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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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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此刻,在彈簧床上側過身,先生瞪著自己分明是文人的一雙手,瘦得露出了骨頭,更文弱了,他又想起自己身穿大元帥服的古怪樣子,戴白手套,外加一頂高帽子,那是一九一七先生南下護法的制服。之前許多年,名義上先生領導革命,唯一親自上戰場督師的時刻是在鎮南關,震耳的炮聲中,先生望向他的革命同志,他看見黃興因為烽煙而出奇煥發的一張臉,先生可以想像必然是某種亢奮的狀態:先生在炮臺周圍挪移腳步,卻感覺到自己不住抖動起來的小腿肚子。直等到一九一八年,先生的機會又來了,那回他真的穿上大元帥服坐鎮船頭,指揮海軍炮轟陸上的基地。正是軍政府時期,桂系的莫榮新驕橫跋扈,往先生大元帥府裏抓人,居然還遽行槍決。先生氣的橫了心,硬要同安、豫章兩艦炮轟督軍署,艦長猶豫著不敢答應,先生站起身,乾脆指揮炮手直接發令。與陸軍比較起來,先生的現代知識始終讓他在感覺上更熟悉海軍。後來陳炯明叛變,先生的親信部隊也只和*圖*書有海軍艦艇。那時候,先生沿小路奔逃到海軍總部,帶著像七巧板一樣浮在水面的七條船,駛到白鵝潭,漫無目標向岸上發炮洩憤。而不幸地,即使先生麾下可憐的幾條軍艦,總有人用鉅款用厚利企圖收買他們。事實上,先生這些年看過太多的倒戈醜劇,值得信靠的將才屈指可數,算來算去,也只有朱執信、鄧鏗、許崇智、蔣介石……、朱、鄧兩人又都先後罹難。再早之前呢?黃興那張軒昂磊落的面孔,再一次出現在先生昏沉沉的腦際。
是進京的第幾個早晨?先生在晨曦中醒來,他的時序紛亂。身旁的人模糊地聽見先生的囈語,先生在囈語裏說的是廣州,他得而復失又失而復得的城市。這時刻,先生仍然被昨晚的消息驚擾:陳炯明已經自稱救粵軍總司令,正會同林虎與江西方本仁各部,再圖進犯廣州!睜看眼睛,先生恍惚地看到斷斷續續的烽煙,珠江裏流動著黃滾滾的泥水。那個城市滿佈他失敗的紀錄,一場豪雨下過,路面上hetubook.com.com飄蕩著白茫的蒸氣,先生想到瘴癘、想到肆虐的傳染病。他定睛看,在魍魎的氣氛中,與自己患難與共的艦艇燒成一團一團火球,泥沙淤積的三角洲上,落日噴出了血的顏色。先生眼看著浴在紅光裏的羊城街市再一次經過兵災,飽受驚嚇的女人躲進壕溝裏面,穿邋遢軍服的兵丁,像行獵那樣地狺狺地追捕她們。難道這就是自己革命的建樹?滿地斷瓦殘簷,還有他居住過的粵秀樓,當年是龍濟光的產業,說什麼登樓遠眺,珠江風物,畢覽無遺,現在卻像焦黑了的空中樓閣。先生但願自己遠離那個城市,走得愈遠愈好。事實上,每回他經過一段流亡的生涯再回到廣州,輪船進港的那瞬間,先生不但沒有返鄉的渴慕之情,反而有從此困守此間的恐慌。這些年來,總有人提出「粵人治粵」那一套,動輒有人說什麼就地建設模範的新廣東,先生調兵的時候,也有人擔心「客軍入境,亡省可虞」,為什麼他們不能夠瞭解整片土地是一個國家的規劃?m•hetubook.com.com對陳炯明,統一的中國是太大了!念著那個叛逆的名字,先生倒清醒多了,揉著眼睛忍不住啐幾聲:我還沒死——讓他去癡心妄想吧!
老實說,先生怎麼也算不到陳炯明會卑鄙到那種程度,不僅破滅了先生的北伐大計,竟妄想置先生於死地,先生更痛心的是因而在革命同志間立下的惡例,看在愈來愈講究黨內倫理的先生眼裏,這樣的叛離不只是綱紀之毀、倫常之變,絕對是犯上與悖主!當然,先生惱恨的理由尤在自己確實信任過陳炯明,深喜得人的時日,曾經將那小子比喻為「民國元年前之克強、民國二年後之英士」,而現在回想,也怪倒袁之後,一場生聚教訓,還是沒有讓先生悟出本身擁有革命武力的重要性。袁才死,先生就通電各地罷兵,不久又命令召集起來的中華革命軍解散回家,於是討袁戰爭所攢聚的一點軍事力量也喪失乾淨。後來先生被軍政府趕出廣州,先生東山再起所仰仗的槍桿子只有陳炯明。另方面,要怪先生從不喜歡軍權,他寧可宣揚自己的信念和*圖*書,而先生相信的又一向是學說與主義的說服力量,要不就倚靠同志間私人的情誼。然而到了關鍵的時刻,這些都不作數,先生少的是一支軍隊、一支堅強的革命武力!這始終是他的痛處:除了沒有軍隊,先生也沒有什麼領軍作戰的經驗,結果是他對戰爭的情勢估計不清。還記得更早以前在倒袁戰爭伊始,先生就放言高論,如果有兩師兵力,我自己帶他們去跟袁世凱算帳。當時譚人鳳立刻不客氣地頂撞道,請問兩師兵從哪裏來?真的兩師兵是多少人?能夠做多少事?先生從未認真地想過!
先生,你只代表民國,黃興穩重的聲音在他耳朵旁邊悄悄地提醒著,你不代表權柄。可是民國與權柄以及作為權柄後盾的軍事實力可以分開嗎?——這些年裏,先生終於學會倚仗槍桿子,這就是他從讓自己精疲力竭的政治裏所學到的寶貴教訓。而緊跟著來的問題是,當他終於知道要把握住什麼,他必然同時也交出去了一些什麼!先生想起黃埔登臺拜將的典禮,先生就親自交出去了一顆校印!先生繼續想著那www.hetubook•com.com位比自己更急躁的蔣介石,先生從沒有看過一個人穿軍服是那麼合體、而且英姿颯爽,但先生還是忍不住的焦慮,或許憑著他並不為人稱道的政治直覺,先生從那位自許是他門生的年輕人臉上讀出了一些警兆,或許也預見到日後宣稱合法的繼承人將借著政治事件剪除革命老同志,並與他的遺孀展開多年的鬥爭,甚至處死政敵的時候說自己在保護夫人,以致讓總理遺孀的醜聞無以傳出。當然,先生所無從預見的是:另一個角度去看,夫人在先生身後的政爭裏必須選擇一邊,那才是醜聞的來源!無論如何,都是些言人人殊的爭議,先生管不得那麼多了。無論如何,這一刻不是向遠看的時候,只顧眼前,也因為中國的黑暗太深沉了,先生希望中國走出黑暗的心情太迫切了。況且,一次次的失敗教訓,先生已經看清楚本身的限制,他清楚自己的革命一無進展,除了種種外在因素,也在於作為一個革命家,他的性情又過於溫和,哎,他怎麼不知道呢?在所有革命行動中,總是放手一搏的人才可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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