在水泥地上。
「沒事兒就大喜呀!文琪,你已經是紅衛兵了,下批再發展的時候,得替曉聲多說幾句好話呀!早入一天,當父母的也早安了一顆心啊!」老太太很仁義地囑咐。
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舉起一隻手說:「你們看,這也是她家的!」他指上挑著一件艷紅色的薄而柔軟的衣物。
一個彌天大謊!
我說:「你是『紅外圍』!他們不敢欺負你!」
十幾尾名貴的金魚在水泥地上蹦躍。張嘴開腮,作垂死前的掙扎。
「不就是天生一副好嗓子,便成了咱們樓裡一個人物嗎?今天非讓她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我兜裡從來沒有足夠在飯店吃頓飯的錢,「落幽燕」即使認為顧客該吃他們的剩飯剩菜才符合社會主義優越性也與我無關。我一向只理平頭或學生頭,而且一向只理不洗(為了節省一毛錢)。「花枝俏」的革命決定絲毫不損傷我什麼利益。她們一個個鄭重其事的模樣,倒是令我不免地暗自肅然起敬。心想我們的社會主義搞了和我的歲數相等的時間,竟原來什麼什麼都沒搞正確,連「為人民服務」的思想也須重新辯證辯證,也真夠叫人掃興的!不免替我們的共和國深感遺憾。
我在一旁察言觀色,發現人們果然對他刮目相視。真是想不到,紅衛兵袖標如此受人青睞。
他卻說:「你不知道啊!我們院裡的幾個中學生,都當上了紅衛兵,唯獨我不是。你沒見到他們在我面前那種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派頭呢!好像我們家有什麼嚴重的歷史問題似的!我爺爺不就是解放前做過小買賣嗎?我真怕他們往後會欺負我們家的人啊……」他說著又唉聲嘆氣,憂心忡忡。
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們紅衛兵,不但要做文化大革命的闖將,也要做防火防盜的模範嘛!」
「哎呀,我家的被垛靠著火牆!」一個女人又慌慌張張地跑入家中,隔會兒跑了出來,宣告:「我家平安無事!我還以為是我家被子著了呢!」
啪啪!又挨了兩記耳光。
女人們嘖嘖連聲,神情異然,彷彿一致認為和*圖*書那是很淫邪的東西,驚詫於如此淫邪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女人穿的;同時用她們的神情向孩子們進行無言的證明和教育——只有極淫邪的女人才穿這種東西。
「如果你怕以後受我牽連,從明天起,我主動疏遠你就是了!這年頭,有誰不替自己著想啊!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低聲說,凝視著我的眼睛。
「向革命的理髮員同志們致敬!」
我想告訴他,我的父親在四川被「揪出來」了!似乎只有告訴了他這一點,才覺得能和他對我的信賴相對等。
他說:「沒事兒!我戴著,你先跟我到我家去。我戴著進了家門再還你,並不影響你以一個紅衛兵的身份回家嘛!」
我一時呆愣住了。
她的手臂抬了一下,想要擦,卻沒擦。
吃罷午飯,王文琪一直把我送到路口,從兜裡掏出袖標,還給我,感激地說:「在我家真委屈你了,夠意思!」
第一張大紅紙,是「落幽燕」們《告革命群眾書》,龍飛蛇舞寫的是「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本店為促進廣大革命顧客的世界觀改造,從即日起,不擦桌子,不洗碗筷。服務員非顧客奴僕,飯店應辦成顧客之家。顧客自己為自己服務,方顯出社會主義人人平等的優越制度……」
女人們憤慨起來。
老太太不起來,躺在地上說:「她的東西,有許多也是我兒子給她買的!她那些衣物、鞋,統統都是我兒子給她買的!花的是我兒子的錢呀!」
幾隻女人的手抻著那件衣物看。
人們紛紛點頭,表示擁護他的話。
吸引得許多過往行人紛紛站下圍觀。
我也一本正經地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大黃樓又貼什麼好大字報啦?」
他迷惑地怔了片刻,明白了我是在惡作劇,那樣子就有些自卑,繼續走。我呢,接連高喊他的名字。他越走越快,竟至於跑起來了。望著他逃跑似的背影,我笑了。如果當時有面鏡子,我對著鏡子照自己,一定會吃驚地發現,我那笑是冷笑。也許還有幾分殘忍。
他平靜地望著我,期待我說出「同樣嚴重的事」。
這一行動似無聲的號召,所有的少女和小姑娘們一齊奔過去,你搶我奪,頓時廝扭成一團。
「我心裡可壓根兒就沒不踏實過!我們家歷史清白著呢,我心裡有數,不踏實個什麼!」
我轉身逃掉。
嶄新的草綠色的單軍帽戴在老太太那頸後紮了個鬏的頭上,使她的樣子顯得十分滑稽,十分可笑。然而圍觀的人們似乎並不覺得。她對自己兒媳婦說的每一句話中都發洩出她內心裡歹毒的仇恨。以至於我當時不可理解——如果僅僅是因為她的兒子入不了黨,也挨了批判,她何以竟對兒媳婦恨到那樣一種地步?
王文琪啊王文琪,你為什麼長了一雙能看到人內心裡去的眼睛呢?
「閉上你的臭嘴!我連江沿一年都去不了幾次,你還出國!往後你再也不用想出國了!」
「價錢貴死了吧?」
「我……」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兒,他長嘆一口氣。
「瞧瞧,從上到下是用手工繡花連著的,一件得費多少工啊?」
人們紛紛嗅鼻子,四面聞,都說沒聞到什麼可疑的煙味。
一個挺著大肚子,起碼懷孕六七個月的女人,雙手捧腹,饒有興趣地看著,對身旁一個戴頂草綠軍帽的老太太說:「結了婚也不燙頭,還要留那麼長頭髮,有時還紮成條大辮子,不是想裝扮成個大姑娘勾引野男人才怪呢!看她以後臭美不臭美啦!」
我願變一把弦琴,每日靠在你懷中,
我懷著這種遺憾繼續往家走。經過大黃樓,又見樓前圍著一群人在批鬥誰。
母子倆的盛情難卻,我只得留下吃。
老太太當然發現我沒戴袖標了,用試探的語氣問我:「曉聲啊,你這批沒人上?」
我懷著十二分的好奇心掃視一遍,大意是支持革命的「花枝俏」理髮店的革命的理髮員們的革命之工作條例云云。
「長起來,還給你剪!往後要天天給你剪!月月給你剪!年年給你剪!」剪她頭髮的女人,用一根手指在她額上狠狠戳著說。
於是那老太太就朝剪頭髮的女人叫嚷:「再剪短點!再剪短點!小狐狸精!騷|貨!」
我說:「大娘,我申請書交晚了幾天,只能等下批了!」
我瞧著他那種失落的樣子彆扭,不明白他為什麼沒能第一批加入紅衛兵竟至於到了唉聲嘆氣的程度和*圖*書,一針見血地問:「你是不是因為我今天戴上紅衛兵袖標,你沒戴上,有點嫉妒呀?!」
老太太躺在地上打滾,一邊滾一邊呼號:「可不得了啦,明天要抄我們的家啦!我們家裡的東西可不都是那小狐狸精的呀!……」
在一條街的街角,我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去理一次髮的那個理髮店門前,赫赫醒目地貼出一張大紅紙的《告革命群眾書》:
戴單軍帽的老太太,魚缸摔了之後,神態便有些痛惜。這會兒不知又被觸怒了哪根敏感的神經,歇斯底里起來,撲向兒媳婦,連抓帶撓。
我崇拜的一位本省的中年詩人住大黃樓內。他的兩冊薄薄的三十六開的詩集我都買了,他以寫情詩而在本省小有名氣。現在看來,他肯定深受「走西口」、「大車調」和「花兒」一類民歌風的影響,情詩寫得頗有點「野」。最近我讀「白雪遺音」,更認為他的情詩近於此格。
「搶這個有什麼用?!」
其他女人亂嚷嚷:「摔!摔!幹嗎不摔!」
我每次經過大黃樓前,總是要站住看那些大字報,十七歲的我,對男女間事朦朦朧朧,似悟非悟,感到既神秘又羞怯。潛意識中蠢蠢然心嚮往之。那些男女間事因為不是寫在小說裡而是寫在大字報上,那些男人女人因為不是小說中人物而是居住在大黃樓中的人物(並且只要我樂意,在他或她出入樓時,可以肆無忌憚地喝住他或她,往他或她臉上啐唾沫),使我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衝動獲得間接的滿足。我常看得臉熱心慌。
「我也沒聞到啊!」
「向革命的飯店服務員同志們致敬!」
「臭不要臉的!正經女人誰穿這種樣子的?!還繡花!」
從此我不再崇拜那位詩人,卻常偷偷看從大字報上抄的他那些詩。一種崇拜消亡了,我心理上一點也沒感到失落,倒是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暢快。
那是一件胸罩連著褲衩的織花的床上衣物。
臂戴紅衛兵袖標的我和對我心懷萬分嫉妒的王文琪同路從學校往家走時,他用大有弦外之音的話問我:「哎,你在台上的表演挺出色呀,什麼時候學會的?」
老太太又問:「你爸爸……在四川沒事吧?」
「買得起也不|穿!正經女人誰穿這個?」
理髮店內很清靜。
「還養兩缸金魚!看你往後養不養啦!」孕婦非常解恨地說。彷彿她覺得自己恨得蠻有道理——養兩缸金魚。使人不由得不作如是想——也許只養一缸,她則不會這麼恨。
把自己的紅衛兵袖標提供給一個其父曾當過國民黨兵的地地道道的「狗崽子」戴,為其冒充紅衛兵創造條件——這性質太嚴重了啊!
我說:「我絕不會幫了你的忙又出賣你。」
我猶豫一陣,不忍回絕,說「照辦」。
我願變一雙鞋子,每日穿在你腳上,
飯店的服務員們來到理髮店前,七手八腳,將一張大紅紙貼在《告革命群眾書》旁,墨跡未乾的「支持」二字躍入我眼。
我緩慢地回到家裡。
他回答:「嫉妒極了!」
「正有人在貼新的大字報呢,你吃了晚飯再去看,興許就看不到了!」
「快去看吧,×××的生活作風問題也被揭發出來了!」
他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跟你去!」
「我兒子……」老太太見孩子們從樓內端出了兩缸金魚,慌忙上前阻攔:「好孩子們,別摔,千萬別摔啊!魚缸可是八塊多錢一個買的呀!這幾尾金魚更值錢呀!」
孕婦也湊上前看。
「哈哈哈哈……」他驀然爆發一陣大笑。笑罷,冷冷地說:「特級?走吧走吧,從明天起我不和你來往了,免得牽連了你什麼!」
「我個屁,滾你媽的蛋!」
「剪啦,剪啦!剪成條條片片!」
一個女人走到她跟前,啪啪打了她兩記耳光,咒罵:「臭不要臉的!你睡覺還穿這個!」
我皺起眉回答:「別用表演這個詞好不好?是表現,一個人的表現不是學的。」
理髮店對面的小飯店,原也是以街名為店號的。不知何日起,牌匾上也重書了五個字——落幽燕飯店。不無傷感的意味。「落幽燕」也出自毛主席詩詞,那種傷感自覺就受著革命的庇護了。
他走出十幾步,我才從種種自私之中掙扎出來。喊了他一聲,追上他,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文琪,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
擰住她胳膊的兩個少女,終於鬆開了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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