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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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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七

「看看我的妻房吧!」先生腦袋裏亂糟糟的,卻想起二十年前,在唐人街遇見擺攤子算命的老頭,他曾經隨口問道。記得當時老頭要去他的生辰,掐著手指就說:「丙寅,己亥,辛卯,庚寅,這副八字木氣太旺,丙火溫辛,但眾木成林,辛金柔弱,制木而傷身。」先生不言語,倒是記住了那一串有關五行生剋的成語。老頭瞅了他一眼,接著又說些古裏古怪的話,什麼「財旺身弱,妻房結黨,若不色重招殃,終於失地喪師也。」現在回想,似乎有幾分道理,他確實有一夥在政經舞臺上躍躍欲試的姻親。當時,他可是疲憊的革命家,正從一個唐人街走到另個城市的唐人街,過往的行人擦肩而過,他惶惶地站在街頭,雖然記住了幾句話,聽完了只能夠一笑置之,怎麼會相信老頭的信口雌黃?何況,唐人街周邊的小旅館裏,洪門兄弟的好意不容推辭,由這女人身邊到那女人身邊,兄弟把女人當作崇敬大哥的禮物和_圖_書一樣地獻上,第二天一早起來,又是僕僕風塵的路途。別說丟在家鄉的髮妻不再縈懷,他甚至分不清昨夜女人的面貌,他所能夠記住的最多是一些依稀的溫存。那時候,顛沛動盪的日子裏,先生曾是對女性有無盡胃口的人。在先生心裏,這本是男性旺盛精力的表徵,多麼令人振奮的精力!還有在南洋,芭蕉葉搧起了一陣陣薰風,熱空氣中,發出動物一般的喘息,先生想著,不禁神馳了。後世看來,倒可惜這類先生自己都不以為忤的生動事蹟未見於史冊,在國民黨的正史裏,連先生參加洪門、受秘密會黨的幫助都儘量少談,只是板起面孔說他們「於共和原理、民權主義,皆概乎未有所聞。故於共和革命,關係實淺,似宜另編秘密會黨史」,民國史更不可能甘冒不韙,為先生放浪不羈的生活作出記載。即使一名小說作者,在描述先生真實面目的此刻,都不斷要與心中另一重莊嚴的聲音對和圖書抗。那是先生冥誕時聲遍臺灣中小學各個操場的「國父紀念歌」:啊,我們國父,首創革命,革命血如花!
他們什麼都不讓先生知道,包括協和醫院向外宣佈的檢查結果。汪精衛每日報告一次,多是一些揀選過的捷報;至於國際新聞,由陳友仁綜理後向先生報告。每次十分鐘,逾時就退下。
此刻先生對著兒子生出歉疚的感覺,也因為眼前穿過來穿過去的,已經是另一批以家屬身份進出的姻親。中央銀行行長宋子文日前接北京急電,便把業務交給兩位副手,匆匆趕到姐夫的床前。而這個時刻,更關鍵的人物是連襟孔祥熙,接客送客,儼然成了先生家屬的全權代表。清醒的光景,先生瞇著眼看著這位連襟,面團團的,一副富家翁的殷實氣派,長得可一點談不上英俊——先生想到他就是宋藹齡選擇的佳婿,油然地又興起了較量的意思。當年先生還沒有見過妹妹慶齡,藹齡那時是自己的私人秘書,和圖書在兩人獨處的情境下,先生數度有浪漫的念頭,卻始終不敢掉以輕心。他好像棋逢對手,隱隱然的興奮中,又摻著某種老手的直覺,即使瞄到了獵物,在扣扳機時會停下來——藹齡太精明,遺傳到父親的幹練,卻未必有宋查理寬宏的那番理想。尤其在遇到慶齡之後,先生由衷慶幸著與藹齡日日相處的人不必是自己。當然,先生此刻苦澀地想著,他還是輸了一著,藹齡可能也正慶幸著與自己在一起的人不必是她,至少,人算不如天算,她不用即早作寡婦。
「你來了?」先生有氣無力地招呼一聲。
那天傍晚,先生服用安眠藥後再次睡下。孫科在隔壁室寫下致廣州大本營的電文:「今日抵京,見先生,精神佳,眼色清,面紅,黃氣除,食量進步,體力益增,今晨溫度三十七,呼吸二十四,脈搏一百,為入院以來未有之佳象。」
今天先生體溫稍稍降低些,清晨居然熟睡了片刻。睜開眼時看見自己的兒子垂和圖書手站在床邊,孫科才回去廣州料理公事,又被同志急電召回北京。
轉過頭去,先生想到了長得像自己的大女兒,比起來,偏疼的一直的金鍰。金鍰十八歲那年患了腎病,在澳門,病了就沒見著面,死去十多年了,現在先生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傷痛。先生的革命生涯充滿波折,兒女對他,不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的短短兩個月,帶著三個兒女在紫金山打過一次獵,回憶起來,算是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光。第二年,金鍰的死訊傳來,先生當時固然情傷,但是那份傷懷不會淹沒他。無論如何,先生隨時準備向前看。這些年來,其實,先生也很少記起髮妻,自從那年要她自動簽字離婚,自己的元配已經褪入歷史,成為翻過去的一頁。此刻,科兒站在床前,心神耗弱的緣故吧,先生卻不住地想著盧氏身上黑紗的衣褲,順德縣的特產,愈洗愈舊,穿起來也愈發涼快。盧氏就是太節省了,或許因為自己早年經www.hetubook.com.com常音訊杳然,她省吃儉用,帶著三個小孩。後來明明並不缺家用,寒磣成了習慣,仍然為些芝麻小事羅囉嗦嗦,連傭人從市場找回來的零錢也要計較不休。但她畢竟沒有做錯什麼,沒有對不住丈夫,是自己執意要另娶新人。先生閉著眼,想起自己非離婚不可的決絕場面。
先生搭下眼皮,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科兒的模樣那麼酷似他母親,愈長大愈像,尤其這時候皺著眉頭,先生不由得想到髮妻慍怒的一張臉。科兒顯然遺傳了盧氏欠缺變通的脾氣,身邊人簇擁著,在廣州挑出太子派與元老派的政爭,還公然反對先生親俄,先生想著心裏有氣。其實,他也真沒什麼要跟兒子說的,「切勿空過光陰」,那是先生最常在信上叮囑兒子的話,要不,就勸兒子看正經書,年輕人偏偏喜歡讀閒書,那類與世無關的文學作品,什麼莎士比亞,先生真不明白有何用處。信裏道貌岸然慣了,除了對兒子成器的期望,先生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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