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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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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炮轟派」滅亡

第二十章 「炮轟派」滅亡

其中一個大聲對女人和孩子們吼:「不要哭!不要叫!你們哭,你們叫,『捍聯總』也是不會發慈悲的!有我們幾十個人在,就保證你們的安全,絕不會讓『捍聯總』攻進來的!」
我們渴望著經歷真正的出生入死。
她微笑了,轉身望著她的部下們,大聲說:「聽清楚了嗎?連這幾個中學生也同情我們了!我們的處境真落到這般田地嗎?」
當然一百袋,兩桶不過是象徵數字。

中國人的頭腦不再像文化大革命中那麼簡單了,甚至是變得過分的精明了。因而從前那種「仗義疏財」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時簡直不能不懷疑:這也算是一種「反思」嗎?我很迷惑。
她的部下們卻一個也沒笑,異口同聲回答:「有我無敵!有敵無我!浴血奮戰!死而後已!」字字鏗鏘,顯示出堅如磐石的意志。
母親卻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別向我保證!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兒子!」不由分說,將我推出了家門外。
姜叔又賠著笑臉說:「他昨晚沒回家,他媽快急瘋了!您幾位看,是不是讓俺帶他回家呢?」
「萬炮齊轟『兩結合』的假『革命委員會』!」——意在指出其中大學生造反派的席位受到排擠。
隔了一陣,又是六炮。
槍聲炮聲直響到「東方紅城」出現了「新曙光」才漸漸稀落。
我曾遠遠地聽過一次她的募捐演講:
「捍聯總」們吶喊著衝了上來,但一見出現在門口的是裝甲車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就是剛才跟我們說話的那個女頭頭嗎?」
「炮轟派」獲得了人心的同情,由「戰略防禦」轉而「戰略反攻」。
我悄悄離開家,與我的「炮匪」夥伴們會合在一起,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哈一機」外,摸過「捍聯總」的封鎖線,由一個下水道口涉著齊胸深的污水鑽入了「哈一機」圍牆內。
而在她身旁,「別動隊」員抬著一個大籮筐,人們紛紛往那籮筐裡扔錢,連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滿滿一籮筐錢!
「炮轟派」則採取「哀兵戰略」,派出「別動隊」,在黑夜分批將家屬孩子掩護到「根據地」,與他們共患難。
原來「炮轟派」的一支「別動隊」在執行「特別行動」時,受到「捍聯總」襲擊,盡數被俘,據「內線」報信,連日來備受拷打,仍囚禁在某大學地下室。
「潘二嫂?就是『黑大』那個潘二嫂?」
從那一天起,「潘二嫂」三個字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幾乎傳遍整個「東方紅城」。連「捍聯總」的許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認全市休想找得出一個能辯論得過「潘二嫂」的人!
那人指著我說:「就他這樣子,碰上『捍聯總』,還能回到家嗎?」說著,從我胸前取下了白紙花,從我臂上取下了黑紗,揣入他自己兜裡。
「潘二嫂」是她的綽號。她是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並沒有結婚。何以被她的「炮轟派」戰友們稱為「二嫂」,我們則不得而知了。
我們的血書在「炮轟派」的隊列中一一傳閱。
姜叔不等人家把話說完,連聲道:「多謝,多謝!」拽著我的手就將我拖走了。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帶我們洗澡的那個人說:「去營救我們的戰友!今天是我們的一次大規模行動,一定要給潘復生一次嚴厲警告!」
一進屋,母親就對我喝道:「跪下!」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
我正徒自想得海闊天空,幾輛裝甲車和坦克從倉庫裡開了出來。大本營的裝甲車坦克是足夠自衛用的。
於是萬人慟哭。哭聲直上九霄。
算起來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這好比兩個拳擊手的較量,我的感情總無法站在獲勝者的一方,與之分享勝利的得意。而總是站在被擊倒在地的一方,恨不能分擔他失敗的痛苦。並且我從來就不習慣於在生活的任何方面將自己想像成一個勝利者,總是習慣於將自己想像成一個失敗者。失敗的痛苦比勝利的驕傲似乎更能豐富我內心的情感。我甚至認為深刻的情感從來都產生於失敗的痛苦之中。失敗的痛苦本身就意味著是一種深刻的情感。它與深刻的思想是孿生姊妹。沒有體驗過失敗的痛苦所獲得的勝利,其驕傲,得意,興奮和喜悅,都是索然無味的。我絕不相信這樣的勝利者會有什麼深刻的情感深刻的思想值得論道。
姜叔也跟到了外邊,訓我:「你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麼樣!你要是把你媽氣瘋了,你們一家兩個瘋子,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對得起你爸嗎?對得起你弟弟妹妹嗎?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兒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斷你的腿!」
毛遠新的反戈一擊,對「八.八團」是一次最沉重的打擊。「八.八團」從此一蹶不振。聯合在「八.八團」麾下的各派組織,分崩離析。不久,在中央「文革」的迫令下,唯一能與「紅色造反團」分庭抗禮的「八.八團」宣佈解散。旌倒兵潰。「東方紅城」便屬「紅色造反團」的一統天下。
潘復生為挽救局面,鞏固交椅,以省軍區政委名義,下令軍隊對各級「革命委員會」實行武裝捍衛。他也只有這唯一的政治選擇了。
守方有飲彈身亡者。
一切在各級「革命委員會」中沒有實現政治願望,感到失意的組織,紛紛集合在「炮轟派」的大旗下,聲勢日益壯大。新生的「革命委員會」風雨滿樓,搖搖欲墜。
范正美又在哪裡呢?
他一坐在「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第一把交椅上,立刻對他們翻臉無情,實施嚴厲打擊的鐵腕,他將那些敢於「炮轟」的學生統統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下令逮捕、通緝,視為要犯懸拿。他自以為是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御批的「革命委員會主任」,毫無顧忌,有恃無恐。
我脫下了棉膠鞋。
那是何等樣的氣魄?
一九六七年X月X日
腰間明面插著短槍,站在裝甲車的踏板上,抖擻威風,招搖過市,突然出現在什麼地方,將一份「借」據啪地拍在一張桌子上,凜凜地說:「以革命的名義!我們借……」
女人們在哭,孩子們在叫——是那些被「捍聯總」抓去的人的家屬。
我們齊聲回答:「堅決要求參加『別動隊』!」
「公民們,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們伸出求援的雙手!正義之神在我和你們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視著我和你們。誰沒有妻子兒女?誰沒有父親母親?『捍聯總』對我『炮轟派』實行種種封鎖,妄圖將我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炮轟派』戰士個個死不足惜,但我『炮轟派』戰士的妻子兒女是無辜的,他們的父親母親是無辜的!他們無辜的妻子兒女和無辜的父親母親陷於飢寒交迫的境地,因為參加了『炮轟派』的工人兄弟們的工資早已被停發了……」
於是女人們,連同一些半大孩子,在這樣一種同仇敵愾情緒的互相煽動下,也紛紛尋找應手的武器,預備拚命。
他們宣佈時說:「我們有罪,讓我們幾個人來承擔這一武鬥事件的歷史罪名吧!讓歷史的法庭只審判我們吧!」
那一次我是哭出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日夜在磨刀,妄圖反奪權,
中央「文革」指示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乃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一條語錄。
一部分人撲向前後門。一部分人守衛在四面高牆下。
「潘二嫂」雖然無稿,卻鎮定自若,唇槍舌劍,出口成章,滔滔不絕,遣詞用句,尖刻辛辣,應答質問,邏輯清晰,冷嘲熱諷,幽默百出,引馬恩列斯之經。如數家珍,據古今中外之典,似文在目。持續三個多小時的一場車頭抵著車頭的辯論,甘拜下風的倒是「捍聯總」!裡三層外三層站在人行道上看熱鬧的市民,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掌聲中狼狽地退到一個街口,拐彎開走了。
她看了一會兒,似乎大受感動,遞給另一個人看。
「那你就別怪媽了!老三,拿剪刀來!」
我一言不發,乖乖跟在弟弟身後,聽任弟弟把我鎖進煤棚。
「炮轟派」的第一「根據地」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四輛裝甲車三輛坦克成兩列停在大門前,彷彿只要一聲令下,就破門衝出。數千人頭戴柳盔,手持大棒,嚴陣以待。另有三百餘名「別動隊」員,荷槍實彈,分乘六七輛卡車,個個臉上是肅穆的敢死神情,如同箭在弦上,引而不發和*圖*書
在這一點上,公正論之,潘復生還是挺愛才的。他一直到最後,大概仍懷著幾分勸降他們的幻想。當然只能是幻想了。
潘復生是已經死了。不知對他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
後來她時常帶領「別動隊」在全市各處演講,為「炮轟派」募捐。
「炮轟派」真正炮轟「東北新曙光」了!
今借某某糧店麵粉一百袋,大米一百袋,豆油兩桶。革命勝利之後,如數歸還。
高牆外,「捍聯總」的喇叭在喊叫:「炮匪們聽著,我們知道你們現在是演『空城計』,趕快打開大門投降吧!否則我們攻進去,絕沒有你們的好下場!……」
如今這一切是早已成為過去,成為歷史了。它成為過去是真的,但它真的成為歷史了嗎?它記載在歷史的哪一頁了呢?哪一頁也沒記載著。倒是文化大革命千真萬確地載入了史冊。或許因為它畢竟是偉人所發動的吧?不能光芒萬丈,也足警世千秋。但願我的這篇「自白」,可當為歷史的一份「補遺」,權作對那些為文化大革命而死的人們的悼詞,亦權作對我們千百萬普普通通的中國人的膚淺的「蔑言」……
我身臨其境,對他們的一種巨大的同情和憐憫頓時從心底湧出,覺得是來到了受暴政壓迫者中間,產生了一股要與那暴政吶喊著挑戰的剛勇豪烈的氣概。其實,當年受壓迫的又何止「炮轟派」及其家屬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著一種暴政的壓迫而同時又壓迫著別人嗎?暴政也並不能說是「東北新曙光」,它畢竟代表著力圖安定的趨向。暴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聯總」和「炮轟派」不過都是那暴政的必然產物。在這二者之間,是無所謂正義和非正義無所謂是與非的。
母親又將我那唯一的一雙棉膠鞋的後幫剪掉了,使那雙棉膠鞋變成了一雙棉拖鞋……
我激動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場面!我所渴望體驗的悲劇精神和英雄主義,是整個兒將我主宰了。
大本營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籠罩著復仇的強烈氛圍。
「捍聯總」代表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力,「炮轟派」代表著一種不屈服的挑戰意志。正因為前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強大得多的,後者的挑戰意志才尤其顯得勇敢無畏,帶有英雄主義的色彩。「炮轟派」的最終失敗,幾乎可以說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的英雄主義一開始就閃耀著悲劇精神。勇敢無畏的英雄主義加義無反顧的悲劇精神,簡直太投合我的性格了!我甘願為之去死。覺得那樣的死在精神上是很高貴的,無疑算是「死得其所」的。
當年「炮轟派」中有一種說法——「范大哥」的理論,「潘二嫂」的口才,馮司令的組織能力。馮司令者,馮昭逢也。他們被合尊為「三傑」。
於是許多人又開始忙忙碌碌地趕製擔架,做花圈,寫輓聯,剪黑紗。
接連六炮——對空放了六發演習彈。
「捍聯總」的「敢死隊」和省軍區的戰士們得到什麼具體的好處和犒勞,就不知內情了。那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槍、真炮、真子彈和真手榴彈。預先派出偵察員實地偵察。並由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和省軍區作戰處的參謀們制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
「潘二嫂」就具有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聲音,就是能令你感動!她彷彿具有某種魔力似的。
忽然響起了警報聲。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說:「捍聯總」的一支人馬,趁大本營實力空虛,發起了進攻。揚言要一舉拿下「哈一機」這個「炮轟派」的頑固堡壘。
所有的「炮轟派」據點在那一天夜裡全被攻陷了。
被昔日的造反派弟兄們稱為「范大哥」的范常委,正因僅僅當上了常委而沒當上「革命委員會主任」感到失意,對新生的「革命委員會」心懷不滿,便藉口潘復生鎮壓為「東北新曙光」浴血奮戰立下汗馬功勞的造反派戰士,退出了「革命委員會」,宣佈與這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革命造反派戰士還兇惡的全無半點無產階級政治良心的「潘家委員會」徹底決裂!
「千萬別開炮呀!我家裡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第二年我就下鄉了……
我所渴望追求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從此深深地埋葬在了我心裡。
據說潘復生在省「革命委員會」的常委會議上也曾講過:
「潘二嫂」在募捐時,「捍聯總」有好幾次可以捉拿她,但據說潘復生有指示,對「炮匪三傑」,沒經省「革命委員會」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傷害。
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著棉帽子,帽耳朵護著臉,臉倒沒被他扇疼。不過他使勁太大,扇了我一個趔趄。
「炮轟派」隊伍中立刻跨出幾條大漢,圍住他喝問:「你為什麼打我們的人?!」
裝甲車和坦克開到某一糧店、煤場、菜市或醫院,手腳敏捷,身強力壯的「別動隊」隊員們,彬彬有禮然而氣勢凜凜地找到頭頭腦腦,說:「我們為老人、婦女和兒童們的生存向你們借糧食。」或者「借煤」、「借木柴」、「借蔬菜」、「借醫藥品」……
我說:「姜叔你回去告訴我媽,我梁曉聲七尺男兒生能捨己,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一天深夜,我們全院的人都被槍炮聲驚醒了。
「大串聯」的兩個月加上投奔「炮轟派」的一夜,我確是在把母親一步步往瘋路上推呀!
使我加入「炮轟派」的也並不是什麼「正義」感,而是一種悲劇精神。
街道委員會不發給「炮轟派」家屬一切購買票證。不給「炮轟派」的兒女們辦結婚手續。不給「炮轟派」的出生嬰兒落戶口。
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無稿,優勢似乎全在「捍聯總」一邊。
但果真那樣的話,母親是肯定會瘋的。
據說她在公審大會上不卑不亢,一切罪名俱認不諱。不失以往辯論風度。宣判後,她慷慨陳詞,企圖替廣大「炮轟派」群眾進行申訴,剛說了幾句話,便被押了下去……
如果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都在樓內,是否往炮膛內裝填真炮彈,就無從知道了。

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對不起大家,我請求大家寬恕我。」
「捍聯總」的廣播車內坐的是一名男廣播員,手中拿著厚厚的一份廣播稿,照稿宣讀。「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坐的是「潘二嫂」,手中無稿。
可憐文化大革命中的母親們的心!
「真知錯假知錯?」
但「炮轟派」們並未因他的鎮壓而屈服。他們更加憤怒了。他們要親眼看到他是怎樣再度權傾一日再度被打翻於地的。他們由公開「炮轟」而轉入「地下活動」,四方呼籲同情,八方串聯盟軍,伺機東山再起,死灰復燃。他們對他既蔑視又憎恨。
盧嬸懷抱著最小的孩子,像一隻恐懼的母猴,在院子裡到處竄,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二月中旬,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幾所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軍事工程學院、工業大學、建築工程學院、黑龍江大學、哈爾濱師範學院的學生造反派,與幾座大工廠——軸承廠、量具刃具廠、鍋爐廠、一機廠的工人階級造反派聯合起來,一舉奪取了省市各級各方面的領導大權。繼上海「一月風暴」之後,在全國第二個成立了「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紅旗》雜誌、《人民日報》同樣發表了熱烈歡呼式的社論,頌之為「東北新曙光」。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政治局、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同樣向他們發來了賀電。而當時,政治局已名存實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炮轟派別動隊」
而「潘二嫂」不許我們這些寫了血書投奔「炮轟派」大本營的中學生參加那一天大規模的營救行動,無疑是不忍讓我們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險。體現著女性的善良。
他訓了我一通,又進屋去勸母親。
悲劇精神是失敗了的或注定要失敗的英雄們的永遠不敗的精神。
「捍聯總」們悄悄撤走了。
於是人們衝到了院子裡。
裝甲車向夜空掃射了一陣機槍。
她是個死硬到底的「炮轟派」。
我們剛鑽出下水道,便被發現,押到了一個女頭頭跟前。
省市廣播電台,廣播了一舉殲滅「炮轟派」的重大勝利和宣判會的實況錄音。省市報發表了重要社論及清查「炮轟派」的通告。hetubook•com.com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務員衝著外面喊:
我雙膝跪在了母親面前,不敢抬頭。
一代天驕,十年浩劫,俱往矣!
悲劇精神是人的一種常常自以為高貴的精神。又常常是與可悲的英雄人物們的命運同時存在的。它最容易在渴望顯示出高貴品質的羅曼蒂克的青少年的頭腦中發生作用。驅使他們大冒傻氣,一往無前地去做蠢事,甚至不惜毀滅自己。
屎——
他告訴我們,正是。
黑龍江省「三結合革命委員會」主任潘復生——兼黑龍江省軍區政委。第一副主任汪家道是省軍區司令員。常委中只有一名大學生造反派——哈爾濱師範學院的范正美。他因首創「柳河幹校」而在全省乃至全國的大學生造反派中享有威望。毛主席高度讚揚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是一個「偉大的創舉」。《紅旗》雜誌、《人民日報》連篇累牘地發表向全國推廣「五七幹校」寶貴經驗的大塊文章。
高牆內,「炮轟派」的喇叭也響了:「耗子兵們聽著,你們有膽量就進攻吧!我們眾志成城,視死如歸!」
有一發炮彈擊中樓頂的避雷塔!儘管是演習彈,也將避雷塔擊倒了。
那一天我就感受到了一種籠罩會場的悲劇精神。
「東北新『鼠』光好景絕不會長久!」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仇恨、恐怖、無謂的似乎有理性實則無理性的種種瘋狂行動中,的確也時時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環閃耀。它說明到底畢竟是人而不是瘋子進行的運動,是人在幹著瘋事。
日夜想念毛主席……
「潘二嫂」當天被捕,投入監獄。幾日後召開了全市公審大會,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宣判死緩。
她趕快命令一個人:「帶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幾套棉衣給他們換上!」
我們正是為了要冒幾次生命危險才來投奔他們的,趕上了這樣一次機會卻沒讓我們去!我們又遺憾又憤怒,質問是哪個頭頭的命令?
一次,「炮轟派」的廣播車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鬧市區相遇。所謂「仇人對面,分外眼紅」。但那一次雙方展開的是一場文鬥,不是武鬥。
在「捍聯總」與「炮轟派」之間,我便當然要加入後者的陣營了。
我在文化大革命這場史無前例的鬧劇中,像條經過訓練的狗尋找蹤跡一樣,嗅到哪裡有「悲劇精神」的似乎高貴的氣味,就滿懷準備自我犧牲的心理投奔向哪裡。
他嚴肅地回答:「是潘二嫂的命令!」
「媽,我真知錯了……」
遠飛的大雁啊,
被救回的人中據說包括「炮轟派」總司令馮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還遭到似活埋的威脅,埋至胸口,讓他承認「炮轟派」是反動組織,以司令的名義宣佈解散。他寧死不屈。真的寧死不屈,大概因為他是「炮轟派」的司令,「捍聯總」沒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從坑裡挖了出來……那天晚上人太多,情況也太混亂,我們竟沒能榮幸地見到這位寧死不屈的馮司令。
我們爭搶著回答她,正因為「炮轟派」在強權鎮壓下不屈不撓,我們才由衷地敬佩「炮轟派」!我們既然投奔「炮轟派」而來,就絕不回去!我們要和他們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捍聯總」捍衛「東北新曙光」,「曙」字被「炮轟派」貶為「鼠」字,故「炮轟派」稱「捍聯總」為「耗子兵」。
九點,幾千人的示威遊行大軍開出了「哈一機」。照例是前面裝甲車和坦克開路。裝甲車頭十字交叉披著黑紗,交叉點是一朵洗衣盆那麼大的潔白的紙花。坦克罩著白布。這一次出動四輛裝甲車,四輛坦克。不擎紅旗。只擎白布輓幛和白布喪幡。頒布了紀律,不喊口號,不唱歌,一切行動聽指揮。出於「哀兵戰術」的考慮。真正的「哀兵戰術」。六具屍體放在擔架上,以白布罩之。幾十名身強力壯者輪番抬。白布輓幛上寫著的一行濃墨大字是——為死難烈士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人人胸戴白紙花,臂戴黑紗。大隊人馬莊嚴肅穆,沉痛無聲,浩浩蕩蕩地向市內行進。
街道主任陪著一位軍人出現在院裡。
「炮轟派」佔領的幾所大學幾座工廠被圍困了起來。
這一切光想一想都使我們一個個激動不已!重要的並不在於「總有一天」「炮轟派」究竟能不能掌握政權。我們對什麼鳥政權一點也不感興趣!政權掌握在誰手中對我們反正都是一個樣。重要的在於,除了當「炮轟派別動隊」,還有當什麼更能使我們顯示出自己是些鐵血男兒呢?「別動隊」——比什麼造反團之類響亮多了!
膽小的立刻點頭哈腰,低眉順眼地回答:「好說,好說,想借多少都行!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派幾個人幫你們裝車!……」
「炮轟派」那天夜裡將全部裝甲車和坦克都盡數發動了起來,準備全軍覆沒,決一死戰。後來是幾個頭頭們決定,宣佈無條件投降。

「慢走!」那幾條漢子又喝住了我們,其中一個向我們走來。
「你年紀不輕的一個人,怎麼動手打小孩?!」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我的頭髮,被母親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下,紛紛落地。
我們呈出血書交給她。
一會兒,弟弟出來了,手中拿著煤棚的鑰匙,怨恨地對我說:「媽叫我把你鎖在煤棚裡!」
我說:「是我叔,是親叔……」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承認他是我親叔了。
「八.八團」演變為「捍聯總」,對所有「八.八團」的舊部來說,由受壓而開始壓人,可能會感到復仇雪恥的痛快,揚眉吐氣的驕傲。但對我來說,它正是因此而喪失掉了一種悲劇精神。它便同時也喪失掉了足以讓我去為之鬥爭的號召力。
幾條大漢問我:「他真是你叔嗎?」
他說:「這不是兒戲,有生命危險!頭頭命令不許讓你們跟去!」
只要「潘二嫂」往那兒一站,一開口演講,圍觀的市民,凡是身上帶有錢包的,不管你是否認為「炮轟派」有理,你都會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進衣兜掏出錢包來!
大棒擎舉如林,數千人連聲高呼:「救回我戰友!打倒潘復生!打倒汪家軍!打倒耗子兵!」
他們像當年八路軍的武工隊一樣,短槍明面插在腰間,豈敢不借?
「炮轟派」有時也使「捍聯總」難以預測地衝出各個「根據地」,匯聚一起,舉行示威。那是挺壯觀的情形:裝甲車和坦克前頭開路,後面壓陣。有時出動三四輛,有時出動五六輛。連他們的廣播車也焊上了裝甲鋼板。坦克的烏黑炮筒高昂著、隨時準備射出「憤怒的炮彈」似的。裝甲車的機關槍口,前後左右不停旋轉,虎視眈眈。「捍聯總」雖然有省軍區發給的優良槍支,但畢竟沒有裝甲車和坦克。省軍區也沒有裝甲車和坦克。所以當「炮轟派」舉行示威,「捍聯總」便偃旗息鼓,絕不敢與「炮轟派」發生正面衝突。而老百姓則夾道觀望,為其軍威大鼓其掌。在百姓的心裡,對文化大革命已經普遍地產生了相當強烈的逆反。老百姓常常互相說:「左右也是個亂,總歸也是個亂,那就讓『炮轟派』亂他媽個夠吧!他媽的中國亂到不能再亂的那一天,文化大革命才能結束!要不是沒個結束的!」
那幾個漢子就對我說:「你回家吧,再別到我們那裡去了!」
由於潘復生將「炮轟派」們昔日勢不兩立而且已被瓦解的「保皇組織」扶植了起來,旗鼓相當地與他們重新勢不兩立,「炮轟派」無不憤怒到咬牙切齒的地步,決心血戰到底。
「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員會』門前為『炮轟派』家屬募捐的那個潘二嫂嗎?」
有個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們,咱也要操傢伙,跟王八蛋『捍聯總』拚命呀!」
樓內傳出一聲聲女人恐懼的尖叫……
幾盞探照燈開了,院子裡亮得如同白晝。
我還瞞著母親到「哈一機」去了一次,去憑弔我所渴望追求渴望實現而終於沒有追求到沒有能實現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
「別動隊」沒有給「炮轟派」的聲譽造成什麼惡劣的影響。相反,倒是給被「捍聯總」攻擊為「炮匪」的他們塗上了種種傳奇色彩。老百姓喜歡傳奇式的人物,即使他們是「匪」,老百姓也照樣喜歡。傳奇色彩竟沖淡了「階級鬥爭」的嚴峻性。「別動隊」給「東方紅城」帶來了許多新故事。老百姓對這類新故事產生濃厚的興趣。茶餘飯後有了談話和圖書的資料。老百姓用老百姓的語言講述著這些話題,用他們的想像豐富著這些話題,演繹著這些話題。
「東北新曙光」並沒有給「東方紅城」哪怕一線什麼曙光,「炮轟派」與「捍聯總」攪得「東方紅城」天昏地暗,人仰馬翻。吳叔的死,盧嬸的瘋,馬家獨生子的失蹤,我的哥哥的被「收容」,都並沒使我這個紅衛兵徹底置身於文化大革命之外,我這個昔日同情「八.八團」的「保皇派」紅衛兵,又同情起「炮轟派」來。

有人說那天夜裡雙方共死了十幾人。也有人說不止十幾人,而是幾十人。究竟死了多少人,無法確知。但雙方都死了人是無疑的。
(全書完)
「潘復生攫取造反派的勝利果實絕無好下場!」
姜叔對我說:「還不快向你媽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一進入市區,廣播車內就放出了哀樂。隊伍隨著哀樂的旋律走。交通為之中斷,圍觀者人山人海,似乎傾城出動。
他們要去營救戰友。
我說:「不,我要和『炮轟派』勝利在一起!失敗也失敗在一起!」
我尋找到了一根長鐵棍,緊緊地握在手中。
幾十名老工人也自覺組織起來,人人尋找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對他們說:「我們跟你們一塊去守衛前後大門!今天拚死一個夠本,拚死倆賺一個!」「死了,哈們的人會給咱們報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爺們兒,王八蛋『捍聯總』要是真攻進來了,誰也不許作孬種!咱們生是『炮轟派』的人,死是『炮轟派』的鬼!」
忽然隊列中有人帶頭高呼口號:「打倒潘復生!救回我戰友!」
我蹲在煤棚一個不透風的角落思過。
攻方也有飲彈身亡者。
不開炮,「炮轟派」豈能善罷甘休?
於是我們紛紛咬破手指,合寫了一份要求加入「炮轟派別動隊」的血書,由一人揣身上。當夜,我在家留了一張紙條——媽媽,我和我的戰友們到我們的根據地去了。我們要為我們的根據地的存在而浴血奮戰!如果我一去不回,您千萬不要難過。是七尺男兒生能捨己,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這乃我和戰友們的鏗鏘誓言!
炮匪一小撮,本性不會變,
「八.八」戰士想念毛主席,
隊伍一直行進到省「革命委員會」樓前,坦克的炮筒緩緩揚起,對準了樓正面。據說那天省「革命委員會」預感到事態發展嚴峻,正在開會,從窗口望見裝甲車和坦克開路的示威隊伍出現,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離開了會場,坐進各自的小汽車內倉皇而逃。公務員們一時沒個逃處沒個躲處,就打開幾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們的白色工作服搖動不止。
「什麼時候還?等我們奪取了政權再還!」照例是這樣的回答。
每一個房間的四壁都佈滿了彈洞。我在一個房間裡數了一下,竟有四十三個彈洞之多。
院裡的人就走向院外,跟著胡同裡的人往胡同口走。附近幾條街道的人都聚集在我們胡同口的一片開闊地,靜聽省軍區李幹事宣佈省軍區省「革命委員會」的聯合通告:一、「炮轟派」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組織。二、一切參加過「炮轟派」的人,限三日內,必須向所在單位或街道委員會主動投案自首。三、「炮轟派」的頭頭,全屬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要犯,揭發者有功,捉拿歸案者有大功。同情者有罪,包庇窩藏者有大罪,也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潘二嫂」在我們心目中是比「阿慶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雙全的「炮轟派」女豪傑!
母親瞪了我許久才說:「他姜叔,讓他走,隨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他不是我的兒子!」
我低聲說:「媽:我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潘復生沒有足夠的膽量逮捕范正美這樣一個人物。不得到中央「文革」的允許,他奈何不了范正美這樣一個人物。他惱羞成怒,卻又無計可施。實際上,他各方面的威望,也的的確確不能與范正美相提並論。而中央「文革」之所以確定他為「革命委員會主任」,僅僅因為毛主席對「革命委員會」有過一條批示——革命委員會還是要以革命幹部為主,老、中、青要以老為主。中央「文革」甚至連潘復生是何許人都不甚了了。所謂以黨中央、政治局、國務院、軍委名義發來的賀電,不過是中央「文革」炮製而已。
我們的棉褲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濕了。直到我們的一個夥伴凍昏過去,才使他們發現。

「哈師大」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炮轟派」萬歲——
奪權的勇士們原以為推出一個潘復生不過是推出一個「傀儡」湊齊「三結合」而已,真正的大權毫無疑問理所當然是會掌握在他們手中的。他們推出了他,給予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他還能不對他們感恩戴德嗎?他還能不與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乖乖地聽他們的調遣嗎?他敢不看他們的眼色行事嗎?在他們理想的「三結合」中,革命委員會主任應該是范正美才對。因為范正美對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有「五七道路」即「柳河幹校」這一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知名知姓的人物,是在中央「文革」掛了號的人物,也是最能夠代表他們利益的人物。
我是什麼主義也沒有追求到什麼精神也沒有能實現……
他們走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還挺好的。有人甚至認為「炮轟派」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鐵軍」——「借」東西還留「借」據!文化大革命中這樣的組織不是怪少見的嗎?
「哈一機」的所有樓房的所有窗子都不存在了。遍地是被子彈擊碎的玻璃。仍有些孩子在各處尋找子彈頭。據說第一天有些孩子竟撿了滿滿一桶子彈頭,賣十元錢。
「我們要堅決展開第二次奪權鬥爭!不獲全勝,誓不罷休!」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來,哪一年國慶哈爾濱也沒放過禮炮。老百姓們可算聽到炮響,見識坦克開炮的情形了!
「捍聯總」的戰歌,每天響徹「東方紅城」。
「炮轟派萬歲!炮轟派萬萬歲啊!」
我們奇怪地問人都到哪去了?
設在「哈一機」的「炮轟派」總部,常常派出「別動隊」為自己的戰士及其家屬子女們搞糧食、煤、木炭、醫藥、蔬菜、孩子們的讀書文具。因為「哈一機」是製造裝甲車和坦克的,「別動隊」出擊,便有裝甲車和坦克開路。
槍聲過後,牆內牆外一片寂靜。
「沒誰批准,我們同情你們,我們自己批准自己是『炮轟派』了!」一個夥伴振振有詞地回答。
「炮轟派」即此形成。
也巧,姜叔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發現了我,將我扯出了「炮轟派」的隊伍,說:「你跟我回家去!」
公正論之,他肯定希望全省從此太太平平,政局安穩。這是任何一個當了「革命委員會主任」的人都會產生的政治憧憬。也不失為順乎民心的憧憬。
膽大的可能會斗膽問一句:「什麼時候還啊?我對上邊總得有個交待呀!」
「八.八團」解散那一天,在體育場召開了萬人大會。由哈軍工「八.八團」的領袖宣讀中央「文革」措詞嚴厲的「最後通牒」。讀罷,宣讀者泣不成聲。
「哀兵戰術」是很高明的戰術。圍觀者無不投注以同情的目光。
「像『潘二嫂』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誰能把她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誰就等於為我們的新政權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棄暗投明,我潘復生保證給她個省『革命委員會』常委當,即使她要當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也是可以考慮的!」
實事求是地說,潘復生被他們從療養病房中請出來時,對他們不但確是感恩戴德的,而且簡直受寵若驚。他原以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呢!造反派們沒給他什麼厲害的顏色看,允許他繼續住在高幹病房中「療養」,他就很覺得是自己的大幸運了。造反派們出現在他面前,他彎腰低頭,渾身瑟瑟發抖,不敢拿正眼看他們。當他們告訴他,要「結合」他,他更不敢相信,以為他們前來試探他有沒有這份野心,畏畏怯怯地連聲表白:「我不配,我不配,我不敢癡心妄想……」當他們終於使他相信了這種命運的大轉變時,他激動得刷刷流淚,信誓旦旦地向他們保證,從此永遠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永遠和他們並肩戰鬥在一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又據說還真有人拉攏過hetubook.com.com她,遭她嚴詞拒絕。
我們認為所做的一切還是不夠英雄,無非是抗日戰爭時期兒童團做的一些事。連「小兵張嘎」為革命所冒的風險我們還沒冒過呢!
轟!……
我們見到了「潘二嫂」!而且還跟她說了話!我們一個個都感到榮幸極了!這稍稍彌補了我們因為錯過一次出生入死機會的遺憾。
「什麼人批准你們加入了『炮轟派』的?」
「媽,我知錯了…」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們能不覺著是種榮幸嗎?
「革命委員會」這個「無產階級的嶄新政權」對「炮轟派」採取蔣介石對「共區」的封鎖政策。
她問:「你們從下水道鑽這裡來幹什麼?」
我們七言八語告訴她,我們是「炮轟派」。
「潘二嫂」凌厲的聲音從「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傳了出來。一筆寫不出兩個潘。按說他們是一家子。階級鬥爭不可調和,正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而潘復生究竟代表哪個階級,「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個階級,則是今天也說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筆糊塗賬,死者儘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揚「文攻武衛自有理」,後來又說:「武鬥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該,死得比家雀毛還輕!」反正她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怎麼說怎麼有理。可悲可憐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憐的是死者的妻子兒女父親母親。在武鬥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正是中蘇關係緊張到一觸即發的年代,全院的人都以為是蘇聯軍隊不宣而戰了呢!驚慌的程度不必描繪,可又不知是逃命對,還是守著家對。
姜叔用他那帶有濃厚山東腔的語調說:「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來。
對,對,「毛主席萬歲」是不能不喊的!為毛主席而戰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卻肯定不知道,還不是悲劇嗎?當然是為毛主席而戰而死了!不是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這麼多人又是為了什麼圖的什麼呢?
「是親叔嗎?」
「炮轟派」的裝甲車和坦克卻一直像把門獸,堵在前後大門口。然而都不敢麻痺。怕「捍聯總」們是疑兵之計,再次襲擊。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頂事的女人,被勸說著帶了所有的孩子們去睡覺。
他們對他喝道:「沒問你!」
母親好像也認不出我來了。母親的眼神兒直勾勾地瞪著我。不打。不罵。不說話。就那麼瞪著我。
「炮轟派」的中堅力量,大抵都是姓名落地有聲的響噹噹的老造反派,范正美的生死「戰友」。他們的的確確是一批從不知什麼叫「怕」的造反派。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衝衝殺殺,所向披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的潘復生居然妄想一舉剿滅他們,他們豈能嚥下這一口惡氣?「范大哥」又重新和他們站在一起了,他們更有何懼哉?他們如虎添翼,士氣大振,鬥志兇猛,信心倍增,要將這個剛剛誕生的使他們不稱心的鳥「革命委員會」一口吞下方解心頭之恨。他們由地下活動復轉入公開鬥爭,形成了對「東方新曙光」的極大的威脅。
……
有一天,我們湊在一起商量,英雄所見略同——人人都認為我們應該參加「炮轟派」的「別動隊」。
她又問:「你們不是『炮轟派』,要求參加『別動隊』幹什麼?」
於是一片緊張。女人們更哭。孩子們更叫。
「炮轟派」們終於使中央「文革」也震怒了。
不久我便加入了中學「炮轟派」組織,而且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炮轟派」。
我自然是並沒有被清查到頭上的。十八歲的我,內心裡又是覺得僥倖,又是覺得羞恥。倘我也與許許多多「炮轟派」一起被公審,被宣判,可能我內心的痛苦倒會少些。
「潘二嫂」又在哪裡呢?

「捍聯總」的廣播車每天在「東方紅城」駛來駛去,耀武揚威:
可憐天下母親心!
第二天早晨,我跟著那雙棉拖鞋走到破鏡子前一照,見頭髮被母親剪成了「鬼頭」。我注視著鏡中那瘦削的表情木然的少年的臉,心中湧起了真正的悲劇意識……
姜叔搶著回答:「真是,真是,親叔,親叔……」
姜叔一臉忐忑之色,小心地問:「不是你們讓我們走的嗎?」
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不但由「靠邊站」而被「結合」,而且成為「革命委員會主任」。
「把鞋脫了!」
前後大門打開了。
「炮轟派」們二次奪權,一舉攻佔了幾所大學和幾座大工廠,作為「根據地」,召開了數萬人的「炮轟誓師大會」,成立了「炮轟總司令部」。
子曰:四十而不惑。
守方身亡者死有餘辜,其家屬為他們承擔「現行反革命家屬」的罪名。
那人看完,傳給第三個人。
攻方身亡者追認為烈士,其家屬享受烈士家屬待遇。
被中央「文革」限期迫令解散的「八.八團」的頭目們,見有機可乘,召集各路舊部,組成了「捍衛『革命三結合』總指揮部」,歸順省「革命委員會」,願聽「潘主任」指揮調遣。
因而完全可以說,黑龍江省及「東方紅城」的奪權,是「紅色造反派」進行的。潘復生是他們樹立起來的「革命幹部」。
街道主任對眾人安撫道:「都別慌,都別怕!有什麼可慌有什麼可怕的?今天夜裡攻打『炮轟派』們的老窩!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的槍炮聲!都到院外去集合,請省軍區的李幹事給我們講話!」
轟!……
他說:「你是想要了你媽的命呀!你媽都快為你急瘋了你知道不?」
凌晨時分,「炮轟派」的大部隊回「營」了,也救回了他們的戰友——十一個活的,六具屍體。四人是被毒打致死。兩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樓自殺的。
只喊三句口號。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壯烈地死前,也只來得及喊三句口號。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萬」字,便張大著嘴,將「歲」字堵在口中,緩慢地倒下身去。不要向前撲倒。一定要向後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時一定要伸展開雙臂。緩慢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屍體要呈「大」字形,倒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頭頭們當即開會,十幾分鐘後就做出決定——舉行示威遊行。
幾十名留守大本營的「炮轟派」戰士聚集到了一起。
「哈一機」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
還要鄭鄭重重地蓋上「炮轟總司令部」的鮮紅大印。
沒想到事與願違——他們並不看重因而才推出來的潘復生倒似乎更受中央「文革」的青睞,居然坐上了「革命委員會」的頭把交椅。他們的范大哥僅僅獲得了一個常委的席位!而且常委中僅有一名大學生造反派的席位!他們感到被侮辱了,被欺騙了,被愚弄了。他們憤怒了。省「三結合革命委員會」宣佈誕生的當天,他們在全市貼出了「炮轟」它的大標語。我清楚地記得其中有幾條是:
我們時刻準備打,誓死捍衛新政權……
……
她又轉身望著我們,充滿自信地笑道:「你們也聽清楚了嗎?『炮轟派』並不認為自己可憐呀!」
哈軍工「紅色造反團」和「八.八團」第一次赴京談判後,起初參加了「八.八團」的毛遠新宣佈退出「八.八團」,轉而加入「紅色造反團」。毛遠新同時公開發表在北京毛主席與之談話的內容:不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對立面,不要站在保守派一邊,要堅定地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邊,要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起向「走資派」進行鬥爭……
那天夜裡有近萬人攻打「哈一機」、「哈師大」等幾處「炮轟派」的「據點」。他們由「捍聯總」的「敢死隊」、工廠裡的學徒工、郊區的農民和省軍區的戰士組成。凡參加攻打的郊區農民,每人發十元錢,也有說發五元錢的。工廠裡的學徒工提前轉正。
我們學校是「捍聯總」掌權。只有幾十個「炮匪」。我們不敢在學校裡暴露身份。我們仍得參加「捍聯總」的活動。我們可算是「炮匪」的「地下成員」吧!我們經常對「捍聯總」的活動進行點小破壞,比如將他們寫在「緊急通知」上的活動時間偷偷更改啦,藏起他們的旗幟啦,盜走他們的公章啦,撕毀他們的大字報大標語啦,割斷他們的廣播喇叭線啦,以「炮轟派別動隊」的名義往他們的頭頭家裡寫恐嚇信啦……我們做這些事,覺得自己如同革命電影中機智勇敢的共產黨地下工作者,覺得是在與「白色恐怖」進行卓越的鬥爭。
萬人邊哭邊唱:
整條胡同騷亂起來。
我也哭了,哭得像個受了莫www.hetubook•com•com大委屈而又無處申訴的孩子。
「捍聯總」在其控制和把持的一切權力方面,不但對「炮轟派」實行「專政手段」,而且殃及「炮轟派」的家屬們。
槍炮聲一陣比一陣密,一束束火紅的彈道劃破夜空。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老百姓,十分的「仗義疏財」。他們普遍比現今要窮得多,卻普遍不如現今的人們對金錢看得那麼重。這也是「潘二嫂」當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條件之一。倘若今天,縱有十個「潘二嫂」,為著更加能引起人們高尚情操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籮筐錢!修復萬里長城啦,中國兒童基金會啦,支援非洲災民啦,工資二百來元的人,也是只捨得捐出一角兩角的。國庫券如不是分配指標從工資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買。
倘他們都已不在我們無產階級的監獄中押著,並沒有被定為文化大革命的終身罪犯,獲得了自由的話,我願他們都有一個好妻子或好丈夫,都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正過著他們自己的平平凡凡的日子……
我甚至想像到了「哈一機」被攻佔後的慘景:男女老少的屍體橫倒豎臥,人人死後手中仍緊握帶血的武器。想像到了被母親死前掩護地壓在身下的幼兒,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聲。想像到了我自己應該怎麼個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壯,臨死應該呼喊什麼口號。按照我的想像,也可以說按照我的意願,我應該在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之後再死。應該面對著無數的一步步包圍上來的「捍聯總」們,怒目而視,首先毀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長鐵棍,只有塞進煉鐵爐才能毀掉。要拿的是一支槍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將武器留給敵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與敵人同歸於盡了。關於武器的這一節想像,雖然英雄得可以壯烈得可以,悲劇味兒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像一番,根本無法實現,只得不去細想。呼喊什麼口號卻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說中那個法國驃騎兵上尉,他在滑鐵盧為拿破崙而戰死的時候,面對一步步向他包圍的英軍喊了一句什麼來著?對,只喊了一個字——「屎」!那當然是很輕蔑的意思啦!不過「捍聯總」們能領悟嗎?他們要是沒看過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雖然看過了並不記得那麼一名英雄的法國驃騎兵上尉呢?他可不是書中的主人公啊,僅僅是個被雨果一筆帶過的無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炮轟派萬歲」吧!
轟!……
並且還煞有介事地寫一份「借」據:
等我們洗完熱水澡,換上替我們找來的「炮轟派」孩子們的衣服走出浴池,偌大的院子裡已空寂無人。
我家的收音機已為哥哥賣到了寄賣店去,一直無錢贖回。我是在姜叔家聽的廣播。沒聽完,我便跑回自己家,撲在炕上,抱頭痛哭了一場。
還要囑咐一句:「別弄丟了,好好保存,等我們掌握了政權,憑著它來找我們!」
也許我看過的悲劇英雄主義的文學作品太多了,它們對我的精神人格潛移默化地起到了影響。俄國的十二月黨人,義大利的燒炭黨人,英國的輝格黨人,在滲透著悲劇精神的英雄主義方面都令我無比敬仰。
省軍區司令員汪家道又是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故「炮轟派」稱省軍區為「汪家軍」。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於北影
因為被「正義」所召喚,所驅使,因為鬥爭的形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再是千人萬眾地鬥幾個「走資派」,而是千人萬眾與千人萬眾鬥,是「大兵團」與「大兵團」鬥,是真真實實的誰存誰亡的鬥,就演出一幕幕的確堪稱史劇的節目來。本無所謂的鬥似乎就帶有了極莊嚴的色彩。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了這一階段,造反派們完完全全捲入了權力之爭的漩渦。無論「炮轟派」還是「捍聯總」,區別僅僅在於,核心人物都是為了所謂「政權」而鬥爭,群眾則都是為了所謂「正義」而鬥爭。
十七歲的我,不,那一年我應該是十八歲了,當然沒有什麼政治野心,加入「炮轟派」也絕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誰坐在新生的省「革命委員會」的第一把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交椅上,都是與我毫無關係的事兒。像《水滸傳》中的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樣,排上它十萬八千把交椅,肯定也是輪不到我的名下。
「潘復生早走啦!常委們早走光啦!」
或者凜凜地說:「你們不要再死心塌地追隨『捍聯總』了!我們『炮轟派』總有一天是要掌握政權的!」
那個帶我們洗澡的人,又帶我們到「炮轟派」家屬們的住地,分別給我們安排睡覺的地方。「炮轟派」的家屬們,十幾家幾十人合住在各個車間內,各個車間都很冷。
回到家,見了母親,嚇我一跳。僅隔一夜間,母親變得幾乎使我認不出來了。她頭髮凌亂,雙眼紅腫,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沒洗。母親她起碼老了十歲。
我們質問,為什麼不等等我們。
我的鬼頭長了髮後,天氣已暖,我便懷著一顆什麼也沒追求到什麼也沒能實現的徹底的失落了一切的心,為著每個月十五元的報酬,掃馬路去了,……
於是許許多多市民,漸漸開始同情起「炮轟派」來,「革命委員會」和它的「捍聯總」大失人心。
「讓潘復生站到窗口來了!」
潘復生正苦於沒有群眾組織力量的支持,對「捍聯總」的成立大加讚賞,親自參加「捍聯總」的成立大會,將當初與「炮轟派」們說過的「同呼吸共命運」的話,又在大會上信誓旦旦地說了一遍——這也是他不得已而為之的政治選擇。因為這樣一來,他這個剛被任命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實在是太容易被「炮轟派」們又抓住一條與中央「文革」早已定性的「保皇派」組織沆瀣一氣,鎮壓真正「革命」左派的罪名了。但倘不如此,僅靠軍隊來對付「炮轟派」,鎮壓的罪名更是無法洗清。利用「捍聯總」這一群眾組織與「炮轟派」較量,畢竟可以混淆視聽。
咔嚓!咔嚓!咔嚓……

糧店停止供應「炮轟派」家屬糧食。
「炮轟派」們被迫令高舉雙手排隊投降,每人身上都至少挨了一刺刀,女性也不例外……
潘復生在文化大革命前從外地調來黑龍江省任副省長,文化大革命開展起來後便「養病」了,所以他是省委領導中唯一沒什麼嚴重「罪行」的人。也沒受什麼批鬥之苦。要成立「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已經奪了權的造反派們才想到他的存在。沒有一個「革命幹部」,「三結合」則不成其為「三結合」,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便不批准這樣的「革命委員會」誕生。所以造反派們像搶新娘一樣,急急匆匆地將他推上了「革命委員會」的花轎,吹吹打打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天幕上描繪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東北新曙光」。
英雄是足夠英雄的了!壯烈是足夠壯烈的了!似乎總歸還缺少點悲劇味兒……
「你知錯不知錯……」
她面容清秀,英姿颯爽,穿一套無領章無帽徽的男式棉軍裝。
直到半夜,弟弟才將我從煤棚放出來。
「政權」和「正義」,是內容很不相同的兩個詞。
醫院不給「炮轟派」家屬看病,不接受他們的家屬住院。
於是我們被帶到「哈一機」的職工浴池去洗澡。
馮昭逢又在哪裡呢?
但他們有一點是做得令人尊敬的,不打不罵,很像是「借」的樣子。「借」據上寫著「借」多少,便搬走多少。絕不貪得無厭。
范正美和馮昭逢在掩護下逃離「東方紅城」,赴京請罪,替廣大「炮轟派」向中央「文革」懇求對廣大「炮轟派」群眾恕免專政……
小學校不許「炮轟派」的孩子跨入校門。
范正美的決裂行動,使躊躇滿志,剛剛春風得意起來的潘復生當頭遭到一悶棍,打得他暈頭轉向。他的政治頭腦清醒過來之後,立刻採取拉攏手段,表示願意親自向中央「文革」上書,替范正美籲請一把「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交椅,與范正美同握權柄,共舉大業。然而為時晚矣!「老造反」范正美打心裡就根本瞧不起潘復生。他這個叱吒風雲一呼百應的人物,要坐的是省「革命委員會」的頭把交椅。副主任滿足不了他的政治願望,也實現不了他的政治野心。他索性一反到底,孤注一擲了。所謂「不成功,便成仁」。他充當起「炮轟派」們的領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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