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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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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十行紙總算摺疊起來,下一刻,先生還楞楞地審視著此刻在身邊收拾墨硯臺的精衛,寫的一手好字,又生了一張和悅開朗的面孔,眼前的人怎麼看都沒什麼心機。比起自己敢於下注的賭性,以及為了要贏——隨時可以改弦更張的熟練,精衛純粹是一位書生才子,憂鬱而情緒化,雖然謀刺攝政王的故事人盡皆知,本質上,精衛卻不是「飲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果斷男兒。先生知道,精衛很容易傷感,接近他性情的寫照,毋寧是二次革命時期作的詩句,像什麼「欲上危樓還卻步,怕將病眼望中原」。後來先生在日本號召同志,精衛也繼續浪跡海外,詩文裏儘是對暮春三月江南勝景的思念、以及與女人的相思之苦。個性中難分難捨的這一面,先生沒有:「雙照樓中人底事,莫教惆悵首飛蓬」之類的心境,先生從來也很陌生。先生可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因此,先生愈發相信精衛對自己的忠貞不二,不只因為十七歲的年齡懸殊,也因為精衛心理上需要依附一名個性堅強的領袖。
精衛告退後,先生還在思索往後同志的出路、以和_圖_書及國民黨將由誰領導的問題。事實上,先生覺得病況就會改善,不久,他會好起來,而這一個月的時間在病床上思前想後,他真的很想脫離政治舞臺,至少脫離一段時間。可惜代理人選一直是放心不下的問題。最近一年多,這問題尤其複雜,左派與右派的鬥爭方興未艾,黨內沒有人替得了他,即使是他,多次靠著私人的交情才未把萬難調和的情狀鬧得人盡皆知。就像在改組國民黨時自己對鄒魯說的:「精神脈脈相通,共向革命,完全在情感上」,事實上,先生知道,同志的情感又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先生望著擺在床邊的權杖,金質的把柄閃閃發光,經過多年的顛躓,他愈來愈知悉了領導中心的重要,那時候二次革命失敗,先生開始覺悟黨內人心渙散,正因為自己是個木偶、是個假的黨魁,到了中華革命黨成立,服從命令乃是同志最重要的條件,「凡入黨各員,必自問甘願服從文一人,毫無疑慮而後可。」黨員需要向先生個人宣誓效忠並加蓋指模,固然黃興堅決反對,認為宣誓是附從和*圖*書一個人革命,意味著極大的不平等;按指模又像犯罪的人寫供狀,黃興覺得太受侮辱了。但先生自己從來不曾懷疑這種規定的正確性。對先生來說,他是學習著掌握歷史的樞鈕!此後,他不忘在黨證上放置自己的照片,他執意要在檔上一一簽寫自己的名字——成為鐵證如山。就由於黨與先生二而一的不可或分嗎?繼承人的問題尤其困難。先生一一想著這些年最接近的同志:論資格首數漢民,但胡漢民是薑桂個性,說話尖酸刻薄、盛氣凌人,簡直不懂政治的藝術。論才幹首數仲愷,生了一隻尖而小的老鼠臉,眼睛骨碌碌轉,腦筋裏都是不錯的主意,妻子何香凝也確實有長姐風範,她是同盟會時期人人親切叫喚的「御婆樣」,大家都喜歡上她家叨擾她。然而廖仲愷的旗幟鮮明,在廣東整頓財政被人罵的狗血噴頭,負責國民黨改組又惹起了許多非議,甚至成為右派的箭靶子。以大局著眼,先生不能不多所顧慮。
昨天夜裏,先生徹夜不能合眼,為了做出適當的回覆,本黨同志是否加入由段所壟斷的善後會議……一清早,汪https://m.hetubook.com.com精衛站在先生的病床旁,等待先生口授方案。先生大致說了幾句開場白,就看著汪文縐縐地寫下:「屢欲以如京晤對之際,繼續抒其衷曲;無如疾久未愈,遷延至今。現距善後會議開會之期已近,……故強支病體,罄其所欲言,幸垂察焉。」然後,很克制的,先生在回電上提了兩個條件,一是除了段認可的軍人政客,先生希望實業團體、學生團體、商會、農會等也能以人民團體的名義加入。二是會議事項中涉及軍制、財政的討論,最後決定之權,應還諸將來召開的國民會議。先生做的其實是極重大的讓步啊,當那一顆代表先生的小印章由汪精衛蓋了上去,先生有意地偏過頭,不願看見自己口授的電文是如此低聲下氣!
北京飯店五百零六號房間裏,先生不見客、不發表談話、謝絕一切應酬。生平第一次,先生成為聽話的病人。但他仍然關注外界的情勢,只可惜,廣東沒有傳來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北伐軍譚延闓部隊自江西退回到廣東邊境,與陳炯明一個鼻孔出氣的方本仁出兵佔了漳州,其餘各地,戰事依然hetubook.com.com膠著。讓先生勞神苦思的尤其是善後會議已經箭在弦上,先生煩惱的又不止段祺瑞數日前公佈的善後會議條例,而是先生到現在才知道,段祺瑞趕在先生由天津出發的前一天,通令各方,二月一日就是善後會議的會期。
下一回,當先生又從昏沉的夢中醒來,摸著濕了一角的被子,他想不明白額上的汗水究竟哪裏來的。
這個當兒,先生卻兀然想到了老黨員尢列,那是先生西醫書院的老同學,當年還有楊鶴齡與陳少白,喳喳呼呼地常在楊家老宅楊耀記聚會,談革命也不避嫌,被人叫作什麼「四大寇」。其實民國成立,先生與這幾個少時的朋友並不親密,像小先生一歲的楊鶴齡,雖然村裏一齊玩著長大,後來先生恨不得與他切斷過往的關係,省得他打昔日的旗號四處招搖,還在與先生的信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寫著:「始謀有我,收效豈可無我乎?」但這一陣子,窗外是北方枯寒的天空,許多原先想不起來的事都浮現在先生腦際:時而劇烈起來的疼痛裏,先生恨不得再去走一次老家旁邊的小路,再一次跳進村子裏那條蘭溪,溪水那麼清涼,六月https://www.hetubook.com.com盛暑天氣,茅草搔著後頸,眼裏是閃爍的水光,幾個翻滾之後,他鬆開手臂,只覺得遍體通涼,身體輕飄飄的浮在水面上,……病中的光陰悠悠緩緩,似乎又有某種看不見的陰影緊緊催逼,先生多願意細細地回溯過去,再走進十幾歲時候讀書的宗祠,找一找石板地上的刻痕;坐在大榕樹底下,聽老人講躲長毛賊的故事;摸摸門前親手栽種的酸枝樹;沿著田埂,去到傾斜了半邊的北極殿裏,將當年搗毀的神像扶扶正。重來一次多麼好,他會怎麼樣努力地記住每個遺忘了的細節?——想著過去,先生心軟了,老朋友的面容清晰起來,陳少白已經在銀行裏有了差事;楊鶴齡做了港澳特派員,大小總是個官;這分秒間,先生很願意找尢列出山,做個掛名的領袖。為什麼不呢?除了尢列沒有明顯的派系是個優點,先生也記住了革命的傳承,將來一一算起,同盟會要上溯到興中會,興中會再往上溯,那才是薪傳的起點,……這些傳承、源流、後世看法啊,對先生來說曾經屬於封建的想法,這個時刻,卻好像一個孜孜煎煎的火種,在他頭殼裏四處燒灼,折騰了他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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