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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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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美麗的囚徒

第十一章 美麗的囚徒

我不知道。
她被抓到學校後,一個原先和她是小學同學的女紅衛兵,給了她一條長褲,她那兩條迷人的白腿才有了歸宿。
全市不分中學和大學,不分保皇派組織和造反派組織的紅衛兵,義憤填膺。當天,全市大、中學校的各紅衛兵組織,不約而同,不聯而合,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
「大無畏戰鬥隊」耀武揚威地接管了學校大權。
頭頭們聽了,個個惋惜不已。有的說,使她重新做人,首要的一條,須幫助她解決職業。有的說,她果真改邪歸正了,只要願意,也可以加入紅衛兵嘛——這符合毛主席「既要革命,就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偉大教導。有的甚至還說,加入「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也歡迎。一個女流氓被紅衛兵改造為一個「毛澤東文藝宣傳隊」隊員,更能證明紅衛兵不但有改造全中國的氣魄而且有改造全中國的胸懷。
「他看見我了!」
頭頭們亦頗受感動,自不消說。
這三個字彷彿一句命令,男同學們一個個由僵轉活,一齊朝地下室跑。走廊裡迴響著嗯嗯的腳步聲。
行刑那一天,刑車從市區駛過,千萬人圍觀,交通為之堵塞。
搜他身上,懷中搜出了好幾條嶄新的袖標。
「紅色恐怖」的狂飆掃蕩全市!
那天夜裡,他企圖強|奸她。她不從。他便用檯燈底座砸死了她。然後用枕巾蓋住她血肉模糊的臉,扒光了她的衣服,強|奸了她尚柔軟溫暖的屍體……
他只能仍和老校工住在一起。老校工開始還有些同情他,如今因他變得古裡古怪,令人琢磨不透,厭煩他了。
我一回想起王文琪有時看著我那種仇恨的目光,就不禁渾身汗毛林立。我相信老校工的話。也許他還想殺死我,只是沒尋找到機會吧?
「你和幾個男流氓亂搞過?」
「你如果再打他們,就將你開除出紅衛兵組織,剝奪你紅衛兵的一切權力!」
我更應有這種預感,可我卻沒有過。
審訊者們看出了她是要蠱惑紅衛兵戰士,感到受辱,皆怒(那倒是真的),一頓皮帶,抽得她哀聲哭叫,抽掉了她的「癡心妄想」,拖回地下室,摜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那「美麗的囚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失聲,珠淚橫流,發詛天咒地之誓,若辜負所望,死於非命。
紅衛兵也是「開後門兒」的,這一點又足以證明他們都是很有人情的。
我一心希望她能改邪歸正,有個工作,某一天也有資格戴上紅衛兵袖標,幻想著她以後加入了我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紅衛兵「文革」前就普遍恨透了流氓。他們中不少人可能曾受過流氓的欺負但當時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所以今天那些昔日兇惡的流氓成了他們的階下囚時,他們手下無情。
「白洋蠟,滾出來!」
「他死到臨頭,哪還有心思看你呀!」
「誰允許你深更半夜一個人去打他們?」
於是他更有洗的了,洗得也更勤了。衣袖上,沒有一時一刻不戴著袖標。所戴袖標永遠是新的一樣,沒褶沒皺的,紅底黃字,比別人的袖標顯得醒目而高貴。
想要抓的差不多都抓到了。想要懲罰的都嚴厲地懲罰過多次了。體現在審訊過程中的報復心理也獲得滿足了。男女流氓們被紅衛兵們教訓得一個個如同綿羊般馴服了。「紅色恐怖」的狂飆也就和_圖_書從紅衛兵們的心頭嘯過去了。
第二次審訊她時,她變得乖多了。淫|盪之相,一掃而光。可憐之態,溢於言表。審訊者中有誰瞪她一眼,她就渾身打一哆嗦。問她什麼,她回答什麼。懼怕心理使她連半點羞恥也不顧了。
……
於是有些中學的地下室變成了監獄、集中營。
他已給了面子,另外幾個頭頭,也便送起順水人情來。
審訊、羞辱和拷打女流氓,與審訊、羞辱和拷打男流氓相比,在男紅衛兵潛意識中造成可以從弗洛伊德理論中尋找到根據的特殊的快|感。無疑地,他們憎恨女流氓絕不亞於憎恨男流氓。但這種憎恨的心理根源,乃是因為從外表看起來她們個個都頗有姿色。某些女流氓的容貌甚至可以說是美好的。美好而墮落,端莊而無恥。他們憎恨這樣一種令他們萬分遺憾的對立統一。她們儘是那些男流氓們的姘頭。有的一個人是幾個男流氓的姘頭——而大抵又是對男人最具有女性的種種吸引力的一個。男紅衛兵們既受到「美麗的囚徒」們的誘惑,又發自內心地鄙視她們。這是一種慾念和觀念強烈衝突造成的痛苦。為了演變他們無法理解的社會現象對他們造成的無法擺脫的潛意識中的痛苦,他們便只有反覆地對「美麗的囚徒」們進行審訊、羞辱和拷打。當然是要尋找種種藉口奉勸女紅衛兵戰友們迴避的。
為什麼?
「九虎十三鷹」那一「鷹」的小學同學,懇求我們的頭頭們,看在她這個紅衛兵戰友的面子上,釋放那個「美麗的囚徒」。還要以一個紅衛兵的神聖名義,擔保「美麗的囚徒」改邪歸正。
「紅色恐怖」直攪得全市「雞鳴狗跳鵝飛罷」!
男同學們一個個彷彿被定身法定住了。
「美麗的囚徒」被害死了!
「到底是五個還是六個!!」
「可惜了啦,正是黃花一般的年齡,長得體體面面的,死得慘啊!她是替我老頭子做了鬼啊!」
然而誰能想到,悲劇就發生在那天夜裡。
對那些女流氓,她們倒還惻隱些個。她們不容許男紅衛兵們過分作踐女流氓們的人格,善良地阻止他們的皮帶太慘重地傷害女流氓的身體,使女流氓們免受許多皮肉之苦。因為男紅衛兵們對女流氓們的審訊、羞辱和拷打,常使她們自己也特別尷尬。她們所維護的,倒不是女流氓們,而是本能地維護著女性的普遍的尊嚴。
戴袖標的,不戴袖標的,那一時刻,都感到被一種凶殘的罪惡的氛圍包圍住了。
「紅衛兵戰士不可辱!」
於是各中學紅衛兵組織召開聯合會議,向全市宣告,「紅色恐怖」運動完成了它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歷史使命,已經過去。市民們心理緊張的日子也終於過去了。
後來發生了一件在全市造成極大震動的事——幾個流氓光天化日之下,將一個中學女紅衛兵劫持到一處建築工地輪|奸了。
他們紛紛如此議論。
頭頭們一個個變得「溫良恭儉讓」,各自將說過的話又對「美麗的囚徒」當面重說一遍,繼而好言安撫一番。
於是我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隊長,親到地下室將「美麗的囚徒」提出,陪見幾個頭頭。
「你偷這麼多袖標幹什麼?」
問他想偷什麼?
他與那個強|奸了一個女紅衛兵的流氓同時判處死刑,同一天執行。
據說,他家沒m.hetubook.com.com人去收屍。他的屍體被運到一所醫院,做解剖用了……
幾天後,全市到處張貼了判處刑事犯罪的佈告。
許多同學蹬著自行車,跟在刑車後,一直跟到黃山嘴子,親眼目睹了行刑。
兩次審訊她,王文琪都站在一旁看。他的左眼眶紫青紫青的。有人告訴我,他回過一次家,跪在他母親的病床前痛哭,卻被他哥哥暴打一頓,打出了家門,追到街上打。
抓了,當然要審訊,要懲辦,要叫他們「嘗嘗紅衛兵戰士的厲害!」於是私設公堂,拷打,逼供。供了便信。信了便抓。抓了便審。不供便打。打了又供。供了又信。信了又抓。越抓越多。
「黑狼狗,滾出來!」
「剷除流氓阿飛!」
兇手果然是他。
「不老實!」
我們闖入「虎穴」時,她和那隻「虎」正擁睡在床,只穿短褲,連乳罩也沒戴。我們只將一件「虎皮」披在她身上,就扯到外面,舉起來扔上了卡車。至於那隻「虎」,當場被我們打趴在地。
她這個面子,他當然是給的。
昔日不可一世的地頭蛇,流氓團伙的「大兄弟」、「二兄弟」、「三狠四愣」、「九虎十三鷹」之類,一個個面如土色,瑟瑟發抖,被我們押上了卡車。男的女的加一塊兒,抓了三十多人。
自從學校裡抓來了那些男女流氓,他有具體的事情幹了。動輒拎著皮帶,單獨闖入分別關著男女流氓的地下室,也不審,也不問,陰沉著臉,一言不發,闖進去就掄起皮帶,不分張三李四,劈頭蓋腦一頓抽。抽夠了,拎著皮帶,揚長而去。而這種事,常常發生在夜裡。別人不知,唯老校工一人知道。後來老校工實在聽不得那些男女流氓的哭喊哀叫,告訴了頭頭們。頭頭們起初並不在意——反正他打的是流氓。結果有一個女流氓不堪忍受,企圖自殺,這才引起了頭頭們的重視。而且,他的「單獨行動」,使頭頭們認為他蔑視了紅衛兵組織的紀律性。
我們紅衛兵組織的三個頭頭之一,因為另外兩個頭頭未經他同意,便決定了與「八.八」團實行聯合,寫了一張措詞強烈的「聲明書」宣告退出組織。
「被你們抓來了三個……」
女同學們捂著眼睛從屋裡往外跑。
「王文琪兇殺案」震驚全市!
於是僅與流氓阿飛有過些一般來往,甚至一般認識,甚至根本沒來往也不認識,只因與流氓阿飛曾有過同學、同事、鄰居、沾親帶故的關係的無辜的好人,也被關入了某些中學的地下室,在紅衛兵的皮帶下皮開肉綻,慘聲喊叫。
我們的紅衛兵組織獲得了一份區公安局刑事處提供的名單。有些全市出名的流氓阿飛在這份名單上。我們派出一支百人「糾察隊」,路上攔劫了幾輛卡車,按名單到處抓人。
他以後果然不敢再擅自單獨闖入地下室了,但進行審訊時,他總是要站立在一旁看。尤其審訊女流氓時,他更是不請自到。沒人理他,他也絲毫不覺得自己多餘。好像一個被熟人帶到電影製片廠攝影棚或劇院排演廳的好奇者,陰沉著臉對最乏味的「戲」也觀看得意領神會。他那種樣子使她們不敢朝他瞥一眼。他那陰沉的臉色無疑使她們比對審訊者們更加害怕。他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要傷害她們。她們根本無法理解,究竟為什麼這一個人比所有的紅衛兵都更加仇恨她們和-圖-書。正如我根本無法理解,究竟為什麼他仇恨我一樣,有幾次我暗暗觀察他,從他那冷酷的目光中,我得出結論,他對這種審訊也是心懷仇恨的。也許因為他自己希望而又沒有機會坐在審訊桌後對她們進行審訊吧?我只能這麼猜疑。
輪|奸女紅衛兵這種殘暴的罪行,尤其在女紅衛兵們心中激起報復的憤怒。她們對那些流氓比男紅衛兵更手下無情。因為她們是中學女學生的時候,怕他們如畏虎狼。瞧著那些半年前遠遠地一看見就使她們少女的心中充滿恐懼,惟恐避之不及的出了名的,她們認為是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大流氓大惡棍一排排雙膝跪在她們面前,戰戰兢兢,個個如犯了殺頭之罪跪在女皇面前引頸待死的奴才一樣,她們體驗到一種懲惡除暴的女豪傑般的救世氣概和復仇雪恨的滿足與痛快。
第二天上午,我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隊長一推開那小屋的門,尖叫一聲,昏暈過去。
「我也不知道……」
「美麗的囚徒」無顏獨自回家,我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隊長,將她安排在自己住過的圖書室旁的一間小屋,答應明天親自送她回家,告誡她的家人,不得再歧視她……
我們這一位女紅衛兵戰友,是我們這一派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隊長,與其中一個頭頭並肩造反之前,不僅同班,而且同座,感情篤焉。許多人都深信不疑,他倆將來準成對。
他不回答。
這隻「雛鷹」直接被我們從「虎穴」中抓來的。她原是「宏光」中學的學生。「宏光」中學是非正式中學,專收沒考上中學的小學六年級畢業的學生。她後來因「臭名遠揚」,連「宏光」中學本來很低的聲譽也大受其敗壞,將她開除了,從那以後,她加入了流氓團伙。
紅衛兵們,憑著他們的理想主義信徒式的熱情,要籌集抄家財物為資金,建立「感化院」,將男女流氓個個改造成社會主義新人。在「監禁」過程中表現好的或較好的,有單位的交給原單位的革命群眾進行改造。沒有工作單位的,敦促所在街道委員會負責,限期解決工作。表現不好的,強迫參加建立「感化院」的義務勞動,感化院落成後,收容第一批感化對象。
紅衛兵袖標不能保王文琪的命。雖然他有好幾條。
「紅色恐怖」的最後一擊,落在了紅衛兵自己頭上。
第一次對她進行審訊的時候,她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一雙媚蕩的大眼,一會兒乜斜這個,一會兒睥睨那個。那件「虎皮」的衣扣也不扣,抿著衣襟,交叉著手臂,還問:「有沒有煙?」
卻沒聽見他發出一聲叫喊。
於是對被抓來的男女流氓們進行了一次集體「感化教育」,因為曾羞辱過他們用皮帶抽過他們向他們賠禮道歉,承認錯誤。並當場宣讀了將要被釋放的人的名單。這些人被「感化」得熱淚盈眶,陣陣高呼:「紅衛兵萬歲!」他們原以為自己不會活著回家了呢!他們對「紅色恐怖」領教了,談虎色變。
死者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仰躺在水泥地上。面蓋一塊枕巾。從室內凌亂不堪的情形判斷,她死前與兇手拚命反抗過。陽光照射在她的身體上。身體因失去了生命的緣故,異常白。周圍卻無血跡。
他振振有詞。
他究竟是因為無端的仇恨(我們都不懷疑他心底裡是早埋下了這樣一種仇和_圖_書恨的)而殺死了她,而姦污了她的屍體呢?還是因為受到她那成熟了的妙齡女性的肉體的吸引和誘惑而痛苦,才產生了一時衝動的罪惡念頭,以至於失去了人性和理性呢?
我們的組織內因有這樣一個令人髮指的殺人犯,名聲掃地,紅衛兵成批退出,三天後只剩幾位光桿司令,不攻自散。
對他無奈。又因「家醜不可外揚」,怕「大無畏戰鬥隊」得知後,借題發揮,對我們進行誹謗性的攻擊,不聲不張地放掉了他。連從他身上搜出的那幾條袖標也索性就給予了他。
市民們亦拍手稱快,亦忐忑不安。
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
他言之有理地回答,並不感到羞恥。
「五個……不,六個……讓我想一想……還有一個,七個……」
「你們有什麼樣的權力,我也有什麼樣的權力!紅衛兵的權力平等!」
「你們可以打他們,為什麼我不可以打他們?」
我回到家裡,默默翻出小相冊,從中找到我與王文琪合照的一張二寸照片,連同底片塞進了爐火中。
被我們抓到學校裡關在地下室的女流氓中,有一個是「九虎十三鷹」的一「鷹」,據說是年齡最小的一「鷹」,和我們的年齡不分上下,也是最漂亮的一「鷹」。又據說「十三鷹」,鷹鷹是美女。
紅衛兵們氣衝霄漢,口號聲一陣陣在城市上空迴盪。討伐流氓阿飛的大標語鋪天蓋地。
「為被侮辱的紅衛兵戰友報仇雪恨!」
突然大家全撲上去揍他,將他打翻在地,踢、踩、跺。
「五六個。」
「這小子還沒嚇癱,是自己從刑車上跳下來的!」
「那四個在哪兒…」
有一個膽大的,上前揭掉了死者臉上的枕巾。只見死者面目被砸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喝令他跪下,他就乖乖跪下了,倒怪聽話的!」
「舉槍的時候,他還回頭看了一眼呢!」
「對流氓阿飛展開毀滅性的還擊!」
頭頭們惱怒了。
成千上萬群眾擁向市公安局,呼籲嚴懲殺人兇手。他們的呼籲之聲表達了他們對「紅色恐怖」行動的強烈不滿。如果說人民還能忍受任何形式的「革命」,卻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恐怖。
可以說他在學校裡無所事事,某些行動並不因他就住在地下室而通知他參加。他有時也感到無所事事的無聊,經常到校外去「單獨活動」。衣袖上戴著紅衛兵袖標,衣襟上別著毛主席像章,在經常貼出大字報的地方和經常進行大辯論的地方,瞧瞧,聽聽,東走走,西站站。他的全部「單獨活動」的內容也就是如此而已。
「對,他是回頭看了一眼!」
老校工說什麼也不願再住地下室,提前退休回鄉下老家去了。臨走他對人說,他撿了一條命。他認為王文琪早晚是要殺一個人的。即使不殺死那姑娘,哪天夜裡也會趁他熟睡之際殺死他。
不知是誰肯定地低聲說:「王文琪!」
「我……」
在許多紅衛兵組織的聯合請求下,為了顧全紅衛兵的聲譽,沒有召開公審大會。佈告上也沒有印出「紅衛兵」三個字。
核心成員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不知是誰出了一個「高招」,在他的「聲明書」旁,也貼了一張「聲明書」,宣告他為張國燾式的人物,將他永遠開除出我們的紅衛兵組織。並歷數了他分裂我們這個紅衛兵組織的幾大罪狀。這雖爭回了一些面子,卻將他推到了與我們勢不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立的境地。他惱羞成怒,索性另立山頭,獨樹義旗,網羅士卒,成立了另一個紅衛兵組織。名曰「大無畏戰鬥隊」,揚言與我們血戰到底。
據說,一些流氓阿飛,惡棍歹徒,那一天膽戰心驚,魂飛魄散,連家門也不敢邁出一步,惶惶然不可終日。有的天黑後潛往車站,想乘火車逃竄外地。但紅衛兵「糾察隊」早已在車站佈下了天羅地網,能夠僥倖外逃的不多。
「他是看見了我嘛。看見我之後,才低下頭去的!」
第二天,在全市範圍內對流氓阿飛進行圍剿。這是一次使每一個紅衛兵都最感到理直氣壯,最沒有道義障礙,也最痛快的行動。這次行動主要是中學生紅衛兵們的行動。而取得一份寫有流氓阿飛住址或工作單位的名單,再容易不過。公安局、派出所、街道委員會,沒有任何理由不向紅衛兵提供情況,沒有任何理由不對紅衛兵的行動表示支持。
「實行紅色恐怖!」
大家也冷冷地盯視著他。
王文琪正在洗紅衛兵袖標。
紅衛兵們蒙受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換著戴。洗了這條,戴上那條。」
只對一件事他是非常在乎的——愛惜他的紅衛兵袖標。常洗。沒髒也洗。有一次他撬開了「總部」的鎖,溜進去偷東西,被當場抓住。
這樣的警告對他起了作用。似乎也只有這樣的警告對他才起作用。
深深的悲哀使我心裡難過得想哭一場。我承認我暗暗愛上了那個「美麗的囚徒」。愛,我相信首先是一種物質力量。心靈美引起敬意,但難以喚起愛情。愛一顆美好的心其實是大不真實的感情。愛是與形象的美所激起的被誘惑的迷亂同在的。其次才是心靈問題。這就是每當她被審訊時我總在場的原因。除了第一次審訊她時我沒阻止得了別人對她的拷打,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她時,我都以巧妙的方式保護過她。我忘不了當我將一雙自己的舊解放鞋扔給她時,她怯怯地看我一眼那種感激的目光……
「都被我們抓來了沒有?!」
他見大家衝入地下室,停止了動作,拿著滴水的袖標緩緩直起腰,用心懷仇恨的目光望著大家。
那個膽大的,立刻又用枕巾蓋住了死者的臉,心驚肉跳地退後一步。
她得了面子,很是高興,告訴他們,她和「美麗的囚徒」,小學曾一塊兒在市少年宮學過舞蹈。「美麗的囚徒」能歌善舞,不乏文藝細胞。因沒考上中學,受父母責罵,被兄弟姐妹冷淡,壞人乘隙勾引,離家出走,身不由己,才一步步走向墮落泥沼的。
頭頭們對他提出了嚴厲警告。
「我們?我們是經過了審訊的,對那些罪大惡極,作惡多端的,給予必要的懲罰!我們是區別對待的!」
而當時所有在現場的同學,又為什麼一經有一個人說出他的名字,就都斷定兇手肯定是他呢?難道他們內心裡都有過他早晚必定要殺一個人的預感嗎?
他噙淚離開了學校。
我讓人轉交給他的三十元錢,他買酒買肉,胡花光了。他向好幾個同學借過錢了。借了不還。埋藏在他心底裡的那種不知根由的仇恨,也始於我而犯及眾人。他誰都恨。跟他素無交往的人他也無緣無故地恨。有一天因為老校工說了一句他不願聽的話,他竟然要動手打老校工。同班的同學,同一派的紅衛兵戰友,都漸漸對他產生了惡感,不理他的人越來越多。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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