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批鬥父親
王文琪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我已見慣了的冷笑，像一位征服了全世界的英雄，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裡。
但他真的體驗到了什麼快|感嗎？
「別哭了，別哭了，唉，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生身之父，養育之恩，你還沒報答他，就坑害死了他，你這不是罪孽嘛！哭有什麼用？哭能哭活他？」老校工在勸慰著。
也是他自己親手將那大而沉的牌子掛到他父親脖子上的。
「問他什麼？」紅衛兵頭頭們詫然。
而且他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
聽了問話，他才放下《毛澤東選集》，大聲說，「不！不！不！」接連說了一串「不」，聲音高得近乎叫嚷。語調是那麼憤怒，彷彿對方的問話嚴重地侮辱了他。
我又問：「誰喊口號不一樣？」
那個紅衛兵頭頭說：「好！你的回答很好。一個字足夠了。要的就是你這樣乾脆的回答！我現在告訴你，明天你就可以戴上紅衛兵袖標了！」
他便上前狠狠踢了他父親一腳。
我不解其意，問：「為什麼我一定得去？」
他們看明白了，誰也沒開口說什麼，先後默默離去。
「有什麼可瞧的？滾！」他大吼一句，椅腿砸在黑板上，黑板被砸了個大窟窿。
下得台下，見了戴紅衛兵袖標的，不論認識不認識，仍然主動伸出手去，口中唸唸有詞的仍然是那麼一句：「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表情嚴肅得可畏。許多人被他那種樣子搞得莊亦不是，諧亦不是。
他對他父親的帶頭批鬥結束之後，他父親單位「工人赤衛隊」的頭頭對他說：「你用你的革命行動證明，你已經與你父親劃清了界線。我們長期以來受你父親蒙蔽，受蒙蔽無罪。我們要向你學習，用我們的革命行動，證明我們也同你父親這個混入工人階級隊伍的『黑幫』劃清界線！我們下午要接著批鬥他。你轉告你家裡的人，從今天起，我們不許他回家了！要對他實行監督勞動，隔離審查，以便使他徹底交代當國民黨兵時犯下的罪惡！」
嘩啦！……
我回到我剛才在的那個教室，才坐下去，拿起鋼筆，繼續刻了還不到一行字，玻璃被擊碎的響聲又傳來了！
我無法控制自己，躍起來，撲向牆角，操起拖把，向兩扇窗子一陣亂擊。
那個紅衛兵頭頭極受感動，用表揚加勉勵的口吻說：「你這麼刻苦學習毛主席著作，應樹為我們每一個紅衛兵的榜樣啊！」
他覺得沒趣兒地走了。
他冷笑著說：「我希望我揭發我父親的時候，你喊hｅtｕｂｏｏk.ｃoｍ.ｃｏm口號給我助威。」
幾個不是紅衛兵的男女同學也聞聲跑來看究竟。
王文琪終於加入了紅衛兵。他「大義滅親」地在學校裡揭發了他父親當過國民黨兵的罪惡。並帶領一批紅衛兵到他父親的單位，將他父親批鬥了整整一個上午。他父親單位的人，沒有一個在他去揭發前知道他父親當過國民黨兵，都認為他父親是個苦大仇深、歷史清白如洗的人。「工人赤衛隊」還希望他父親能給全單位的人做一次「憶苦思甜」報告呢！他的揭發一棍子將他父親打入了「黑幫」之列。
我站在他身旁，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制止得了他，甚覺難堪。
他看著對方的那隻手，並沒有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他緊抿著嘴唇沉默有頃，以比對方更莊嚴的表情和語氣說：「等到那一天我再握你的手吧！我只能以你的紅衛兵戰友的身份跟你握手！」
嘩啦！……
幾天後，王文琪住到學校裡來了，借宿在一個孤身老校工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棲居處。因為，他的父親自殺了！他的母親受到這一嚴重刺|激，癱在炕上。全家人都恨透了他。他哥哥幾次想操菜刀砍死他操斧頭劈死他。他不敢也無法繼續住在家裡。現在，他輕易不從地下室出來，像一頭見不得陽光的怪獸。
紅衛兵頭頭們紛紛表示完全相信我的話。
我氣憤了，說：「你這不是無故破壞嗎！」
他說：「我在思想上和立場上早已加入紅衛兵組織了！」說完即坐下，又捧起《毛澤東選集》，低頭凝視，復做默讀狀。
我奇怪地循聲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教室，見教室裡只有王文琪一個人，一手握著一根椅腿，正舉起來，欲向一塊教室玻璃擊下去。
「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他和尚唸經似的回答。身子一動未動，連頭也沒抬一下。
我說：「還用問嗎？不早些批准他加入紅衛兵組織，他可能會瘋的！」
他仍冷笑著說：「因為我將我父親當過國民黨兵的事第一個告訴了你，所以我認為你有義務跟去給我喊口號助威。」
可不知為什麼，他當眾對我說：「你一定得去。」
嘩啦！……
破壞的情緒，發洩的心理，對普遍的人來說，正如難以感化的劣童，你一旦對他失去了管束力，他便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
「你的狗耳朵聾了嗎？你想抵賴不成嗎？」
我也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出乎我意料的是，和圖書他臉上的表情竟絲毫不變，使人無法捕捉到他內心裡半點真實的活動。
一位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
我走到王文琪跟前，很想對他說幾句理解他的話。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教室裡根本不存在我這麼個人似的。
嘩啦！……
第二天，在紅衛兵新戰友宣誓大會上，他終於戴上了紅衛兵袖標。其他新加入紅衛兵組織的人，都是與給自己戴紅衛兵袖標的「老」紅衛兵握握手就算了。惟獨他，跟這個握完了手，立刻又跟那個去握手。在台上走來走去，握遍了每一個「老」紅衛兵的手。一邊握手一邊說：「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王文琪，你他媽的憑什麼恨我？我究竟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愈前思後想愈加惱火。
嘩啦！……
「你這小子，要是砸得來情緒，那你就接著砸吧！」
我如實證明：「無情。」
「你們問他！」他指著我，對那些紅衛兵頭頭們說。
接著又有幾個紅衛兵戰友走入了教室，其中一個看看滿地碎玻璃，又看看王文琪，問：「是你小子幹的？」
我忍不住雙手拿起鋼板，舉過頭頂，也朝窗子拋去。
他冷笑著說：「你不夠意思。」
我回答：「我這幾天嗓子發炎了。」
他當時正捧著一冊《毛澤東選集》，似乎在默讀，樣子虔誠。我卻一眼就看出他根本心不在焉。他的目光雖落在書上，但並不移動，是凝滯的，活像一個捧著書本做讀書狀的睜眼瞎。
「你呀你呀，你算哪一行的英雄呢？」老校工嘆口氣，搖著頭走了。
「你小子心裡不痛快吧？可別入邪火啊！」
「問他，我揭發我父親的時候，無情不無情？」
幾個紅衛兵戰友戲謔了他幾句，也同時離去了。
「破壞？破你媽的壞！」他胸中顯然早就憋悶著某種無處發洩的惡劣情緒了，一掌推開我，咬牙切齒地說：「就算是破壞吧，你能把我怎麼樣？誰又能把老子怎麼樣？你們早破壞夠了是不是？你們敲碎了多少玻璃？你們砸散了多少課桌課椅？這扇教室的門是誰破壞的？是你們！不是我！老實告訴你，革命不分先後，如今輪到老子過過癮啦！老子如今不是也載上了這個嗎？」他指指自己的紅衛兵袖標，接著說：「老子從此任誰也不怕了！造、反、有、理！」
整個教室的全部玻璃被他從容不迫地一塊接一塊都敲碎了。
見了我，他的表情變得尤其嚴肅了，統帥接見士兵似的，伸出手的姿態有些傲岸，有些矜持，甚
m.hetubook.com.com至可以說有些居高臨下。
大概因為他借宿在老校工處的原因，他沒有頂撞老校工。
他哭得更令我心悸了。
他接著我的話對紅衛兵頭頭們說：「如果你們不相信他一個人的證明，可以再多向幾個人瞭解。」
「那麼，現在你們可以批准我加入紅衛兵組織了吧？」他臉上又呈現出了那種怪異的冷笑。
幾個紅衛兵頭頭便互相用目光交換著態度。
他父親仍不回答。
他若無其事地望著他們。
緊接著，他將有一天夜晚，他父親怎樣怎樣對他母親說自己當過國民黨兵，他怎樣怎樣裝睡，全部聽到了的情形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隨即喝問他父親：「王寶坤，是不是這樣一回事？！」
嘩啦！……
「王寶坤，低下你的狗頭！」
那個頭頭有幾分尷尬地放下了手臂，問我：「他這是為什麼？」
「王寶坤，跪下！」他對他父親怒吼。
「你管不著！」
我和他雖然成了紅衛兵戰友，卻並沒有恢復從前的好朋友關係。他以冷淡的態度對待我。而我卻打心底裡可憐他。想要接近他，與他恢復從前的關係，他竟一次又一次以冷淡的態度拒我於千里之外。他分明因為什麼事恨我。我進行反省，捫心自問，始終不知自己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後來我漸漸觀察出，他並不僅僅是拒我一個人於千里之外，而是拒所有的人於千里之外。他彷彿恨所有的人，彷彿尤其恨紅衛兵戰友們。我甚至懷疑，他那麼迫切地想要加入紅衛兵，戴上紅衛兵袖標，也許正是為了可以公開表示不再把所有的紅衛兵放在眼裡，可以蔑視他們，可以在心理上獲得一種與他們每個人（當然也包括我在內）平等的意識。他在沒戴上紅衛兵袖標之前，肯定因為喪失掉了這種意識而感到沉重的屈辱。當他重新獲得了這種意識之後，他便以享受般的方式充分體驗這種意識帶給一個人的快|感。
直至兩扇窗子被我搗得一塊玻璃不剩，我才氣喘吁吁地住手。
其中一個頭頭向他伸出一隻手，極其莊嚴地說：「王文琪，你迫切要求加入紅衛兵組織的革命心情，我們十分理解。你的革命行為，充分表明你完全有資格加入紅衛兵組織！紅衛兵組織，是具有高度原則性的以保衛毛主席他老人家為宗旨的組織，我們對你的考驗，希望你能正確理解。我們熱情歡迎你加入紅衛兵組織！不過，迫切要求加入紅衛兵組織的不只你一個人，包括你，我們以後舉行儀式，正式批准一批好不好？」
我覺得他簡直變得不通人情了，憤然而去。
「不！我不是哭他！我不是哭他！」王文琪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
「老子現在不願意！」
「我……不幹什麼，沒事兒，隨便瞧瞧……」那位老師被他的凶相威懾住了，慌忙賠個笑臉，低聲下氣兒地回答。
嘩啦！……
他扔掉了他手中的椅子腿兒。
一回到學校，他就撇下眾人，逕直闖入「紅衛兵司令部」。剛闖入，又出來，一句話也不說，拽我和他一塊兒再次闖入。
這響聲干擾得我一個字也刻寫不下去了。使我心煩意亂。雙手摀住耳朵，它透過手往耳中灌。
一個紅衛兵的頭頭問他：「你親眼看到了你父親的死，你心裡難過不難過？」
他的冷笑那麼怪異。彷彿在告訴人，他有一顆冷酷的心。我以前從未見他那樣子笑過。他說我「你不夠意思」，我橫想豎想想不通。
嘩啦！……
懺悔是各種方式的。
我覺得出他是在強迫我，想反駁他那套聽起來似乎振振有詞的道理，一時又尋找不到適當的話反駁，只好違心地跟了去。
我不得不進而證明：「他親手將牌子掛在他父親脖子上，他還喝令他父親跪下了，罵他父親是狗。另外……另外還踢了他父親一腳……」
「你實在閒得沒事兒幹了，去把那些黑幫集合起來跑步好不好？」
幾天不見，他變得臉色蒼白如紙。頭髮不梳攏，很長很長。他使人覺得像個關押在地牢裡的拒絕懺悔的囚徒。
不知何時，王文琪來到了這個教室，他站在教室門口，無動於衷地望著我。
他就是那麼無動於衷的樣子而已。
他對我這樣簡短的證明不滿意，說：「你講具體點！」
我也隨之扔掉了手中的拖把。
「幹什麼？」他瞇著雙眼，睥睨地瞧著我，冷笑道：「造反有理！」
自從戴上了紅衛兵袖標，他才不做地下怪物，白天更多的時間開始出現於地面，活動於地面，「造反」於地面了。
我乾瞪眼瞧著。
「那你哭誰？」
王文琪轉過身，厲聲問：「幹什麼？！」
我畏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鬆開。又不得不說句什麼，我就這麼說了一句：「衷心祝賀你也加入了紅衛兵組織。」
我覺得自己胸中也憋悶著一種亟待發洩的情緒。這種情緒像一隻大蝙蝠，在我胸中東撲西撞。我的整個胸膛被牠攪得烏煙瘴氣。
我從發洩中體驗到一種快|感。整塊整塊的玻璃變為滿地碎片。那情形使我陷入一種機械的亢奮和-圖-書。那聲音具有了足可代替音樂的誘惑性，使我聽了還想聽。
那老師心驚膽顫地溜了。
……
給他父親掛的牌子，是他在學校裡親自選的，最大最沉的一個，校長被批鬥時曾經帶過的。重新糊了一張大白紙。他親筆寫下了「揪出歷史反革命王寶坤」，並親筆在他父親的名字上畫了X 。
「是我。」他坦然回答，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王寶坤，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從今天起我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我要和你一刀兩斷！我要將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嘩啦！……
嘩啦！……
「是……」他父親終於開口。卻沒抬一下頭。自然也沒看他一眼。
「文琪，你這是幹什麼？」我上前制止他。
那一天，我也跟隨他去了。我本不願去。不想看到他帶頭批鬥他父親的情形。
那哭聲令我心悸，充滿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怨恨之氣。
他一說完就轉身急速地走出去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也覺得沒趣兒，也離開了教室。
「造反有理！」對我也不例外，不肯多說一個字。
我沒吱聲。
一天，我獨自在一間教室裡刻寫要求我第二天上午必須刻寫完的傳單蠟紙，忽聽一陣玻璃被擊碎的嘩啦聲，緊接著又是一陣嘩啦聲，一陣接一陣。
他父親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就跪下了。
幾個紅衛兵頭頭就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到過他家裡無數次。他父親從未拿我當外人看待過。每次都對我很和氣，很親近。學校裡開展民兵訓練活動那學期，他父親做了兩支木槍，一支給他，一支給我。在我心目中，他父親是個好父親。不像我的父親，是一個令我懼怕的父親，當他的兒子帶頭批鬥他的時候，我實在不忍心給他的兒子喊口號助威。我喊不出口啊！他在兒子的喝令下跪了下去之後，我是更喊不出口了。
他當時只要說一句刺|激我的話，或者作出一種哪怕是微小的刺|激我的表情或舉動，我便會撲向他，與他展開一場生死搏鬥，繼續發洩。
我找到地下室，在潮濕、黑暗的地下室走廊裡，我聽到了他的慟哭聲。
最後老校工聞聲來了，說：「到了冬天，一時鑲不上的話，挨凍的不是你們自己嗎？」
椅腿又被他高高舉起，猛然落下。
嘩啦！……
我不願被他發現，趕快悄悄離去了……
我們「班師回朝」的路上，王文琪凜凜地質問我：「你為什麼一句口號也沒喊？」
我真沒想到，當時他對他父親會那麼冷酷無情。
他父親不回答。
兩塊玻璃同時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