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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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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段時間,丈夫的皮肉也黏滯起來,摸在手裏的感覺粉粉的,好久都去不掉……
背著S,她撿起自己落在浴盆周圍的頭髮,一根根白的、分岔的、毫無生機,湊在一堆顯得十分猙獰。她回手就沖進抽水馬桶。她想到當年,鴛鴦枕套上那些稠稠硬硬的顆粒。有一天,她大驚失色,一顆顆居然來自丈夫的鼻孔裏。
她也最愛梳頭的感覺,她的頭髮長到腰際,髮絲細而且軟,很容易打結。S拿一把玳瑁殼的篦子,徐徐滑過她鬆散開的頭髮。一早一晚,那是如同儀式一般慎重的事:夜裏披下來睡覺,早上起來,S再幫她梳一個亮光光的髻在腦後。
挖出來的!她偵探一樣偷眼覷著,覷著丈夫那隻覆蓋著老人斑的手。
北京的王府有一種天花板離地太高的冷清,她那大而無當的客廳,活像機關裏接待客人的會客室。
丈夫的手掌在她記憶中總一片涼滑,或許事關早年醫生的職業,打量女人的眼光帶著有經驗的冷峻。S的手卻https://m.hetubook.com.com溫暖潮濕,為她推拿了一個早上,S額頭以及眉心正沁出一粒粒汗珠,汗珠沿著髮根下滑,好像一路散著蒸騰騰的熱氣。
有時候,坐在籐椅上,她靜靜地聽S講述外面的事。她微閉著眼睛,不可思議啊,這個男人是軍隊裏冒出頭的,軍隊中另有一套存活的規律,要費多大的能耐,才巴結上侍候國家首長的差事!而這一瞬間,他們倆的位置顛倒了過來,她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一派天真的少女,深情地望著身邊的孫文。新婚時,她還在給別人的信裏寫著:「結婚竟好像上學校,除了沒有傷腦筋的考試之外。」確實,與S穿著草鞋從北闖到南的經驗比較起來,她的周遭舒服多了,這男人又這麼機伶,不久就在金絲鳥籠般的世界裏先一步想到所有她想到的事情,若S偶然忘記了一回,她還會半真半假地不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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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S伸出手,讓她把髮油抹在他的掌心。S合起雙手,然後將摩搓後的油脂抹在她頭髮上。洗完臉,她總把得來不易的潤膚霜敷一層在臉上。關燈前的最後一個步驟,她的手心手背也要塗滿上海出的雪花膏。
現在,她迴避去想自己處處顯出年紀的身體,她的手倒是例外,從來細細嫩嫩的。她先搓了搓左手的指甲,再伸出右手,撒嬌地要S幫她修成跟左手的指甲一模一樣長。
當年,她第一眼就中意面前這位派來做她生活秘書的男人了。
她記得新寡時候,上海那些蚊子報上,最喜歡渲染關於她的流言。她總用英文向外國朋友抱怨:「那麼多韻事,一個接著一個男人,我希望啊,一次也好,我真的得到過什麼趣味。」
中央揀選來的幾個女秘書都做不長,她很快找出她們讓人難以忍受hetubook•com.com的毛病,一一被她罵走了。在S跟前,她卻從來再沒有發脾氣。
全虧S,是S給她一個無庸置疑的原因年輕下去:S教她把頭髮盤在頭頂上,而不是一成不變地梳個髻在腦後。她從來沒有做過的!S甚至扶她的腰,呵她的癢,再頑童似地把她手臂反剪到背後。在那之前,不知道多久的時間,她的肌膚皺了,鬆弛了,卻益發強烈地渴望著與人的接觸。
從哪一年開始?她再不放過理應得到的一些快樂:S為她洗頭髮,她喜歡S彈性的指頭觸摸她的頭皮,S的手,強壯而有力,那是一雙年輕男人動作後微微滲出汗味的手。
把自己交給別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姑娘時候她不曾這麼做,做孫夫人的時候也沒有,雖然她有個長她一倍年齡的丈夫。現在老了,她學著把自己交給他!她悄悄問S應該穿什麼式樣的衣服、戴什麼顏色的圍巾,見與不見什麼樣的訪客。重點是,她雖然世面看得很多,但她試著讓S知道,自己正參考S的意見。她費www.hetubook.com.com盡心力在取悅一個小她三十歲的男人!以她來說,這才是最新鮮有趣的經驗。
S是在準備扶持她,或者在導引她的路。但另一個角度看去,兩人在並肩同行,她只是彎起手肘讓S托著。當然有時候,她也不得不在人前顯出某種主動的姿態。
在上海閒居的日子,星期天早上,丈夫照例仰起下巴,對著鏡子,從抽屜裏拿起一把小鉸子。是他從前當西醫的手術刀嗎?她見到就趕緊擺過頭去,真懷疑他剪下的鼻毛黏著那些黏黏的小東西,說不定還會放出臭氣!
坐在郁郁、珍珍兩個孩子對面,她努力在想上海的街道、霞飛路上的老大昌、和平飯店的爵士樂,……彷彿聽到了江海關的大鐘長鳴,她著實吃了一驚!
看著S在她身旁繞來繞去,她回憶起丈夫對待自己的心境,都是看一位初出頭的年輕人,聰明、勤奮、好學。再沒有別的事,能夠比讓年輕異性心甘情願的奉獻來得可喜。
她原本對於長得英挺的男人就有異樣的好感。看著年輕男人嘴角上青青m.hetubook.com.com的鬚芽子,有時候,她簡直忍不住要去觸摸一下。
儘管在那麼詭異的夢裏,念頭仍然閃過:真想把丈夫一雙手抓著,泡進熱肥皂水裏刷刷乾淨。她又記起了丈夫挖鼻孔的動作——
S彎下腰為她點煙,屋裏明明沒有風,S也殷勤地用手圈起一個小小的罩杯。她可以感覺拼著的手指傳遞過來的體溫。她遷就地偏低了頭,不要讓自己的鼻息干擾到那一點小小的光焰。她想,如果剛才戴了老花鏡,她就看的見S手背的汗毛,放大了幾倍,在火柴畫出的亮光裏,應該呈現一種年輕的昂揚。
臭臭的還有丈夫的口涎。那是最後的日子。口涎,混著嘴唇上焦乾的一層表皮,牽成白色的纖維,順丈夫口部的動作在上下唇中間拉長又變短……
丈夫生病的那些日子,她反覆夢到一碰就要碎成灰屑的男人身體。丈夫無言的眼睛,死魚樣地露出一大塊白。
用哪一隻手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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