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好些年以前,還是文革時候,我們借住的那棟樓死了人,據說是肺結核。扶著窗,母親滿臉不屑地告訴我們,他們那些上海本地人的習俗,用絲綿把屍身裹起,否則說會飛出蛾子,鑽進別人的鼻孔裏,還說就是肺結核流傳的原因。
夢裏,我看到自己蹲在地下產卵,灰糊糊的東西擺動了起來,尾巴一點點地張開,那是撲撲翅翅的蛾子。
我沒法跟辛遜說的是,是上海在媽太太口中,永遠是她最最親切的「阿拉屋裏」。她的「阿拉屋裏」,也指淮海中路上那棟白色的洋房。儘管外面世界又陰又冷,媽太太的洋房內還可以生起爐子。父親中風後我們被接到上海,那曾經是我小心眼中的天堂。外面有個大後院,一次和圖書在草叢裏,我找到了幾個花花綠綠的槌球。
兩個結著蜘蛛的黑洞,在我夢裏,生出一些肥軟的蛆來。
我夢見自己在迷魂陣似的上海弄堂間打轉,大半個都市籠罩在昏沉沉的霧中。我感覺自己已一步步走上樓梯,母親住房的門,像開著、又像栓著……
這時,辛遜眼裏就會落下一線陰影,他妒忌的語氣說:
葬禮中,我們也只能遠遠地注視媽太太的遺體,媽太太化好了妝躺在玻璃棺材內。近處,一班不相干的小學生圍著她,行舉手禮。鎂光燈一閃一閃,小學生還要擠出兩行眼淚,跟媽太太道別。葬禮有意地略去了我們姐妹,不讓見的,自從媽太太昏迷後,我們就被擋駕在她的臥房外面。https://m•hetubook•com.com
媽太太的葬禮之後,無緣無故地,我就重複同樣的夢,媽太太被捆綁在一床絲綿裏面,動彈不得!
好像玩辛遜母親打發時間的拼圖遊戲,桌子上鋪滿了凹凹凸凸的小方塊。我嵌入殘缺的碎片,朦朧的燈影下,漸漸出現媽太太穿過了死亡的面貌。
有時候,望著辛遜波紋不興的藍眼睛,連一片雲彩也投影不下去,我又想到常年坐在燈影裏的媽太太。不願意北京多灰沙的外在環境弄髒她一塵不染的世界吧!過了八十歲的媽太太動也不動,瞪著梳粧檯上發出異彩的玻璃香水瓶。有暗香盈袖,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看過這一句。
「上海,」我曾經跟辛遜說,我可知道英文裏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字的意義,見不得人的狡詐,不只是小奸小壞,還包括著上下其手。
媽太太過去之後,我還到上海瞧了父親一次。療養院的病房裏,瀰漫著撲鼻的霉味,父親眼睛是黑黝黝的兩個窟窿。
想必那是寂靜的世界,包圍媽太太的只有記憶!許多年後,我在中國城的一家小書店裏翻到叫做《愛,是不能忘記的》的小說,平常我很少讀文學作品,那是很有名的一篇。文中寫著女主角看自己母親在屋裏踱來踱去,「我以為那不過是她的一種怪癖,卻不知道她是去和他的靈魂相會」,當時,想到了媽太太夜深了還在隔壁房間裏慢慢踱步的習慣,媽太太在想著和圖書誰?我不能不認為他是自己的父親!
後期的記憶中,上海倒真格的溽暑蒸騰起來。文革開始,媽太太到北京去了。我與姐姐擠在母親借住的那層樓的半間屋裏,一張草席與幾截木板搭了張床,母親總在床上抱怨,要不,她就露出毒怨的眼神嘀咕著。污黑的蚊帳裏,母親先是哼哼唧唧,然後淒厲地喊了一聲:你們的爸爸在哪裏喲?
後來有一年夏天,坐在紐約的老房子中,幾十隻幾百隻白蟻從木頭縫隙裏鑽出來。瞪著,我感覺手臂上豎起了一根根汗毛,還有小小的雞皮疙瘩。
「一分錢,買你的心思!」
我看到父親,療養院病房內,我看見他風乾的四肢。夢中,父親黑褐色的生https://m.hetubook.com.com殖器,像乾棗子一樣地萎縮在腿窩裏。
為什麼不跟辛遜說呢?我悄悄在心裏頭琢磨。為什麼對辛遜隱去了我比較特殊的一段童年?——那是我當年就嗅出些不平常的氣息?包括我們受到不是一般的優遇、也包括別人打量姐姐與我的眼光。或者,理由其實很單純,我只在遷就著眼前我要嫁的外國人,我跟他說的話,是以他的眼光看一個殖民者放棄了去拯救的異國城市!
在我記憶中啊,我扳起手指,向辛遜一件件數算:上海是蒙塵的法國梧桐;是石庫門底下摳腳的婦人;是天花板的灰屑掉在泡飯的碗裏;是腳步聲從窄小的樓梯下來,就朝你腳邊傾倒尿盆;是偶爾在南京路看見一張白俊的笑臉,對剛到上海的江北佬,卻不免想到「白相人」的辭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