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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天涯: 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

作者: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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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四十三

先生此刻愈想愈洩氣,覺得自己裏外不討好!反過來看,不只胡適這班洋學者,西方人又何嘗瞧得起自己。他們動輒用民主政治最嚴苛的標準,批評先生的家長制作風。連同志叫自己「先生」,他們都說是神聖化領導,以為先生把同志當成門徒,當成必須尊師重道的孔門弟子。事實上,先生的直覺是對的,即使到了後世,研究孫中山的外國學者仍然吝於給他公正的評價!客氣一點的像章慕廷,稱呼他是「挫折的愛國者」,還用這句話當作後來一本書的名字;不客氣的像史扶鄰,乾脆直言先生「如果說他有一貫的才能,那是失敗又失敗的才能。」或像沙曼女士,她斷言中山是一個「手腕愚拙,判斷不周,配合差錯,對人處置混亂」的領袖。至於與先生合作的俄國軍事家鮑羅廷,認為先生「把自己當作英雄,別人當作無知無識的群眾」。事實上,那也是「第三國際」的普遍看法,當時連列寧都恥笑先生「天真無知——像個黃花閨女」。關鍵是別忘了那些人正站在他們的國族本位看另一個積弱不振的國家,他們才不是真的關心中國,他們談到中國免不了譏誚的口氣www.hetubook.com•com,他們難道在乎中國人的貧病有多麼深重?而此刻病在床上的先生在乎!人民的苦難總帶給他最大的挫敗之感!中國的赤貧、窮到了軍隊沒有鞋穿的慘狀是先生目睹的,帝國主義的盛氣凌人是先生親受的。外面是嚴寒的北方冬天,嗎啡的功效下,先生迷亂地想到與帝國主義互為表裏的軍閥,用各種手段打擊自己,試圖吞噬自己一切的作為,而他繼續致力於北伐的軍事目標,除了不屈服的個性,也因為他實業計劃的藍圖從不是一省、不是一隅,而是這整片積弱的土地。如今,他將從權力場黯然退出,北方大地上再落一場雪,畢生的努力也被掩埋乾淨。不甘心的是,他錯了嗎?可憐他只是不握重兵,不講極權,少了軍事實力,以致留下來的都是殘局。目前看來,他籌謀裏自立自強的中國,又縮小到如同他起事時的版圖!
只可惜到了此刻,他身體裏的時鐘已經無意稍待,正愈來愈快地滴答起來,朝著多年後訂為植樹節的國定假日迅速推移。
而這片廣大的土地上,新舊曆不同,就好像響著幾個不同時鐘的滴答聲。為了hetubook.com.com不遺餘力去融合現狀,先生時時要去向各方妥協,竟然遭人誤會到這般地步,他付出的代價也太高了。最嚴重的一次,謠言還說當年先生不惜與日本人作出妥協,大亞洲主義的旗幟下,給日本人在華權益,只要中日一同反抗西方的列強。為那件事,黃興居然也托馮自由勸告先生,當時黃興的信上一遍遍請先生「不為小暴動以求近功,不作不近情言以駭流俗」,哎,先生在心裏深深地歎著,人們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吧!反正與黃興比較起來,怎麼說,自己總是驚世駭俗。怎麼說,守舊派知識份子都樂意接近作一手好文章的克強,寧可相信他的「休休之容,藹藹之色」。黃興的葬禮上,別人寫的祭奠文到處是向自己挑釁的語氣,什麼「公去則念,公留不容」,什麼「親如孫公、當仁不讓」,什麼「辛亥言功,癸丑言過」,在那些人眼裏,黃興是個把領袖位置謙讓給自己的君子,也更接近他們熟悉的士紳文化。
一旁的夫人怯怯地開了口:「人都來了,讓大夫把把脈吧!」那種乞求的語氣,先生拗不過。嘆了口氣,先生勉強轉身入內,瞪著那塊白粉牆和圖書。大夫坐到了病床旁邊,一陣颼颼的涼意,腕關節正按在別人的手指底下。然後就開出來這張「謹擬方於下,候酌」的藥單,還寫了什麼「驚恐憤怒,已傷肝經」,真的能夠由脈象看出來嗎?他自己知道,致命的憂傷是在心裏!近些年,人們不明就裏的譏評,確實傷到了他不屈不撓的鬥志;數十寒暑的慘澹經營,又有幾個人真正同情他?人們一味怪他「時左時右」,罵他「徒釋外觀,終無實際」。人們誇大地說,如果中國需要極權才能夠強盛,中山並不介意成為極權主義者;需要社會主義,他也會以最快速度成為師法列寧的統治者……
但是誰又瞭解先生為了調和歧見付出的苦心?——防止左右派同志的分裂,他已經竭盡所能。眼見俄國的革命情勢一片大好,一方面,他或許太匆促了,硬要把民生主義等同於社會主義;然而另一方面,正因為要減輕守舊派知識份子的疑懼,他可是不假餘力地在牽連三民主義與傳統思想之間的關係。民本、民為貴,把儒家的孔子與孟子一齊拉進來!先生給友人的信上寫著:「夫蘇維埃主義者,即孔子之所謂大同也。蘇俄立國之主義,不過m.hetubook.com.com如此而已,有何可畏?」事實上,先生的本意就是融貫中西。早年醫技的事業訓練,也使他一貫不喜歡過於抽象的思維,而傾向於採用融通實用的哲學。無能全盤通曉的事情上,他的原則一向是折中處理。許多年前,其實他就頗為睿智地說過:「北方如一本舊曆,南方如一本新曆,必須新舊並用,全新全舊,皆不合宜。」
躺在這棟平房的內院,馬湘念給先生聽中醫陸仲安的方子:「耳環石斛三錢、野人參三錢、沙參三錢、山萸三錢、寸冬四錢、鮮生地四錢、沙苑子三錢、甘草二錢。」什麼玩意嘛,先生聽著直想搖頭,可惜他沒有力氣多說話。他迫切地需要嗎啡,先生禁不住低低地哀號著,此刻唯有嗎啡,才是安撫他入睡的催眠曲。
止痛針注射下去,先生心裏嘟囔著就因為自己一向對胡適客氣,這時候才敢貿貿然跑來推薦中醫。而先生確實敬重西學精湛的人,儘管通洋務的學者,總在他迫切需要支援的時候扯後腿。像胡適之,不止一次地在北方報紙上寫文章抨擊自己:與陳炯明衝突最激烈的日子,還寫了一篇〈舊道德的死屍〉,怪先生不該捧出綱常名教來組政黨,胡適筆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像以「悖主」、「犯上」處置陳炯明倒是先生不對似的。逼得先生也在演講裏反擊道:「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舊道德,以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舊道德」。哎!別再遷就這些好持苛論的學者了,其實先生已經打定主意,絕不看站在床前的胡適,也不看胡適身旁那位說是名滿京城的大夫。「適之,你知道,我是學西醫的!」先生閉著眼睛,一句話,就想辭謝胡適的好意。
先生看到門外一閃的人影,他勉強發出聲音,問床前的副官是什麼人探病來了,馬湘告訴先生,行轅裏已經分了幾組專司接待。其實直到最後,除了病榻旁的親信同志,先生也沒弄清楚哪些人出於禮貌、哪些人出於愛戴到院子裏來探望他。早些日子,先生還不住地盼著北方的實力派到北京飯店瞧他的病,現在他一點也不介意了。下一瞬,先生依稀又聽見門外的人聲,他睜了一下眼,看到窗簾後面的天光,他繼續在逡巡屋裏牆上的掛鐘,他想起自己可以做的事——他可以停下時間,他急著高聲叫暫停!自從老朋友伍廷芳死後,他不曾坐在棋枰前,但他還記得棋盤上死中求活的道理,只要再多給自己一點長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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