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北方的天黑的早，她總是早早就和衣躺在她那張大床上。許多日子，她多希望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
「自殺是一種罪行！」她嘴裏喃喃地念。不能死！她告訴自己。
轎車裏，她裹緊那件舊大衣。民氣對她的亡夫，她想，還是開了一個蹩腳的玩笑吧！
直到世界上沒有子安這個人了，才讓她確切地知道原來最珍奇最稚嫩的東西也會死掉，化為灰燼。之前，她似乎並不知道。作為年輕遺孀的時候她也是一樣地懵然無知。後來經歷那些政治暗殺，她震動、她悲憤，那又是不一樣的感情。這一次，她不時記起子安的臉，多麼完美無暇，像希臘神話裏的美少年。
夢裏，總是在人群裏看見他，然後又變得不認識了，彷彿有一些改變，臉上的表情變了，那樣蒼和_圖_書茫的表情不是丈夫的——醒來細細地回想，她夢到丈夫了嗎？或者並沒有！她在壁燈的光影裏睜開眼，正前方只有毛主席的相片。她想，日子太灰暗了，難道她已經記不清楚丈夫長得什麼樣子？
黑暗當中，她帶著歉意想起：結婚十年，其實並不太知道孫文的睡眠習慣。
聽到背誦語錄的騰騰殺氣，夾著警車鳴笛的呼嘯、天安門廣場的擴音喇叭，她默然記起當年丈夫抱病進京的情景。
丈夫去世後幾年呢？俄國就開始大整肅，消息傳來：越飛自殺，鮑羅廷失蹤，加倫將軍給槍決了。在史達林的定義裏，人人都成了外國間諜。卻等到今天，她才真正想通這是怎麼回事，原來理想性愈高的革命愈殘忍……否則，怎麼吞下去的淨是革命的兒女？
那時候，她自己睡得那麼好。年輕吧！連後來到了
和_圖_書北京，陪伴病榻上的丈夫，她都很容易入睡。她偶爾會夢到丈夫。住到北京以後，夢過孫文三兩次。
他們多少因為她，才在一九四九後定居、入籍、貢獻新中國。
接下去的一些日子，她持續地想到死，而奇怪的是，是Ｓ在中風前的面貌，以及記憶中Ｓ的手指觸摸到她身體帶來的快|感，橫梗在她與死亡之間！
泡在浴缸裏，她很希望就這樣讓水漫過了頭頂。她想，如果自己去選擇死亡，那感覺也許像水一樣，不管多麼粗糙的外界環境，一瞬間依然可以是溫暖濕潤的。
是魯迅的話吧？她依稀記得魯迅說，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從夢裏被喚醒了而沒有出路。
這棟親王府改建的宅第中，天花板很高，牆壁厚重，一個個房間大而無當。她
httｐs://wｗｗ.heｔuboｏｋ.ｃｏm.coｍ甚至找不到一處舒適的角落，讓自己可以縮起來，待半天下午。
她背叛了出身嗎？家庭嗎？她的階級嗎？總之，她已經貢獻了一生、貢獻了青春歲月。還要怎麼樣——問題在她的背叛仍不徹底，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他們要她背叛的其實是她自己，竟是自己曾經溫柔過的一顆心！
發呆的時間長了，無關緊要的舊事都想了起來：她記起當年跟丈夫一一見到的那幾位俄國顧問，馬林、越飛、加倫將軍、鮑羅廷。尤其首席顧問鮑羅廷，音色屬於低沉、清楚、從容的男中音，她很愛聽他不帶俄國腔的英文。而她丈夫，儘管那一陣口口聲聲「以俄為師」，還是比她有算計，重要的是實用，可以為中國所用，丈夫從不過分迷信意識形態一類的東西。
守喪的時節她倒被噩夢驚醒，下面要怎麼辦？那時候和圖書她睜大了眼睛，不哭，她告訴自己，淚水還是撲簌簌落下。她坐起來找手帕，恍然聽見前一陣病榻上丈夫抑鬱的嘆息。
這年是一九六八。
把屋裏的燈全關上了，窗簾罩的密密實實，她有太多個漫漫長夜，回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表妹死了，汽車間裏上的吊，宋家完了。在她心裏，整個上海也跟著沉淪下去。
不能死，她告誡自己！
現在，這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她真的哭不出來了。靜靜地環抱著滿是贅肉的雙臂，聽見的是自己喉嚨裏那種游絲一樣呼氣吸氣的聲音。
現在，生死沉浮！她淒淒地想，不是她不管，她自身難保，顧得了誰？
如果還沒有找到出路的，為什麼要去叫醒酣睡的人呢？
她想到丈夫最後的時日，賭的仍是這片土地上的民氣。後來過了一hetubook.com.com些年，民氣果然按著丈夫生前的預期澎湃起來，好運彷彿一度也眷顧過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但丈夫必定再沒料到：最莫之能禦的民氣，是聚集到現時「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北京城。
死訊從海外傳來，病歿的是她最小的弟弟子安，只有這樣的刺|激強度才會在她心底掀起漣漪！那種強度，竟讓她知道，她仍然可以覺得痛。痛的時候，她甚至遙遠地憶起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妊娠，接著就失去了未成形的胎兒，那樣的痛彷彿源自身體裏面最深的一點，然後放射狀地散播開來……
他們相差好些歲，子安從來都是稚弱的。他們已經分開這麼多年，平日她甚至不會想起子安，但她是愛他的。他與她不會談什麼話，見面機會也不多，或許愈是這樣，她愈在心裏寵愛他。
路易．艾黎、馬海德、愛潑斯坦，這些帶著一腔熱誠來到中國的外國人，一個個正遭到點名批鬥。
夜裏，她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