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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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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進了火車

第十三章 進了火車

「那麼,也有你一份功勞!」鶴棲眾頭之上的紅衛兵大聲說:「不是他倆,我們過不了長春站!我們起碼得對他倆有點什麼表示是不是?」
列車在「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毛主席詩詞的雄壯歌聲中前進,前進……
我也很想用自己的雙手摟抱住她的腰,我的手臂已被夾得麻木了,那樣我們都會感覺舒適些。我卻又不敢那樣。彷彿有條神聖不可違犯的戒條禁止我,違犯了會遭禍殃似的。
她問:「你那麼朝後仰著臉,累不?」
我在她的領口窺見了她雙乳之間那動人的部分,和淡粉色乳罩的花邊兒。
忽然幾隻「猴子」從行李架上掉了下來。
列車在《紅衛兵之歌》高亢的進行曲旋律中長吐了一口氣,加快了速度。
我知道正頂著她哪兒。活該!
她只喝了一小口,含在口中,捨不得嚥下去,睜開眼睛,對我固執地晃著頭。
激|情沸沸的巾幗英雄帶領我們呼完口號,那些赳赳武夫們棄了大棒,從各個窗口向我們散發傳單,叮囑我們替他們帶到北京去,撒遍北京全城。並且和車窗口的人親親熱熱地握手,表達出一種「送戰友,踏征程」的依依不捨的心情。
她進一步鼓勵:「你怕得沒必要嘛!照我的話喊,他們還會把你揪下車去?」
後來過了許多年,我重讀《牛虻》,終於弄明白了當時的我自己。亞瑟在認出了瓊瑪後,在一個心靈和肉體都痛苦到極點的夜晚,就曾跪在和他同居的那個吉卜賽姑娘的床前——神經質地發抖著,長久地吻她的手。她非常愛「牛虻」,「牛虻」卻不愛她。不愛她而有時需要她的肉體,需要像一個孩子似的被她愛。那真是一個英雄人物的極端的殘酷和自私。
她請求道:「你不能把兩手放下嗎?」
讓我談一談性。談一談文化大革命中,一代紅衛兵反對性的倫理觀念和道德準則。
她也笑了。
我堅持道:「你不先喝,我一口也不喝!」
「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天下大亂並不可怕,亂就是無產階級造資產階級的反,就是革命,無產階級只能在亂中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取得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你他媽的知道毛主席發表了這條最新最高指示不?」
三天後,我也和一批紅衛兵夥伴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
我的舌頭都乾渴得舔不濕嘴唇了。
我則也像她那樣,仰起了臉,微微閉上眼睛,半張開了嘴。
他一邊悶聲不響地用槓子壓麵,壓得麵案子搖動起來,像要把它壓塌,而他的眼淚,一滴接一滴掉在麵案上,他收到了家信,知道了女友發生的不幸。
她笑時兩隻魚尾長長的眼睛瞇成兩鉤彎月似的,很甜,很魅人。我是越來越覺得她那張蘋果臉漂亮了。
那男的,在她調走前,便由排長而貶為普通戰士,分到食堂幹雜活,在她調走後,每日陰鬱著臉,神志恍惚,失魂落魄,沉默得像塊石頭。
已經毫無涼意可談的水注入了我口中。但那畢竟是水啊!在這樣一次列車上,它比茅台酒要可貴得多。
我和她都忍不住笑得將口中的水噴了出來。她口中的水噴了我一身。我口中的水噴了她一頭。
「瀋陽紅衛兵萬歲!」
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話真不假。儘管他們的幽會地點選擇得很隱蔽,聯絡方式也相當機敏,最終還是被善於察言觀色者看出了「問題」,被暗暗監視,被盯梢,被跟蹤,發現他們在幽會地點擁抱親吻,被作為「腐化墮落」行為匯報到了連部。
我立刻閉上了眼睛。
大家都認為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便將「長春公社」千叮萬囑我們帶到北京去,撒遍北京全城的傳單,互相收集起來,統統從窗口扔進黑夜之中了。
「打倒『地派』!打倒打倒!堅決打倒!」
車廂內又漸漸靜了下來。漸漸響起了鼾聲。
「行嗎?」她又低聲問。一雙熱乎乎的小手摟抱住了我的腰。
我也故意裝出十分認真的神態回答:「你認為沒有必要,我就心安理得了。」
我丟掉了搶到手的兩個麵包和一瓶汽水兒,來不及多想什麼,如一頭狂犬,不顧一切地奔向列車,推、擠、鑽、撞,不擇手段,使出渾身解數,總算又幸運地上了車。
在「大串聯」中乘列車給我留下難忘印象的,除了擠,還有渴。始終見不到個乘務員的影子,沒人給赴京去接受毛主席檢閱的「造反有理」的紅衛兵送水。也沒法兒送水。連廁所裡沖糞便的水也喝不上一口。每一節車廂的廁所都被反鎖了,聰明的人將自己關在裡邊,乘「單間」。到站了也沒人報站名。途經大站小站,都沒有賣吃食的。好像紅衛兵是紅鬍子,搶掠成性。連賣冰棍的也沒有。串通一氣想將毛主席的這一批紅衛兵渴死似的。某些站有水龍頭,但緊靠車門口的那些紅衛兵才敢於跳下去解解渴。嘴對著水龍頭爭先恐後喝上幾口,慌慌張張地就往回跑。不是緊挨著車門口的,想下去也下不去。真下去了便休想再上來。
可我心裡像她一樣,勞動之餘,疲乏的身體往自己的行李捲上一靠,常想:「這會兒要是有個姑娘躺在我懷裡多好啊!」
「噴口水好,似乎涼快了點。」她用她肘彎支在我肩上的那隻手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和她的手,像插楔子似的,強插入我們和別人的身體之間。
我睜開眼睛,見她正注視著我。她那種眼神啊,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如今,整整二十年過去了。我由十七歲而三十七歲了。文化大革命對我來說,卻如發生在昨天一樣。尤其是在「大串聯」中,在列車上我認識的那個哈女中的,有著一張蘋果臉的少女的形象,彷彿是刻印在我心上了,在我記憶的底片上怎麼也抹不去。對於一個人的情感經歷來說,最可珍貴的,當然是愛。但那種不足以被認為是愛的,朦朦朧朧的,全憑別人觀察不到惟獨你自己才充分理解的眼神兒和極微妙的心靈感應所傳達的情感波段,事實上具有著比愛更永久的美好光彩。愛是一旦說出便開始死亡的東西,是一旦明白便沒有了詩意的東西;它卻如繚繞在兩座山峰之間的迷霧,如藍天上的遊雲,霧奇而山秀,雲淡而天高。
她的容貌談不上好看,卻也絕不難看。屬於既不算漂亮但挺討人喜歡那一類。圓圓的蘋果臉蛋兒,彎眉細眼的。短髮齊耳,雪白的脖頸無遮無掩,臉卻緋紅。可能熱的,也可能因為和我那麼緊緊地胸壓胸不大習慣。我儘管覺著十分受用,其實也不大習慣。和女孩子如此這般地親密無間,在我是生平第一次體驗。或曰享受。只是彼此陌生,覺得十分受用而又十分彆扭。陌生的彆扭卻並不能排除我頭腦中想入非非的種種邪念。所以我自己也是面紅耳熱。她的身材和我的身材差不多一般高。我的臉和她的臉湊近得不能再近了。再近一點點就耳鬢廝磨臉兒貼著臉兒了,臉是湊得這麼的近,又怎麼能不眼睛對著眼睛呢?眼睛對著眼睛,我就惟恐她從我的眼睛裡看出我心中的「邪」來。「胸中正則眸子明」,無奈我胸中不「正」,眸子如何,自己沒法知道。為了不使她看出我心口的「邪」,便將眸子斜向旁處,以斜護「邪」,避免與她正視。
毛澤東思想武裝我們,
我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了聲兒:「我並沒說你是故意的呀,你辯護什麼?」
在掌聲中,我紅了臉,不禁笑了。
我便接著喊:「向『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學習!」

「我還有話沒說完哪!」那個一手攀行李架,兩條鶴腿叉立在座位靠背的男紅衛兵又開口道:「在長春站是誰帶頭喊的口號?是……你吧?」他的目光朝下尋視著,最後盯在我臉上。
車廂裡一陣混亂。
「九.一三」事件首先從政治上喚醒了絕大多數中國人。「革命理想」一旦破滅,禁慾主義的霉霧隨之蕩散。一代紅衛兵從半高中跌落塵埃,驚醒了一場「文革」幻夢,他們終於開始從人的角度重新審視他們狂熱地身不由己地捲入的這一場原認為具有史詩價值的運動了。他們這才明白,不是靠了他們自己的神力升入了半空中,而是靠了文化大革命的巨大氫氣球將他們吊入了半空中。當他們從「人馬」腹中血淋淋地掙扎出人的靈魂,人性的詩意和「原罪」的衝動才使他們重新明白了做人的重要是重於一切的。後來在某些「知青氏族」中發生的和*圖*書性關係的混亂。性道德的喪失,正體現了他們對「革命理想主義」的原始的挑戰,對禁慾主義的報復,對他們感到虧損了的人欲的匆匆而為的自我補償……
公雞公雞多漂亮,
永遠戰鬥向前進!……
「哎呀,砸斷我脖子啦!」
每節車廂都至少超載一倍以上的人。車廂像罐頭盒,人像鳳尾魚。你我他互相之間,不是緊挨著,不是緊貼著,是擠得緊緊「黏」在一起。有些根本無插足之地的人,只好站在座位的靠背上,手抓行李架才不至於掉下來。而行李架也坐滿了人,太低的空間,不容他們坐直,一個個弓背勾頭,姿態都像猴子。兩人的座位坐四人,三人的座位坐六人。那也不是「坐」,是半蹲半立,彼此搭架在一起。如同演兵場上搭架在一起的槍支。不,搭架得沒那麼鬆散。更似農民收割時搭架在一起的麥捆或稻捆。身體都起碼傾斜成七十度。肩和頭互相抵著。他們比過道裡的人更可憐。過道裡的人畢竟能將身子站直。車窗都打開著,空氣還是污濁得要命。口臭味汗臭味令人想停止呼吸。
列車剛開出長春站,一個手攀行李架,兩條鶴腿叉立在座位靠背的男紅衛兵大聲說:「大家靜下來!大家先別唱!『長春公社』的傳單,一份也不能留在我們的列車上!因為下一站就是瀋陽了,我們無法預料在瀋陽站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什麼局面!如果瀋陽的那一派是『長春公社』的死對頭,而且恰恰也接管了火車站,從我們這次車上發現了大批『長春公社』的傳單,那我們就倒霉啦!」
但是我覺得她就是醜極了!醜得使我暗暗解恨。臉兒對臉地瞧著她又反感又來氣!
我們臉兒對著臉兒,胸壓著胸,互相摟抱著對方的腰,像一對兒親親暱暱的情侶。
於是,無論一對戀人中的哪一個出現在什麼地方——只要是有知識青年的地方,彷彿衣上都寫著「紅字」。
光辯論往往是不解決問題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靠物質力量去摧毀。」這是馬克思的名言,已被紅衛兵們背得滾瓜爛熟。
我感覺到那隻與我的手握在一起的小手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她的臉微微向一旁側,似乎在睡中躲避著我的吻——使我的嘴唇吻到了她那比臉蛋更光潔更細嫩的脖頸,同時她的身體更放鬆地偎在我懷裡。
「荒原狼」——海塞筆下的「荒原狼」,我認為這正是中國一代紅衛兵的較恰當的別稱。他身上體現的人性,正是體現在一代紅衛兵身上的如狼似虎的「革命性」;他身上體現的狼性,正是體現在一代紅衛兵身上扭曲了的人性。一切剛好反了過來。「似神非神,似人非人。」海塞對「荒原狼」的評語,完全可以借用來對一代紅衛兵作概說。紅衛兵希望自己是拯救全人類的神兵神將,可他們的臍帶連著紅塵,掙也掙不斷。紅衛兵也希望自己是七情六慾俱全的真正的人,可文化大革命將他們舉到了高空,他們已迷津在自己的神話涅槃中難以降落了。使他們自悟到做一個平凡的人普通的人更好些,比勸說「浪子回頭」還難。這一點已經是他們自身所無法實現的了。只有靠歷史後來幫助他們復歸。
那是些挺動人的情形。那是些挺動人的話語。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兵,尤其還是稚氣未退的少男少女的中學紅衛兵,他們的極真誠的情感,三分鐘內就足以變化;五分鐘內就足以達到高潮;七分鐘內就足以燃燒到熾點。像計脈器,只要有隻手,不管是什麼人的手,不停地捏那充氣的橡皮球,水銀柱便不停地往上升。而剛一鬆手,水銀柱便會落下去。
她笑盈盈地瞧著我,搖搖頭,用很低很溫柔的語調說:「你先喝。」
車廂裡仍是鴉雀無聲。
我們說話時,胸壓著胸,臉都盡量朝後仰著。那是很累脖子的,胸壓著胸是沒法子的事兒,盡量朝後仰臉是互相表示尊重的唯一措施。比起我們的臉來,更難「處理」的是我們的雙手。我們的雙手都被夾在自己和別人的身軀之間,動也不敢動。一動,則大有可能被對方認為是別有用心的非禮觸碰。
「一切真正的紅衛兵派聯合起來,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我想了想,覺得若照她的話喊,的確是不會遭到什麼危險。卻不甘服她的理,反問:「那你自己怎麼不喊?」
列車從一個個小站呼嘯而過。
「你誣蔑我們到北京去保衛毛主席是給毛主席添麻煩,簡直反動到家!」
她順從地仰起了臉兒,微微閉上眼睛,半張開了嘴。
這句話使她生氣了,她嗔著臉,不再說什麼,摟抱著我後腰的那雙熱乎乎的小手也費勁兒地抽到前邊來了,隔在我和她的胸間,還用力朝後推我,她自己的身體也用力朝後抵,企圖與我分開哪怕是半寸的距離。「蚍蜉撼樹談何易」?真真自不量力!我暗覺好笑,一時竟忘了車廂外存在著「斯芬克司」和幾百名赳赳武夫的威脅。
此話當然也被匯報了。
「請將我們堅如磐石的戰鬥意志轉達中央『文革』的首長——『長春公社』的戰士誓與長春市共存亡!」
一天之內,他們見面的次數只有一次——早操。遙遙相望鎖唇舌。他們幽會的時間,僅能在吃過晚飯以後——如果沒有什麼集體活動。
刷!刷!刷!
可是車上似乎沒有一個人知道:「天派」怎麼回事?「地派」又怎麼回事?導致兩派分歧和對立的原因以及「長春公社」究竟站在「天派」一邊還是站在「地派」一邊?「長春公社」的鼎鼎大名我們是早有所聞了。他們曾動用據說整個吉林省僅有的一輛十節雲梯式救火車,不過不是為了救火,而是為了攻佔一所高校的大樓。傳單上描繪的那種「戰鬥」場面是很驚心動魄的。用今天的話說,相當夠「刺|激」。結果兩敗俱傷,那輛造價數萬元的救火車被火燒燬,那所高校的四層大樓也被火燒燬……
隨之,整車廂裡的人都大喊起來:「堅決支持『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
她說:「你別正面回答嗎,你喊堅決支持『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
兵團軍事法庭判處他死刑……
「不太好吧?」
我的脖子朝後仰得發酸,便恢復正常狀態,學她的樣兒左右晃頭、放鬆脖筋。
有天夜裡,他們一塊兒值夜班——給拖拉機手和康拜因手們做飯。

有一個夥伴說:「別人都不真心疼毛主席,我們何苦那麼聽中央『文革』的話?中央『文革』的話畢竟不是毛主席自己的話,也許毛主席希望到北京去接受他老人家檢閱的紅衛兵越多越好呢!我們光傻乎乎地心疼他老人家倒可能是違背他老人家的真正心願呢!」
於是一對戀人受到批判。
於是,一樁知識青年的「醜聞」,不脛而走,最先傳到了我們連隊——因為我們連隊與那一對戀人所在的連隊隔河相望。不久,「醜聞」擴散到附近其他幾個連隊。又不久「醜聞」遍播全團各個連隊。
我和她,一隻手互相握著,另一隻手互相摟抱著對方的腰,都將頭枕在對方肩上,難免是耳鬢廝磨。
列車終於又開始緩緩向前了。
兜裡沒有一分錢,也沒個熟人在一起。她會再擠上哪一次列車到北京嗎?她會再碰到像我這樣一個伴兒嗎?她肯定會急哭了。一想到她肯定會急哭了,我不禁替她憂慮而且替她難過了。我鼻子一陣發酸,自己差點哭起來。
互相緊緊「黏」在過道裡的我和她,不敢存非分之想,從車窗望著跳下去的那些人,像機械化養雞場的雞一樣,半蹲著身子,引頸仰臉,擁擠在打開的水龍頭下,大張著口咕咚咕咚咽水,只有用舌尖舔嘴唇。
我原先靠著像靠海綿沙發一般舒服的肥背也不知哪裡去了。一排大概是軍裝上的那種鈕扣硌著我。使我只好違心地朝前緊貼著那個瀋陽女紅衛兵的背。「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看了看我的袖標,搭訕著問:「你是哈爾濱的?」
「讓我們鼓掌吧!」
同一天下午,在食堂門口,他用劈柴的大斧,劈死了那個北京女孩;……
「斯芬克司」沒耐心地厲聲警告。
和我臉對臉,胸壓胸的是個女紅衛兵,從沒見過,可能不是我們校的。九月底,穿的都是單衣。她背靠著一位大高個的背。她那豐|滿而柔軟的胸部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卻又令我心猿意馬,神迷和-圖-書魂蕩,覺著十分受用。不久前我又看過那幾冊誨淫的《肉蒲團》,頭腦中不由不產生種種被道學家斥為「邪念」之想。
「替我們將這『長春公社』的袖標戴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臂上!」
「紅衛兵戰友們,再見啦!『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讓我們為你們播放《紅衛兵之歌》吧!」
「替我們祝福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
這很有點像小學語文課本上那則寓言——《狐狸和公雞》。
「革命的大串聯萬歲!」
大風浪裡煉紅心,
一種真實的鄙視。
列車抵達瀋陽站,另是一番景象。也不知哪一派的紅衛兵,在站台上搭起了三排長案,麵包、飲料、水果堆集其上。他們一個個手提話筒,向每一節車廂喊叫:「紅衛兵戰友們,你們辛苦了!前方鐵路發生障礙,本次列車將停一小時之久!請下來吃點東西、喝點水、帶走點東西吧!一切免費供應。希望你們吃飽喝足,精神抖擻地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
「對!對!」
手持大棒,頭扣柳盔的幾百名「長春公社」戰士,像聽到了無聲的口令,齊步向列車走近三步,動作一致地舉手致軍禮。一時間,他們彷彿又變成了專來保衛我們的「禁衛軍」或專來歡迎我們的「儀仗隊」。
她真好!
我說我得趕快去為我倆搶到點吃的喝的。
她彷彿覺得自己仍是個小女孩,彷彿把我當成一位比她大許多歲的哥哥,彷彿我們之間根本不是剛剛才開始熟悉似的,乾脆將頭也靠在我肩上,嘴貼著我的一隻耳朵,喁喁地盡說盡說。
這些話,對車上的女紅衛兵們,是更甚於麵包、飲料、水果的強大誘惑。汗已使車上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散發出鹽鹼味了。用手撫摸一下自己的臉,臉是黏手的。叉開五指,指縫藏污納垢,毛巾、香皂、牙膏、牙刷……多麼周到!簡直是在犒勞和慰問凱旋將士!
當然也對她召開了批判會。
好了,讓我這個當年的紅衛兵今天的自白,也從性的粉色的灰色的層層圍牆中突圍出來,回到當年開往北京的那次「大串聯」的列車上吧!
「我是偷著從家裡跑出來的,只留了個紙條,告訴爸爸媽媽我到北京去了!我從小是在北京奶奶家長大的,爺爺奶奶可疼愛我啦!長到七八歲我才離開他們。我別提多想念爺爺奶奶了!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準高興死!」
瀋陽的紅衛兵太好了!太令我們感動了!太……
以後男知青們見了她,都不願正眼看她一眼了,更不願跟她說一句話。鄙如棄履。我也是這樣對待她。
試想想,曾有多少男女紅衛兵,走遍中國進行「大串聯」促膝而坐,靠身而眠的時候比如今點頭握手的機會還多,所謂「越軌」的事卻是極少發生的。我不知紅衛兵們在這方面對自己的恪守教規般的壓制,與他們的日益高漲的「革命熱忱」有沒有必然的聯繫。
車廂轉彎時一晃,我靠著的肥背向我一傾,我的臉貼上了她的臉。一貼就是幾分鐘,她想閃躲也沒門。我想不貼也辦不到。直至列車轉過了彎,全車廂的人又集體向後一傾,我的臉才離開了她的臉。她的臉卻又貼上了我的臉。這種貼,在我,絕不是德行問題。皇天后土,都是慣性作用,正中我下懷也是怪不得我的。在她,是又害羞,又嗔不得。「趁火打劫」地和男孩子貼貼臉兒(十七歲的我,外表也不乏討女孩子們喜歡之處),我甚至懷疑未必不同樣正中她的下懷。
「打倒『天派』!打倒打倒!堅決打倒!」
我們那節車廂鴉雀無聲,人人更往一塊兒擠了。估計其他車廂裡的人們,也絕不會「臨危不懼」。
我讓她先喝。

一分錢不花到北京去見毛主席並非那麼美好的事。
如果車廂裡不那麼擁擠,我們的一舉一動未免太「明目張膽」了。而不但我們,所有那些男的女的,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紅衛兵,互相「親密無間」的樣子都和我們差不多。那是一種「無間」造成的「親密」。所以也就沒有誰特別瞧著我和她之間的樣子不順眼。
於是也從窗口扔進黑夜之中去了。
我們熱淚盈眶!與長春站開始那種殺氣騰騰相比,能不熱淚盈眶嗎?
大紅冠子綠尾巴,
我和她根本沒用怎麼動,就被簇擁著「流」到了站台上。
別的車廂裡的紅衛兵也在尋找我倆。一張張折起的或沒有折起的各式各樣的紙,簡短地寫著一句或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表達著感激、敬意和親熱的語言,從前後車廂傳到我們這節車廂,再經一隻隻手傳給我倆。多得我倆接不勝接。更看不過來。最後索性連看也不看。她往我兩隻衣兜裡塞。我往她兩隻衣兜裡塞。那完全可以說是很幸福的時刻。如今回想起來,接受毛主席檢閱的時刻,並沒能在我心中造成比那更大的幸福感。
幾節車窗的玻璃被汽水瓶砸碎,有人的臉被碎玻璃劃破了。有人的頭被汽水瓶擊中,鮮血盡流,完整的汽水瓶一飛入車廂,便有許多雙手,像搶籃板球似的,搶著接住。接住者眉開眼笑,如獲至寶。
「『長春公社』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嘟起了嘴唇:「你直說你膽小怕事得了唄!」
於是監視者、盯梢者、跟蹤者、匯報者受到表揚。
「是好多了。」
「向『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致敬!」
他們一個個後悔莫及,憤怒之狀,無法描述,無法形容。汽水瓶和麵包,如槍林彈雨,擊向列車。
「謝、謝、媽!」那人來了這麼一句,接著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我也只喝了一口,含在口中,捨不得嚥下去。
與我對她所產生的那些念頭相比,我對她的舉動簡直是拘謹到了「坐懷不亂」的地步!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像我一樣,「有幸」在文化大革命中「精讀細讀」這中國「四大性文學」之一的少年,若是像我一樣,緊擁著一個鮮櫻桃般的少女,而她分明地對我的親暱不僅不嗔怒,反而感到某種愉悅,那行為的痛苦是十倍百倍地強大過念頭的罪惡的!
在全國大亂的情況之下,在紅衛兵被江青捧為毛主席的「小太陽」,成了「一代天驕」的歲月,在對紅衛兵們來說幾乎沒有法的那些已屬歷史的日子裡,中國最傳統的對性的倫理觀念和道德準則,依然如被十二道魔符封住的最堅硬的合金鑄就的罐子裡的東西!任憑「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它幾乎未遭到什麼損壞。它完完整整地保存在一代紅衛兵的思想中。即或有誰對性產生了渴望和稱得上是「罪惡」的念頭,大抵也會像我一樣,靈魂戰慄地將這「罪惡」念頭壓制下去,並對自己進行嚴厲的宣判。將一個什麼權威打翻在地時他們是蓋世英雄,卻沒有誰有膽量將手探進一個自己喜愛也喜愛自己的姑娘的胸衣。那彷彿是無須審訊就可以拖到刑場上去槍斃的彌天大罪!紅衛兵們在這一點上對自己的戰友們也是鐵面無私的。在紅衛兵的威名最輝煌的日子裡,除了我的同學王文琪果真被槍斃了外,我再未聽說過與紅衛兵三個字有關的帶有些桃色性質的事件。
我一個字也沒回答她,將雙手舉過肩,用兩肘頂著她的胸,那樣子我的胳膊很彆扭,但我的兩肘必會頂得她肋骨疼。我寧肯自己彆扭也要頂得她肋骨疼,替被拋在瀋陽站的可愛的蘋果臉報復。
於是全體鼓起掌來。
男女廁所外的情形,比電影中倒閉了的銀行外的情形更可觀。人頭攢動。擠出來一個,有十個恨不得擠進去。
請你吃把玉米花!
「你們必須明確回答,支持『天派』?還是支持『地派』?限你們三分鐘時間!三分鐘過後還不回答,我們將迫使列車退出長春站!……」
顯然,如果我們這次列車上的人回答錯了,這次列車就休想通過長春站了。
「是我。」我頗有幾分不安地承認。生怕我「拯救」這一列車人於危難之際,他們過了「險關」,將所受的那一場驚懼變為憤怒,煽動起一股可怕的情緒發洩在我身上。那他們可是太忘恩負義了!
她分明太吃不消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轉過了身去。
我重新舉起剛才接瓷缸的那隻手,想撫去她頭髮上的水珠。
那輛廣播車,像獅踞的斯芬克司,黑夜中,車燈如同「她」的一雙巨眼,單等我們回答錯和-圖-書,便撲向列車,將一節節車廂撕碎。而那幾百名手持大棒,頭扣柳盔的「武士」,尤其使我們膽戰心驚。他們是「精兵良器」,我們是手無寸鐵的「烏合之眾」。而且,我們是離開了「本土」,在他們的「境內」。一旦衝突,他們則可迅速糾集起「千軍萬馬」,我們若不被「殲滅」才怪呢!
監視者、盯梢者、跟蹤者、匯報者,皆知識青年,他們在校時的紅衛兵戰友,是「叱吒風雲」的日子裡共同打過「鬼」的。並未受誰指使,更沒誰交給這項任務,也都不是卑鄙小人。他們這些戰友認為,他們是兩個紅衛兵的道德原則的「叛逆」。在紅衛兵的觀念中,「革命青年」似乎應該是中性的。情愛是性的誘導意示。性與「革命」水火不能相容。
她要先去洗臉,上廁所。
我暗暗睜開了一下眼睛。我見她眼角掛著一絲很甜很純潔的笑意。她似乎睡得極酣。
我發窘地說:「倒不是辯護,是聲明一下。」
局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是他又怎麼樣?我慫恿他喊的!」重新摟抱著我並被我抱著的她,顯然也替我感到幾分不安了,仗義執言。我覺得她將我摟抱得更緊更緊了,彷彿萬一我陷入「圍剿」,她這樣就可以保護了我似的。我感到她那顆心,在她那豐|滿得像暖水袋般的胸脯內,呼呼地跳動。
她倒的確睡著了。我卻睡不著。很睏。硬是睡不著。不經意間,我的嘴唇觸著了她的臉蛋。我情不自禁地吻她那光潔的臉蛋——眼睛是閉著的,像個賊似的偷品「禁果」。
你到窗口瞧一瞧,
極盡阿諛奉承,討好賣乖之詞。
「誓死與『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那個柿餅臉不知何時縮到座位底下去了,頭枕著我穿「解放」膠鞋的雙腳,仰面朝天,睡得正酣……
時至今日,我常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的最封建也最虛偽的性觀念,在最「革命」的一代紅衛兵身上,自動地發展到了禁慾主義的地步?為什麼他們在自己心靈裡最應該開放出五彩繽紛的情愛之花的年齡,他們簡直可以說不是在痛苦地忍耐著禁慾主義的精神酷刑,而幾乎是在自覺地奉行著禁慾主義的「清規戒律」?他們對於同代人的情愛的敵視和踐踏,是否是連他們自己當年都不能明白的潛意識的掙扎?將此歸結為傳統文化的束縛似太牽強附會。歸結為紅衛兵式的忠誠也似太形而上學。也許他們命中注定了就該是一方面要打倒一切一方面要虐待自己的一代?像海塞筆下的「荒原狼」一樣?
假如我的身後沒有一個人的肥背像堵牆似的可以依靠,我想我一定承受不住那痛苦的猛烈襲擊而暈倒了。假如車廂裡只有我和她,我想我會像強盜一般奪走她的貞操——如果她企圖反抗的話。
我說:「你還沒聽明白嗎?他們要我們明確回答!明確的意思你不懂嗎?」
我回答:「累。」
她從我手中接過瓷缸,也像我對她那樣,將瓷缸輕輕貼在我嘴唇上,緩緩地傾斜。
和我臉對臉,胸壓胸擠在一起的,又是一個女紅衛兵。他媽的一個瀋陽女紅衛兵!
我說:「回答什麼呀?我又不知道他們『長春公社』是『天派』一邊的還是『地派』一邊兒的!」暗想,這個「頭」讓別人帶吧!
但有一種現象卻是事實:一方面,紅衛兵們在造反,在如癡如狂地進行文化大革命;另一方面,那些被紅衛兵們打擊過一陣子面又逐漸結成團伙的流氓阿飛,恣意盡情地發洩他們的性|欲。文化大革命越是「深入發展」,紅衛兵們越是分散不出「革命的精力」掃蕩他們了,某些被文化大革命的炮火硝煙所焚燬的樓房,成了流氓阿飛的「安樂窩」。只有他們是無須關心也根本不關心「國家大事」,根本不對文化大革命負有任何使命的。在他們那些「安樂窩」裡,他們昏天暗地,巫山雲雨,顛鸞倒鳳。被紅衛兵們砸爛了的「舊公檢法」早已失去了往日對他們的威懾。尤其在大、中、小城市,一方面「革命」在高漲,一方面性|欲在橫流,一方面紅衛兵們彷彿是根本沒有裝配性|愛感應的機器人,誓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另一方面,人類的崇高本能,恰恰在那些人類的渣滓身上被窮歡極樂到聞所未聞的地步。
整列車的人也都大喊起來:「堅決支持『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
「到了北京你乾脆也和我一起住我奶奶家吧?我就對爺爺奶奶說你是我同學,他們一定會熱情招待你!北京我熟極了,哪都去過!我帶你去軍事博物館參觀,去歷史博物館參觀,去八達嶺、香山……」
整車廂,整列車的人跟著我喊。
「扔了!扔了!」
蹲在左右兩排行李架上的一隻隻「獼猴猢猻」們,居高臨下,看得真切,快活得起哄。
鶴立座位靠背上的,也在睡。睡中一隻手或兩隻手仍緊抓著行李架。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而晃動。他們彷彿在耍雜技。
那一時刻她的臉更加紅了。我認為絕不僅僅是車廂裡悶熱的緣故。從她那雙眼睛裡,我看到了我長那麼大從沒在任何一個目不轉睛地一眨不眨地瞧著我的姑娘的眼睛裡發現過的眼神兒。
「『長春公社』頂天立地!『長春公社』橫掃千軍如捲蓆!」
列車的晃動終於停止後,她將臉兒朝後仰了仰,那雙眼角兒細長的眼睛瞅著我,難為情地笑了,說:「這麼擠著你,真對不起。」
「在這種情形下,有必要嗎?」她問得十分認真。我卻看出她那認真是故意裝的。
重新上了車,我才想到我那個她。毫無疑問,她是被列車拋在瀋陽站了。
「這樣好多了。」
車廂裡一陣哈哈大笑。
「你的胳膊肘正頂著我……」她臉紅了。話只說了一半兒,沒好意思說完。
我不那麼笨,聽得出來這話是鼓勵,猶豫了一陣,便也雙手摟抱住了她的腰。
在全連大會上,他的日記被當眾宣讀。日記中所謂「腐朽沒落的軟綿綿的資產階級情調」,絕不比今天電視節目中,各種聯歡會演唱會上歌壇新秀們所唱的流行歌曲更軟綿綿。
我暗暗感激上車時把我和她硬擠到一起的那些人。
大有希望啊!
她成了我心中的文化大革命紀念館內的一件陳列品。我和她口中都含著水,都捨不得嚥下去,都用眼睛彼此說些我們自己也不甚清楚別人不甚感興趣研究的話。
她的腰那麼苗條!那麼柔軟!
「有什麼不太好的!」
於是連裡的領導首先找她談話,指出他是一個「作風不良」,犯過「生活錯誤」的人。迫使她揭發檢舉他。她無可揭發無可檢舉,他們就對她進行「艱苦」的思想工作和「治病救人」式的批評。她哭了,不得已交出了他的日記,他寫給她的那些紙條……
麵包、飲料、水果正是我們車上每一個人所需要的。我們是早已渴極了也餓極了。
水!水啊!
「『長春公社』的戰士們,全體一一立正!——敬禮!」「斯芬克司」的兩隻雪亮的巨眼注視著列車,向「她」的「禁衛軍」們發出了命令。
突然之間,鬧不清究竟是從哪裡,只能說是從四面八方,衝出了幾隊紅衛兵,如幾股洪水,奔往各個車門、窗口,攀爬而入,蜂擁而上。那些「親如兄弟姐妹」的犒勞者慰問者們,也趁亂捷足先登。
她那柔軟的小手五指叉開著。我的手也五指叉開著。我們的手五指交錯地握著。
「瀋陽紅衛兵是我們的親姐妹!」
距連隊半里路,有條河,叫公比拉河。河邊是他們幽會的地點。
我也報以一笑,隨即神色莊重起來,此地無銀三百兩:「沒什麼沒什麼,剛才……我可不是故意的呀!」
我覺得她那張柿餅臉醜極了!而且臉上還有雀斑!而且還長著個鷹鉤鼻子!也許事實上她並不怎麼醜,鼻子也並不帶鉤,不過尖了一點而已。
她將瓷缸遞給了別人。
大多數被騙下車的人,來不及再上車。每一節車廂內他們騰出的空間,早已被「親如兄弟姐妹」的瀋陽紅衛兵佔領了,他們想再上車比登天還難了!
「他們委託我們給毛主席他老人家戴上的這『長春公社』的袖標如何處理?」
我更緊更緊地握著她那隻熱乎乎的小手。更緊更緊地摟抱著她那柔軟的苗條的腰。我的胸更緊更緊地壓住她那豐|滿的富有彈性的胸。
一路上我們已成了不可分離的一對兒。
他和北京來的女孩兒從那個夜晚好起來了。也和_圖_書僅僅是好起來了而已。關係中除了需要理解和給予理解,需要同情和給予同情,需要憐憫和給予憐憫,沒什麼更複雜的成分的彼此滲透。在他,一個善良的女孩兒的理解、同情、憐憫,是賴以活下去的支點。在她,明白了自己對一個人的理解、同情、憐憫對這個人多麼重要,以其善良的天性,非常樂意地扮演聖母瑪麗亞的角色。
我將瓷缸輕輕貼在她嘴唇上,緩緩地傾斜。
十幾分鐘前似乎要把我們這次列車撕碎的「斯芬克司」,這會兒多麼富有人情味啊!
車上的人從車門,從窗口,一邊呼著感恩戴德的口號,一邊爭先恐後往下擠,往下跳。撲向三排案子,撲向有水龍頭的地方……
連列車都似乎嚇得不敢噴氣了!
那一時刻我終於勇敢起來,提高嗓門兒大喊一句:「堅決支持『長春公社』的革命戰友!」
有一批紅衛兵,是由幾所學校的紅衛兵組成的「勸說隊」,像我們三天前一樣,也臥軌攔截我們登上的那次列車。
但她那隻小手又緊握了我的手一下。
「完了,我們都別想去北京了!」她瞪著我,自言自語,似對我有無比的怨氣。
一種真實的渴望。
「走遍天涯和海角,不忘瀋陽紅衛兵!」
於是「勸說隊」如同三天前我們的遭遇一樣,在一片喊打聲中,他們攔截列車的「防線」,被躍下列車的一批簡直無往而不勝的「物質力量」所徹底「摧毀」,八方遁去,作鳥獸散。
我不承認我的行為「不軌」。我永不懺悔。但我承認我當時對她產生的念頭,的的確確是「邪淫」的。它並未局限在一間安寧的小屋,一張舒適的床,一個少女的裸體和吻的「畫框」中。它肆無忌憚地「發展」,一下子粉碎了那「畫框」,與千姿百態的性的狂亂衝動無章無節地聯繫在一起。那好比一個色情狂的剪輯師的「大雜燴」。《肉蒲團》中一段段色情描寫,在我閉著的眼前一幅幅影像化了……
每一節車廂都飛出了歌聲。
她說:「為了咱們這次車開過長春站,你帶頭回答一聲!」
秋收時連裡又來了一批北京知青。其中一個女孩兒也分到食堂。他和那女孩常一塊兒合作。他用槓子壓麵,她揉饅頭。彼此卻極少交談。他已變得不願與任何人交談。他那樣子使她有些懼怕,不敢主動與他交談。
我心中想到了一間安寧的小屋,想到了一張舒適的床,想到了一個少女的裸體——是她,也不是她。有一個少年跪在床前,遍吻著那少女的裸體。那少年是我,也不是我。這一浮現在我頭腦中的圖畫般的情境,可能產生於我自己的意識。也可能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意識,而僅僅是殘存在我頭腦中的記憶——某本外國小說中的描寫。肯定是外國小說中的描寫。絕不會是中國小說中的描寫,在我當年所讀過的中國小說中,類似的描寫差不多總與淫|亂和邪惡連在一起。革命者和英雄們的愛,在六十年代前的中國作家們的筆下是那麼聖潔!並且根本不會和性相關。在他們,愛是吻,擁抱,握手。
他便伏在麵案上抱頭痛哭。
當地的老職工們,對此「醜聞」大多數倒不以為然,抱著極寬容的態度,甚至同情他們,甚至憐憫他們。「公眾」的含意則是他們的知青夥伴和當年的紅衛兵戰友。
批判是嚴肅而且嚴厲的。幽會、擁抱、親吻,這些詞使女知青低下頭去,本能地表現她們的聖潔;使男知青激昂慷慨,本能地證明他們的高尚,使一對戀人羞愧難當,覺得自己比兩個賊更應感到可恥。
紅衛兵那時還沒有掌握槍桿子,「常規武器」是拳頭和腳。武鬥方式還在原始水平。不壯觀卻也值得觀賞。
我卻和另一個女紅衛兵互相摟肩抱臂地在一起。
人前他們仍不怎麼交談。一個壓麵,一個揉饅頭的時候,他們暗暗塞給對方紙條。一方在紙條上寫些安慰的話。一方在紙條上寫些感激的話。如此而已,僅僅如此而已。
她的樣子是那麼純潔,那麼天真無邪,我因內心對她產生的種種淫|色的念頭而暗暗詛咒自己。
車廂裡很靜,很靜。
列車幾分鐘後便在樂曲聲中開動了……
那北京來的女孩惑然了,惶然了,小心翼翼地問他:怎麼了?
她則當眾交待了自己被他「拉攏腐蝕」的過程……
如今我才知道,我和我的十幾個紅衛兵戰友,在那一堆被抄的書籍中偶然發現並如獲至寶人人都「精讀細讀」過的那四本紙頁發黃的小冊子,竟是中國的所謂「四大性文學」之一。
原來瀋陽的紅衛兵對我們這次列車上的紅衛兵耍了個「調虎離山」計!
他們那些甜言蜜語,恰如狐狸對公雞唱的歌。
連裡領導們的做法我們是不必加以評說了,而對這個連裡全體知識青年——也即他在校時「並肩戰鬥」過的紅衛兵戰友們的態度,卻極有必要昭示讀者——他們憤慨到了頂點。他們認為他簡直思想「墮落」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他們認為他使「紅衛兵」三個字蒙受了奇恥大辱。他們對他的批判之猛烈不亞於當年批判「走資派」。事實上那已不是批判,而是聲討,而是口誅筆伐。
好險!原來他們既與「天派」勢不兩立,也與「地派」勢不兩立!如果我帶頭喊的口號喊錯了,我們的命運無疑將會是「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了!一個長春市,不久前還是「長春公社」的大一統天下。現在卻是三雄鼎立,要「天翻地覆慨而慷」!說不定等我們接受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回來再經過時,它早已是「春秋戰國」的局面了!
「可以,可以。」我訥訥地說。
於是她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同意!同意!」
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夥伴的話很有道理,於是就決定去北京。對於我們三天前攔截開往北京的列車的革命行動,人人都諱莫如深,隻字不提了。每個人挨的那頓揍,受的那些傷,流的那些血,也就算是「好人打好人誤會」了。
哪一節車廂也無人回答。
叱吒風雲,老子天下第一的紅衛兵,並不是毒、霸、狠的混世魔王,他們身上有時體現出的人情味,也是極可愛的。真的。
突然,列車猛烈地動了一下,開始緩緩向後倒去。
比起「長征隊」來,乘列車「大串聯」一點也不浪漫。簡直可以說是忍饑受渴,險象橫生。不花一分錢就想到北京去,就想見偉大領袖毛主席一面,絕不是什麼佔國家大便宜的事兒。而國家僅僅為此損失了多少錢呢?幾百萬?幾千萬?天曉得?不過當時是沒人敢細算這筆經濟賬的。
到了連隊,自然要分開。連隊的種種條例,和知青們所自覺營造的那種嚴肅有餘、活潑不足的軍旅生活的氛圍,使他們沒有勇氣公開他們的戀人關係。
連部當然十分重視兩個知識青年的「腐化墮落」行為。「資產階級」的作風和情調一旦在廣大知識青年中氾濫成災,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聖母瑪麗亞」就這樣出賣了他……
後來,紅衛兵們將那個被十二道魔符封住的最堅硬的合金鑄就的罐子完完整整地帶到了「廣闊天地」。罐子裡裝的依然是他們的一切「原則」之上的「原則」。他們害怕它如同人類的始祖們害怕天火。他們中有誰被發現是賊,他們可以像雷鋒說的那樣,以「春天般的溫暖」去教育,去感化。但如果有兩個發生了性關係,無論是彼此真心相愛的兩個還是一時衝動的兩個,都注定被視為是帶有藥物不可防疫的病毒傳染者。往往遭到全體一致的孤立和輕蔑。他們需要具備很大的生活勇氣、很堅強的性格才能戰勝被拋棄,被孤立,被冷漠,被鄙視的厄運。一代紅衛兵在性觀念方面更是他們自己的上帝,對他們中的「亞當」和「夏娃」往往比《聖經》中的上帝更嚴厲更無情。一些「亞當」一些「夏娃」因為偷嘗了「禁果」而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並不想用弗洛伊德的學說對此加以解釋。這在今天顯得過分時髦。我只想指出——最激進的革命理論和最封建的性觀念,像兩股繩子擰在一起,擰成紅衛兵頭腦中的一根「弦」。
「斯芬克司」又「開口」了,也由剛才那個威風凜凜的鐵血男兒的聲音,變換了一個激|情沸沸的巾幗英雄的聲音:「最最親愛的紅衛兵戰友們!感謝你們對『長春公社』的支持!感謝你們對『長春公社』的聲援!革命的正義在我們一邊,也在你們一邊!馬克思主義的真理在我們一邊,也在你們一邊!你們赴北京接受毛和*圖*書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也帶去了我們忠於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顆紅心!是革命的『大串聯』,在這個夜晚,在這個時刻,將我們的心緊緊貼在了一起!『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現在,讓我們共同高呼下列口號:
由「戰略對峙」而「戰略反攻」,正是兵法書上的「後發制人」。「後發制人」差不多總是會大獲全勝的。行動似乎不那麼有理的時候,就「按兵不動」,讓對方盡說盡說。對方總會說出一兩句容易被抓住把柄的話,一旦抓住,就要「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使對方變優勢為劣勢,使己方變劣勢為優勢,一鼓作氣,擊敗為止——這是文化大革命中兩個人進行論戰或兩派進行論戰的一條產生於「革命」實踐的寶貴經驗。兵法書上叫作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倘並無記載,當補充之。
每當這樣的想法不由自主地產生,我便對自己靈魂深處的「墮落」感到極度的恐懼。便詛咒自己思想的「骯髒」,鄙視自己像鄙視那個上海女知青一樣。
在我的連隊,一個上海女知青,有天年休時,悄悄對她的鄰鋪說:「這會兒要是能躺在一個小伙子懷裡該多好啊!」
我醒來時,天已亮了。
這才好,免得讓我瞧著她那張醜臉又反感又來氣。
正是在那些當年與他「並肩戰鬥」過的紅衛兵戰友們的強烈要求下,連裡當眾宣佈了對他的「記大過」處分……
可憐的是那些女紅衛兵。有的在廁所外被尿憋得哇哇大哭。有的等不及進入廁所已然尿了褲子,窘態畢露,自己對自己不知所措。年齡大點的,聰明些的,六七個十來個在一起的,就圍成個人圈兒,背朝裡,面朝外,中間圍住一人,將站台權當了「公共廁所」。起初一些男紅衛兵不知她們在搞什麼名堂,也圍上一圈兒看。自然是看不到什麼的。女紅衛兵們矜持地維護著她們的尊嚴,羞於啟齒解釋,便索性做出不屑於解釋的高傲模樣。待被圍在中間的女伴低聲說:「完了。」她們才揚長而去。男紅衛兵們瞧見地上的「水」,恍然大悟。不免感到慚愧。不免感到沒趣兒。增長了這點兒見識,再看到彷彿若無其事地圍成一圈兒的女紅衛兵,便馬上將目光轉移向別處,照顧著她們的體面,也表明著自己是正人君子。
我所講的那一對戀人的結局是很悲慘的。女的靠了父母的「後門」調往大慶去了,但她抹不掉心靈上的「紅字」,終於精神分裂,從醫院二樓的窗口跳下,企圖自殺,卻沒死成。脊骨粉碎數截,至今仍活著,不過成了活死人,身體插著些管子。
站台上,一個「長春公社」的戰士,揮動了一下信號燈,列車又停住了。
於是他對她講述了他的愛……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
我下鄉不久,我們連隊附近的一個連隊,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兩個高二畢業的男女知青,同班同學,哈五中「打鬼隊」的紅衛兵戰友。下鄉前,他們的家長互相見了面,共同為他們送行,同意了他們的戀人關係。他們的家長認為,他們是到北大荒屯墾戍邊去了,他們將是北大荒的一對夫妻了,千叮萬囑他們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希望他們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早日結婚,組成個小家庭,和和睦睦地過他們自己的生活。那他們的家長也就省得對他們牽腸掛肚,能夠對他們放心了。他們的衣物行李都是打在一起託運的。
我卻不知她叫什麼名字。沒問。她也沒主動告訴我。
但在當年,那便是鐵證如山的思想罪,足以將任何一個人變成「靈魂醜惡」的「下流胚子」。
那個夜晚他找到了一個能夠理解自己的人。他是太需要一個理解自己的人了……
他將他的日記送她看。他的日記中寫著他的愛,愛帶給他的恥辱,恥辱帶給他的內心裡對許多人的恨……
我站在過道上,和我背靠背的是男是女,列車開出了幾個小時還不知道。因為我要轉一次身都無異於異想天開。光左右扭頭看不到。估計他或她也不知我是男是女。那背多肉,我靠著怪舒服。肯定是個胖子不是個瘦子。誰管是男是女,靠著舒服就很不錯。我的背可沒那麼肥厚的肉,不免覺得有點愧對人家。這是沒法兒選擇的事兒,誰攤著誰靠誰唄,算那個背吃虧。
「瀋陽紅衛兵是我們的親兄弟!」
「你沒手嗎?」她揶揄地說。
在那個「大串聯」的夜晚,在那一次開往北京的列車上,當年的我,要比「牛虻」高尚一百倍!因為我的一切「不軌」行為和「邪淫」的念頭,完全由於我是漸漸地非常喜愛那個偎在我懷裡的少女——那個剪齊耳短髮的,蘋果臉的,有著一雙魚尾很長的明澈眼睛的女中學生紅衛兵。
被騙下車的,如大夢初醒。發覺上當,卻為時晚矣!
於是一對戀人陷入了公眾道德輿論的滅頂之災。
我坦率承認道:「我就是怕嘛!」
他們之間的「曖昧」關係,又被觀察到了,又被注意了,又被監視了,又被匯報了。
她那種眼神兒使我的臉感到火熱!
有人尖叫起來。
那次列車也被攔截了三四個小時之久。情形也和三天前一樣。車上的紅衛兵與臥軌的「勸說隊」,先是「戰略對峙」,後是「戰略反攻」。因為「勸說隊」中的一個,也勸說了愚蠢的話——「紅衛兵戰友們,北京是我們首都,首都需要安定。毛主席指揮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日理萬機,我們不應該再去北京給毛主席他老人家添麻煩!」
「那還用問,更得扔了!」
「紅衛兵戰友們,下來吧,請下來吧!我們還為你們預備了毛巾、香皂、牙膏、牙刷,多接了十幾排水龍頭,你們可以洗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散散步,活動活動筋骨再上車!我們保證你們下來多少人,開車前上去多少人!……」
這不是心理分裂,恰恰相反,是兩種真實的統一。所謂心理分裂,必有一種心理傾向是虛偽的或病態的,紅衛兵們頭腦中的禁慾主義的霉霧,是他們理想追求中的一朵五彩的雲,是一代人自覺的「超我」意識的模式。與這一模式相悖的「原罪」意識,當年倒是真的漸漸從他們身上消退了,衰亡了。如果不是歷史後來發生了一連串戲劇性的轉變,他們則可能在「似神非神,似人非人」涅槃中了卻終生,成為千百萬頭被閹割了的「荒原狼」,推而廣之,當年全中國人的頭腦中,是都籠罩著禁慾主義的霉霧的。它是全中國每一個從內心裡真正要培養自己成為「革命接班人」的自覺的「超我」意識的模式。人性的詩意和「原罪」的衝動,當年只能體現在那些缺乏「革命理想」的人的身上。
一隻瓷缸不曉得經過幾節車廂多少人的手傳到了我手中,裡邊有小半缸水。
「毛主席第一親,瀋陽紅衛兵第二親!」
我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高興這麼舉著呀,你給我擠出個空兒來,我就放下。」
「北京是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激烈戰場,我們不去誰去?首都需要安定純粹是保皇派蠱惑人心的口號!你們別有用心!」
可從何日何時起又分為「天派」和「地派」了呢?哈爾濱與長春是離得最近的兩座城市了——文化大革命一旦進入了「武裝革命」的階段,勢如雲湧星馳,夢中依稀聞漢樂,城頭變換楚王旗。真可謂:今天是「張大帥」打「李大帥」,明天是「李大帥」打「張大帥」,後天又是「張大帥」與「李大帥」聯合起來打「趙大帥」,簡直就使那些被啐之為「變色龍」的人物們,有時也來不及「變色」,來不及「棄暗投明」,來不及「反戈」。
接著她主動和我交談起來。她是哈女中的,父母都是軍人。家中的獨生女,從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嬌生慣養。
車廂裡漸漸安靜下來。睡覺的極高超的技巧是無須訓練的。行李架上的「獼猴猢猻」們,朝著列車前進的逆方向,一溜兒傾斜著,一個歪在另一個身上,像孩子們玩撞磚遊戲一溜兒連鎖撞倒的那種樣子。有的竟然打起了鼾。
到長春站,已至深夜。幾百名身著全套無領章軍裝,臂戴半尺寬袖標的紅衛兵肅列站台之上,手持大棒,頭扣柳盔,造成一片騰騰殺氣。站台上還停著一輛廣播車。威風凜凜的一個鐵血男兒的聲音從大喇叭發出:「我們是長春公社的戰士,從昨天起,我們接管了火車站。現在,你們必須明確表態,支持天派,還是支持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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