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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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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見到毛主席

第十五章 見到毛主席

「你胡說!」
誰破壞了群眾的某種情緒,誰就成了群眾的敵人。即使明知群眾在自欺欺人,也千萬不要點破。點破了,沒有好下場。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更多的時候是不但甘於而且樂於自欺欺人的,因為自欺欺人的辦法可使沒意思沒意義的某些事變得有意思有意義。當年的廣大革命群眾善於尋找到各種他們認為有意思有意義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眾認為,凡是毛主席語錄,不論刷寫在牆上的或印在紙上的,同時都應該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頭像,於是便會組織起來,用硬紙板鏤刻了毛主席的各種頭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牆有語錄,便「製」上一個毛主席頭像。還寄聯名公開信與《人民日報》,於是《人民日報》頭版的語錄欄左上角,從此也有了毛主席頭像。於是全國各省市地縣的報紙以及各紅衛兵組織的戰報、傳單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頭像。沒有這一類有意義的事層出不窮,革命群眾就會漸漸感到文化大革命沒多大意思了。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又開始播音:「紅衛兵小將們,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健康,請繼續往前走,請發揚崇高的革命風格,使後面的小將能夠順利地通過天安門,幸福地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形象,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檢閱!」
我們都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著魔了!萬語千言變成了一句話,有拍節地喊叫: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匯成的人海,在天安門廣場擰出海底谷裂般的漩渦!每個人都像一顆小石子,在巨大的漩渦中打轉,不升也不沉。背朝天安門或面朝天安門,全不由己,只有順著那股漩渦轉。
他點點頭。
「十點啦!」
今天他們如願以償,「大功告成」。某些人的心情,與其說幸福,毋寧說輕鬆。
我雖然沒帶筆記本,但又不甘錯過機會,靈機一動,脫了外衣,打手勢讓「草原英雄小姐妹」往我背心上寫字,並指指天安門城樓,舉起雙手跳躍兩次,意思是讓她們寫「毛主席萬歲」。
「你別有用心!」
那老頭是我在「大串聯」中遇到的第一個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個北京人了,無數次路過地質博物館那條胡同。每次路過,都會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許已經去世了。
他也高呼:「紅衛兵萬歲!紅衛兵萬歲!」
人們好像一離開天安門廣場,一離開那種人的漩渦,那種如夢如幻的場面,頓時也就個個全部恢復了常態。匆匆地散向四面八方。使人感到被檢閱是一個「任務」,他們盼望著這一天實際上是盼望著早點完成這個「任務」,完成了這個「任務」他們就可以離開北京去上海,去廣州,去福建,去西安,去一切他們想去的城市和地方了。南方的大抵要往北方去。北方的大抵要往南方去。
解放軍努力安撫,說是剛剛接到通知,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身體不適,檢閱我們的時間有所推遲。
彷彿一盆涼水潑向眾人頭上,滿街紅衛兵的情緒頓時低落。都惟恐毛主席因身體不適,登不上天安門城樓,這一天檢閱不成我們。
天公作美。夜間雖然寒冷,白天竟晴空萬里https://m•hetubook.com.com,紅日當頭。
我隨被沖走的那股人流,一直「流」到電報大樓,才算能夠選擇方向自己步行了。
吃過晚飯,光著雙腳去了體育場。偌大的足球場地上,一圈一圈擺了幾十圈鞋,起碼兩三千隻。還真有不少紅衛兵去認領。
「你又到天安門去了?我也去,現在就去!路上買幾條手絹,讓她們全寫上!」他說著,站起來就打算走出去。
我十分得意。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編出那麼一番謊話騙他。
一個毛主席的「小老鄉」對我說:「尋么子嗎,哪雙『孩』合腳,穿去就是了喲!天下紅衛兵一家子嘛,你穿我麼我穿他!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嗎,莫啥子關係喲!」
「十點啦!十點啦!」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啊!」
女播音員廣播完,男播音員接著廣播,話意相同。
也許我離得太遠了,也許天安門城樓太高了,出現在我眼中的毛主席,只是半截身影。沐浴著下午的陽光。他老人家的身影,沒我預先想像的那麼高大,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在我們的仰視中,甚至可以說顯得很小。而站在他身旁的「林副統帥」,簡直顯得渺小了。毛主席的身材在所有天安門城樓上的人中畢竟最高大,所以我還是一眼就判斷出了哪一個是他老人家的身影。並且別的人一登上天安門城樓都各就各位站立不動,都站得很靠後,只能隱約看到些頭。所以實際出現在天安門城樓的,成千上萬紅衛兵能仰望到的,也就只有毛主席和他老人家的「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
我們排著隊,在那位營長的率領下,走向平安里,由平安里岔向東四。那條馬路兩旁,也是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一支支隊伍,紅衛兵的隊伍,在解放軍的率領下,從各條街道走出,與我們匯在一起。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漸漸地,形成了一支前無頭後無尾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往前經過的一些路口,就戒嚴了。不是將要接受檢閱的紅衛兵,怕是別想通過了。隔不久,那位營長命令我們分組報一次數,前後左右看看,有沒有陌生的面孔——防止階級敵人混入我們的隊伍。據我們組的組長——那名小戰士說,他和他們的營長帶領紅衛兵幾次接受過毛主席的檢閱了,從未發生過什麼問題,受到了中央「文革」的表揚。
「毛主席萬萬歲!」
「我們要見毛主席!」
歡呼過後,隊伍還不見動,滿街的紅衛兵騷亂起來。
穿好上衣,懷著得到意外收穫的喜悅,怕再乘錯車,走回了地質部博物館。
忽然,毛主席摘下軍帽,在天安門城樓西角又一次俯身,手臂大幅度地揮了一下,又揮一下,並用他那很重的湖南口音高呼:「紅衛兵萬歲!」
「九點二十五!」
人海喧嘯了。群情鼎沸。「萬歲萬萬歲」的歡呼聲在天安門廣場上空迴盪。
這話引起了眾怒。大家認為她們就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他卻道不是!掃大家的興!真是罪該萬死!
臨睡前,脫下背心,光著脊樑,捧著欣賞。
「九點四十五!」
正愁得沒法兒,一個上海的紅衛兵https://m.hetubook.com.com,湊過來與我商議,要拿一雙新布鞋,換我搶到手的那塊礦石。
他聽我說完,捧著我的背心,沒夠地欣賞那些曲曲彎彎的蒙文字,愛不釋手。
他也立刻從兜裡掏出錢包來。他錢包裡的錢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張的,就是五元一張的。厚厚的一疊,大概有一百多元。我們全家兩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元。能帶這麼多錢進行「大串聯」,令人羨慕啊!都說上海人「摳門兒」,我算信了!他有這麼多錢,剛才卻只想掏五元!早知他是個「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筆了!我有些後悔莫及。我若有經驗,沉著點,興許完全沒必要再加上那塊礦石。或者礦石另議價錢,五元八元的準也能「交換」出手。
「五元?」
喧囂了一天的北京,只有晝夜交替之際的這黑暗的時刻,才是寧靜的。那是很正常的寧靜,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寧靜。因為走出胡同口後,我發現馬路兩旁隔不遠就站著一名持槍的解放軍。
我也擠上去抹。抹了一手紅粉才想起身上根本未帶筆記本。覺得沒趣,又無處洗手,更無手絹(十七歲的我還不懂隨身帶手絹是一種文明的教養),從地上撿起團骯髒的紙擦擦了事。
又見一群人忽地圍攏起來。不免又好奇。又擠進入牆看究竟。原來被圍攏的是兩位蒙族少女。圍攏他們的人認定她們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兩位為救集體的羊群而與暴風雪搏鬥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紛紛將筆記本和手絹塞給她們,讓她們用蒙文簽名留念。她們不懂漢話,也不會說漢話,卻明白人們的意思,認認真真地用蒙文簽名,滿足大家的心願。
我說:「在天安門前,只要是戴紅衛兵袖標的,她們就肯給寫!」
眾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趕緊離開了。
我說:「少於十五元我是絕不賣的!誰在『大串聯』中不想帶回幾件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東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於說出那個「賣」字來,便又坦率又巧妙地這麼說下去:「白白送給你吧,我捨不得。我不過是象徵性地與你交換,你也應該理解我的心情……」
街道兩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兒,開不了門。一戶戶的窗口貼著一張張性別不同年齡不同的臉,沒夠地往外瞧我們,有人渴了,向他們討水。他們就打開窗子,捧出一杯杯熱水,茶水。討吃的,他們也極慷慨地給予。道謝,他們都說不用謝,招待外地紅衛兵,是首都居民的本分。當年紅衛兵中有手錶的可不多。幾名解放軍戰士也沒手錶。那位營長倒是戴著塊手錶。可大家都不願向他問時間,怕他輕蔑我們的耐心。便隔不多時,敲窗子問一次屋裡的首都居民。他們不厭其煩,有問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則主動地打開窗子,一次次向我們報時間:
終於,我望見天安門了!
「買?」我一怔。
他猶豫著。
他用更低的聲音悄悄說:「不是換,是買你的!」
許許多多紅衛兵的鞋被踩掉了。有的兩隻鞋都被踩掉了,光著雙腳從哪裡走來的走回哪裡去,一個個「赤腳大仙」般招搖過市。有的被踩掉了一隻鞋,或者拎在手中,hetubook.com•com或者仍穿著腳上的一隻,怪滑稽的。沒遭到這個「損失」的,就瞧他們的笑話,揶揄著他們大尋開心。
那是很好的紀念品,但換一雙新布鞋還是很合算的。遺憾的是他那雙布鞋我穿著太大。我遺憾了半天,他也遺憾了半天。
我說:「紅衛兵要做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模範。咱倆都是紅衛兵,買賣要公平。我也不多要你錢,你給十五元吧!」
「毛主席,萬歲!」
人們中有一個大煞風景地說:「她們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我從《人民畫報》上見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長得跟她倆完全不一樣!」
寫得很大,很清楚。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彎彎地像花邊。離我近的那個上海紅衛兵又湊過來,問:「誰給你寫的?寫的什麼?」
他高興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礦石,回到他的睡處,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鎖。
他兩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地又問:「你在哪兒碰見她們的?讓她們寫她們就肯寫唄?」
「我們最最幸福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他終於開口了,只吐出一個字:「好!」
於是就盼著天亮。心中越盼,天似乎亮得越遲。天終於亮了,那也不過才早晨六點來鐘。小戰士又告訴我們,十點才開始檢閱。他勸我們耐下心來。還要等四個多小時,需要多麼大的耐心啊!在我的記憶中,那之前,我的耐心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那之後,我的耐心也再沒經受過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驗。
傍晚,聽人說,首都體育場(或者是另一個體育場,記不清了)擺滿了鞋,在被檢閱中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認領。
《東方紅》樂曲又響起來了!
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喊啊,叫啊,哭啊。那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狂熱場面!
他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於是滿街一片歡呼聲。
他低聲說:「咱倆商議商議吧!」
轉上通往天安門的馬路,隊伍由三十人一橫排變為六十人一橫排了。各路大軍總匯合,歡呼「萬歲」的聲浪從前方黑壓壓的人頭上滾將過來:
「毛主席,萬歲!」
也不知她們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反正她們點了點頭。
他說:「你要個價吧!」
「毛主席萬歲!」
我說:「沒啦。就這兩件,你也可以向許多人大大炫耀了!」
「毛主席萬歲!」
於是我向她們背過身去。
我說:「但它的紀念性是無價的!『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是蒙文寫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親筆寫的!你想一元錢一個字就買去呀?『毛主席萬歲』五個字就那麼不值錢啊?她們的簽名就白送給你啦?一分錢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後,要成立個文化大革命紀念館什麼的,我這破背心是有展覽意義的!」
天很黑。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冷。在我的記憶中,北京那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幸虧有那件大衣啊!否則,穿著濕衣服濕褲子的我,有可能在黎明前被凍死。
成千上萬條手臂,揮動成千上萬本寶書。「紅雨隨心翻作浪」,「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仍猶豫著。
我說:「騙你幹什麼呢?我在天安門那兒走著走著,迎面碰上了她們,我瞧著她們,心想,好像在哪兒見過呀!猛然想起www.hetubook.com•com來了,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嗎?就攔住她們,問:『你倆是龍梅和玉榮吧?』她們回答:『是呀,你怎麼知道?』我說:『《人民日報》上登過你倆的照片啊,給我留個紀念吧!』姐姐說:『行!』妹妹說:『那你可別聲張,否則人們該圍住我們,都請求我們留紀念啦!』我趕緊撩起衣服,讓她們往我背上寫字。她們一寫完就走了!全北京沒有第二個人會得到這樣的紀念!」
歡呼聲彷彿在召喚我們,蓋住了解放軍統一步伐的口令。隊伍亂了,沒有隊形了,變成一股人流,一陣陣勢不可擋地向前洶湧,一陣陣衝到了銅牆鐵壁似的,以更洶湧的反力捲蕩回來!
終於,我接近天安門了!
「八點半啦!」
他給了我一張拾元的票,一張伍元的票後,又問:「你還有什麼有紀念性的東西嗎?」
乘錯了車,又到了天安門廣場,檢閱早已經完畢,仍有不少人在紅牆下幹著什麼。走近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紅牆上的紅粉。抹了,再往筆記本上按下一個個指印或掌印。不消問,那也是一種留取紀念的方式,紅牆人手夠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底色,難看極了。
如遠聞海潮!
東四大街(也可能是東單大街)被紅衛兵的隊伍水洩不通地佔領了。三十人一橫排,浩浩蕩蕩,不見頭,不見尾,跑一陣停一陣地前進。
受他啟發,一隻隻往腳上穿,試了二十來隻,終於兩腳都選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樣的「解放」鞋,很新。舊鞋換新鞋,佔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後來者一眼認出,忙不迭地就離開了。
能聽到《東方紅》雄壯的樂曲聲了。
一股人流以湍水決堤之勢洶湧過來,沖走了廣場上累卵積石般的一批,取而代之積石累卵。
他說:「那我承認,那我承認!還是你要個價吧!」目光盯著我的背心,像個在行的古董商盯著一件稀世古董。
我說:「又想用你那雙布鞋換!得了吧,我已經有鞋穿了!」
他說讓我繼續穿著蓋著,走時還他。
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了人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兩位男女播音員,以無比激動的語調現場直播道:「紅衛兵小將們,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休息了片刻,現在,與他最親密的戰友,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統帥,又並肩登上了天安門城樓!他老人家精神昂然,面帶微笑,神采奕奕!……」
我光著雙腳回到了地質部博物館,為自己「損失」了一雙半新的「解放」鞋悶悶不樂。更是發愁,因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親。父親很久沒往家中寫信了,我要親眼看到他現在的「下場」怎樣。倘他在受折磨,我決心留在他身邊,陪伴他,給他些慰藉。總不能光著腳出現在父親面前,使父親見了我傷心啊!
我說:「老弟,別去啦!你以為人家會在天安門那兒等你呀,早走啦!」
毛主席顯然也非常興奮,一會兒走向東側,一會兒走向西側,一會兒佇立在天安門城樓中央國徽之下那個地方。不停地走動。不停地揮手向紅衛兵致意。時而挺身遠眺,彷彿在注視天安門對面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時而俯身低視,彷彿要同仰視他的觀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台上的紅衛兵們交流什麼感情。「林副統帥」寸步不離地跟隨著毛主席。毛主席走向東側他跟隨到東側。毛主席走向西側他跟隨到西側。毛主席站住他亦站住。毛主席遠眺他亦遠眺,毛主席俯身他亦俯身。毛主席揮手,他揮語錄。我們能仰望到毛主席的上半身,卻只能仰望到他的頭和肩。儘管離得遠,儘管毛主席站得高,他老人家的身影畢竟顯得偉岸,而他「最親密的戰友」卻像個侏儒。
「毛主席,萬歲!」
感覺她們寫完了,我還有些不放心,問旁邊的人:「給我寫完了嗎?」
「我們要見毛主席!」
「林副統帥」也摘下了軍帽,也來回揮了兩下,由於身材矮小,手臂被天安門城樓欄杆所擋,又想像毛主席那樣大幅度地揮動,卻不能夠,彷彿居高臨下地撈取什麼似的。
等啊等啊,至中午十一點半,擁擠在那條長街裡的我們的「雜牌軍」,在正規軍的帶領下終於又開始走動。
我用背心包起礦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時向他伸出一隻手。
看門的老頭來通告大家:無論誰,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內必須離開,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檢閱過我們了。這裡即將開始接待下一批進京的紅衛兵。
「毛主席萬歲!」
「你是真紅衛兵還是冒牌的紅衛兵!」
「寫完了!快躲開,該給我寫啦!」那人一把將我推開。
我見他猶豫不決,惟恐「交換」不成,便從草墊子下摸出那塊礦石,往背心上一壓,用不惜血本大犧牲的語氣說:「十五元,兩件難得的紀念品都歸你!」
我還他大衣。
他說:「可你這背心都快破了!」
看見了毛主席的,還想再看見。沒看見毛主席的,不甘心沒看見。天安門前擁擠著成千上萬的紅衛兵!真是成千上萬啊!
「毛主席萬萬歲!」
天色已暗,我從最外圈繞到最裡圈,沒尋找到我那雙鞋。那是「解放」鞋的時代,兩三千隻中,半數是「解放」鞋。而且,我的鞋,絕不可能成雙成對地擺在一起,哪裡辨認得出來呢?
我炫耀地說:「『草原英雄小姐妹』寫的!毛主席萬歲!」
我想:還要到四川去,窮家富路,錢正是我所十分缺少的東西。遂問:「你想給多少?」
我們跟隨大軍拐進了東四附近的一條小胡同。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是一條小胡同,而是一條長街。大軍擁塞滿了這條長街,就像隱蔽著似的。大軍停止了前進。小戰士告訴我們,要在這裡等待到天亮。
「九點!」
「是!當定是!」
在需要極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東西。腸胃飽了。濕衣服被身體烘乾了。太陽出來了。人人都覺得暖和了些,便有興致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幾名解放軍都很善於鼓動情緒。領唱,揮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將人人的情緒都鼓動得火炭般熱!歌聲此起彼伏。一曲高過一曲。一陣比一陣唱得來勁兒,唱得亢奮。
他有點不相信:「真的?」
毛主席已然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一個多小時了。他老人家累了。他老人家需要去休息休息。
天安門城樓空空蕩蕩。毛主席呢?毛主席為什麼不在天安門城樓上啊!
我一把奪過背心來:「拉倒吧!光我這背心還是兩元多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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