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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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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到了北京

第十四章 到了北京

「誰不聽中央『文革』的話?」
大家極受感動。我的眼眶濕了。在我心目中,「領隊」那典型的四川人的身材,變得高大起來,閃耀著英雄主義的可歌可泣的光彩。
心中的太陽永不落,
列車沒有開入北京站,到了豐台站就停止不前了。
思想鬥爭了許久,決定花那僅有的五塊錢,買毛巾、牙膏、牙刷、肥皂。買齊全了,要趕回來趁太陽好洗衣服,卻意外遇見了同次車來的一位同學。他的模樣不比我體面多少。
那個男的首都紅衛兵只對我們說了三個字:「跟我走。」
管理每組的解放軍,逐個檢查,沒發現誰違紀,便帶我們到食堂去。
營長說:「現在,每人將語錄拿在手中,將衣兜褲兜裡翻出來!」
任我們在車上喊口號,沒人理我們。廣播也不再響了。
總司令是毛主席。
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排了半個多小時,才洗上把臉。
我說:「衣服褲子都洗了。」
風裡浪裡你撐船,
那個小戰士說:「大家安靜,不要打斷營長的話!」
他訓罵了一通,對大家無可奈何,憤憤地在草墊子之間踱來踱去,想要識破一個「賊」。他瞥見我那縮成一團的可憐模樣,走到我跟前,瞪著我問:「你拿沒拿?」
晚飯是饅頭、鹹菜、粥。饅頭一兩一個,小得秀氣。每人兩個。兩個哪夠填飽餓了兩天兩夜的肚子?幸而粥是不限量的。於是先可勁兒往肚子裡灌粥。眼睛盯著粥桶。發現有人一碗粥剛喝了半碗,便端著碗去邊喝邊排隊。喝完了,也差不多排到了。如是學之,又發現有人在這個飯口領了一份兒饅頭,轉向那個飯口,又可多領一份。也如是學之。見「先進」就學,以後掌握了這些經驗,在一個多月的「大串聯」中,從北到南,七省八市,沒挨過餓。
那營長環視著我們,說:「小將們,你們最最幸福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明天……」看了一眼手錶,自己糾正自己道:「現在已經是兩點半了,那麼應該說是今天,毛主席、林副統帥和中央『文革』以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將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你們了!」
我也聞聲撲將過去,爭搶了一塊到手。拳頭般大小,烏黑,這裡那裡,佈滿閃閃發光的物質微粒,不知是含金還是含銀,抑或含銅還是含鋅。得著了一件很好的紀念品,心中的高興自不待說。收藏起來,又閒得無聊,又轉著頭東張西望。
「領隊」補充道:「何老是地質部部長。如果地質學院招待我們不周,我就親自去找何老,叫何老批評他們!本來我是可以住到何老家的。既然我們無形中成了患難戰友,我怎麼忍心撇下你們呢?我是當教師的,革命教師是紅衛兵的同盟軍,你們就如同我自己的學生一樣啊!」
我和同學也向別人各要了幾頁筆記本紙,擠上前去照畫。那些漫畫可非一般水平,筆法嫻熟老練,維妙維肖,各有千秋,顯然是長於此道者們的「佳作」。不過也難肯定,當年文化大革命不僅造就了一大批「群眾領袖」、「理論家」、「雄辯家」、「演說家」和「詩人」,也造就了一大批「漫畫家」。漫畫更是「大批判」的犀利武器。正因為是武器,才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夠掌握之,運用之。而且,將昔日的國家首腦們肆無忌憚地加以醜化,實在是普通人們非文化大革命不可滿足之樂趣。
她遭到了一片咒罵。於是就有人擋住窗口。
那個小戰士乾脆地回答:「穿好衣服立刻就去領吃的。領完吃的立刻就出發。沒有洗臉的時間了!」
車開出天壇公園,我們的「領隊」大聲宣佈了自己的身份——某中學教師,曾當過何長工的警衛員,故而極力主張我們全體跟他一塊兒到地質學院接待站去。
「白天大好的太陽,怎麼不洗?」
「吃的東西當然例外。」

「我下!我下!我下!……」那個瀋陽的女紅衛兵,一邊叫嚷著,一邊從座位底下爬出來,迫不及待地撲向窗口。
立刻有人嘲笑地回答:「連何長工是誰都不知道?老紅軍!長征過來的老革命上《紅旗飄飄》上有他的回憶錄!」
「老子就是代表!十個裡選一個選出來的!」
他「哼」了一聲,脫下他的大衣,扔給了我:「想著還!別拐帶跑了,公家的!」
然後就光脊樑穿著骯髒的外衣,徜徉出胡同口逛大街。不敢走遠。不敢轉彎。怕迷路,逛至西單,便跨過馬路,從另一側往回逛。衣兜裡雖揣著五塊錢,副食商店卻是不進的,惟恐見了好吃的東西,受到誘惑掏出那五塊錢花。
我們終於可以有個好去處,而且待遇提高了,全虧她一人跑來跑去,大家贈她一片感謝之詞。
想念毛澤東……
「領隊」上前道:和圖書「我是他們的領隊,我……」
有的說:「開進北京城就行!」
無人理睬他。哭的繼續哭。唱的繼續唱。都是沒出過遠門的。都是第一次到北京。都是又饑又渴。穿得都很單薄,在秋寒中都有些瑟瑟發抖。半夜三更的,沒個溫暖的歸宿。怎能不哭,怎能不唱,怎能不想念毛澤東呢?
「他們嫌這裡的接待條件太簡陋。」
他們對我們並不熱情,甚至使我們感到極為冷淡。
有人不知無意的還是故意的,打碎了一個展覽櫥的玻璃,於是就有眾人齊發一聲喊,撲將過去爭搶礦石標本,那當然是很好的紀念品。
一些用嶄新的蓆子圍成的空間。二十幾米一處,十幾處。露天。露地。我們被領到那裡,那個男的首都紅衛兵說:「到了。」說罷轉身而去。
「誰是?誰是?」
「叛徒!」
這一次我們被送到了地質部博物館,天已濛濛亮。博物館內,一排排陳列各種礦石的展覽櫥之間的過道,隔幾步鋪一塊草墊子,沒有蓆。東投西奔折騰了一夜,睏得兩眼皮往一塊兒黏,踉蹌到一塊草墊子跟前,撲下去,不管它天塌地陷,倒頭便睡。
營長也回敬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必須重申黨的紀律:(一)個人服從組織;(二)少數服從多數;(三)下級服從上級;(四)全黨服從中央。誰破壞了這些紀律,誰就破壞了黨的統一。」
他激烈地反對我的主張。
其實他不說,大家聽完那小戰士的話,也已猜著了。
他流下了悲壯的淚。
從下午一點多直等至晚八點多,我才擠上接送最後一批人的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它行到半路熄火了。司機上上下下修了很久,沒修好,告訴大家說發動機壞了。全車的人就對司機說好話,央求他再修。
吃飽了,一手拿著一個多領的饅頭往外走。沒料到門口有人把守,說是只許吃,不許往外帶。早知如此,兩個饅頭便吃下去了,也不必可勁兒往肚子裡灌粥。頗有些捨不得放入門口的竹筐裡,待要轉身回到桌旁再吃掉吧,肚子已是撐得很,多一口也嚥不下去了。快快地留下兩個饅頭,懊惱自己往外走時沒將饅頭揣在衣兜裡。
一個首都的女紅衛兵聽到了。因為她匆匆地走來了。
食堂工作人員肯定起得比我們更早,已將一份份吃的東西替我們包好——兩個麵包,一個煮雞蛋,一截香腸。因為今天是我們最最幸福的日子,所以二兩一個的麵包取代了一兩一個的秀氣的小饅頭,還有煮雞蛋,還有香腸。
全北京到處的牆壁都刷成了紅色,書寫著醒目的「最高」或「最新」指示。北京的一條條街道都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紅色街道。北京被一片「紅色海洋」所淹沒。北京成了全國各地紅衛兵的大本營。北京成了全國各地「造反派」的總司令部。
又問:「你赤胳膊裸腿地幹什麼?」
毛澤東,毛澤東,
那個枕著我腳酣睡的瀋陽女紅衛兵,從座位底下爬出來一次,想上廁所。她還真有本領,像個跨欄運動員似的,抓著行李架,踩著座位靠背,跨過無數人頭,到了廁所前,拳擂肩撞腳踢了一陣,卻未能將「堡壘」攻克。又悻悻地從人頭上跨回來,又鑽入座位底下,又枕著我的腳睡。還將我的腳搬正些,為了枕得舒服。我本不想「優待」於她,無奈雙腳沒個移處,只好任她枕著。她也著實令我產生了惻隱之心,憋著泡尿,像條雌鱷似的伏在座位底下,倘我不許她枕我的腳,她的頭往哪兒放呢?
大家照辦。
「那麼也可以帶水果啦?」
司機猶豫了一陣,說:「天安門廣場和人民大會堂前是不許停卡車的。我送你們到天壇公園吧,那兒有紅衛兵接待站。」
「在哪兒?在哪兒?」
他卻還沒發現大字標語,以軍人的姿態一挺胸:「不錯,我就是。」
「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群情激憤,高呼口號。
我們中有一個女紅衛兵忽然滿腹委屈地哭了。她這一哭,帶動幾十個女紅衛兵都哭起來。
他說:「戰友們,戰友們,革命的紅衛兵戰友們,我的態度不好,我向你們道歉!可這個接待站的條件就是如此,叫我有什麼辦法呀!」
「把她塞到座位底下去!」
「領隊」深沉而莊嚴地告訴大家:他到北京來,願望與我們相同,也不完全相同。他還負有特殊的也是一項神聖的使命——替他所參加的那一派群眾組織,通過何老的關係,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反映當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真實情況,請求毛主席說一句支持他所參加的那一派群眾組織的話。
「你們還愣頭愣腦的幹什麼?」
解放軍也手舉語錄跟著高呼。
有的說:「不,開到人民大會堂去!」
從軍事博物館回到地質部博物館,吃晚飯,將衣服褲子全用www.hetubook.com•com肥皂洗得乾乾淨淨,搭在館內陳列礦石標本的展覽櫥上。只穿著背心褲衩,盤腿獨坐一隅,閒得無事,轉著頭東張西望。
好像人民大會堂早已擺了一桌桌美食佳餚,毛主席他老人家和中央「文革」的首長們正期待我們赴宴似的。
擋住窗口的人這才閃開,並幫助她從窗口爬了出去。
「我下去上廁所!」她急了,那樣子像要和擋住窗口的人拚命。
一覺沉睡到下午三點多。醒了先找水龍頭。找到水龍頭,一口氣兒喝了個夠。待要洗漱時,卻不知裝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的小布兜兒昨夜丟在何處了。進入廁所,脫下被臭汗濕透了幾番的背心,權當毛巾用,擰大水量,痛痛快快地沖頭洗臉。在水槽中撿了幾小片別人丟棄的肥皂,裹在背心內猛搓一陣,搓掉汗臭味兒,自以為洗乾淨了,晾在窗框上。
大家被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激怒了,七言八語圍攻他。有的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營長接著說:「二、只許喊如下口號: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無產階級司令部萬歲!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我嫌太遠,怕回來晚了,趕不上吃飯,餓肚子。但又不忍掃他的興,主張一塊兒去天安門。
兩個首都紅衛兵商量了一陣,那個女的對我們說:「戰友們,大家別哭啦。大家別唱啦。我們這個接待站,今天剛剛設立。所以,請戰友們多多包涵!現在,我們馬上去聯絡,爭取盡快轉送到別的接待站去!」
「久住?」他因為被叫住了顯得十分不高興:「哪位中央『文革』的首長批准你們久住了?有文件嗎?」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又哭又唱的!好像都在這裡遭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迫害似的!」
現在的百萬兵當然是指紅衛兵,許許多多萬里迢迢來到北京的紅衛兵,胸前懸掛著心形的「忠」字。小如掌,大如盤。有的製作粗俗,刺人眼目;有的製作精美,繡以銀絲金線,簡直可視為工藝品。間或有一群群少數民族的紅衛兵兄弟姐妹,在寬闊些的人行道上載歌載舞,表達來到北京和即將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檢閱的無比幸福無比喜悅之情。
他一共照本宣讀了二十幾條革命口號。他宣讀一條,我們用筆在紙上記一條。看來這些革命口號也不是他這位解放軍營長規定的,可能是經中央「文革」審閱的。
我持梭標望君還……
看來司機也對那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惱火透頂,摘下一雙沾滿了油污的手套摔在發動機蓋上,氣呼呼地說:「你們都是毛主席大老遠請到北京來的客人,如果這輛車還能往前開,我敢撒謊騙你們嗎?」
「可以。」
「前幾批紅衛兵是在北京站下車的,我們也要在北京站下車!」
這一切一切距離我們的想像差得太遠太遠了啊!
於是大家不再有任何異議,匆匆穿好衣服,被分編成組。每組由一名解放軍管理。全體服從營長。
幾千人下了車,聚集在站台上。等待了將近四個小時,才有幾輛臨時徵用的公共汽車開來,說是要分批送大家進北京城。於是幾千人又包圍了那幾輛公共汽車……
吃過早飯,在飯廳外的一面鏡子中照見了自己,衣褲骯髒折皺,頭髮蓬亂。自慚形穢。這等小癟三模樣,怎有臉面在北京的大街上逛?又怎配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
夢中被一陣哨音驚醒,擁著大衣莫名其妙地坐起來,揉揉惺忪睡眼,見大家全都坐起來了。幾名軍人,不知何時悄悄「光臨」,一個個神情極為嚴肅。我以為那守門的老頭為了那些礦石標本的失蹤,搬來了解放軍偵察員要對我們進行大搜查呢,心中頗為緊張。
那人用手一指他:「這個就是!」
一個小時後,我們擁上了一輛帶紗窗簾的客車——據說是專接少數民族進京代表的。大家覺得待遇提高,自是都不免有得意之色。
軍事博物館內人山人海。某些人們熟悉的油畫和陳列品被取消了。重畫的《井岡山會師》,與毛主席握手的已不是朱總司令,而是當年才不過擔任連長的林彪。《毛主席去安源》——一幅最新完成的油畫,告訴人們,「安源大罷工」的真正領導者,並非劉少奇,而是毛主席。
我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大家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甘灑滿腔戰士血,化作遍地革命花!」我暗暗牢記著這兩句詩。當年許多人都詩才橫溢。辯論也罷,演說也罷,煽動也罷,幾乎無詩不開口,開口必有詩。好比京劇名角們的絕唱,不討戲迷們個「滿堂彩」不算絕。正是那些充分表達了頂天立地,視死如歸的英雄主義的鏗鏘詩句,最能感動人和_圖_書心,使人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對紅衛兵來說,那是連空氣中都飽含著革命英雄主義的時代。正如今天對某些年輕人來說是不聽流行歌曲就活不成的時代。我甚至認為,他若完不成使命,便一頭撞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的預先打算,比他隨口說出的那兩句詩更其傑勇豪烈,悲哉壯哉!倘我亦如他,負有幾千人交託的神聖使命,必亦有如他一樣的犧牲準備。倘完不成使命,必選擇如他一樣傑勇豪烈,悲哉壯哉的死法!那樣的使命簡直是一種至高的榮耀。那樣的死去簡直是一種難得的幸運,只可惜來北京前,沒誰交託我什麼使命。母親倒是千叮萬囑要我買一張毛主席和「林副統帥」在一起的像。哈爾濱當時買不到。一個家庭中不見「林副統帥」的第二光輝形象,總是件讓人心裡不夠安寧的事兒。無人過問,便也罷了。有人問罪,說不清楚。就算在北京得豁出頭破血流搶著買才能買到,似乎畢竟有點談不上「使命」感。自己心裡一味兒當「使命」去完成,也畢竟不夠神聖,悲不起來壯不起來,傑勇豪烈不起來。沒有買到,辜負了母親一人的叮囑,似乎也犯不上一頭撞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心裡暗覺遺憾。革命英雄主義的光芒,在那英雄輩出的年代,也並非萬眾都能放射的。
一名年輕的小戰士說:「親愛的各位紅衛兵小將,現在,由我們的營長,向你們宣佈一個你們日夜盼望的消息!」
那人聽罷,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有些懷疑地問:「真的?」
那人向司機交待幾句,車又開了。
君的恩情永不忘,
有了這件藍色的、扎道的、舊的卻很暖和的勞動布工作服大衣,我才舒適地入睡。
大家一陣激動,高呼:「毛主席萬歲!」
那個女的首都紅衛兵坐著沒動。
「我也是!」
說完,他們一起走了。
大家說:「好!」
白日裡想你鬥志強,
又有人嘟噥了一句:「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是要每天洗臉的,不洗臉就會積滿灰塵。』」
「吃的東西也不許帶嗎?」
我們在那人眼裡分明不是毛主席的客人,而是什麼毫無用處白給誰也不願要的東西。
最後他說:「大家立刻穿衣服,排好隊,跟我們到食堂去領吃的。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帶隊,你們的一切行動,必須服從我的指揮!」
「下雨怎麼辦?」
於是呼啦啦擁出幾個地質學院的紅衛兵,紛紛問:
他說得十分誠摯。大家又是一片感激之詞。
於是我們就都跟他走。那是個很黑的夜晚。我們沒看到別的,只看到一株株粗大的松樹。若非預先知道,我們誰也不會以為是走在公園裡,倒肯定會以為是走在荒郊野外。
彭德懷醜而像,劉少奇也醜而像。鄧小平那時已上了「百醜圖」,「屈尊第二」,僅在劉少奇之後。
他提議一塊兒去參觀軍事博物館。
我隨同一夥人攔住了一輛卡車。爬上車後,司機不知應該往哪兒開。
「既然我們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為什麼不許我們在北京站下車?」
於是大家放聲悲歌:
營長嚴厲地瞪了那人一眼,沒說話。
她一跳到站台上,就以百米決賽般的速度往廁所跑。半天才從廁所裡出來。一從廁所裡出來就跟著車上的人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不到北京站,我們不下車!」膀胱輕鬆了,喊得比誰都響亮。

從食堂裡排著隊走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守門的老頭站在博物館台階上同時舉起兩隻手默默地向我們招手。
畫的是劉少奇立在船上,撐篙渡河。彭德懷立在岸上,揮手作惜別狀,並唱:
「白天參觀軍事博物館去了。」
明媚的陽光漸漸普照車廂,紅衛兵們又活躍起來。越接近北京,大家越顯興奮。一首接一首齊聲高唱「語錄歌」。與瀋陽紅衛兵之間的敵意,隔夜之間一掃而光,不復存在。
「萬一天氣預報不準呢?」
「二三百人,全睡課桌,鋪蓆子,蓋毯子。」他一邊對我說,一邊揉肩腳骨:「他媽的課桌太窄,一夜我掉在水泥地上三次!」
有人發問:「何長工是誰?」
而我卻羨慕他有毯子蓋。
「傻瓜蛋!反正我們是要經過天安門接受毛主席檢閱的,提前去了,檢閱那天留下的印象就不深刻了!要保留最深刻的印象!這是將來要記載到中國當代革命史裡的大事,說不定歷史還需要我們寫回憶錄呢!」
他們將每份遞到我們手中時,各個都說一句:「祝賀你們的幸福!」
「毛主席的紅衛兵一律平等!」
像「送君」一類有情節的漫畫,我是照葫蘆畫瓢也畫不下來的。那需要一定的漫畫基礎。「百醜圖」容易畫些,但都是筆法高度精簡的頭像。
心中想念毛澤東,
毛主https://m.hetubook.com.com席當然是聽不見的。
「上車,上車,全上車!」那人像吆喝牲口似的,又吆喝我們上車。
回到博物館大廳,睏乏未解,撲下身去,又倒頭便睡。
「天氣預報今夜沒雨!」
他告訴我他住在一所小學校,昨夜睡在兩張拼起來的課桌上。
「到地質學院去!大家聽我的,到地質學院去!大家一定要聽我的!」
他是不是很羨慕我們呢?
大家終於明白,不到北京站,也得下車了。
「領隊」昂然答道:「我跟隨了何老五六年,他全家的人都熟悉我!」
「她真是要上廁所,剛才你們沒看見她上廁所沒上成嗎?」我忍不住替她從旁作證。
我們都替「領隊」暗暗叫苦不迭。
無人理睬他。都裝睡得死,沒聽見他訓罵。
我們處處受到這般冷漠的對待,一個個心中別提有多惱火,都默默地將屈辱的目光投向「領隊」,誰也不敢亂開口講話。在人屋簷下,暫且將頭低啊!
「水果刀呢?」
有人嘟噥了一句:「我們的一切行動,只服從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指揮!」

有個看去只有十二三歲,大概剛讀到初一的女孩天真地問「領隊」,到北京來,是否也同她自己一樣,只想親眼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形象,親身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爭取有機會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握一下手,當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喊一句「毛主席萬歲」?
我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連連回答:「保證還,保證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
「不許她動搖我們的意志!」
大家聽了他的話,覺得是實話。諒他也不敢騙我們,自認霉氣,一個個沮喪地下車,分頭攔截別的過往車輛。除了小汽車而外,不管什麼車,攔住就上。
千辛萬苦來到北京,卻沒在北京站下車,而在豐台站下車!這使每一個人都感到紅衛兵的自尊心大大受了刺傷。
許多人都在認認真真地照畫。
「我們那裡是右派組織翻天,左派組織受苦哇!黑雲壓城城欲摧,血雨腥風撲面來。我們那一派幾千名革命群眾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啊!如果我完不成使命,幾千革命群眾就會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坐牢啊!那我也絕不回去了,我將一頭撞死在革命烈士紀念碑下,不成功,便成仁!甘灑滿腔戰士血,化作遍地革命花!」
「那你們就經受一次革命洗禮吧!」
軍事博物館外的大批判專欄,貼滿了漫畫。別的看過就忘了,有一幅卻過目難忘,銘記至今。
他們不由分說,將他架入聯絡站屋裡去了。
果然如他所說,紅衛兵們上下公共汽車,售票員絕不查票。當年的首都彷彿「八國聯軍」佔領時期,又像清兵入關的情形,滿大街都是來自天南地北、長城內外、「五湖四海」的紅衛兵。各路「諸侯」的戰旗飄揚。各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車」如梭往來。廣播著「鄭重聲明」、「最後通牒」、「嚴厲警告」、「強烈抗議」。全北京也不知安裝了幾百幾千高音喇叭,《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歌頌毛主席的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歌曲白天響徹雲霄,夜晚直衝星漢。也許除了毛主席,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朝代的君王,大概是都難以忍受如此轟轟烈烈,如此熱熱鬧鬧,而甘於寂寞的。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說話呢?我們畢竟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請來的客人,你對我們的態度溫和點行不行?」
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正需要個挺身而出的組織者和代言人。大家便一致推選他為臨時「領隊」,都表示願意聽他的。
忽然列車又開動了,每一節車廂都爆發了歡呼聲,以為勝利屬於我們了。列車卻只開動了一下便停了。車頭甩下車廂,單獨開走了。
那個首都的女紅衛兵在車下向我們擺手告別。
到了天壇公園,已至深夜。司機挺熱心的,帶領我們尋找到了「紅衛兵接待站」——公園內的路燈下,一張辦公桌,桌後兩個披著棉軍大衣的首都紅衛兵。一男一女。男的站著。女的坐著。正沒意思地說話。
他失望極了。
有人大聲問:「起碼得給我們半個小時的洗臉時間吧?這麼多人,排著洗半個小時也不見得夠啊!」
「住一夜也太簡陋點了吧?」
我的衣服褲子半乾半濕,也只好穿在身上。大衣緊裹在外。
我細想想,他的話不無道理,便同意了和他一塊兒去參觀軍事博物館。我紅著臉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替我買公共汽車票。因為我兜裡的錢所剩無幾,還要買毛主席和「林副統帥」在一起的像,捨不得再多花一分。
我說:「沒拿,拿了不是人!」
數呼萬歲之後,那營長又說:「為了保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安全,宣佈幾條紀律:一、除了毛主席語錄必帶,每人身上再不得帶任何東西!……」
有的說:「開到天安門廣場去!」
m.hetubook.com.com越哭越委屈。越唱越傷感。我是邊流淚邊唱。早知落這麼個悽苦的下場,我才不來北京呢!我真希望毛主席聽到我們的哭聲和歌聲,從睡眠中醒來,問警衛員:「是么子些人在哭嘲?是么子些人在唱嘲?是我的紅衛兵小將吧?……」然後乘坐「紅旗」轎車來到我們身旁,問饑問渴,問寒問暖,說一番能使我們感到幸福的話,將我們統統接往一個大賓館……

那人信了,大聲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你哪兒也別想去了,留在這兒揭發反黨分子何長工吧!」回頭對接待站裡喊:「何長工當年的警衛員送上門啦,把他押起來呀!」
「簡陋?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還沒這麼良好的條件呢!」
「毛主席請來的客人?毛主席給你們每個人寄請柬了嗎?拿出來讓我瞧瞧!中央『文革』下達了文件,要求各地紅衛兵派代表分期分批到北京來,你們為什麼不聽中央『文革』的話?」
司機嘟噥道:「他們吵吵嚷嚷地讓我拉他們到這兒來嘛!」
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們中有一人大聲疾呼。那是個戴眼鏡的四十來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此前誰也沒注意他的存在。有不少革命教師跟紅衛兵一起進行「大串聯」,他的年齡並未使我們哪一個感到詫異。

「傻瓜蛋!你真是個傻瓜蛋!我們是什麼人?毛主席請到北京來的客人!乘火車都不花錢,坐公共汽車還花錢嗎?笑話!」他大大嘲謔了我一番。
那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也上車,少囉嗦!」
當我告訴他我住在地質部博物館內時,他顯出十分嚮往的表情,立刻問我能否幫他「轉移」過去。
黑夜裡想你指方向……
夜裡冷得縮成一團,無法睡。把守館門的老頭照例關門前來巡視一番,發現了那打碎玻璃的展覽櫥,見裡面空空如也,連一個標本牌都不存在,大發脾氣,訓罵道:「我在北京住了快一輩子,連一次也沒見著過毛主席他老人家本人呢!你們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客人,客人就該有個客人的樣子!到北京來作賊嗎?偷了那些礦石幹嗎!那都是地質部的一些寶物!地質隊尋找到那些標本容易嗎?千辛萬苦得來的!誰拿了誰乖乖放回去!不放回去從明天早晨起不給你們飯吃!」
半個多小時後,她獨自回來,向我們說了幾處可去的接待站,其中有一處設在地質學院。
我們趕緊乖乖地上了車。
「哎哎哎,你別走哇!這兒能久住嗎?」我們中的一個叫住了那個首都的男紅衛兵。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據說這是毛主席當年書贈「敬愛的林副統帥」的兩句詩,是否確鑿,已難考證。反正紅衛兵們都相信是,爭相傳抄。
送君送到大河旁,
抬頭望見北斗星,
哀哭和悲歌形成一股怨氣,在天壇公園粗壯的老松之間繚繞不散,彷彿鬧鬼。
耳聽祝賀,心中細想,他們都是生活在北京的人,接受毛主席檢閱這種莫可比擬的幸福,優先輪著的卻是我們,而不是他們,還要為我們服務,他們毫無隱怨,我們倒因早起了點就嘟嘟噥噥,未免太不通情達理。趕集還得起個大早呢!這麼一想,便心氣平和,只覺得確是很幸福了。雖身上穿著濕衣服而心中的幸福感猶存。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恐怕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除非毛主席發動第二次文化大革命。
「不許帶!凡是金屬物品,一律不許帶!誰帶了,一旦查出,嚴加論處!」
一位女廣播員熱情洋溢的聲音,向我們廣播了一通「歡迎毛主席請來的客人」之類的話,然後要求我們迅速下車。
「領隊」加重語氣道:「我當年是何老的警衛員!」

那個首都的女紅衛兵又跑開打電話,找車。
我當然很樂意有個同學為伴,但卻沒什麼辦法幫助他——出入博物館憑「住宿證」。
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那是很由衷的祝賀。他們分享著我們的幸福。感覺到這一點,使我們中某些人因起得過早而產生的隱怨消除了。我得承認,我是「某些人」之一。身上穿著半濕的衣服褲子,隱怨比別人就更大,也就更加洋溢出滿臉的幸福。
車到地質學院,司機睏得連連打哈欠,催促我們快下車。我們剛下了車,接待站裡走出一個人,大聲斥問司機:「你把他們都拉到這兒幹什麼?往哪兒安置?」
我們這才發現,樓牆上貼著大字報。水銀燈下,赫然寫的是——「打倒地質部最大的走資派何長工!」,「何長工」三字歪歪倒倒。畫了鮮紅的三個「X 」。
……
餓是餓極了。忍耐著。五點半開晚飯。逛到時間,就可飽飽地吃頓不花錢的飯了。
「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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