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張珊和姚舞
我說：「應該有一個姓張的呀！她還有個女兒，叫張珊。我們在火車上認識的，她親口告訴我她父親在首都電影院把門！」
「你別又以為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啊！舞蹈的『舞』。姚舞，你看她身材多苗條！翩翩起舞，這名字聽來不是很有動感嗎？」
我一想，可也是。若真來個大胖子跟她們擠著坐，對於她們，還莫如我坐在一塊兒寬鬆呢！不坐白不坐。坐了，也算以恩報恩。
我對她採取了我的筆所羞於如實寫出來的粗野的進攻……
她說：「你別胡鬧，胡鬧對你沒好處！」說罷，一轉身就走。我攔住她，糾纏著她，苦苦哀求她。
我卻不明白她笑什麼。
她又白了我一眼：「我丈夫也不姓姚！」
「你自己心裡明白！」她的語氣更冷了，冷得使我感到寒透心底。
我下決心要在北京找到她，將她賞賜給我的衣服還給她！並且要當面告訴她，我們東北人，是將狼也叫「張三」的！她們兩個沒什麼區別！我將永遠記住她們！
她們卻不再說話了。
我應該帶回家去的，我沒能帶回家去；我不該帶回家去的，我也絕不帶回家去。
我急忙又說：「我問錯了！你丈夫姓姚吧？」
姚舞說：「用你的話講都是無產階級的後代！」
我腳步輕輕地倒退出了房間。
她們聽了也都抿嘴兒微笑。那時她們的神情像兩位天真的少女，聽我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自我吹噓類似《魯濱遜飄流記》的經歷。
她喜歡我！
我說：「你不叫我睜開，我絕不睜開。」
她說：「給你，就得要。不許不要！」
一個抓住我雙手，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像拖進一隻袋子似的將我拖入了車廂。
一次，當她又以她那旋風般猛烈的情慾的狂飆衝擊我時，我無法再裝作一個熟睡的孩子或扮演溫良恭順的王子騎士之類了。我像一頭小公牛似的衝動起來。一種要反過來佔有她而不是一味聽憑她隨心所欲地擺佈不休的慾念完全支配了我。
「聯動」的「戰士」們紛嚷著。
她又斜躺在床上，靠著被子，說：「轉過身來呀！」
「『毛毛狗』？『毛毛狗』是什麼東西？」
姚舞聳了一下肩，慢言慢語地說：「我父親嘛，我父親……在首都電影院門口賣冰棍兒……」瞧她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職業低賤，羞於啟齒告人似的。
姚舞對我似乎比張珊對我親暱，她說：「我的一個叔叔在這裡當招待所所長，你們倆是借我的光！」
我說：「我不要。你已經給了我一件絨衣一條絨褲了。我再要就……」
從成都開往北京的列車比從北京開往成都的列車難上得多。一大批一大批的紅衛兵繼續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這狂潮並未過去。甚至可以說更加高漲了。儘管北方的氣候是一天比一天寒冷了。冬季已至。
車到西安，許多人都下車在站台上活動。我和她們從從容容地下了車，懷著一種喜悅走出了車站。
還剩四瓣。
「你呀，你！叫我怎麼說你呢？」
張珊瞧了我一眼，又瞧了她一眼，對她撇了一下嘴，聳了一下肩，繼續梳頭。
其後的幾天，我在北京到處轉，只有一個目的——找到她！找到她們！
兩個柚子糖分很濃。弄黏了她們的雙手。她們各自掏出小手絹翻來覆去地擦，還是黏。也弄黏了我的雙手。不過我不像她們那麼在乎。
張珊不在房間裡。
我又漸漸開始覺得她們都是挺親熱的「旅伴」了，並不像我認為的那麼放肆辱人。
「別光瞧著我們吃呀！你也吃啊！這是你的嘛，你不吃我們怎麼好意思再吃？」
「小白臉兒，羞羞怯怯的，像個小女孩！值得你喜歡嗎？」
她們領我住在一處部隊招待所。她們兩人一個房間。我住在一個班的戰士們的營房裡，我挺納悶她們怎麼可以在部隊招待所住下。
都是比我僅大幾歲的異性，都是同一類環境中長大的，有的成了「走資派」的女兒，卻仍將同情和憐憫無私地給予別人；有的成了紅衛兵中的「巾幗英雄」，心靈卻那麼空虛又那麼醜惡！為什麼呢？
一路之上，我處處為她們「服務」，從車窗口爬出去到站台上替她們買吃的啦，擠過幾節車廂給她們的「戰友」傳個什麼口信啦，「貢獻」自己的肩膀讓她們靠著打盹啦……
「姚……五？」我流露出了替另一位惋惜的表情。
她低聲說：「你睜開眼睛吧。」
我們一人分一瓣。
我連忙說：「我沒以為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她的名字挺有詩意的！」
第一天，沒有看到有賣冰棍的。
我順從地向她轉過身去。
「否則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那傢伙吹鬍子瞪眼睛，捋胳膊挽袖子，像要大打出手的樣。
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相視一眼，同時咯咯大笑。
都是紅衛兵，紅衛兵竟也可以欺負紅衛兵！憑什麼？！
桌上有一張紙，上面寫著。「我可能回來得很晚。願你今天玩得好。」
我屏息斂氣，想繼續在門外偷聽她們再談論我些什麼。
「我替你解危救難，你幹嗎好像怕我們似的？」她們中的一個，就是打了「頂天立地」的傢伙一耳光者，憐憫地瞧著我問。她那種悲天憫人的語氣，那種愛憐心痛的表情，就好像我是被她們從強盜手中救出的一個小儒童！
「你進來吧小鬼！」是姚舞的聲音。在我聽來，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小鬼」兩個字，已不再使我感到是輕蔑的謔稱，而包含有諧趣的情味了。
她們意味深長地互相笑笑，姍姍地到她們吃飯的地方去吃飯。
於是我說：「那你們往一塊兒坐和-圖-書，我坐邊上吧！給我讓出兩寸地方就行！」
她斜躺在那兒問：「你覺得自己模樣如何？小鬼！」
「聯動」糾集的人雖然不少，但衝擊了數次也沒衝進去。
這兩位身著「武裝」的首都「聯動」的紅衛兵，尤其顯得英姿颯爽，帥勁十足。俏骨傲然，氣質非凡。
她發號施令地說：「今天算一次演習，改日再來衝！」
我輕輕走到了她身邊。
「你不是想在我們面前有機會表現出點少年紳士的風度嗎？那你得陪我們吃才對啊！」
張珊說：「精神煥發？」又瞧了我一眼，口氣嚴厲地說：「你剛才在門外偷聽我們談話了吧？」
我想，大概是她母親替她父親出來賣一天吧？賣冰棍的賣糖葫蘆也不足怪。
車速加快了。我的身體懸在車窗外，情形很危險。
原來她們的知識面未見得比我廣啊！
「否則怎麼樣？」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輕蔑地瞇起眼睛，睥睨著他。
姚舞不再說什麼，光笑，拉著我一隻手，將我拉到鏡前，推了張珊一把：「你走開好不好！」
我還穿著那雙「失而復得」的解放單膠鞋，凍得腳疼。正欲離去，忽見開來一輛車——一輛去了帆布篷的吉普車。車上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女的。披著件呢軍大衣，好不威風！看去似她，擠上前細瞧，果然正是她！
他將他的大衣借給了我。
我暈暈眩眩地閉著眼睛任她擺佈……
晚上，我懷著那唯一的還能再見到她一面的希望，懷著無法饒恕自己的懺悔，擠上了開往北京方面的一次列車……
她們的容貌都很俊秀，魅力各有千秋。她們的膚色很白皙，面潔如玉。特別是她們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端尖尖，嫩蔥嬌筍一般。如若她們不|穿「武裝」穿「紅裝」，完全可以在戲劇舞台上扮「花旦」。要是被選去演電影，飾什麼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必會自然而恰到妙處。總之，對於她們，「紅裝、武裝」總相宜。我又暗暗猜想她們可能都是戲劇學院或電影學院的學生，故意冒充「聯動」的紅衛兵，藉以恐嚇那個蠻橫粗暴的「頂天立地」的傢伙。她們剛才對那傢伙的輕蔑之色和訓諷之詞，也可能是她們機智的「即興表演」吧？這樣的猜想使我在她們面前恢復了些許一個男紅衛兵應有的自尊。
她「霸佔」去了餘下那一瓣。
「紅衛兵小鬼，別在我們面前擺少年紳士的風度啦，還是乖乖地聽我們的話，坐在我們中間吧！我們好一左一右地保護你呀！」
她無聲地笑笑，對我說：「那你陪我到華清池去吧！蔣介石當年就是在那兒被張學良楊虎城逮住的，值得去一次的！」說著又一躍而起，穿上衣服，拉著我的手離開了房間，一直走到樓外才放開我的手。
「我們甘當你的哼哈二將！」
張珊說：「就是，就是。」
她們也顯出高興的樣子。不難看出，她們願意有我這麼一個小跟班隨同著。於是我又擠過幾節車廂，將她們的決定，通知了她們的一位「戰友」。
她柳眉倒豎地狠狠瞪著我。
天黑。人亂。我沒發現她們。
我說：「是我網兜裡的兩個柚子發出的香味兒。」
她拿起來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我低聲問：「為什麼？」
姚舞拉開衣櫥門，從衣架上取下一件空軍的皮夾克剪毛領軍裝，七成新。隨後關了衣櫥門。
有了大衣，我在廁所裡脫下她賞賜給我的絨衣絨褲，從廁所的窗子扔了出去。
第二天，也沒看到有。
「哪來的一股香味啊？」
我已經兩天沒見到她們了。她們有事兒需要我替她們做時，會打發某一名小戰士通告我。沒誰通告我，我就不去她們那裡干擾她們。我很有自知之明，曉得我應扮什麼角色。
昨天首都電影院那個人的話在我耳邊響起了：「張三？還是李四呢！」
又是一陣咯咯的放縱的笑聲。
「你還不如說他像個顛沛流落的小秀才呢！」
「噢，噢……」我又倏地紅了臉。她怎麼可能叫「張三」呢！
她們都穿著呢質的女式軍上衣，草綠色的確涼軍褲，沒有襻帶的半高跟皮鞋。那種軍裝，文化大革命前，校級以上軍官才有資格穿。文化大革命中，某些部隊文工團的女演員們演出時偶爾也穿。的確涼軍裝在部隊剛實行不久，她們能穿條的確涼的而非一般斜紋布的軍褲，足見在軍隊中是大有門路的。
我不知自己在她那種爆發式的猛烈如旋風般的感情狂飆中暈眩了多久，終於她將我推開了。
「張珊」，珊瑚的「珊」。只有這等雅名才配得上她那等人物啊！
她又站住，扭回頭警告我：「你今天必須離開西安！否則，找到了她父親也別想再見到她！」
我覺得她們淨提些愚不可及的問題，倒好像那幾年她們不是生活在我們中國的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似的！
我賣弄淵博地告訴她們：「『毛毛狗』」是柳樹發芽時生長出的那種毛茸茸的棗形葉蕾。豆腐渣並非搗碎的豆腐，是豆腐坊做豆腐過濾後剩下的渣滓。
在我發怔的時候，她走遠了。
「等柳樹發芽了，嫩芽不是比『毛毛狗』會好吃些嗎？」
她們一邊吃，仍一邊拿我取笑開心。
我回憶起她們對我的無盡的取笑開心，回憶起我甘願充當的小隨僕的角色，回憶起她對我的「愛」……一幕幕，使我不但痛恨自己，而且替自己感到巨大的羞恥！
我只好接過，心慌意亂地穿上了。
她們說著，一個又將我拉坐下去，一個從我手中拽去尼龍絲網兜，拿出兩隻散發著異香的柚子，又從自己和_圖_書腰鏈上取下一柄折式小刀，就開始在小桌上切柚子。兩隻柚子切成了數瓣。
「頭兒們來了！」
姚舞又說：「吃完飯你到我們屋裡來一下，我還要送你件東西。」
那人生氣了：「沒有就是沒有！我騙你幹什麼？張三？還是李四呢！」
那傢伙臂上也戴著紅衛兵袖標。他萬萬沒想到會當眾挨一個女紅衛兵一耳光！我剛站穩，他就惡狠狠地朝那個打他的女紅衛兵大聲吼叫：「你……你敢打老子？！老子是『頂天立地』造反團的！你向老子賠禮道歉算沒事兒，否則……」
我又一次站了起來，打算趁早離開她們，擠到別的車廂去。
「姚五」抿著嘴兒笑。
心中只想著兩個字：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
我唯命是從地轉過身去，照鏡子。
張珊卻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她說：「我吃得太斯文。肯定吃得比你們倆少。多餘這一瓣兒歸我啦！」
「嚯，小白臉兒變成小紅臉啦！文質彬彬，怯怯生生的，他本來就是像個小書生嗎！」
「『人造肉』？淘米水沉澱後製成。可那發票呀！每人每月二兩！」
我說：「那咱們都是勞動人民的子女啦！」
她說的「人」，分明是指她們自己而言，這我也聽出來了。高興上加高興。
看著她們吃，我心裡別提有多惋惜。我本是打定了主意，無論路上渴到什麼程度，回到哈爾濱之前也絕不吃。我要將它們帶回家，讓母親見識見識柚子是什麼樣兒的。讓母親和弟弟妹妹們都嘗一嘗柚子是什麼滋味兒的。在家人都吃的時候，我要告訴他們，我在成都遇到了一位多麼多麼善良的姐姐……
她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之後，姚舞一本正經地說：「這就對了。」我聽出了她的話中含有誇獎的意味，很高興。
一個啪地給了那傢伙一耳光，將他從窗口推開。
她白了我一眼，說：「我不姓姚。」
「保衛一個紅衛兵小鬼，我們紅衛兵大姐姐義不容辭嘛！」
我是整個兒沉緬在這「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革命」時代的浪漫夢幻中了。願這樣的夢永遠地做下去。忘記了家人。彷彿我根本沒有家，也不想一想母親會是多麼日夜不安地惦掛著我。
「我姓張。」她們中的一個說：「叫張三。」
於是車掉轉頭開走了。
吃完飯，我就跑向她們的住處。
她們無忌地拿我開心取笑，說著，一人抓住我一隻手，像對待一個不願安分地廝守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將我拉坐在她們中間。
我任她們開心取笑，羞紅著臉，一言不發。怕再說出句什麼愚蠢的話，又讓她們開心取笑一陣。
我羞怯地走到了她跟前。是的，在她面前，我是更感到羞怯了。她注視著我，問：「你臉紅什麼？」
打了那傢伙一耳光的女紅衛兵接著教訓道：「不管你是哪個省哪個市哪一派的，回去告訴你們的頭兒，今後不許再叫什麼『頂天立地』！你們有多少人？是真造反派還是假造反派？就敢狂妄地號稱『頂天立地』？我們首都紅衛兵還沒有一派組織號稱『頂天立地』呢！」
第三天，仍沒看到有。
「滾出去！」她抬手朝房門一指。
我們從華清池回來，已是傍晚了，來去她都對我倍加友善，對我表示了無盡的親暱。請我吃燒麥，不斷給我買汽水，雪糕。我陶醉地、拘謹地、幸福地接受她的種種友善和親暱。我老懷疑這是一場夢，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場夢。「大串聯」也是一場夢，華清池是我夢境中的一個地方，她是我夢境中的一個人。一切一切，都是夢。
「那你就對我少說兩句唄，別掃我的興！」
「豆腐渣應該是餵豬的呀！人吃豆腐渣，豬吃什麼？怪不得那幾年豬肉少，豬都被餓死了吧？」
我鎮定了許久才敲門。
我敢怒而不敢言。連怒也壓制心內，表現卻裝得很慷慨、很不在乎她們吃。
「多少有那麼一點兒，這哈爾濱的少年郎挺秀氣的，是不？」姚舞的聲音。
「榆樹錢兒當然比柳樹芽『毛毛狗』好吃啦！柳樹芽又苦又澀，『毛毛狗』更難吃！可榆樹錢兒剛一長出來就被人們擼光了呀！」
她們驚異地上下打量我。
張珊也說：「你這樣體體面面的，才會更討人喜歡呀！」
在她們房間外，我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儘管只「多少有那麼一點兒」，也太令我驚喜欲狂了！十七歲的我，還從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喜歡過我！何況是她那麼一位姑娘！喜歡我「一點兒」也夠我幸運的啦！如果我不是親耳聽到她這麼說，我哪敢企望哪敢相信？此前，我對她們中的誰都沒存任何非分之想。她們可不是我在從哈爾濱開往北京那次列車上遇著的「蘋果臉」！她們身上好像有打娘胎裡帶到這個世界來的優越感。這優越感除了她們自己也十分自信的美貌外，顯然還產生於某種更為主要的基礎。它像看不見的電弧，環罩著她們。誰若想過於對她們表示親近，肯定會遭到電擊的慘重灼傷！
我忐忑不安地跟隨她走到了一片空地上。
我吶吶地說：「我臉沒紅呀！」
她似乎被我打動，給了我一線希望，狡黠地笑道：「她不是告訴過你嗎？她父親是在首都電影院門口賣冰棍的！你若還想見到她，就到北京去找她父親吧！找到她父親，還愁再見不到她嗎？」
「張……三？」我不信她會叫這麼一個俗名。
我終於喋喋不休到了山窮水盡，無可再向她們賣弄什麼的地步，便賠著小心，謹言慎語地試探著也向她們發問。我總不能向兩位「無名氏」講了許多許多，而對她們卻www•ｈetuｂｏｏk•ｃoｍ•coｍ一無所知呀！
她們見我站起，聽我怯怯地向她們卑詞道謝，又相向一眼，咯咯笑起來。
解放軍在公安部大門內手挽手組成了幾道人牆。
我想要從她身上也獲得一種極大滿足的渴望是那般突然、那般強烈！
「豆腐渣呢？搗碎的豆腐嗎？」
她解釋道：「不是一二三的三，是『珊』珊瑚的『珊』！」
我不知為什麼，覺得心底湧起一陣感動之情，卻只一個字：「好。」
她的手捧住了我的臉。她的手是那麼嬌潤那麼綿軟！它們撫摸著我的臉，捲弄著我的頭髮。
我因自己的「邪惡」而懺悔不及，認為自己太應該挨她一記耳光了……
她們問到我父親是幹什麼的，我連我爺爺曾在哈爾濱「巴雜市」幹過掌鞋的行當也告訴了她們。當然，關於父親的「歷史問題」是隻字不提的。那將可能大煞風景。
「你今天必須離開西安！」她輕蔑地盯著我的臉，冷冷地說。
鏡子裡的我，的確是挺精神的。
我說：「見不到她一面，我絕不離開此地！」
「柚子？你怎麼不早說呀？我們正渴著呢！」
姚舞噗哧掩口笑出了聲。
我懷著一種是幸福，又與幸福似乎有極大差別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我一躺到自己的舖位上，就用被子蒙住頭，默默無聲地哭了。我覺得我是幸福得哭了，似乎又不完全是因為幸福才哭。我當時也不能明白……
她們的笑聲是無拘無束的，甚至有些故作放縱。周圍的人們將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她們。她們顯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格外注意。某些人的目光，竟像她們身上塗了一層膠似的，簡直是黏在她們身上了。是因為她們的容貌俊秀？是因為她們的服裝與眾不同？是因為她們英姿颯爽帥勁十足？還是因為她們俏骨傲然氣度非凡？我就不得而知了。她們旁若無人，對投向她們的各種各樣的目光，彷彿無察無覺，不屑一顧。
「小白臉書生？你怎麼這樣叫人家？你瞧他臉紅的！」
她笑了，又說：「你閉上眼睛。」
她又說：「轉過身去吧小鬼，自己照照鏡子！」
「人們餓慌了，等不及柳樹發芽了呀！」
「沒你的事兒，你是不是挨打挨慣了呀？」那個將我拖入車廂的女紅衛兵按我坐在她們的座位上，也輕蔑地睥睨著那傢伙，嘲弄地說：「你頂哪個階級的天？立哪個階級的地？頂天立地？真是大言不慚！聽明白了，我們是首都『聯動』的！這車上有我們三百多戰友！只要我們發句話，不消我們動手，就有人把你們從窗口扔出去！」
張珊說：「不該你問的，你就別問，只管好好兒替我們辦讓你辦的事就是了！」
第二天，我離開了北京。
我窘極了。靦腆地笑著。
我畢竟也是個紅衛兵啊！雖然年齡比她們小幾歲。難道我的自尊在她們看來就那麼無所謂嗎？
我完全忘了在成都是如何向那位不知名的姐姐般的姑娘保證的了。我只能說我當時是鬼迷心竅了。我毫不猶豫地，簡直是受寵若驚地表示願隨同她們到任何地方去。
「喂，我們可要出去啦，你跟不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呢？」她徵求地問張珊。
我驚恐地立刻轉身離開了房間……
「兩寸地方？你自以為你那麼小巧玲瓏呀？」
只要張珊不在房間，我和她便哪兒也不去。在那房間裡幽會。她從不對我說情話。光是任性地恣意地愛。一忽兒對我愛得纏綿。一忽兒對我愛得猛烈。一忽兒讓我閉上眼睛，像熟睡的孩子似的偎在她懷裡，聽憑她撫摸我的臉頰。一忽兒讓我跪在她面前，像西方古典愛情小說裡描寫的那些王子或騎士似的，將頭枕在她雙膝上，任憑她的纖手捲動我的頭髮。我則被她愛得神魂顛倒。一忽兒感動得雙淚泉湧。一忽兒幸福得破涕為笑。
他冷笑著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仍然推我的頭，擂我的手。
我覺得我們之間更平等了，理應主動進一步融洽這種平等的關係。
我的兩個柚子就如此這般「請」她們吃掉了。她們分吃了我的柚子，回報給我一點兒平等。不再叫我「紅衛兵小鬼」、「小白臉兒」、「小書生」、「小秀才」之類了，而叫我「小戰友」、「小老弟」了。
我說：「那我走了，你休息吧！要不要我替你關上燈？」
有兩個女紅衛兵並坐在兩個人的座位上，她們也許看不慣那傢伙的欺人行徑，也許擔心我掉下去真會被摔死或被車輪碾碎，同時站了起來。
電影院的人告訴我，沒有一個姓張的。只有兩個把門的人。一個姓趙，一個姓周。
我是真正的「樂不思蜀」了。
她們中的一個，嚥下去一口，揶揄地說：「你就這麼表現少年紳士的風度呀？不行，現在咱們得平均分配，要不全被你一個人掃蕩光了！」
我為她們的竭誠服務，又換取了她們對我的一點兒平等。
走廊裡靜靜的。整個二層樓只有這個房間住著她們倆。
「對不起，我今天哪兒也不想去！」張珊用懶洋洋的語調回答，仍擺弄她那一小皮箱毛主席像章。既不抬頭看我一眼，也不抬頭看她一眼。
我才沒請你們吃呢！我想，我一瓣不吃白便宜了她們！那我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傻瓜啦！於是我也抓起一瓣吃起來。我盡快地吃。幾乎是搶著吃。兩口一瓣。為了吃得比她們多幾瓣。如果吃得反而比她們少我太憋氣。
我的「大串聯」結束了……
我趕緊識相地站起，使她們坐得寬鬆些，並怯怯地向他們卑言道謝。
她們問到我從小學至中學的個人情況，我就津津樂道地講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ｈeｔubooｋ.cｏｍ.coｍ和我的幾個同學，怎樣怎樣結伴到農村去偷菜，怎樣怎樣被農民逮住，挨打挨罵。
我上前禮禮貌貌地問：「大娘，您是不是姓姚啊？」
她們同時坐在我身邊，絲毫不再理睬那傢伙。
現在我是可以不必擔心被灼傷了！
我還到理髮店去理了個「學生頭」，一名會理髮的小戰士願為我盡這份兒「義務」。我拒絕了。怕他水平太低，使我的頭練手藝，理得不成個樣子。我將內衣外衣都洗得乾乾淨淨，並且「土法上馬」，用倒入了開水的茶缸熨了一遍，熨得平平板板的。母親就是這麼熨衣服的。連紅衛兵袖標也洗了也熨了。穿上洗得乾乾淨淨熨過了的外衣，內有姚舞送給我的挺合身的絨衣絨褲襯著，顯得我瘦弱的身材似乎壯了些，顯得我整個人都增添了許多神氣。
我恍然大悟！我是太傻了！她們明明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玩的，而我卻信以為真！
在西安的日子裡，她們有時帶我一塊兒出去玩，更多的時候是她們自己出去玩。她們自己出去玩的時候，我也自己出去玩，要麼就在營房裡蒙頭大睡。
「送給你啦！」她說：「現在就穿上讓我看看吧！」
「為什麼不吃榆樹錢兒呢？榆樹錢兒好吃吧？電影《牧童投軍》中那個小主角就吃榆樹錢，不吃柳樹芽兒！」
「哎，你別走哇！怎麼，怕我們分吃你的柚子呀？」
她也生氣了：「我根本沒女兒！只有二個兒子！什麼姚五王六的，到有女兒的人家找去！糖……葫蘆！……」
我內心裡最初對她們那份兒感激頓減。同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她們究竟憑什麼那般自覺優越呢？成都氣象學校那個「走資派」的女兒，對待我如同一位可親可愛的姐姐。而她們對待我簡直他媽的像女公子哥兒對待童僕一樣謔語無窮！難道她們認為將我拖入車廂，替我教訓了那個欺負我的「頂天立地」的傢伙，還賜給我坐的地方，就有權愛怎麼拿我取笑開心就可以怎麼拿我取笑開心嗎？
「她姓姚，叫姚五！」她指著另一位告訴我。
車到新都，要停十幾分鐘。我自告奮勇，拿了她們的缸子，從窗口爬出去，跑向站台的水龍頭接水。跑去接水的人當然不少，我在他們的推推撞撞中，接著了一缸水，飛快地跑回來，她們都將雙手伸出窗外，我緩緩替她們傾倒茶缸中的水，使她們能把她們那兩雙秀美的手洗得乾乾淨淨。隨後我跑去硬鑽入人堆接著了一缸水，又飛快地跑回來，又緩緩替她們傾倒著，使她們能把她們那兩條繡花的小手絹也洗個乾乾淨淨。開車鈴響了，我才將剩下的一點水喝入口中，再從口中吐出來，用手接著洗了洗，慌慌張張地攀上窗口，被她們拖入車內。
我是在車輪轉動後才擠到一個窗口往裡攀爬的。站在窗口內的一個蠻橫粗暴的傢伙，怕我爬入車廂使他佔有的空間更小，一隻手揪住我的頭髮，拚命往外推我的腦袋，一隻手握成拳，使勁擂我扳住車窗底框的雙手。
車到西安之前，她們商議了一陣，決定在西安下車玩幾天。並慫恿我也跟隨她們一塊兒玩幾天。
可她們破滅了我的願望！
我恨她！
一天早晨，我在去食堂吃飯的路上碰見了她們。
到了北京，我一有落腳之處，就跑到首都電影院去。
於是「聯動」的「戰士」們集隊散去了。
我推開門，見她兩腿垂地斜躺在床上，而張珊卻在櫥鏡前梳頭。
「我不叫你睜開，你不許睜開。」她的聲音更加溫柔。
一天晚上，聽說「聯動」在衝擊公安部，要搶回被抓的「戰友」。我冒著寒風去到了公安部。我想她們是也該回到北京了。那種場面也許少不了她們。
「不是聽說有『人造肉』嗎？難道『人造肉』還不及『毛毛狗』什麼的充飢嗎？」
首都「聯動」，當年威震四方，「英名」遠揚，已經被傳說得帶有了神秘色彩。膽小怕事者，遇見了「聯動」的人，如鼠見貓。在我心目中，這兩位「聯動」的女紅衛兵，彷彿那「大革命」時期闖蕩江湖的「十三妹」，滄桑亂世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女大俠」，我是對她們又敬又畏又感激又羞慚。無能男兒遇到巾幗英雄，怎的不羞慚？我縮肩併腿，惴惴不安，一動也不敢亂動地居中坐下。
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暈倒了！
她習慣地靠著被子斜躺在床上。兩腿垂地，自言自語地說：「我有點累了。」
我這才睜開眼睛，見她卻閉著眼睛，伸展著雙臂，胸脯大起大伏，微微喘息。
我想，能找到張珊的父親，不是也同樣能在北京找到她嗎？
在車上遇到了一個同校的紅衛兵。
她一躍而起，對我笑盈盈地說：「你過來小鬼！」
我說：「我不是怕你們，我是不願夾在中間擠你們呀！」
那個夜晚，我將她賞賜給我的那件皮夾克式剪毛領空軍上衣脫下，掛到了馬路旁一棵樹的落盡了葉子的禿枝上……
那另外一個說：「沒事兒，你坐吧！你不坐，一會兒來個大胖子請求讓出點地方，我們怎麼好意思不讓啊？」
她一動不動地斜躺著，目不轉睛地仰視著我，喃喃地問：「你覺得今天過得好嗎？」
她啪地打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們十分好奇地問。
「閃開，頭兒們來了！」
我內心裡對她們產生了極大的反感。或者說是極大的反抗情緒更準確。
她情緒格外好。
遂進入電影院問，把門兒的人中，有沒有一個姓張的？
接著她們就不客氣地吃起來。
兩個小時以後，張珊來到我的住處找我。
她們都戴著嶄新的男式單軍帽。頭髮掖進帽簷兒，一縷不垂。「hｅtuｂｏok•com•ｃoｍ不愛紅裝愛武裝」，這是當年女紅衛兵們所熱衷追求的「革命時髦」。話又說回來，當年她們心裡想愛「紅裝」也不行，「紅裝」包括的一切物質內容和精神內容，全屬「資產階級」的一套。
我說：「大娘，您老別以為我是不良之徒啊！您有個女兒叫姚舞吧？」
她說：「死了這條心吧，她不會再見你的！」
「這小白臉兒書生比我們想得周到是吧？我們就忘了弄幾個柚子帶上車來！」
她們問一句，我恨不得能答十句。她們問東，我順著東扯到東南，她們問西，我順著西扯到西北。
我恨我自己瞎了眼睛！
「你太小氣了吧？我們正口渴，此時不吃，更待何時？放心，小書生，跟我們在一起，保證一路渴不著你也餓不著你！」
「你好像挺喜歡這哈爾濱的小哥兒？」張珊的聲音。
平等是人際關係中的鬆緊帶。拉長時，人與人就懷有敵意。縮短時，人與人就容易接近。
我仍緊閉著眼睛。
我身上竟還穿著她賞賜給我的衣服！
驚喜使我如墜五里霧中！
「真的！紅衛兵小鬼，你帶上車了什麼特殊的東西吧？」
「我說多少有那麼一點兒！可能我正是喜歡他那種羞羞怯怯的小女孩味兒吧！」
她閉著眼睛說：「現在你走吧。」
她們見我那種搶著吃的樣子，互相瞇起眼睛笑了。因為她們口中都在吃著，才沒發出咯咯的笑聲。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終究還是對她們有幾分莫名其妙的畏怯。
「我還吃過野菜，樹葉，草籽兒，『毛毛狗』和豆腐渣呢！」我覺得這是很值得對她們大大炫耀一番的。因為我看得出來，她們是沒有這些經歷的，而我，除了這些自以為特殊的經歷，也再無其他什麼更令人肅然起敬的經歷。
只剩下我和一些圍觀者在原地……
「我是建築工人的兒子，徹底的無產階級後代！我父親參加過人民大會堂的施工！」當我不無自豪地對她們這樣說時，她們互相傳遞著一種只有她們自己才能會意的眼色，都抿著嘴兒微笑。微笑而不取笑，我覺得是對我的很大的鼓勵，喋喋地盡說盡說。
這麼猛烈的異性的情感，是十七歲的我當時所承受不住的。
我終於又見到了她一面。
她們對我懷著一種我自己不明瞭的似乎有些古怪的興趣跟我聊天，東一句西一句，問這問那，好像西方世界的兩位女記者，採訪一個來自土著部落的人。她們對我的興趣，我猜想大概也屬於這類興趣。別人對我產生興趣，尤其是她們這麼兩位英姿颯爽，帥勁十足，俏骨傲然，氣質非凡，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異性對我產生興趣，無論是怎樣的興趣吧，總歸使我飄飄然。
我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我慌亂地否認：「沒有沒有！」
「好好好，我走開！」張珊也笑了，走到自己床前，坐在床沿，打開一隻小皮箱，欣賞裡面各式各樣的毛主席像章。那都是她一路以各種方式搜集到的。
姚舞……姚五……
「你太得寸進尺了！」她大聲說：「滾！」
她板著臉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張珊……張三……
她們處處都證明了她們跟我完全不是同一類環境裡長大的，可我卻視而不見，鬼迷心竅，還對她們說什麼「我們都是勞動人民的子女」！
我碰了一鼻子灰，卻不死心，第二天又去，總算見到了一個賣糖葫蘆的。不過不是男的，是女的。六十來歲的一個胖老太婆。
張三李四，姚五王六……
那個「頂天立地」的傢伙氣勢頓斂。他自覺沒趣兒，哼一聲，悻悻然擠開左右的人，忍辱溜開了。
那麼她呢？
往後的幾天，張珊處處單獨行動。
「行！不大不小，不肥不瘦，你穿上精神多了！」她的話，像是說的我，也像是說的那件空軍上衣。她的目光，像在欣賞我，也像在欣賞那件空軍上衣。
張珊說：「我父親是首都電影院把門兒收票的，她父親是……」她看了姚舞一眼，令人莫測高深地一笑：「還是讓她自己告訴你吧！」
「沒紅？紅得像化了妝！」
我不睜開眼睛！
她望著，說：「你別走。你過來，到我身邊來。」
那些日子，是我在「大串聯」中最享福的日子。姚舞還送給我一套絨衣絨褲。我說我一回到哈爾濱就寄還給她。她說不用寄還。穿上那套半新的絨衣絨褲，暖和多了。也不覺得西安的天氣多麼冷了。還可以隔一天洗一次澡，和戰士們一齊洗。和戰士們吃同樣的飯菜，不限量。她們卻是另有吃飯的地方的。
她卻從她那自我體驗的情慾之海中掙脫而起，那麼出乎我意料地就恢復了理智！
姚五王六！
「豬？餓死人都不算新鮮事兒了，誰還管豬們吃什麼！」
姚舞喜歡我！
突然她將我扯到了她懷裡。她的雙臂緊緊地摟抱著我。她的雙唇恣意地在我臉上吻著，發瘋似的吻著。最後長久長久地吻住我的嘴，像要把我的心、我的血吮入她口中似的。她摟抱得我吻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那不是愛！
我無言以對。
我哀求：「你告訴她，我……我想見她……我要當面向她……賠禮道歉……」
我哀求那個蠻橫粗暴的傢伙：「讓我爬進來吧，讓我爬進來吧，別把我推下去摔死呀！」
我低聲下氣兒地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替她挨你幾下打還不成嗎？……」
我想，也許她們需要我夾坐在她們中間，不唯是怕來個不受她們歡迎的大胖子過分擠佔了她們的位置，還因為她們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可以供她們隨便取笑開心的「紅衛兵小鬼」吧？
我想我當時是暈在她懷裡了！
我捂著臉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