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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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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她確實誰都不在乎,只在乎S。
解放前的老朋友到上海看她,一口一個孫夫人。她的眼光懨懨的,說不上幾句話,就有了送客的意思。
看著球滑進洞裏,她跨步向前,很興頭地拍起手來。
不重要地,傻孩子,她柔聲地說。現在也真的一點都不重要了。撥了撥壁爐的火,她把手徐徐插|進S棉襖的袖筒裏。
她只要在S身旁,引她咯咯地笑。
她原本不是與別人親近的那種人,多年來一齊做福利工作建立的友誼,似乎煙消雲散了。在老朋友跟前,她聲音明顯的透著疏遠。
她笑著回憶,邀請大鬍子蕭伯納到家來午餐,是希望蕭伯納聲援中國人民抗日的。飯桌上有魯迅、林語堂、蔡元培、伊羅生、史沫特萊——
沿路經過關卡、經過盤查,頭上還有國民黨飛機的猛烈轟炸。那時候,坐在莫里哀路住宅的客廳裏,她聽人講怎樣藏進船艙底,平躺了二天二夜,不敢出聲。「聽他們回來告訴我啊,艙上面是人的腳步聲,有幾次,顯然是在盤查,混雜著粗魯的問話與口令。……天黑以後,在村莊旁邊混上了岸,潛入一間偏僻的屋子,果然來了接應的人,交換暗號,才https://m.hetubook.com.com看見門裏面有帶著毛瑟槍的紅軍。……」
她知道稍不留神,隨時有可能與醜聞連在一起。其實她才不在乎,可是她怕從此失去了見S的機會。惹出了什麼閒話,他的處境堪憂,她也絕沒有冀護S的能力。想想她就氣餒,無論那個黨當權,無論她受到怎樣的禮遇,遇上緊要關頭,她始終救不了自己喜歡的男人。
圍牆很高,院子大,她的家有點像神仙洞府,躲在與外界隔絕的樹陰裏。
「喜歡嗎?」清晨按摩的時候,有一回,S貼著她的耳朵癢絲絲地問。
她也斷續地告訴S,她曾作過多出色的女主人。跟著先生那段不用說,後來守寡了,在她家裏,照樣宴請世界知名的人士。不只是你都知道的,她對S說,不只是這些年來政治領袖的金日成、蘇加諾、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等等。當年,在她重慶家裏,一九四五吧,九月天,她宴請過在重慶與蔣介石展開談判的毛澤東與周恩來。
也因為在這充斥著原發性激盪力量的土地上,運動一波接著一波,似和*圖*書乎指向一個無以避免的結局:用思維來明瞭災難的必然性,對她來說,那太痛苦!
她一直熟悉的是知識份子,熟悉他們溫文的語調、遲疑的表情、以及到了緊要關頭的懦弱。
霞飛路早改成這個什麼,唔,淮海路,紀念淮海戰役嘛,她皺著眉,淡淡應著。就好像跟著丈夫住過後來又一直住下去的那條小道,香山路,雖然是紀念她的亡夫,香山是孫文的出生地,她還是寧可叫原來文藝氣息的莫里哀路。
她也救過不少知識份子,她奔走救出來的,一九三三年,像是丁玲、潘梓年;僅僅算一九三七年,就救了包括沈鈞儒、鄒韜奮等「七君子」在內的好些人。總之在解放前,她跟太多的知識份子聯過手、打過交道,探他們的監、發他們的喪,在各種不同的場合並肩奮鬥,偶爾也感覺到他們極其含蓄的仰慕之情。
彷彿漂浮在某種慵懶的狀態中,她只要這樣的好時光能夠繼續下去——
抗日之前,危險是危險,她幫著送了不少同情分子到陝北紅區,包括美國記者斯諾與馬海德醫生,走的都是最艱苦的路途和圖書
S聽的緊張起來,向她要一根煙抽。遞過去的時候,她看見自己修得圓潤的指甲,想著比起人家涉險的旅程,上海家裏的日子,怎麼說——倒始終還算安適啊!
「到底喜不喜歡?」S小聲道。用的彷彿是電影裏的道白,十分生澀,聲音還在微微打著顫,像一個不小心觸犯了禁忌的孩子。
S俯身向前,壓著她胖得不顯形狀的肩胛骨,感覺上,她的腰窩也壓在S手掌底下。
她喜歡跟S玩遊戲。
現在,倒要她怎樣更新她自己?
再早,她望著S興沖沖的眼睛繼續說,一九三三年,她還在莫里哀路請第一次來中國的蕭伯納呢!
當著別人的面,她喜歡的那個人不見了:偶爾來人的場合,她不能與自己心上的人說話;最多,遞給S一張紙條,僅僅這樣而已。
那原本是生存的惰性吧,她和圖書不願意多想,她在順著既成的形勢過日子。
她喃喃地,告訴S這一生從未這樣快樂過。當然不是真的,只是這種情況下自然會講的話。但另一方面,她的頭腦還很清醒,她謹慎地說「這一生」,而不是像她跟她老朋友倚老賣老時說的:「活了六十幾歲」。向才三十歲的S提起六十年的生命,那有點殺風景。
這幾年,她無數回告訴自己,所有的城市都會敗壞,就好像再出眾的美貌都會老去。但她多麼不忍心聽見,她生長與居家的城市裏,曾經發亮的牆壁變得霉灰,到處都是鐵鏽、坑洞,一棟棟洋房院子長起了人高的茅草。
乍寒還暖,上海十月天倒出了熱烘烘的太陽,S在草地上陪她玩槌球。先是她作老師,S很快打的比她還好。他們倆打賭,賭注是她櫃子裏外國朋友託人帶來的巧克力糖,S故意輸給她,讓她有吃甜糖的藉口,她的笑聲整棟房子都聽得見。
她的朋友倒是不覺,兀自打趣著說,整個上海,還留下外國租界痕跡的,只剩樹啦!那一排排街邊的樹,到今天為止,還叫做法國梧桐。
畢竟,為什麼要翻轉已定的秩序呢?要翻轉什麼呢?翻了身又怎麼樣呢?對於這個世和_圖_書界會不會合乎理想她從頭沒有把握,到現在,她更完全失去了指望。
她其實很感謝目前形同幽居的生活——
表面上,當權的人對她像剛解放時一樣地尊崇,但她知道自己愈來愈聊備一格。前幾年,她還需要參加亮相式的國務活動;這一兩年,除了要在六一兒童節時發表一篇祝詞,她根本用不著出門或見客。
她聽說過有些明明苦大仇深的莊稼人,解放之後,卻怎麼樣都不肯出來控訴地主。「或許只是懶,」她懶懶的聲音告訴S,那些人大概像她一樣懶,懶得翻身喲!
她抬起頭,才發現S茫然的臉色。「蕭伯納是誰?」S有幾分靦腆地問。
那年冬天特別冷,在壁爐前,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跟S講自己往日的事蹟。
諷刺的是,她心裏想著,她的命運所雷同的還是這個城市。她的輝煌角色是在租界,在殖民地,在過去的孤島天堂,發揮她無遠弗屆的人道主義!
大概完成了階段性使命,她詫笑著想。……她現在所渴求的,卻是不一定非要經過大腦的溝通方式。
期待S每天早晨上樓的腳步聲,成為她的習慣,習慣性地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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