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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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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臥軌

第十二章 臥軌

又一批紅衛兵到北京去了……
記者問他:「那是莫大的光榮,不是恥辱,你卻為什麼不願代替你的塑像當之無愧地接受呢?」
「誰來寫?」
我們那一派紅衛兵組織解散不久,我很快又參加了另一派組織。我總得參加某一派紅衛兵組織。我總得是一個紅衛兵。這對我大大的有利。
我淡淡一笑,無所謂地回答:「沒事沒事,不過被他們用小刀劃了一下。」
今天,社會學家和政治家們,在對文化大革命進行全面的批判和否定時,一般都將「個人崇拜」的惡果過分誇大了。中國人的崇拜心理,尤其是漢民族的崇拜心理,其實有一定的虛偽性。
如今,已很難考證那些中央「文革」的「首長」們的講話,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的真偽。但我為了寫這篇「自白」,從各種各樣的人們那裡借到的,求索到的當年的傳單或小報上,白紙黑字、的的確確印著以上那些講話,那些「最新指示」。而偉大領袖口中呼出的「紅衛兵萬歲」、「人民萬歲」兩句話,則是我親耳聽到的。
我並未立刻睜開眼睛——手臂上只弄出個釘子孔兒算什麼傷?也淌不出幾滴血呀!
「就算比作青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是什麼?是毛主席的頭髮!不怕沒柴燒又意味著什麼?」
列車上的部分紅衛兵,正一字一頓、極有節奏地喊著:「我們想見毛主席,我們要見毛主席!」車廂內還傳出幾個女紅衛兵纏綿悱惻的「小合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他們也只有以這種方式向我們表示令人憐憫的抗議。
想了想,撕掉半截袖子,裸出血淋淋的左臂,為了使我的紅衛兵夥伴們一眼可見,觸目驚心。
這一運動中之運動的「先驅」者們,也許應首推某海運學院的一批紅衛兵。他們高舉「長征隊」的旗幟,從城市徒步出發,歷時近百日,風餐露宿,沿途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他們抵達北京後,受到首都人民和紅衛兵的熱情歡迎。受到中央「文革」成員和毛主席的接見。
而林彪妄圖篡改歷史,取代「井岡山會師」中的朱總司令,其愚昧恰在於竟以為能夠靠了一頁光輝的歷史來鞏固自己在當代的地位。這是人類在心理素質方面沒落的參照例證。
低低地吼出了一聲。
母親聽我說了這番話,點頭道:「可也是的,家家戶戶都貼著毛主席像,角兒八分地就能買一張,想念毛主席的時候,對著毛主席像看上一陣子,連他老人家下巴頦上那顆長壽痣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強過千里迢迢地到北京去,只能遠遠地看到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門上的那個身架?一次次檢閱,一次次辛勞他老人家,不是天大的罪過嗎?」
一張張憤怒的臉從車窗探出來。
杜魯門的外孫,直至上小學一年級,才在課堂上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原來當過美國總統。回到家裡,他問母親,為什麼從沒告訴過他?
問題太嚴重了!比作青山還是比作木柴,這可屬於大是大非,政治性質!臥著的我們,紛紛爬起,幫我們的夥伴辯護。
紅衛兵和一切革命左派的政治嗅覺變得異常敏感。今天一份「無產階級司令部」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圖表式傳單剛剛散發出去,明天又一份在緊緊急急地趕刻趕印。黨中央兩個司令部大分化大改組的動盪局面,似乎永遠都處在變更之中。
她叨叨著:「誰想念毛主席就讓誰到北京唄!毛主席都非常樂意讓他們到北京,你們又何苦攔火車不讓人家去呢!」
「你們誹謗,我是將毛主席比作青山!」我們那個夥伴大聲替自己辯護。
那一天我們組織起來,到火車站攔截開往北京方面的每一次列車。我們在火車站各處,包括列車上刷標語。標語寫的不外乎是——「聽從中央『文革』的話,心疼毛主席他老人家!」「hetubook.com.com見到毛主席是莫大的幸福,毛主席的健康是我們更大的幸福!」等等。
一次次長久地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還不斷地從天安門城樓的這一端走到那一端,那一端走到這一端,還頻頻揮手,還時時以自己的聲音回應千百萬人「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聲濤。還要乘敞篷車(當然也是站著)來到千百萬人中間。白天檢閱過了,夜晚還要滿足千百萬人「我們要見毛主席」的強烈願望。僅白天的檢閱,往往就延長至四小時,這對於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的身體,不能不承認是危害健康的。
那時我才認清了我自己,那麼缺少勇氣!我想我恐怕永遠做不出英勇的行為了。我很替自己悲哀。
「你沒看清動刀那小子的袖標是哪個學校哪派組織的嗎?」
在他們紛紛從列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我情知不妙,靈機一動,一頭鑽入車廂底,鑽到車廂那邊去了。我躲藏在車廂那邊,耳聽夥伴們的哀嚎,鄙視自己的膽怯也慶幸自己逃得快,用「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至理名言自己寬恕自己。
我在鐵道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我所參與的這很神聖的行動,有點滑稽可笑。像一幕正劇,又像一幕鬧劇,更像一幕以英雄們的失敗而告終的悲劇。當年我還沒聽說過什麼「黑色幽默」或「荒誕派」。如今想來,那一行動更具有此類色彩。
一代紅衛兵可以說幾乎都是在英雄主義的夢想中成長起來的。這種夢想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被飢餓破壞過。那無疑是很可悲很嚴重的破壞。而一旦包穀和高粱又可以填飽胃了,英雄意識也便又開始在他們的頭腦中活躍了。何況紅軍所進行的長征就像是昨天的事。那一頁歷史太新了。創造那一頁歷史的偉人和英雄們也不算太老。文學、電影、話劇、歌曲、回憶錄、陳列館、紀念碑……一切可能的手段,一切可能的方式,一切可能的途徑,都被調動起來,運用起來,目的是那麼明確。縮短再縮短這太新的一頁歷史與我們共和國的第一代青年人之間的距離,彷彿要永遠永遠使他們在它面前高唱頌歌,膜拜頂禮,做它那光榮的精神奴隸。
「他媽的,你們聽這小子將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比作什麼啦?」
中央「文革」向全國發出緊急通告——全國各地湧向北京的紅衛兵人數日益增多,雖然連街道委員會的居民也動員起來了,首都的接待工作仍力不勝任。希望紅衛兵諒解首都的難處,心疼毛主席的身體,顧全大局,暫緩赴京。
「比作木柴!」
百萬千萬份傳單,將中央「文革」首長們的講話,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以及毛主席對廣大革命人民群眾、紅衛兵小將和一切革命左派的想念之情公告向全國。
我說:「我們心疼毛主席,是出於對他老人家發自內心的深厚感情,我們今天的行動是對毛主席最具體的最大的忠,挨頓揍、流點血算什麼?大家的怨言是不應該的!」
我和我的夥伴們在綿綿秋雨中臥於濕漉漉的枕木冰森森的鐵軌上,我心中知道我那天的行動絕不會是沒有意義的。我預想著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這一行動肯定是我的政治鑒定上很「革命」的一筆,我認為值得。證明自己表現自己的強烈慾望在我心中一小塊酸鹼性土壤上,悄悄生長出投機的芽葉,嬗變為更加不可告人之目的。大家的衣服全濕透了。一個個冷得瑟瑟發抖,又都餓了,有人就爬起來要回家。
「比作青山!」
「我們自己唄!留取丹心照汗青!」
「還動刀啦?我們要把全團的人拉來就不至於吃這麼大的虧!」
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革命大串聯好得很。
局面急轉直下。他們處於優勢,我們處於劣勢了!
兩報一刊又發表社論,敏銳地指出,紅衛兵「長征隊」的不斷湧現告訴一www•hetubook.com•com切革命左派,進行全國範圍的「革命大串聯」是革命左派們的一項任務,勢在必行。
「比作木柴!」
緊急通告並未起到作用。
「不能走哇!」我大喊:「堅持下去就是勝利!誰想走就是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大不忠!」
於是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檢閱,頻頻高呼:「紅衛兵萬歲!」「人民萬歲!」
「就是!兩報一刊還會大登特登,又一批日夜想念毛主席的紅衛兵,幸福地受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檢閱!」
先後八次聲勢浩大的檢閱中,有幸陪同者幾乎次次更換,某些人第一次檢閱時還手持紅寶書,第二次檢閱時便不知「君今何往」了。要麼上了「百醜圖」,要麼被報紙宣佈為又一個「赫魯雪夫」式的人物。
中央「文革」開始替毛主席的身體憂慮和不安了。
他們人多,我們人少。他們幾個十幾個圍住我們一個,大打出手。
「長征隊」也是宣言書,它向全中國宣佈,紅衛兵也是「英雄好漢」。
列車長鳴一聲,噴出一陣白霧,緩緩開動了。
手絹馬上被血染透。
回到家裡,母親捧著我那受傷的胳膊,心疼得要哭,這家找「二百二」,那家討消炎粉,生怕我得破傷風。
一個女紅衛兵夥伴立刻掏出條潔白的手絹替我包紮。
「比作青山!」
夥伴們被打散了。那些「抬頭望見北斗星」的紅衛兵大獲全勝,彷彿「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似的,一個個趾高氣揚地又登上了列車。
以徒步長征的速度去到北京,去到毛主席身邊,使毛主席他老人家感到,紅衛兵小將和一切革命左派與他老人家是心心相連,息息相通的,顯然太遲太遲太遲了!
「揍他!揍他!」
建國以後到文化大革命前,我們共和國對它的兒女們所進行的一切的,包括願望最良好方式最有效的「革命歷史傳統教育」,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代人向下一代人炫耀豐功偉績,為自己樹碑立傳的意味。歷史一旦拿它來作精神統治的教科書,它的偉大和莊嚴實際上便開始喪失了。所以「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口號,正中一代紅衛兵下懷。所以下一代人的挑戰——以「長征隊」的昇華了的行動體現的和以「造反有理」的徹底走向反面的行動體現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所謂物極必反。
臂上劃出一個大口子,二餘寸長,皮膚豁開著,鮮血如注。儘管疼,很滿意。傷口像個傷口的樣子,血也淌得夠刺|激的。
像上的毛主席對我們永恆地微笑著。
「苦肉計」不是高明的計。我左手拿著那木條,舉起了幾次,想朝自己右臂來一下,卻來不成。
我感覺到釘子扎進了皮肉,倒不怎麼疼。睜開眼睛,臂上卻沒傷。我以為是打下去了,還是他媽的沒有打下去!
我的虛榮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於是許許多多男紅衛兵紛紛從窗口跳下列車,由「戰略對峙」而「戰略反擊」,對我們施展老拳狠腿。
那女紅衛兵夥伴柔聲問:「很疼嗎?」她深情地望著我的眼睛。那是一種傾慕英雄的目光。我猜如果只有我倆在一起,她也許會親我,可惜人太多了。
母親回答:「這也值得你驕傲嗎?美國人中能當總統的人很多很多呀!」
實際上,「大串聯」已經演變成免費的旅遊。對於千百萬人來說,「大串聯」是一次獲得大功利的機會。吃、住、行一文不花的旅遊,乃是建國以來最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的美事。當年的中國人能到過一次北京,比今天的中國人能到過一次紐約或巴黎還備感榮幸,覺得是天賜良機。「開開眼界,見見世面。」這是今天出國的人們掛在口頭的一句話。當年的紅衛兵絕不說這樣的話。但這樣的目的毫無疑問是存在的。甚至是壓倒抽象的革命目的之目的。至於新聞電影中保留下的那些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淚橫流的特寫鏡頭,那些口呼萬歲抬頭仰望的動人場面,僅是「大串聯」的一個側面而非全面。何況眼淚和狂熱情緒是具有感染性的。倘若當年也像如今一樣,記者可以持著話筒現場採訪,許多熱淚未乾的人很可能會如此回答:「別人哭,我也哭,眼淚是不由自主流出來的。」
於是在他們預見可能會得到讚揚而非壓制的情況下,他們便滿懷豪情地進行自己的「長征」。希望自己的「長征」也被載入史冊,也使後人同樣對之高唱頌歌,膜拜頂禮。事實上,我們今天稱之為一代人的「逆反」心理,完全可以追溯到文化大革命發動前的年代。不過這種「精神挑戰」被膚淺地誤解為「精神繼承」罷了。倘若當年有人指出一代紅衛兵心理上的「逆反」和「挑戰」意向,恐怕連他們自己也會感到是誹謗因而憤怒起來的。
我靈機一動——又是靈機一動(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覺得自己變得聰明了許多),決定自己在自己身上製造個傷口,弄出點血來。我必須有個傷,我必須流點血,否則我說不清楚,向我的紅衛兵戰友們也向「革命」交待不過去!
地上正巧有截一尺來長的帶釘子的木條,我撿起了它。
「毛主席他老人家又不得不接見他們啦!他們一去倒是撈到了光榮的政治資本,我們為心疼毛主席挨揍,中央『文革』的首長們知道嗎?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嗎?」
「那我們呢?我們心疼毛主席的感情為什麼就不被理解?反而挨揍?」
我說:「算啦,今天的事兒過去了就過去吧!他們想念毛主席的感情也挺值得理解的。」
嘿!
右手托著左臂,像個掛了彩的戰士似的,蹣蹣跚跚、孑然一身地走出了火車站。
已經登上了列車的各校各派紅衛兵,任我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沒有一個下來的。但也不與我們辯論。因為真理在我們這一方。他們與我們進行「戰略對峙」。
再咬咬牙,再狠狠心,釘子本沒拔出,功倍成半。「一不做,二不休吧!」使勁一拽木條,疼得我哆嗦了一下。
爬起來的紛紛又臥下了。
幾個用紙團塞進鼻孔止血的男紅衛兵夥伴紛紛附和我的話:
「比作木柴,揍他!」
「簡直反動透頂!」
這下成功了。因為我感到了實實在在的疼。
於是他們在東西南北各條鐵路線的各個車站攔截列車,強行登乘,都懷著十萬火急的心情奔赴北京,「長征」在半途中的,也捲起了「長征隊」的旗幟,改乘列車抵達北京後,再重新招展他們的旗幟,精神抖擻,颯爽英姿地行進在北京的大街上。反正也沒人盤問他們究竟是走來的還是坐火車來的。
罷,罷,罷!該流血的時候就得流血!以文化大革命的名義!
一位蘇聯老紅軍戰士和一位美國總統的女兒也是美國兒童的母親的話,提供了人類在心理素質方面已經進步的參照例證。
中央「文革」的首長們發表講話:紅衛兵和一切革命左派,全國各地都去去,欣賞欣賞大好河山也是理所應該的嘛!
毛主席想念我們,我們更想念毛主席!
他們一見我,頓時大喜。圍住我,七言八語:
但是我們那個夥伴的話,卻使他們抓住了把柄。他們正沒什麼把柄可抓呢,終於抓住了,豈肯錯過?千不該萬不該,我們那個夥伴不該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犯了造句修辭的嚴重錯誤。說出的話,潑出的水。
夥伴們的話語中,流露著極大的憤憤不平、極大的委屈、極大的「太不上算」的意味。
「哎呀,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母親言罷,轉臉朝我家正牆上那張毛主席像瞥了一眼。那目光分明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彷彿那不是毛主席的像,是毛主席本人,也彷彿她的話不是說給我——她的兒子聽的,而是說給毛主席他老人家聽的。
已成耄https://www•hetubook•com.com耋之人的他回答:「在非常歲月,每一代人都能創造光榮,產生英雄。這是很尋常的事。」
可我畢竟沒挨揍,沒額青唇腫,沒掉牙,沒流鼻血。半點傷也沒有,與我們那些一個個都挨了揍的夥伴相比,我是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臨陣脫逃者,也不知是否被我的哪一個夥伴發現了。倘真的被發現了,我他媽的就完了!我將在男紅衛兵中無地自容了!我將在女紅衛兵中難以保持起碼的自尊和人格了。而今後我無論再表現得如何如何「革命」,也難以重新獲得紅衛兵夥伴們的信任了!這太嚴重了!我心中不安到極點。不堪設想的後果比剛才拳舞腳飛的打鬥場面更使我害怕。
「一石激起千重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英雄好漢」們,紛紛開始了他們自己的長征。他們擎舉起自己的旗幟,高唱著對自己的頌歌,滿懷英雄主義的豪情,大踏步地走向延安、韶山、遵義、北京。沿途大破「四舊」,大立「四新」,進行「革命大串聯」,播下一堆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火種,以為如此等等的作為,也算是「豐功偉績」了。以為自己也肯定將會彪炳史冊了。以為自己在使全中國人民「免受二遍苦,二茬罪」的歷史的嚴峻關頭,也都不愧是一場大革命的弄潮兒,人民將來可能也會稱他們為「大救星」,像感謝上帝一樣感謝他們。當然,絕不是每一個紅衛兵「長征隊」隊員都作如是想。目的也根本不在於投機,僅只是一種自我表現,自我證明。一種潛意識的「精神」挑戰而已。如果歷史客觀地公平地發言,那麼它應該承認也應該證明,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最初的一切行為,一切行動,都只不過是自我表現,自我證明而已,摻雜著壓抑長久的充分的發洩,走向極端的英雄主義,對歷史的變態的挑戰意識,扭曲到妄想地步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還根本沒有考慮到有什麼投機的必要性,也還根本沒有學會投機。
我的夥伴們,包括女紅衛兵夥伴,也都輕重不同受了各種傷。
我閉上眼睛,咬咬牙,狠狠心,終於打了下去。
我這句話使夥伴們都生氣了:
「誰敢動毛主席一根毫毛,誰就是我們的死敵!」
「他媽的他們想念毛主席是假,一分錢不花去逛北京是真!」
夥伴們便都不言語了。看得出來,他們都被我的政治覺悟所折服。
長征是宣言書,它向全世界宣佈,紅軍是英雄好漢。
我們有的被打得抱頭鼠竄,有的被打得呼爹叫娘;有的英勇無畏些,面對強|暴,大義凜然,一味挨揍,不抱頭鼠竄,也不呼爹叫娘,只是高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為了毛主席粉身碎骨也心甘!」表現出視死如歸的氣概。
「比作青山也不行!只能比作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長征隊」尤其是紅衛兵的「宣言」方式——如果歷史需要,我們也可以創立前人創立過的一切豐功偉績——其實並不是精神繼承,而更是初萌於一代人潛意識的精神挑戰。更是紅衛兵革命理想主義涅槃中昇華了的自我證明和自我檢閱的激|情。
他最後兩句話的意思,分明是只要毛主席健康長壽,還怕今後沒有見到毛主席的時機嗎?
我們的一個夥伴,舉著手提話筒,在站台上走來走去,對列車上的紅衛兵們動員:「下來吧!真正聽從中央『文革』首長的話,真正熱愛毛主席的紅衛兵戰友,請你們下來吧!毛主席能活一百五十歲,我們總會有機會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對,對,心疼毛主席是應該的,中央『文革』的首長和毛主席雖然不會知道,但我們今天的行動將要寫入紅衛兵史!」
我任憑血流不止,心說他媽的流得越多越好。
於是大家也就似乎因為挨了一頓揍,受了些個傷,流了血,榮耀起來,自和-圖-書豪起來,感覺自己的形象都高大光彩起來了……
我說:「媽,你這話就不對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那麼大年紀,一次次檢閱,身體還不被折騰垮了呀?他老人家的身體要是真被折騰垮了,中國的革命航船靠誰來指引方向?全中國人民靠誰領導著走向共產主義?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呢。毛主席也是他們的大救星啊!」
夥伴們正聚在站外,以為我肯定是在混戰中被綁架到列車上了。那可就生死未卜了。一個個都忐忑不安。幾個女紅衛兵夥伴還哭了。
大串聯開始了!
前不久,我從一本雜誌看到一則實事報導:在蘇聯的某座城市,有一條街道,以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為保衛這座城市而英勇犧牲的紅軍戰士的名字命名。五十年後的今天,人們才知道,他仍活著,並且就在這一座城市,每天無數次地經過那一條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常常看到青年人在街頭他的半身塑像前致敬,默哀,獻花圈。然而五十年來,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過——那塑像就是我。後來在要把他的某些「遺物」陳列到英雄紀念館時,他才不得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曾看過一本小人書——《打嚴嵩》。內中有個情節,就是嚴嵩為向皇帝誣告別人打了自己,手持方磚,以袖裹之,自己向自己面門連砍三下,砍得鼻青臉腫,鮮血淋漓。兵法書上,叫「苦肉計」。周瑜打黃蓋,也是此計,所謂「真打真挨」。可那奸相嚴嵩,是被寇準老兒捉弄,想以「苦肉計」誣陷別人而又上了別人「苦肉計」的當。兵法書上,叫「計中計」、「連環計」。周瑜打黃蓋,打得狠,四十軍棍,兩股皮開肉綻,那才真叫「苦肉計」。還有《岳家傳》裡的那個苦人兒,為了到金營去對雙槍小將陸文龍進行勸降,竟斷臂,嚴嵩也罷,黃蓋也罷,苦人兒王佐也罷,為了誣陷的目的,為了軍事上的勝利,為了大宋抗金,苦一下「肉」都是值得的。而我呢,似乎也很值得又似乎他媽的一點兒也不值得。不苦還明擺著是不行的!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時代的青年人,只要是處在溫飽線以上的,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麼?——是平凡。他們總希望自己應該是為了驚天地、泣鬼神而生存的。並且總相信自己完全能夠驚天地、泣鬼神。他們是不甘於僅僅做前人的輝煌歷史的閱讀者和英雄紀念碑的瞻仰者的。這是全人類的普遍的心理。正是這種心理煽起青年的一切超歷史的慾望。減少他們面對某頁偉大的歷史感到無所作為的痛苦。
又閉上眼睛,又咬咬牙,又狠狠心……
「今天這仇一定得找機會報!」
於是我們便紛紛臥軌,在鐵路上一趴下去就是兩三個小時不起來。那一天細雨濛濛。趴在濕漉漉的枕木和冰涼的鐵軌上並不是件舒服的事兒。現在回想起來,那也完全是憑著自我證明自我表現心理支撐的執拗行為。起碼我自己是這樣。心疼毛主席——是很值得自我證明自我表現一下的。證明自己表現自己熱愛毛主席的機會很多。證明自己表現自己心疼毛主席的機會卻難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們攔截列車,阻礙鐵路交通,罪該萬死!」
從歷史上看,從總體來說,漢民族恰恰是很缺乏信仰的民族。所以,僅僅認為「大串聯」是崇拜心理和熱愛之情的必然結果,實在是過於理想化過於浪漫化的評價。倘吃、住、行需自己破費,當年到北京去的人可能連大會堂還坐不滿。
兩報一刊發表聯合社論,高度評價紅衛兵小將們的「長征精神」。指出這一精神。在文化大革命中必然起到「宣傳隊」和「播種機」的作用。
「那也肯定吃虧,哪一節車廂都擠得像豆芽罐頭似的,這一列車起碼三四千人!我們不過才是小股游擊隊,他們是大兵團!」
「揍他們呀!揍他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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