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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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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家非家

第十九章 家非家

我說:「試試吧,我和他是鄰居。」
「爸!你慢下呀!我們怕你摔死呀!」
他不再說什麼,又往上爬。
吳叔似乎被他的女人和孩子們的哭喊聲打動了,下了幾級扶手,見那幾條漢子湊在一起,專等著逮他,立刻又往上爬了幾級。
母親說:「他要是犯了瘋勁你們也千萬別打他呀!」
萬物生長靠太陽……
六日,「上海市委機關革命造反聯絡站」等造反組織舉行了「打倒上海市委大會」,批鬥了上海市委主要領導人陳丕顯、曹荻秋等,奪了上海市委的權。
母親一跪下,孩子們也一個個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母親聽了我的話,走到門前,剛要開門,手又從門插上放下了。
我並沒明白母親的意思,老老實實地回答:「千真萬確!鐵路上是發生了好幾起車禍。有的列車三四節車廂砸在山洞裡,死了不少人呢,差不多全是『大串聯』的紅衛兵!不但鐵路上,公路上也發生車禍呀!還有因翻了船淹死的紅衛……」
他說:「我憋不住了呢!你把臉轉向右邊去,風往左邊刮,會刮你一臉。」說著,像表演高空節目的雜技演員似的,一手抓扶手,一手解褲子。
他在我頭上快活地嘿嘿笑了。
他低頭看著我。
我到學校去了一次。學校的鍋爐因為沒有煤燒,早已熄火,每間教室都陰冷陰冷的。那些砸碎了玻璃的教室更甭提。也就沒人堅持在學校裡鬧革命。也就失去了幾個月前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大好形勢」。彷彿全校的紅衛兵都在冬季轉入了神秘的「地下鬥爭」。我只去了一次,便不再去。
囚車內忽然有一個瘋子怪聲怪調地唱起來:
哥哥的話,使我和母親聽起來,都覺得他是非常清醒非常明白的。那些日子,儘管全中國繼續大亂,我們的家,卻在窮困中人人努力地保持著「安定團結」,並且人人努力避免使哥哥受到外界的刺|激。所以哥哥的精神狀態確實比先前正常了許多。
他接著說:「我聽人講過一個治精神病的偏方,生吃活魚腦子。一天吃一條活魚的腦子。吃完了就服安眠藥睡覺。反正活魚腦子是屬陰的,吃不好也吃不壞,叫你媽給你大哥吃吃看唄!」
我往上爬。
一天晚上,母親到煤棚去拎煤,剛出家門一兩分鐘失魂落魄地撲回來,面無人色地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看見了你吳叔的鬼魂,在咱院裡遊遊蕩蕩的,對我齜牙笑……」
我說:「我們又不是一塊兒的,哪能見著他呀!」
終於他爬到了三十多米高的煙囪的頂端。我也緊跟著爬到了他腳下。
「火燒現行反革命!油炸現行反革命!」
而吳叔亦被揪出來了,卻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他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母親告訴我時嚇了我一大跳。他的「現行反革命」言論,在我聽來也無疑是成立的:某天清早,有人從他收破爛的手推車上發現了一堆毛主席石膏寶像碎片。當然要受到嚴肅的質問:為什麼將毛主席的石膏寶像打碎?為什麼打碎了又放在收破爛兒的車上,和些個破爛兒混在一起?是不是在他心目中,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石膏寶像和破爛是一樣的,想要「破爛兒的換錢」?
母親趕緊接著說:「人們都講鐵路上發生了好幾起車禍,不知是真是假?」向我直丟眼色。
大海航行靠舵手,
為首的那漢子說:「你爬上去勸吧,這可是你心甘情願的,沒誰逼你,一切後果與我們無關!」
那幾條漢子和「革命群眾」看不清他在幹什麼。待他那泡憋得很沖的尿像陣雨似的自空而降,撒在他們仰起的臉上,他們才四散開去,憤怒地咒罵:
母親面色如灰,癱坐地上。
哥哥還是被「收容」了。那情形好像有一年城市裡發起的「打狗運動」。一群臂戴「治安民兵」袖標的人,如狼似虎,在街道主任的帶領下,挨家挨戶捉拿瘋子。捉住了五花大綁,硬推入一輛囚車。一些人家被鬧騰得哭天喊地。我們附近那幾條街因為瘋子多,攪得雞飛狗跳鵝飛罷!
他說:「剛才凍,現在不凍了。」
他說:「能爬到天上去就好了!」說時,上身已爬得超過了煙囪口,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一頭扎進了煙囪裡!
他說:「你沒戴手套,凍手吧?」還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古怪。
這番話還能不構成「現行反革命」罪嗎?甭說他一個「盧二爺」或者「盧二驢」的,就是十個二十個,也定他倆五一十打成「現行反革命」!何況他本不屬於純正的無產階級,乃是個「流氓無產者」,不過沾著無產階級一點兒邊,沒什麼反動言論,也可能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鐵掃帚不經意間稍帶著劃拉一下的。他當天就受到了無產階級的專政,押入了街道「黑幫」隊的行列,據傳要判刑。
其他幾戶的大人孩子,受到驚擾,紛紛跑出家門,跑向院外看究竟。
幾條漢子追入了小學www.hetubook.com.com校。
幾條漢子又對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們命令:
吳叔不知在哪兒撿起了兩塊磚,一手拿一塊,要被逮他的人追上時,便停下來,猛轉回身,虎視眈眈,一副拚命架勢。幾條漢子赤手空拳,不敢冒腦袋開瓢的危險太接近他。
張春橋公開發表講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自始至終就是奪權。」「我們對所有的權都要奪。」
母親追問:「是嗎?他死前真是讓你這樣告訴我的?」
我喝道:「你痛快滾出來,別佔著茅坑不拉屎!老子是紅衛兵,你再不滾出來,老子對你不客氣!……」
我和眾多看熱鬧的人也跑入了小學校,但見吳叔已抓著鍋爐煙囪的鐵扶手爬上了半空中。
我說:「你看盧嬸和孩子們跪著哭得多可憐!」
鐵扶手冰手,我的十指被冰得有些木了。想必他的手也早木了。所以他爬的速度不及我快。我漸漸爬到了他腳底下。他那時真是一腳就可以將我從空中踹下來的。他分明連想都沒那麼想,只是往上爬。
以後才弄明白,他是前街的一個瘋子。不知因何罪名定為「壞分子」,每天在單位被關廁所內實行禁閉,關瘋了。一到晚上,用墨將自己的臉塗黑,尋找廁所「自覺反省」。我們的大院沒了門,他便認準了,專上我們院的廁所來蹲著「反省」。他家裡的人拿他毫無辦法。
他忽然說:「我要撒泡尿。」
那幾條漢子一齊打量著我,為首的一個不信任地問:「他肯聽你勸?」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奪權鬥爭的吶喊聲、「凱歌」聲中,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的人民,死寂沉沉地送走了那一年的元旦,死寂沉沉地迎來了那一年的春節。那是人民的艱難歲月,也是黨的艱難歲月。
母親問:「我家老大不惹事不生非的,也不常出家門,非得送回精神病院嗎?」
他無路可逃,竄進了一所小學校。
母親將窗簾撩起一角,見他那樣子,立刻放下窗簾,也不敢給他開門。「窩藏現行反革命」,這樣的罪名哪一家擔待得起呀!
我說:「這些東西賣不了多少錢,把收音機也賣了吧!」
那人說:「不跑也得綁!你是瘋子,我們能信你的話?」
他又委屈又著急,竟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吼:「我們家從來不買那玩意兒!有那錢我買瓶酒喝!再者收購站也不收石膏,那玩意兒既然碎了,就一分錢也不值!」
我覺得煙囪彷彿一陣搖晃,頃刻要坍塌似的。
八日,毛主席充分肯定「一月風暴」。發表「最新指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全國人民,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鬥爭的繼續,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長期鬥爭的繼續,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你死我活的鬥爭,是一場大革命。」「上海革命力量起來,全國就有希望。它不能不影響整個華東,影響全國各省市。」
十一日,《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表並廣播了由中央「文革」起草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名義致「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等三十二個「造反派」組織的熱情洋溢的賀電。稱讚他們向全市發出的奪權的《緊急通告》「好得很」、「提出的方針和採取的行動,是完全正確的」。號召全國學習上海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奪權經驗。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
我竟想不出再用什麼話勸他了。
我拎著那雙鞋站在窗前呆若木雞。
我說。「好。」
我又哀求:「吳叔,下去吧!我的雙手快凍得抓不住扶手了!」
馬嬸卻急迫地問:「你見著我家國華了嗎?」
九日,《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轉載並廣播了《告上海市人民書》。
他不下來,也不再往上爬。俯視著「廣大革命群眾」,那樣子是有些害怕。也難怪他害怕,我雖見他爬上屋頂罵大街,可從沒見他爬得那麼高。而且煙囪不比屋頂,畢竟有個面積可以走。
我與別人有所不同。別人是看熱鬧。我不是看熱鬧。盧家畢竟是我家的近鄰。吳叔畢竟平素對我像個叔輩的人。我心裡覺著我好像能夠解救他似的。當然我是解救不了他的。跟著看熱鬧的人們跑說到底仍是盲目。
其後,《紅旗》雜誌、《人民日報》相繼連續發表社論,號召「全國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毫不留情的,徹底的,全面的總奪權鬥爭」。
「盧琛啊!你死得慘啊!」
我又說:「吳叔死前讓我告訴你,他一點兒也不怪你。」
我離家的兩個月內,我們這個大院已發生了質的變化,由「四好院」而成「黑幫院」了。院門上光榮的紅旗鐵牌已被除掉。七戶人家四戶的戶主被揪出來,還不成了「黑幫院」嗎?
他被追趕到了一條死街的盡頭。
於是他又跑。
我親自跑到精神病院去聯繫,沮喪而歸。精神病院早已住滿精神病患者,沒有空床位m•hetubook.com•com了。我苦苦哀求,就差跪下磕頭——沒有就是沒有。
卻從上海傳來了文化大革命獲得「偉大勝利」的喜訊!首先,《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在元旦社論中宣告:……一九六七年,「將是全國全面開展階級鬥爭的一年」,將是向「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總攻擊的一年」。
我們的大院已不成其為院了。木板障子被偷得所剩無幾。
他說:「我不下去。站得高,看得遠,放眼全中國,放眼全世界!」
綁他的幾個人中的一個說:「不綁怕你跑了!」
我第一次走出家門,站在院子裡,簡直認不出我們的院了。另一扇大院門也被偷走了。木板障子被扒光了,連廁所的頂蓋和圍簾也不見了,滿院是污水凍的髒冰,一層覆一層,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是從沒有了門的大門口呈瀑布狀淌進來後結凍的。廁所幾乎被垃圾山包圍了。
哥哥說:「那還綁我?」
從母親口中,倒是片片斷斷地瞭解了一些我們這個原先的「四好大院」在我離開的兩個月內發生的變化:馬叔被單位揪出來了,唸過「國高」的人當然是「臭知識分子」無疑。母親說即使他沒唸過「國高」也會被革命群眾揪出來,因為他的出身原來是地主。張叔也被揪出來了,因為他大小算是個「領導」,儘管不過是區商業局下屬一個片的幾個小商店的臨時負責人。好在他不是黨員,夠不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檔次,所以批鬥「走資派」時,他只作個配角陪著低頭彎腰而已。孫叔被揪出來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當母親告訴我時我並不覺得奇怪。——國家正式的十九級幹部,且在黨,不揪出來難道還能放過他?如今統計一下,不消說那些身為處長、局長、廳長、部長和更高級的幹部們,就單算小小的芝麻官科長吧,文化大革命中沒被揪出來過,沒被批鬥過的又有幾個?全國加一塊兒準超不過三位數。
有天夜裡,我被外面砰砰啪啪的一陣響驚醒,拉亮燈,坐了起來。
我問:「媽,怎麼回事?」
母親在一旁說些寬心話勸她。
第二天,我和母親打開所有的破箱子,挑選出所有能換錢的衣物,包在一塊被面裡。
當年哈爾濱市的普通居民們買煤買燒柴是憑供應本的。
我說:「我要感動你下去啊!」
我從呆狀中清醒過來,慌慌忙忙地穿好衣服,也跑出家門,跑向院外。
「鬼魂」回答:「我不是人,我是鬼!」
人們圍向煙囪仰望他。
哥哥就老老實實地讓他們捆綁了,像是拉往刑場執行槍決的犯人似的,被他們推上了囚車。
他一句不回答我。
一夥人跑出了胡同口。
家裡窮得連輛自行車也沒有。有當時也得賣掉。沒輛自行車馱著(並且我也不會騎),我只好分三次,背著捧著,將那一包衣物、舊收音機、舊掛鐘賣到了寄賣店。
我也跑出了胡同口。
他說:「不下去又怎麼樣呢?」
雖然沒有鬼,我卻感到我們院子裡真是鬼氣沸沸。
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年的春節根本沒有任何節日氣氛。初三凌晨,吳叔光著雙腳,穿著破絨衣絨褲從街道「黑幫」隊逃跑回來了。他先擂自己家的門,盧嬸從窗口看見他那種蓬頭垢面張皇失措的樣子,情知他是逃跑回來的,生怕放他進屋,也犯了「窩藏現行反革命」的罪,嚇得不敢給他開門,光是渾身發抖地摟著幾個孩子在炕上縮成一堆兒,哭哭啼啼,還在屋裡哀求他快回「黑幫」隊去,老老實實認罪,爭取寬大處理。他進不得自家屋,就轉而來擂我家的門,邊擂邊叫:「梁嫂,梁嫂,你發發慈悲,開門讓我進屋躲躲吧,他們是要判我死罪槍斃我啊!我不跑幾天後就沒命了呀!」
「下去了又怎麼樣呢?」他似乎更是在問自己。
我不知我是怎麼從煙囪上下來的。雙腳一踏到地面,就昏暈過去了……
馬嬸坐在炕沿。
我只好將臉向右轉。
我將窗簾撩起一角。朝外看了一眼,見他果真雙膝跪在我家門口,兩腳凍得赤紅。
哥哥卻從他那小屋探頭說:「媽,弟,你們別愁。我回精神病院,我在家裡怪沒意思的。精神病院裡還有人組織學語錄,教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比在家好。」
我說:「吳叔,你下去吧!」
我說:「他對我倒不至於發狠。」
他說:「老二,你這又是何苦呢!」
看母親那種極膽小極怕事的樣子,我只好憋著怒火,悻悻作罷。
母親哭了。母親發愁,一時間湊不足一筆住院費。我也是。
母親將預先準備下的幾盒煙分給他們,說:「剛才抓走的那個。」
「你這個死心塌地的現行反革命!你下來!」
於是某天,街道主任來我家通知母親,必須將我的哥哥送回精神病院去。限期不送,要被「收容」。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他說:「告訴你媽,我不怪她。」
他們還要抓盧嬸。盧嬸躲在桌子底下。幾個孩子嚇得像受了驚的貓崽子滿屋上躥下跳和圖書
胡同裡人聲嘈雜,聽著彷彿有一夥強盜在打家劫舍似的。
我剛要往廁所裡邁腳,「鬼魂」冷不丁地站起來,嚇得我大叫一聲,全身汗毛遍豎。
「你已陷入廣大革命群眾的重重包圍啦!你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啦!你不老老實實下來,還要抗拒到底嗎?」
母親默默點了一下頭,又從牆上取下了掛鐘——它是父母結婚時別人送的賀禮。唯一保留下來的是一件父母的結婚紀念品。

母親在屋裡團團轉,狠著心不應聲。
我回到家裡,對母親說:「媽,什麼鬼魂,那純粹是迷信。」
「梁嫂,梁嫂,我給你跪下了!」吳叔在門外苦苦大聲哀求不止。
「爸呀!爸呀!」
「守住大門口,小心叫他跑啦!」
盧嬸瘋了。
「他在那兒哪!」
而街坊們,對我們院的人好像還並不怎麼歧視似的,見面照舊點頭,打招呼,問:「吃了嗎?」「起來了呀?」夜裡幹著坑害我們院的缺德事,白天卻對我們院的人顯出極善良的模樣,彷彿缺德事根本不是他們幹的,是缺德鬼幹的。這些人真是虛偽之極!
盧嬸和幾個孩子這時才出家門,哭著喊著呼著叫著跟隨而去。
母親天天睡前用鹽水給我泡洗一次腳。一個月後,我凍傷的雙腳終於好轉,可以下炕走動了。
我的話顯然沒有驅除籠罩在母親心頭的恐怖。
「他爸,看在幾個孩子的份兒上,你下來……」盧嬸仰望著他說,哇哇大哭。
我沒有絲毫理由責怪母親膽小怕事。放他進屋對我家意味著什麼,我比母親是更清楚的。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被母親輕輕喚醒了。睜開眼睛,才發現母親已替我脫去了衣服,我是睡在溫暖的被窩裡。
那是文化大革命蓬蓬勃勃發展,人民困困難難生活的年月。
火柴仍按戶供應。食鹽憑票。麵鹼憑票。燈泡壞了是根本買不到的。燈泡廠的工人們說沒有玻璃做燈泡。玻璃廠的工人們說沒有生產玻璃的原料。每一個生產單位的工人階級都在鬧革命。城市居民日常所需的一切一切,也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因為買不到這個而必然買不到那個,形成循環短缺。
我猶豫一陣,對那幾條漢子說:「我爬上去勸勸他,興許能把他勸下來。」
母親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不行!」母親堅決地說:「只要放他進屋,就是咱們家的罪呀!你把你哥那雙棉膠鞋從風窗送給你吳叔吧……你再勸他,趁人家沒發現他逃跑,趕快回去,低頭認罪,態度好興許還能判個死緩……」
「還不動員他下來?只要動員他下來了,算你們一功!」
奪權是文化大革命的極重要的組成部分。元旦社論是向全國造反派發出的奪權動員令和訊號。
「報復革命群眾絕無好下場!」
我壯著膽子喝問:「你!是人是鬼?!」
「別亂說了!你信口胡謅!」母親瞪著我,生氣地打斷我的話。
我不知他下去,那幾條漢子會對他怎麼樣。
母親兩眼噙著淚說:「好兒子,是送你去住院啊!」
我幾乎整整一個月沒下炕,更沒邁出過家門。王文琪被槍斃了,也就再沒有哪一個同學到我家來看望我,告訴我一些學校裡或社會上的運動情況。他雖然死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子彈之下,可我每每想起他的時候,總是念及同學三年他對我的種種友誼。甚至還想到他的墳上去表示一點緬懷之情。可他的屍體是被醫院直接從刑場上拉去解剖了的,無墳可供我去憑弔,不免為他也為自己淒淒然。
我問:「要是不送,往哪兒收容?」
每戶每個月六十斤燒柴,平均每天二斤。每個季度半噸煤,平均每天只能燒一小桶,燒柴是濕的,去掉水分,實際也就是四十多斤五十來斤。買回家,需劈得細細的,架在爐台四周烤乾,才能生著火。普通居民們能買到的只有「無煙煤」。名曰「煤」,其實不是煤,是煤礦採煤過程衝出的煤粉,煤粉那麼細,不知在煤礦堆積了多少年月。這樣的所謂的「煤」,居民是沒法兒用來做飯取暖的。倒進爐膛一鏟,大半鏟漏到爐底。一個小時也難生著一次火。我家的溫度並不比學校教室裡的溫度高多少。而燒柴是月月不夠用的。就是那樣的「無煙煤」,也得每天按量計劃著燒。第一天燒多了,第二天只好少燒。
我說:「當然與你們無關!」
「你不下來就逃脫得了無產階級專政嗎?」
「我們保證你們不受他的牽連!」

那人說:「他要是犯了瘋勁我們可就不敢保證不打他了!」
女人的呼號猛可地從盧家傳出,令人毛骨悚然。是瘋了的盧嬸歇斯底里。過後,一切歸於平靜,萬籟俱寂,似乎連樹枝也不發出響聲了。
那個冬季,我為家裡做兩項重要的事:白天夾著麻袋,腰裡別著斧頭,到離家很遠的一個木材廠去扒樹皮。木材廠是禁止扒樹皮的,得偷偷地翻牆而入,偷偷地翻牆而出。運氣好,每天能帶回家十來斤樹皮。運氣不好,被木材廠的管hetubook.com.com理人員捉住,不但所扒的樹皮白費工夫和力氣,麻袋和斧頭被沒收,連自己也會被扣留整整一天。稍不馴服,則會挨揍。我雖然挨過幾次揍,卻從未間斷去扒樹皮。不去扒樹皮,我家的爐膛也可能像學校的鍋爐一樣熄火。晚上則在家裡團煤球。每次團上百個雞蛋那麼大的煤球,擺在爐蓋四周,埋在溫熱的爐灰中。第二天早晨拿得起來而不至於粉碎才能燒。虧得我為家裡承擔著這兩項重要的事,我家的爐膛才維持著「無煙煤」的無煙也無焰的可憐巴巴的一點點火。
盧嬸跪下了。
每天全家一吃過晚飯,連碗筷也顧不上刷洗,趕緊就鋪展被褥鑽入被窩,熄燈睡覺。睡不著便在黑暗中躺著。為的延長燈泡的使用壽命。我家的兩隻燈泡早已壞了一隻。剩下的一隻吊在裡外屋間的門框上方,裡外屋同明同暗。燈絲顫顫巍巍的,似乎隨時都會斷,永遠對接不上。它是我們全家的太陽,它令我們提心吊膽。不僅買不到燈泡,也買不到蠟燭。它一日壞了,也就意味著我們全家在夜晚失去了唯一的一線光明。
母親也被驚醒,卻躺著側耳聽,一動未動。
我問:「你呢?」
我一邊往上爬,一邊大聲說些「抗拒到底,死路一條」之類的話。我也只能用那些話「勸」他下來,不能說別的。
馬嬸哭了很久才悲傷萬分地離去。她離去後母親將我狠狠數落了一頓……
他騰地跳起,像一頭被獵狗四面圍住的野豬,凸瞪著兩眼珠子,揮拳打在一個人臉面上,奪路便逃。那幾條漢子發出威脅的叫嚷堵截。他和他們在院內兜著亂跑了一圈,逃往院外去了。幾條漢子追向院外。
母親低聲說:「還用問,準是又有人在扒咱們院的板障子唄!」
囚車開走前,母親對他們說:「你們可別打我兒子呀!」
他像隻壁虎似的將身體緊貼著煙囪,一動不動。
我說:「你站在這麼高處怎麼撒呀?下去吧,有尿下去撒!」
他說,那根本不是他家的毛主席石膏寶像,頭天晚上他的收破爛兒車上還沒見有那些嚴峻的碎片,興許是誰存心陷害他,往他身上栽贓,才將打碎了的毛主席石膏寶像趁夜間放在他收破爛兒的車上。
街道主任走後,我和母親都犯愁。
幾條漢子吼:
他站在廁所裡不出來,褲子也根本沒解開。原來他並非在拉屎,只是蹲在廁所裡而已。月亮下,一張「鬼臉」烏黑,顯得眼珠子發亮。
全院人替盧嬸說情——她被抓走,盧家的幾個孩子就成孤兒了。那幾個人還算通點人情味兒,放過了盧嬸。
「鬼魂」在廁所裡對我齜著一排白森森的牙怪笑。
清冽的月光灑在院子裡,映得院子裡的冰如水銀一般。西北風吹著我家屋後的禿樹枝,發出嗚嗚的響聲,倒是有點像個冤鬼在哭。
廁所的門雖然已被偷走,我卻沒發現「鬼魂」蹲在廁所裡。
母親越勸,她哭得越凶。最後摟抱著母親,在我家放聲號啕,引得母親陪著哭。
他這話說得我心裡不是滋味,想哭。
街道主任為難地說:「上邊的指示,非送不可呀!」
煤,全市缺少煤。煤礦工人也鬧革命,缺少煤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缺少煤,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在這個冬季格外寒冷。《東方紅》的樂曲,每天卻仍響徹這座「東方紅城」的上空。
「紅衛兵饒命!紅衛兵饒命!我滾,我滾……」他喋喋地說著,跨出廁所,往院外跑掉了。
另一個「革命群眾」出主意,深思熟慮萬無一失地說,眾人手扯手接著,找一根長竹竿將他打下來。
兩天後的晚上,我上廁所,不料也碰見了那個「鬼魂」。
街道主任回答:「還是想辦法送回精神病院好。要是不送,我也不知道具體往哪兒收容。總歸不是個好的去處!」
母親嚇得將煤桶扔在院裡了。
那人說:「只要他不犯瘋勁兒,我們保證不打他。」
我便對馬嬸戇戇地笑。
我的雙腳凍傷了,先是紅腫,繼而生了凍瘡,開始潰爛。
一人粗聲粗氣地回答:「哪個是你兒子!我們不認識他!」
「對!將功折罪嘛!」
囚車在那瘋子可怕的歌聲中開走……
文化大革命中,被變成「鬼」的人極多。由「鬼」而瘋的人也極多。瘋子極多,難免使人懷疑「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什麼不夠「偉大」之處,只我們附近的幾條街上,就有六七個由「鬼」而瘋的人。
母親又問:「街道不需要他幫著抄寫大字報了?」
我覺著反正沒法子向母親證明世上沒鬼,只好由母親禱告,自己再次走到院子裡,拎起煤桶去裝煤。
哪裡有什麼鬼的影子!
我默默從破箱子裡翻出哥哥的一雙舊棉膠鞋,打開小風窗,叫了一聲:「吳叔……」正預備將鞋扔出去,卻見幾條漢子衝入院內。
馬嬸又急迫地問:「你聽說鐵路上發生什麼車禍沒有?」
母親按住我,訓斥道:「就你有本事!不許你出屋!大人們都不敢管,你一個毛孩子管得了嗎?不管倒興許好,何日板障子扒m.hetubook.com.com光也就算完了。一管,說不定哪天夜裡扒誰家屋頂!」
春節,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的普通百姓,每人僅僅憑供應票才能買到半斤豬肉,半斤魚,半斤蛋。肉是連皮帶骨的冷庫裡存放多年的凍肉,魚是從朝鮮進口的什麼「明太魚」——一種索然無味的魚。
一個「革命群眾」給那幾條漢子出主意,嚷嚷著應該在煙囪下扯起一張網,以防備他跳,自絕於社會主義自絕於人民。
都是些乘人之危的傢伙夜間幹的,就是大白天幹,院裡的人也不敢提半句抗議。不過那些傢伙還顧著街坊的情面,不好意思白天幹。好端端的兩扇院門也被偷走了一扇。院門障子都是好木板,大概是偷回去做箱子做櫃子做寫字檯了。偷便偷罷,盜則盜罷,還要往我們院裡潑柑水堆垃圾。大抵是孩子們所為。但也保不準絕沒大人照樣幹。下水道在胡同口。垃圾站更遠。寒冬臘月的,圖省力,少走路。僅此而已,倒並不見得存什麼壞心眼兒。
哥哥說:「我不跑。」
我往上爬,他也往上爬。他越爬越高,我也越爬越高。我平素很少登高。奇怪,我竟不覺得害怕。
我十分不忍地對母親說:「媽,他沒穿鞋就跑回來了,開門讓他進屋暖和暖和吧,暖和一會兒咱們就打發他出去,也算不得是窩藏……」
分明不是鬼,是個人。
人家未免懷疑,未免繼續質問。
我仰臉看著他。
母親便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胸前,口中嘟嘟噥噥地虔誠地禱告起來。
「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等二十多個造反組織首當其衝,在一月二日便成立了「打倒上海市委大會籌委會」。四日,張春橋、姚文元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調查員」身份緊急趕回上海,參與策劃奪權行動。當天和第二天,便先後奪了上海《文匯報》和《解放日報》的權。張春橋隨即召見「工總司」代表,下達指示:「基本問題是把領導權奪過來,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出來,打倒。」
我聽他的話不著邊際,堅決地說:「你不下,我也不下!再過會兒咱倆的手都凍得抓不住扶手了,準一塊兒掉下去摔死。」
我始終沒將吳叔所說的那個偏方告訴母親。我不相信生吃活魚腦子可以治好精神病。而且,要在哈爾濱市,不,在「東方紅城」的冬季裡,一天搞到一條活魚,是「難於上青天」的。
林彪公開發表講話:「無論上層、中層、下層都要奪。有的早奪,有的遲奪。」「或者上面奪,或者下面奪,或者上下結合奪。」「軍隊要堅決地大力地支持無產階級造反派的奪權鬥爭。」
他說:「我早感動了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告訴你媽,我不怪她。」
我喊:「你還往上爬!爬到天上去呀?」
幾條漢子吆吆喝喝,持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撲過來要逮他。
母親卻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對我齜牙笑嗎!也不知他那笑是什麼意思……」
我不信鬼。尤其不信吳叔死後鬼魂作祟。我無所畏懼地跨出家門,站在院子當中朝各處陰暗角落尋視。
他的孩子們也哇哇大哭。
母親說:「馬嬸看你來了。」
「爸!爸!你下來呀!」
錢還是不夠。母親便東家西家說盡好話借。借遍了全院和一條胡同的人家,總算將哥哥的住院費借得差不多了。
「這也欺人太甚了!我去管管!」我火冒三丈,披上衣服就要下炕。
一條漢子沒好氣地說:「別他媽的亂嚷嚷,這會兒上哪兒找一張網?」
那一年的元旦之夜連鞭炮聲都沒聽到。
街道主任說:「需要是需要啊,可上邊怎麼指示,俺就得怎麼執行呀!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嘛!」
我說:「告訴。」
馬嬸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家國華肯定是死了呀!要不他怎麼連封家信也不寫哪!他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我們馬家就這麼一個兒子,連個傳宗接代的根苗都沒有了,這可怎麼好呀!我是哪輩子做了孽呀!」
網找不到。那麼長的竹竿也是找不到的。這個比較高妙的主意也同樣被幾條漢子否決了。
母親說:「你沒走幾天,國華也『大串聯』去了,到現在沒回來,和你一樣,連封信也不往家寫,你馬嬸天天擔慮得吃不下睡不著……」
我說:「是。真是讓我這樣告訴你的。」
哥哥被捉走時,倒沒發瘋,只是顯得十分害怕,問母親:「媽,他們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
他又說:「我不是人,我是鬼!我一定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叫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爭取改造成人……」
他說:「可憐啊!」
有人好心地阻止我:「你可千萬別爬上去!你爬到他腳下,他一腳把你踹下來,這麼高,石頭般硬的地,不摔死你,也摔殘廢了你!」
母親也從那天起變得神情恍惚,時常自言自語:「我是該給他開門的,我是該給他開門的,我是該給他開門的……」
我望著摟抱在一塊兒哭作一團的兩位母親,為自己說的那番老實話後悔不已,噤若寒蟬地轉身面壁,縮入被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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