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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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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十元錢

第十章 三十元錢

「嚷嚷什麼?不怕挨訓呀?」
他們說著圍住了我。
「他媽的紅色造反團太不仗義,我也投你們一票!」
「遮陽光唄!屋裡暗睡得實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周圍靜得奇怪,扭回頭一看,部下們和我一樣,仍都在孜孜不倦地看書呢!不過他們可不是一個人看一本,而是幾個人湊在一起,腦袋組成花瓣兒,分四伙,在看四本書。
「我們是非常需要你們作我們堅強後盾的呀!」
我又輕輕拉開第二個抽屜——也是錢,一捆一捆。滿滿一抽屜。
我們都怔了。
幾分鐘後,他們統一了認識,回到我們這裡。
「難怪那位部長先生一開門就沒好情緒對待咱們,原來全因為咱們衝了他們!」
我警告說:「在誰那裡,誰交出來!只要有一個人帶出去一冊,就可能為我們大家招惹是非!」
「既然如此,我投你們一票!」
「誰霸佔了就歸誰啊!」其餘的人一哄而上,爭奪王文琪。
我們畢恭畢敬地記取他的教導和指示,一個個戇笑著,覺得前途光明,任重道遠。
很小的開本,比《新華字典》大一點兒。書頁不但黃,而且發脆了。四本的封面都用紙裱過了,無法知道書名。我走到窗前,一本一本地將封面朝向陽光仔細看。從這一本的封面模模糊糊地推斷出一個字,從那一本的封面模模糊糊地推斷出半個字。四本書的封面研究了十幾分鐘,不太自信地推斷出書名可能是「肉蒲團」三個字。
樓頂上,兩隻高音喇叭,向四面八方播放著他們自己譜寫的《紅色造反團團歌》:

我問:「運到哪去?做你們的經費吧?」
《十日談》被丟棄一旁,遭到了我的冷落。
一抽屜黃澄澄的元寶。大的,小的,卻並不閃閃發光。還有金條。長的,短的,也並不閃閃發光。
這兒真是什麼都有!
那個「八.八」團的人又回來了。
他說:「我拿走幾本書。」隨後又補充了一句:「當反面教材,供批判用!」
他生氣了,說:「你們一個個都覺得比我聰明似的,你們自己怎麼不去打動打動他?」
「哈哈哈哈!……」
我們一秒鐘也不敢多停留,潛逃似的溜出了那幢樓。
一個部下走到抽屜裡放有錢的那張桌前,拉開一個抽屜,觀察了一會兒,又拉開另一個抽屜。他將所有的抽屜都一一拉開,認真觀察過了,什麼可疑的跡象也沒觀察出來,就不說話了。
「我在前就我在前!」另一個頭頭勇氣十足地說道。於是,身先士卒,敲了幾下門,敲得很輕很輕。
我們這幾個站在操場外的旁觀者看得眼神發直,羨慕不已。
他看看這裡,看看那裡,拉開裝錢的抽屜,拿出一捆拾元的錢,在手中拋了一下,有點捨不得地放了回去。又拉開裝元寶和金條的抽屜,一手拿元寶,一手拿金條,兩手同時拋了一下,也有點捨不得地放了回去。我們看不出他那種捨不得的樣子,是假裝的,還是真的。
「我?……也是很一般的一本書。」
「他媽的小保皇派!斃了你們!」
第三個抽屜——仍是錢。
我說:「你敲得太輕啦!」
「幹什麼事兒?」
他活像個街頭妓|女似的對大家做出種種賣弄風騷的表情和勾引嫖客的醜態。
他們坐下後,其中一個開口道:「咱們四個人,《春》、《夏》、《秋》、《冬》一人一本,精讀精讀!」
「不經過門衛允許我們想進也進不來呀!」
另一個補充說:「我們這個紅衛兵組織,是充分發揚民主的。民主是巴黎公社的原則,也是我們這個紅衛兵組織的原則。我們倆雖然是頭頭,但此時此刻,僅代表我們自己。不過我們希望你們都贊同我們的提議!」
他扔下剛剛拿起的一本書,轉身又欲撲向我,被眾人攔住,推坐到書堆上。
「小子,你別裝糊塗!」
我舉起的手杖,緩緩落下了。
他笑了笑:「再多自行車帶不了啦!」
又經過紅色造反團司令部,一夥伴朝那個起初不放我們進樓的衛兵大喊:「哎!把門兒的傻大個兒,告訴你,老子們與『八.八』團聯合啦!以後再進你們樓的時候,就是佔領了你們司令部,活捉了你們司令的時候!」
大家一齊笑。在笑聲中將一肚子霉氣爆發出來。
他怪模怪樣地笑著。眼神兒遊移著任別人作踐自己的慾望。
也沒有好吃的東西。
「快來看這兒!」
「再翻翻那幾個沒翻過的抽屜,看有沒有口紅香粉什麼的!」
那個夥伴的話,引起了我們之間的一場爭論。
我們嚇得喊爹叫娘,撒丫子就跑。
我又捧起大厚本的《十日談》裝模作樣。
造反有理,一反到底,
我一躍而起,連忙將那四本「小破書」壓到地毯下。
「你敢再打我一下,我對你不客氣!你他媽的算什麼東西?也配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老子讓你一把,是給你面子!」
我又想到部下們回來時,也許我連一冊《春》還沒翻看完呢,《夏》、《秋》、《冬》連翻都沒來得及翻,豈不太遺憾了嗎?便放下《春》,翻看另外三冊。放下《夏》,拿起《秋》,放下《秋》,拿起《冬》,放下《冬》又拿起《夏》。如是輪換不止。
我和眾人又奔向那堆衣物,開始脫衣服,脫褲子,脫鞋,各隨其意,裝扮自己。幾分鐘後,我們都不再是中學生紅衛兵了。都變成少年紳士了。
一個部下輕輕拉開一張桌子的抽屜,失聲驚叫:「天啊!」立刻推嚴,魂飛魄散似的呆望著大家,彷彿抽屜裡有顆人頭!
「二十九中的。二十九中的紅衛兵。」
我們的另一個頭頭有些急了,辯駁地說:「我們學校就我們一個紅衛兵組織,沒有第二個!」
於是我為自己挑選了一隻比較大的,方形的,錶殼錶鏈都鍍金的,看樣子是老式的手錶。像一個第一次穿新衣服的人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戴在腕上。
果然什麼都有!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回頭瞧我們。
「八.八」團對外聯合部的人,不但當即爽快地「恩准」了我們的聯合願望,而且主動引我們去「謁見」他們的領袖,表達他們對這一聯合的極端重視。
「我不要帶鑽石的,我要帶日曆的!」
走廊兩側,各個房間的門上方,都有標牌:組織部、宣傳部、通訊部、對外聯絡部、理論研究部、作戰部署部……
我猶豫片刻,啪!啪!啪!接連在門上拍了三掌。
他囁嚅地說:「我們是來進行革命聯合的……」
「你怎麼這麼半天才給我們開門?」
我知道那是屬於我的了。我也急步走到桌前,一張一張拿在手裡。嶄新的錢。新得發出摩擦聲。我將錢對摺起來,謹慎地揣入衣兜。
他們用不信任的審視的目光盯著我,想從我身上看出什麼破綻。
「不,都沒說餓。你呢?」
「二十九中的?我們不與中學紅衛兵進行聯合!」
我說:「你們走後我睡覺來著,怕丟東西唄!」
「是呀!」
無論什麼,多便是一種征服力。
「只要能與你們聯合在一起,從今以後,你們指向哪裡,我們就衝向哪裡!」
「你們倆犯得著嗎?他不是男的嗎!他要是女的我們敢這樣嗎?」一個部下從我手中奪去了手杖。
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兒來了。
「十萬!只多不少!」同樣是喉嚨乾渴的聲音。
於是他們四個一齊動手,將我按翻,拽住我的四肢,接連使勁兒蹾我。
那些標牌使我們目瞪口呆。
「不許胡鬧!」
將潔本《金瓶梅》刪去的文字加以渲染,裝訂成冊,便是那四本「小破書」的基本內容。如果評價得略高些,那是「性文學」的樣板。
我話音剛落,他猝地一躍而起,狼狗似的撲向我,將我摔倒在地,騎到我身上,雙手掐我的脖子。
我奇怪地問:「難道你們沒登記過嗎?」
「沒看你怎麼知道是低級下流的黃色的?你小子存心想要佔為己有是不是?!」
眾人以為他在繼續跟我鬧著玩,都想再尋一次開心,誰也不hetubook.com.com拉他。
「小娘們,親個嘴兒!」
「那對你們提出的問題我們就更要進行嚴肅認真的瞭解,才能答覆你們!」「盧兄」尖銳地指出:「真正的革命造反派,是在鬥爭中存在,在比較中獲得公認的!如果沒有『八.八』團,我們紅色造反團怎麼會樹立起強大的威望呢?」
不久,「八.八」團親自派人來,讓我們將倉庫裡的一切物品都重新登記一下。
他一一握過我們的手,接著說:「兩天後,要來卡車,將這裡的一切東西都運走。」
不是兩盞普通的燈,是為夜晚便於看守而安裝的兩盞小太陽燈。封窗的倉庫,被照耀得每個角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頭兒,你也來一塊戴,過過癮嘛!」
我夢見過錢。但夢見過的是銅幣,一片一片遍地散佈,俯拾即是。從沒夢見過一捆一捆的拾元的錢,一捆一捆的壹元的錢也從沒夢見過!
六十年代,手錶是高檔商品。我們全家七口,只遠在四川的父親一個人有手錶,從寄賣店買的。我的部下的父母,大概也只能戴得起上海錶。誰的父母如果戴一塊進口錶,那是很值得吹噓的。他們各自戴上的鍍金的鍍銀的手錶,鑲鑽石鑲寶石的手錶,他們的父母準和我的父母一樣,連摸也沒摸過。
這時,那位「道靜」造反派大姐嫻嫻地站了起來,慢開尊口,勸道:「他真是我們的對外聯絡部部長,我不騙你們!他對你們講的話都是有道理的。我們紅色造反團與誰聯合,不與誰聯合,支持誰?反對誰?打擊誰?關係到我們革命的最高原則最高立場。你們聽他的話,回去把你們的造反宣言和宗旨拿來讓我們看,以便我們對你們這個中學紅衛兵組織有所瞭解啊!」
他說:「那你來敲!」也退後了。
「對,趁那幾個小子沒回來,咱們精讀!」
「你們看,還有作戰部署部呢!」
兩個頭頭卻沒有參加爭論。他們只是聽著。聽了一會兒,互相丟個眼色,走到一旁嘀嘀咕咕商議什麼去了。
於是眾人包圍住了他。有的對付他那兩條腿,有的對付他那張還不算難看的臉。高跟鞋一雙接一雙在他腳上試著大小。
我們誰也沒阻攔他。都為他瞭眼風。
「嚷什麼!」另一個夥伴立刻訓斥他:「牆上不是貼著標語嗎?」正對樓梯口的走廊上,一條標語寫的是——時刻提高警惕,謹防「八.八」團偷襲我司令部!
東方不亮西方亮。各路諸侯,我們總得聯合一方!管他媽的造反派還是保皇派呢,誰瞧得起我們,誰的勢力足以作我們的後台,為我們撐腰,弟兄們就投靠誰!
我輕輕推嚴了這個抽屜,覺得那一時刻我血管裡的全部血液凝固了。我曾體會過無數次沒有幾毛錢或缺少幾毛錢而看不成一場非常想看的電影、買不起一本非常想買的書那種特大的遺憾。也十分理解母親每次要向鄰居借錢時那種十分的為難。而錢對人所造成的足以打垮一個人的最高信仰的力量,我卻還是第一次感受到。
「你再胡說八道,我揍你!」
我們立刻又圍向另一張桌子。所有的抽屜裡都是錶。手錶、懷錶、鍍金的、鍍銀的,帶日曆的、鑲鑽石的;方的、圓的;厚的、薄的。各式各樣。
當我帶著二十名部下,打開倉庫門,開亮了燈時,我呆住了。
他媽的誰也想不到他會將自己打扮成這樣!
我卻沒聽到王文琪在眾人身下發出一聲咒罵或叫喊。
後來文化大革命的形勢證明,我的恐懼並非神經脆弱——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了。也正是這一點,後來使我對自己不得不參與,不能夠不參與的這一場「大革命」產生了根本的也是膚淺的厭惡思想……
那個夥伴自知在這種地方說了萬萬不該說出來的話,閃到我背後,一時噤若寒蟬。
其他人全回來後,他們又分為四伙,以上午那種專注的精力看起來。
不久「八.八」團交給我們一項任務——替他們守衛一處離我們學校不遠的「查抄物資存放倉庫」。
當年我父親每個月的基本工資,才六十八元零幾毛。
自尊一旦歸復到我們身上,我們又都想表現得更具有高風亮節了。我們都說不能收。收了,我們就都變成「低級趣味」的人了。都說我們是「八.八」團的「盟軍」,我們所做的,乃是紅衛兵的天職,乃是應為「盟軍」盡的義務。
我高聲回答:「門插著,進不去!」
他又敲了幾下,裡邊仍沒反應。
大家意識到再胡鬧下去實在沒趣了,個個變老實了,一聲不響地擼下手錶,扔進抽屜。脫下衣服,拋歸衣堆。
在走廊裡,我們的一個夥伴回頭瞅瞅,見除了我們幾個,再無他人,迅速從上衣兜取下圓珠筆,往一條標語的「紅色造反團」幾個字前大橫大豎地寫上了「打倒」二字。並且將「紅色造反團」幾個字畫了×。
我的話音剛落,門開了。一個很英俊的盧嘉川似的人物出現,神色頗不自然地問。「你們……哪的?」
「一中的紅衛兵是全市第一個起來造市委省委反的!我們在一起浴血奮戰過。我們聯合他們,是紅衛兵的戰鬥友誼所決定的!」我們的那個頭頭,只好沮喪地退下了台階。
我忽然聯想到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真希望我們不是什麼鳥紅衛兵,而是一夥海盜,這倉庫就是「芝麻芝麻開門」的神秘山洞。那他媽的我們可就發了個「乞哧枯吃」啦!
「你們餓了吱聲兒!」
那個人說沒有。
開了門,他們一進來,就一個接一個向我發問:
最後我挑到了一本保存得很好的《十日談》,終於滿意。我看過《十日談》,「文革」前哥哥從別人那裡借回家中幾天。沒看完,就被哥哥還走了。
「決鬥就他媽的決鬥!」
「根據什麼就斷定『八.八』團是保皇派呢?還不是聽信了紅色造反團的宣傳!」
他又問:「你們誰也沒有往家裡偷過什麼東西吧?」
下午,便開始清點,分門別類,註冊登記。只有那堆書,因為太多,沒有登記。
王文琪卻並未「卸妝」,他走向另一個牆角翻書堆去了。
佔有許多許多許多錢的人無疑是具有某種力量的人。那個沉重的抽屜當時使我頭腦中產生了這樣的崇拜思想。思想上的崇拜是比佔有慾更加徹底的征服!十七歲的我生平第一次被這個世界上的一種物質徹底征服了!
那一時刻,自尊重新歸復到我們心裡了。我們都覺得,我們每一個人,原來並不像我們自己和我們互相認為的那樣,都是下流胚子。
「一男一女,關上房門,他媽的能幹什麼好事兒嗎?」
「我也不餓。」
「對,戴著玩玩,戴著玩玩!」
他等不及我的話說完,已將頭轉回去了。
那小子不甘示弱,論打架,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對手。
「你過什麼癮?啊?過什麼癮?他是人!是我們的紅衛兵戰友!不是一塊錶!難道他如果是女的,你們真要輪|奸了他不成?!」我又揮起手杖,想揍那小子。
我們這些以為自己是「一代天驕」的中學紅衛兵,竟一個個畏畏縮縮地不太敢貿然踏上紅色造反團總司令部的台階了。
這地方太使我們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了!自從我們每個人戴上了紅衛兵袖標後,幾乎就沒了敲門的禮貌。
我們進去之前對它肅然起敬,離開之後對它滿懷敵意。
過過癮……
「那……那你們為什麼與一中的紅衛兵聯合了呢?」
我問:「什麼《春》啊《夏》啊的?你們臨走時不是對我說扔回書堆去了嗎?還在地毯下翻個什麼勁兒?」
我們這才站住,人人發窘,個個尷尬。
他剛罷手,我們的兩個頭頭又同時一聲令下:「快撤!」
立刻有一個夥伴提出質疑:「學校裡還有一個頭頭呢,預先沒徵求過他的意見。他事後如果堅決反對怎麼辦?」
「你不配,老子的!」又一個夥伴跳過去,要把挽住他的夥伴拉扯開,自己「霸佔」他。
他就走了。
我嚴厲地說:「只許戴著和-圖-書玩,不許偷走!這裡的東西肯定全登過記的,缺少了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背黑鍋!」
大家一陣「友邦驚詫」。
我擔心部下突然闖進來,使我陷於狼狽,就將兩道門都插上,將窗子用幾件衣服擋住,然後躺下接著看。
挑選到了這本書,「阿里巴巴的山洞」中儘管沒有好吃的東西,我卻不覺得飢餓,面朝一個牆角,背對大家,任時間悄悄溜走。
我敢與最有權威的社會心理學家進行一場公開的大辯論,用不勝枚舉的例子證明,我們那一代,當年個個都是精神壓抑者和性壓抑者,政治家們只牢記不忘當年紅衛兵們的造反行徑,卻不敢或不願承認,社會從我們的童年到我們的少年,對我們實施了何等嚴重的「異化」教育!它幾乎抽掉了我們的性別,視我們為中性。「三好學生」、「毛著標兵」、「優秀團員」,除了在這類方面,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的男女青少年可以互相證明自己是強者,互相以強者的形象吸引對方面外,幾乎再沒有另外的什麼方式能夠使他們向異性顯示自己突出於別人的個性。因而他們本能地將文化大革命當作一次天賜良機。他們的一切個性,一切才情,一切精神,一切自我表現的慾望,便都從同一個被巨人的大手提起的社會閘口沖決而瀉了。在倉庫裡,我嚴厲地說:「這些破書,一本也不許帶出這個地方。這是紀律。」
「你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可要在樓前請願靜坐啦!」
「沒多大意思……你看的什麼書?」
這他媽的是過過癮!
我們默默望著他,紛紛搖頭。
部下全圍上來看,全都目瞪口呆。我們做夢也不可能夢見那麼多錢。
是幾個部下回來了。
「寫這本書的人準是個色鬼!」
不可阻擋,
我說:「我是。」
原來他們朝這方面懷疑我!
「盧兄」很有涵養地等我們吵嚷過了一陣後,從容不迫地說:「我就是紅色造反團對外聯絡部部長。」
我們是泰山是長城,
「聯合?……填會客單了嗎?」
「咱們敲門敲得不是時候!」
王文琪悄沒聲地從一個立櫃後閃出來了。
我們的一個頭頭在大家的催促下,總算鼓起了勇氣,懷著十二萬分的虔誠敬意踏上了神聖的台階。
我們走入樓內,填了會客單,但見樓廳正中,矗立著巨人似的毛主席塑像,兩側紅旗靜垂。樓廳左右牆下,懸掛著巨大的毛主席語錄板。一邊寫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另一邊寫的是:「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對,讓我們見你們的部長!」
中學紅衛兵組織比起大專院校的紅衛兵組織來,真是小巫見大巫。紅色造反團的司令部,就足以使我們肅然起敬,膜拜頂禮的了。它設在一幢氣勢雄壯的主樓,樓門一側的牌子,有三米多長,一尺半寬,白底紅字,刻的是正楷,醒目而莊嚴。我們的司令部,不過是設在一間教室裡,並且沒有牌子,字是寫在紅紙上的,紙是貼在走廊牆上的,更沒有衛兵站崗。他們司令部的樓門口左右,各站四名身穿軍裝的衛兵(他們的校服就是軍裝,我們可沒處搞到一套軍裝)。只是他們的衛兵不戴領章帽徽,卻荷槍實彈。如果也戴領章帽徽,說是某正規軍或城防衛戍區司令部也不會有人懷疑的。
「填了填了!」我們的一個頭頭這時才推開我,將會客單交給「盧嘉川」。
忽然大家撲向桌子,好像有誰下達了口令。
「走進來的啊!」
一聲驚呼。一個部下拉開了另一張桌子的抽屜。
一個頭頭說:「咱們這不叫膽小如鼠,這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元寶和金條,只不過使我們感到好奇而已。沒有像錢那樣對我們產生直接的強大的震懾力。因為在當時,一個人有元寶和金條,會使他不安的。當然不是怕盜賊,是怕造反派。而一個人如果異想天開,用元寶和金條換取什麼吃的,穿的,日常用的東西,將會引來橫禍蓋頂。所以在我們看來,那不過是稀少而沒多大實際價值的金屬。甚至是不祥之物。
於是我便舒舒服服地躺在地毯上,將一條地毯捲起兩尺當枕頭。四本「小破書」以一年四季分冊。「春」當然該是第一冊,就從「春」看起。前幾頁是「序」,半白話半文言,看不出太大的「意思」,翻過去不看。要從中尋找到我所要尋找的「意思」,比從《新華字典》中查到一個不認識的字還容易。除了「序」,每一章都有那個「意思」,每一章寫的都是那個「意思」。隔幾頁便出現幾行。
「我沒往自己兜裡揣吧?」
那裡原來是某工廠的車庫。頭頭將鑰匙交在我手裡時,揶揄地說:「開開眼界吧,那裡除了沒有美女,什麼都有!」
我見他們一個個急了,自知抵賴不過,卻又不想痛痛快快告訴他們藏處,索性威脅道:「放手!我不許你們看低級下流的黃色書!」
我走過去,重新拉開,也差點叫出一聲「天啊」!
「有人!聽!」
「我看他們未必能實現這個野心,明擺著,『八.八』團的人數也不少啊!」
就是沒有美女。
我們就站在旁邊看他自己挑選些什麼書。
錢!拾元的,伍元的,壹元的,一捆壓著一捆,擺了滿滿一抽屜。
「說吧!」「盧兄」自己倒坐在「林道靜」對面了。
軍樂伴奏的進行曲速度的歌聲,豪氣貫長空,在校園裡久久迴盪。
一個部下說:「放心!」
他說:「不,上交國庫。我代表『八.八』團,每人發給你們二十元錢,算是你們這二十幾天來的午餐補助費。」
「對,對!我的意思是。與你們聯合起來,我們才更能在文化大革命的風浪中不迷失方向,緊跟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偉大戰略部署啊!」
頭頭派給我二十名紅衛兵戰友,命我擔任小隊長,王文琪也在這二十名紅衛兵戰友之中。
經久,不知是誰低聲問:「能有多少?」是一種喉嚨乾渴的聲音。
「怎麼進來的?」
「要是分了,罪加一等!」
「我們……我們想接受你們紅色造反團的指揮。我們……我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的……」我們的兩個頭頭,用目光互相鼓勵了一番之後,其中一個吶吶地說。
還有傳達室!得填會客單!
學校裡派人來報信,說是某中學的紅衛兵組織,因缺少經費,策劃來搶這個倉庫。我們頗緊張了幾天。做好了種種進行武鬥的準備。即使在那幾天內,大家仍然手不釋「卷」。並且互相叮囑,一旦真的發生武鬥,《春》、《夏》、《秋》、《冬》要分開揣在身上。人在書在。而對那些金條元寶,我們並不放在心上。白白緊張了幾天,卻沒人來搶這個倉庫。
王文琪被推倒在衣堆上,恰似一頭被群獅撲倒的牝鹿。誰都想直接壓在他身上。
「哎呀!」
「看來『八.八』團也挺強大的嘛!我們何必非與紅色造反團聯合呢?」因說這種話而受到我們頭頭訓斥的那個夥伴,面對「八.八」團的陣容,被他們的精神狀態所感召,又一次由衷發表有親保皇派之嫌的言論。
「交出來!你要看等我們看完了讓你看個夠就是!」
「接受我們指揮?」「盧兄」擺弄著一支紅藍鉛筆,以糾正的口吻回答:「為什麼要接受我們指揮?全國的每一個紅衛兵,都應該接受毛主席的指揮!」
我們使帝修反膽戰心驚……
我真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理由那樣仇恨我。而我從那一天起開始仇恨他,尋找機會想對他進行報復——他要掐死我啊!
我們是紅色造反團,
「我們不和你談了!」
「造反不分先後嘛,我們的組織雖然成立得晚了些,但造反精神一點也不比一中的紅衛兵們差嘛!」
他一聲不響地挑選了三十多本。
忽然,遠處https://m.hetubook.com.com一幢樓頂上的大喇叭響起了集合號。
「頭兒,別一本正經了,這一點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一個部下走向堆衣物的角落,選了一件咖啡色西服在身上比量。
他們當然是一無所獲啦。
「放下!」我喝了一句。他卻沒放下:「戴著玩玩嘛!」
我們又回到了學校……
「有什麼事?」
我不滿地問:「你看錢幹什麼?」
我說:「查出來我承擔罪名!」
錶鏈涼森森的,使皮膚很舒服。
我覺得那火苗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具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邪惡的魔力的。
「怎麼不是時候?」
其後是一個女廣播員的廣播聲:「『八.八』團的戰友們,立刻到操場集合,立刻到操場集合,進行每日軍訓,進行每日軍訓……」
「你們是哪兒的?」
那個部下回答:「不幹什麼,就是想看看!」
他的臉扭曲了。他的眼神裡透出冷酷和凶殘。
我們對這幢神聖的大樓肅然起敬的心情又加十二萬分!
我們一個個屏息靜氣,側耳聆聽,裡邊一陣輕微的響動,果然有人。
「你小子值得發火嗎?」其中一個揉著腦袋嘟噥,「弟兄們無非一時開心,過過癮嘛!」
一個個走來轉去,都自以為風度翩翩,瀟灑俊逸得不得了。互相打趣,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你們沒發現那個女的臉多紅嗎?」
片刻大家離開了桌子,桌面兒上只剩下了三十元錢。拾元一張,三張。
我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說:「王文琪,等著瞧,我忘不了你這一把!」
「你插上門幹什麼?」
這個倉庫裡有夠武裝三個班的各式手杖。
這位「盧兄」也忒目中無人了!顯然是在將我們當幾個紅小兵想盡快打發掉!真是對我們的侮辱!「林道靜」參加革命的時候,不是革命思想也稚嫩得很嗎?「盧嘉川」可並沒有像他對待我們這樣對待過「林道靜」!
「我睡得太死了,開頭沒聽見什麼動靜。」
我們找來繩子,幫他將那三十多本書捆好,拎出去,又幫他捆在自行車後座上。
我說:「那你就再多挑選幾本嘛。」
「弟兄們,瞧我怎麼樣?」那個試衣服的部下轉過身。
一個箭形標牌,指向樓梯口,寫著——司令部在四樓。
我問一個夥伴:「什麼書。」
另一個頭頭說:「正確!歷史老師不是講過韓信鑽人家褲襠的故事嗎?咱們只不過是被嚇得跑,沒被嚇得坐地跪下嘛!」
「要是他們太瞧不起咱們,咱們離開這幢樓就找『八.八』團聯合去!」我們的又一個夥伴大聲說,語調流露出自卑。
戴一戴對我們每個人來說的確是很過癮的事。
他挑選出了《怎麼辦》,《靜靜的頓河》全集、《獵人筆記》、《別林斯基選集》、《普列漢諾夫論藝術》、《我們的心》、《美國悲劇》……
「你別明知故問!」
「道靜」的話雖然比「盧兄」的話使我們感到聽起來順耳些,但那意思是同樣的,無非也是要盡快打發掉我們。
螞蟻多了也會使人類跪下的。
大家沉默了,面面相覷。
於是我們憤憤離去。
「棄權算怎麼回事?你要心裡反對就乾脆說反對!」
忽然有人敲窗有人踢門。外面一條正處在變音階段的嗓子大喊大叫:「開門!開門!關門擋窗的幹什麼?!」
各中學的紅衛兵組織,為了擴大和鞏固勢力,無不與各大專院校的紅衛兵組織實行聯合。如同戰國時期,小國為了不被消滅而附屬於大國。
眾人散開,我根本認不出他了。他那張臉像一塊「白酥皮兒」點心,嘴唇紅得嚇人,彷彿剛吃過什麼鮮血淋漓的東西。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皇天后土,我連想也沒想到去動那些元寶、金條、名貴的項鏈、首飾和成捆成捆的錢。我是完全迷幻蕩亂在《春》、《夏》、《秋》、《冬》之中難脫難拔了。也可能還因為這裡的東西鉅細無遺都是登了記的這種潛意識在起作用吧!
「他是我的情婦,我要和你決鬥!」
他走後,大家的目光移向桌子,注視在我們的午餐補助費上。
「沒錯兒,我看見你們壓在地毯下的嘛!」
他是真想掐死我!
「怪事,咱們走的時候是不是壓地毯下了啊?」
於是那兩個各自操起兩根手杖,噼噼啪啪鬥得激烈。

他們互相說著,便一齊動手掀地毯。
壓成一堆的部下們,終於被我的手杖一層層「剝離」開了。
「那我們也不能輕信你們!」「盧兄」說著站了起來:「如果我們與一個保皇派紅衛兵組織聯合了,那將是我們軍工學院紅色造反團的恥辱!我們就談到這裡吧!你們要真有與我們聯合在一起的革命誠意,回去把你們的宗旨寫明白交給我們,我們研究後再說!」他說完,擺出「送客」的樣子。
「也沒有分錢吧?」
一隻手伸向抽屜,拿起了一隻。
儼然一個年輕紳士站在我們面前。
「我們要和你們的部長談!」
裡邊卻還是沒有反應。
大家看出不對勁兒,慌慌亂亂地將他拉扯到一邊去。
我火了。也操起一根手杖,在部下們身上亂打。打得有人嗷嗷直叫。
想到這些,我們個個都不怕也被碰一鼻子灰,甚至受到無禮的譏諷和奚落了。我們一擁而上,同時苦苦哀求:
我被一行行一段段一頁頁用粗俗得近於骯髒的文字對性對色情所進行的直接的可以認為是「感覺派」的描寫完全征服了。一方面我因自己竟入迷地看這樣的書而羞恥,一方面我根本無法抗拒它對我的征服力。
不一會兒,十幾支隊列,從四面八方跑步而來,匯聚一起,足有千人。他們在大喇叭發出的統一口令下操練,一方陣一方陣,雄赳赳氣昂昂的,尤其正步走時,英姿颯爽,步伐威武,無一錯亂。
「好一個婊子呀!」不知是誰怪叫一句。
軍工學院紅色造反團,當時已是威震全國的紅衛兵組織,在北京設有聯絡站,駐有特派員。與清華、北大等全國幾十所重點大專院校的具有「大無畏造反精神」的紅衛兵組織發表過《聯合公告》。他們的司令到北京去都有衛兵跟隨,坐軟臥乘飛機。出入中央「文革」辦公室如出入家門一樣。不同他們聯合,我們同誰聯合?同任何一所大專院校的任何一派紅衛兵組織聯合,都不可能比與他們聯合更加證明我們的紅衛兵組織是中學紅衛兵組織中最革命的響噹噹的組織。而我們恭恭敬敬地拜上門卻沒有實現這一目的和願望,如若被別的中學紅衛兵組織知道了,我們的紅衛兵組織將從此威風掃地,一蹶不振了。即使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的自尊心也將從此被瓦解,造反的銳氣大減。
我衣兜裡第一次揣過三十元錢。
「你們看,二樓樓梯口堆著沙袋!」剛因這幢神聖的樓內有「作戰部署部」而大驚小怪的夥伴,又訝然地叫了起來。
另一個頭頭忽然說:「我們一塊兒哀求他,只要放我們進去,給他下跪也行!」
第三天,開來了兩輛大卡車,一些「八.八」團的人,將「阿里巴巴的山洞」搬運一空。
「你不聲不響看了那麼半天,一定挺有意思吧?」
「他媽的你那雙腿像長了汗毛的鴕鳥腿!給他找雙絲|襪!」
大家圍住他,七言八語,一通毫不客氣的埋怨和指責,認為他沒有努力爭取,用誠摯的語言打動對方。
沒人回答。
「當然不關我們的事兒啦!可我們那時候敲門,興許人家正在幹什麼事兒哪!」
第四個抽屜——還是錢。
部下們不知都懷著一種什麼心理,一致支持燒了。不待我同意,他們就扔在地上燒了。
王文琪四仰八叉地躺在衣堆上不起來。滿臉紅白相混。旗袍被扯開了線。那副醜惡的樣子彷彿被輪|奸了一百次,慘不忍睹。
沒曾想室內還有一位「林道靜」——短髮,面龐清秀,臉色桃紅(如穿旗袍,更像林道靜矣),神色亦不大自然。端端地坐在桌旁,拿著一份傳單,似看非看的。她連瞧也不瞧我們一眼。不是顯示傲慢,大概是因有緣故的羞澀吧!
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其他人同時圍了過去。
他回答:「很一般的一本小破書。」
「他媽的!這是女錶!老子換一隻戴!」
那個被提醒在這個地方應具有敲門的禮貌的頭頭,退後一步,惴惴地說:「你在前吧!」
我被蹾疼了屁股,求饒,說出了藏著《春》、《夏》、《秋》、《冬》的地方。於是四冊「沒多大意思」的「小破書」又歸到了他們手中。
「太他媽的黃了!」
我對它一點也不感興趣。不僅僅對其中「假馬列主義」那一部分不感興趣,對其中真馬列主義的那一部分也同樣不感興趣。雖然真「假」馬列主義的紙頁都一樣發黃了。
他很受感動,說我們有這種認識,證明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愧是毛主席的真正的紅衛兵。為了嘉獎我們在金錢和財寶面前秋毫無犯的品格——他強調說這種品格是很高貴的,我們不但應該受之無愧,他還應再給我們每人加拾元。
「他媽的!」
「就是,紅色造反團又不是中央『文革』!他們將『八.八』團推到保皇派的立場上,還不是想單方面接管大權啊?」
一起苦苦哀求到底發生了作用。對方終於說:「你們去到傳達室填會客單吧!」
我猜測他們準是藏在什麼地方,避免讓我發現。這更加強了我的好奇心。我根本不相信那是四本「沒多大意思」的「小破書」,他們藏起那四本「小破書」的原因,正是我自己也迫切要看那四本「小破書」的原因。
由於紅色造反團的冷淡,大大傷害了我們每個紅衛兵的至高無上的尊嚴。由於面對「八.八」團的威武陣容,轉變了我們對「八.八」團的成見,刮目相看起來。所以幾分鐘之後,我們就全體統一了態度——我們是為投靠紅色造反團而來的,最後決定要去找「八.八」團實行聯合。
「這……這……我們要是保皇派,為什麼不去與『八.八』團聯合,而來與你們紅色造反團聯合呢?」
「咱們蹾他!」
數目不小的一筆錢啊!
我的警告起了作用,四個部下從他們的背心內拿出了那四冊「小破書」。
我們的紅衛兵組織,決定作軍工學院紅色造反團的「嫡系」。兩個頭頭帶領著我們十幾個紅衛兵,主動到軍工學院「朝聖」紅色造反團。
倉庫裡靜極了。我的部下們好像一個個都停止了呼吸。
在抄家運動中,究竟有多少金錢和財寶,從一代紅衛兵們手中而過?這是無法計算的。但是我敢斷定,從中佔有的紅衛兵,是為數極少的。他們抄,他們毀壞,他們以「革命的名義」闖入一個個富有的家庭,如同強盜。但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掠奪。不是為了佔有,他們相信那是很「革命」的行動。文化大革命也慫恿和鼓勵他們的行動。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表現自己,表現自己的「革命」性。而在他們的「革命」行動中,他們努力想要表現出的,乃是他們認為自己優秀的可貴的一面。但他們的行為和行動映照在歷史的「哈哈鏡」中,使他們的整體形象不可能不是扭曲的,堂.吉訶德式的,甚至是醜陋的,野蠻的,令人痛恨的。
「讓我們見你們的部長!我們要和他談!」我衝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我心中暗罵:「他媽的當面貶低我們的紅色造反團!」
他終於停止了挑選,說:「真想再多挑選幾本。」
「『八.八』團也在北京設聯絡站駐特派員呢!」
「我走了!」
揪我衣領的惡狠狠地問:「你看沒看!」
對方猛一拉槍栓,槍口對準我們,做預備掃射狀。
「紅色造反團嘛,壯大有人,就得繼往開來啊!」
「八.八」團與紅色造反團對待我們的態度截然相反,熱情得使我們受寵若驚。其實,一個中學的紅衛兵組織,派出兩個頭頭,帶領一行七八人,跨過大半個市區,「誠心誠意」來與他們這個被斥為頑固的保皇組織聯合,對他們也有點「受寵若驚」呢!不過這一層,我們當時卻想不到,如果想到了,我們準會少一些垂首折腰,多一些趾高氣揚的。
「交出來?什麼交出來?我沒揭過地毯一個角兒!」
我自己的喉嚨也忽然變得乾渴極了。我使勁兒嚥下一口唾沫。
大家心裡高興地蹦下台階,不絕口地說「八.八」團的好話,說紅色造反團的壞話。
嘩啦一聲,兩個為他而決鬥的部下打碎了立櫃的鏡子。一個擊落了另一個的「劍」,將另一個逼在牆角,「劍」尖對著心窩,喝問:「是死,還是承認『她』歸我?」
一個頭頭剛要推門,另一個頭頭打落了他的手,瞪他一眼,低聲說:「敲門!」
「以革命的名義。每人三十元,一會兒你們自己分。」他將剩下的錢放回抽屜,兩隻手拍響了一下,舉起讓我們看。
我不再說話。他們互相瞧瞧,也不再說話,都走入小耳室裡坐下了。
「絲|襪也有!」
我的部下們也呆住了。
「你小子太沒志氣,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保皇派聯合!」
書真不少。三四千冊。卻挑不出一本絕對「革命」的書。《紅巖》,曾列為我們的「精神教科書」,已被批判成「為叛徒」樹碑立傳的「黑書」。《青春之歌》——歌頌的是小資產階級。《紅日》——反動!《紅旗譜》——反動!《創業史》——反動!一切翻譯小說,不是反動的便是修正主義的。
「你擋上窗幹什麼?」
我和部下們明知那一堆書裡挑不出一本「無毒」的書,卻挑來挑去的。究竟都要挑本什麼樣的書看呢?誰都不說出來。誰的手都是最先將紙頁發黃的書拿起來翻看。在這一點上我和他們的潛意識完全一致。時不時兩隻手同時伸向一本紙頁發黃的書,兩人便都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何等嚴重的後果!
我們摧枯拉朽,
被人稱作「頭兒」,儘管是二十個人的「頭兒」,也是種特殊的愉快。
我說:「那當然可以。」
「沒多大意思……解放戰爭的事兒……你們餓嗎?」
於是他走向書堆去挑選。我們也跟過去想幫他挑選,他說不用我們幫他挑選,因為我們不知道他要對哪些書進行「研究批判」。
「小臉蛋真細粉啊!」
夥伴們紛紛附和我。
「我……」我一時語塞,答對不上。他沒說錯,我想要佔為己有,以後自己「精讀精讀」。
四人中的一個,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將我提起來,吹鬍子瞪眼地說:「別惹我生氣!書是我從書堆挑出來的!現在交出來沒事兒,否則,一會兒大家全回來了,沒你好兒!」
我在書堆中沒找到,又在別的地方找。越是找不到,我越是下決心非找到看一看不可。我竟找得急躁起來,滿頭出汗。
後來他們又跑步。一邊跑步一邊呼喊口號:「鍛煉身體,加強鬥志,時刻準備,接管政權!」
我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大哈欠,又靠牆一屁股坐下去,自言自語:「怎麼這麼睏啊,還想睡!」
只有這樣做了。
「八.八」團是軍工學院的另一派紅衛兵組織。為何叫「八.八」團?我們誰也不清楚。它與紅色造反團在軍工學院分庭抗禮,旗鼓相當。名聲卻遠比不上紅色造反團「革命」。雖然也創下了幾樁造反的業績,卻始終甩脫不掉保皇的帽子。它究竟保什麼人,究竟與紅色造反團在大方向上有什麼分歧,我們也不得而知。
「一、二、三、四、五……」一個部下認真地數著。
這大倉庫旁還有間小屋。可能原先是車庫值班員的住處。卻空空蕩蕩的了,什麼也不存在。我們將幾條地毯弄到小屋,厚厚地鋪了幾層,各自找本自己想看的書,橫躺豎臥,誰也不理誰地看。
我說:「沒看!」
他說:「那我要祝賀你們沒犯這樣的錯誤。我相信你們!」走到我們跟前,鄭重地向我們伸出一隻手,又說:「我代表『八.八』團感謝你們。」
保皇領袖(「八.八」團也滿市到處貼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打倒省市委及政府各級「走資派」的大標語。我們真是想不明白他們保的是哪一位稱得www.hetubook.com.com起「皇」的人物)和藹可親,同我們一一握手,讓座沏茶,向我們詢問各種他感興趣的情況。
「盧兄」對我們可是不夠禮貌,也不請我們坐。他不請我們坐,雖有足夠我們全坐下的長椅,我們也不敢擅自落座。
「站住!」一個衛兵厲喝。
大家又罵了一通。
我狠狠踢了他一腳:「你起不起來?你要果然是個女的,我看你會心甘情願當婊子!」
「活該!」
我一想,他媽的,你們回家去了,還藏起來不讓我看!我也藏起來,讓你們再想看也尋找不到!就又從地毯下取出,四冊分開,藏在四個不易被他們發現的角落。
「給我選一隻帶鑽石的!」
「我也來一隻!」
我在地上躺了半天,透過一口氣,才相信自己仍活著,並沒被他掐死。
我偷眼瞧他們,見他們一個個都正盯著我。
「來與你們聯合!」
「我問經過門衛允許沒有?」
「沒人?」我自言自語。
許多許多許多錢就是一種物質力量。
我又要舉掌拍門,裡邊傳出了問話:「誰?進來!」
「嚯!……」
「真派呀!……」
外面敲窗聲踢門聲喊叫聲更緊。
「八.八」司令將我們從樓上送到樓下。送出樓門外,在台階上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
「盧嘉川」認真過目後,逐個審視了我們一番,有幾分不歡迎更有幾分不情願地說:「進來吧,最多只能給你們十分鐘的談話時間!」
以後的幾天內,那四冊「小破書」便是我的部下們在這個「阿里巴巴的山洞」中的「精神食糧」。靠了這種「精神食糧」,他們並不感到憋悶,也不感到無聊,忘掉了這個倉庫以外的世界正進行著史無前例、天翻地覆的文化大革命。而文化堆在牆角,不被他們理睬。我自己,則只能「見縫插針」,才會得到時機看上一會兒。非常想「精讀」,卻輪不上。我們都讀,卻都矢口不談這四冊「小破書」。一個字也沒互相交談過。更沒談論過愛、女性這一類話題。我們所受到的教育,使我們認為,在我們這個年齡,談及那一類話題,是很可恥的。彷彿大家的頭腦裡都連閃也沒閃過這類話題。我感覺到,我們之間,都從心底裡互相瞧不大起了。每個人首先瞧不起的是自己。然後才是瞧不起夥伴。這種發自心底的輕蔑自己亦輕蔑他人的心理,倒在我們之間造成了一種特殊的很值得心理學家研究研究的平等意識。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上帝存在於我們之間,時時有仲裁的聲音提醒我們——「不要再做出品行端正的假模假樣了!你們的靈魂深處其實都同樣渴望著墮落。你們都是一路貨!」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使每一個人都因知道自己在夥伴們眼裡是個下流胚而自尊不起來,又都因別人在自己眼裡同樣是個下流胚同樣自尊不起來而幸災樂禍。倘我們之中有誰說了一句聽起來高尚的話,不管說話的人多麼虔誠,也會立刻有人挖苦一句:「別他媽的裝孫子。誰不知道誰啊!」於是對方就會紅了臉,低下頭去,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在「裝孫子」。這似乎倒也好。反正你在你自己心中在別人心中注定已經是個下流胚了,也就不必因自己更下流了一點而懺悔,也就不必因想要表現得高尚一些而煞費苦心了。
另一個部下說:「我們已經扔回書堆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政治鬥爭。政治鬥爭是複雜的。」「盧兄」諄諄教導我們。接著又說:「聯合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但我怎麼知道你們是真造反派還是假造反派呢?紅衛兵組織中魚目混珠的情況也是有的!如果你們是保皇派呢?比如『八.八』團,不就是假造反派之名的保皇派組織嗎?」
「我棄權!」
「關我們什麼事兒!」
良久,裡邊沒反應。
「我不反對啊……好吧,我也同意!」
「三個頭頭,我們兩個已經統一了,少數服從多數!」
「你看你的吧!」
兩個頭頭帶領我們,彷彿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走到「對外聯絡部」門前。
他這麼說,就這麼做,取一捆錢,當著我們的面兒數了一些,抽出來放在桌上。
「元寶!」
我發現了一本紙頁很黃,硬皮精裝的厚書,在別人的手沒有伸向它之前,迅速拿起——原來是《蘇維埃聯共布黨史教材彙編》。目錄中大部分是列寧和史達林的文章。五十年代初由中共中央馬列主義研究室編輯,教育出版社出版,大概僅僅因為蘇聯共產黨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主義上的政敵了吧,儘管其中大多數是列寧和史達林的文章,它還是劫數難逃,不知從一位什麼人物的家裡被抄走後歸於這一堆「黑書」之中了。
他竟穿了一件綠色旗袍!露著兩條精瘦的汗毛濃密的腿!還不知從哪個角落翻到了假髮套在頭上!細長的脖子掛上了四五串項鏈。
那一天中午,我們用「午餐補助費」飽飽地吃了一頓麵包和紅腸。
最後終於被我找到了——在幾層地毯之間壓著。
「在這種地方不許你開口!」進了軍工學院大門就沒說過一句話的另一個頭頭,當胸給了那個夥伴一拳。
我問:「那四冊『小破書』呢?」
我們默默望著他跨上自行車騎遠。
但見他,不知何時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換上了一套筆挺的西裝,還繫了領帶(用繫紅領巾的繫法)。頭上,一頂呢禮帽端端正正,帽簷兒卡著眉毛。手臂煞有介事地橫在胸前,懸掛一根漆木手杖。
我讓他們回家吃飯之後,走到書堆那裡,東翻西找,想找到那四本「沒多大意思」的「小破書」,卻找不到。
「有意思嗎?」
毛澤東是我們的紅司令,
「我的!」一個夥伴跳過去,緊緊挽住了他的胳膊。
王文琪那幾天不知為什麼沒來。有人提醒也應該給他三十元。我雖然心裡記恨著他,但認為不給他「午餐補助」是不公正的。便當著大家的面兒,從抽屜裡取出一捆拾元的錢,抽出三張,讓一個部下轉交給他。我也學「八.八」團那個人的樣,將那捆錢放入抽屜後,拍了拍手,舉起來一會兒。
一個說:「紅色造反團,不但瞧不起我們,而且還當面無禮貶低了我們!因此。我們兩個提議,與『八.八』團進行聯合!」
「二十九中的。」
「謁見」一個名聞全國的大紅衛兵組織的領袖,儘管是他媽的保皇組織的領袖吧,也使我們感到榮幸之至了!
他望著我們,問:「誰是頭兒?」
「死!」
他拍拍書,最後說:「這些書,一段很長的時期內,將在中國絕版了!」
「有!喂,弟兄們!」
轉眼間,我的部下,每人腕上都戴了一隻名貴的手錶。有的一手戴一塊。有的腕帶手錶,兜掛懷錶。互相瞧著,都變成了頗有身份的人物似的。
「讓我們進去吧,我們是誠心誠意來聯合的呀!」
有一個人說:「燒了!」
三十元!
身後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我們的兩個頭頭幾乎同時對我們下達命令:「咱們走!」
當年,十七歲的我,對於死亡有一種過分敏感的恐懼。哪怕是最壯麗的死亡。我崇拜英勇就義,視死如歸的精神。可我非常非常怕死。所以,當我們一行人離開軍工學院走在路上,夥伴們被已經成為「八人」團盟軍的心理所驅使,勇敢無畏地撕下紅色造反團貼的大字報、大標語,或用粉筆在「紅色造反團」前面寫上「打倒」、「砸爛」之類字,將「紅色造反團」畫上×時,我總是站得遠遠的,讓夥伴們以為我是在為他們望風,其實是本能地左顧右盼,前睃後瞻。惟恐哪裡隱藏著一支握在紅色造反團的人手中的槍,槍口正瞄準著我自己。
「你們自己想去唄!」
貴重的傢俱、衣物、藝術品,一張紅松木八仙桌上,堆滿了金銀首飾,一個角落全是各種各樣的我只有在電影裡才看見過的鐘錶。有的還在走著,錶弦發出高低不同的音響。而另一個角落,是成百上千冊書。
我說:「可也算被嚇得抱頭鼠竄了!」我因跑得急,心口窩怦怦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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