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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她愈想愈頹喪的是，活到這麼老，仍然免不了與要利用她的人一起周旋！

這一陣她病的久了，腿腫到不能夠下地，更覺得自己置身冷宮。可不是嗎？她住在棄置的王府裏，她是先帝崩殂後遺留在人世間的年老嬪妃。窗外的雨似乎還在下著，她為自己這荒謬的想法逗樂了，枯澀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她笑出聲，聽幽咽的笑聲震顫著，她臉上熱燙燙地，映著淚光的一瞬間，越過了前面一堵高牆，她看見了在雨水裏斑斕十彩的琉璃瓦色。

總是從北京飯店叫人來按摩，一個星期至少為她按摩三個上午。有時候，按摩完了還是渾身酸疼，她惘然地記和圖書起Ｓ那雙有力道的手，曾經多麼靈巧。

看著櫃子裏的書，從上海搬來的，部分是丈夫的舊物。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她愈覺得與它們隔的遙遠。

重要的任務之一是：周而復始地陪她看那幾部老片子。在一樓的放映室，她一遍遍地看，一遍遍盪氣迴腸。

郁郁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常常進出友誼商店，又在咖啡座簽帳什麼的。有人多嘴向她提起。「別大驚小怪！」她還沒聽完就不耐煩地搖搖手。

海外來了一位遠方親戚告訴她，住在長島妹妹的近況。

外面有什麼？什剎海？銀錠橋？大翔鳳胡同？她茫茫然地想著，外面是高牆hｔtｐs://ｍ.hetuｂｏoｋ•ｃｏｍ.coｍ隔離掉了的一片天空！

她要讓身邊這些人明白，雖然這麼老，她還沒老到隨外人擺佈的地步。

她還在想著一些讓自己振作的東西，一個笑話？一張年輕耐看的男人面孔？一盒外國來的巧克力？即使有場令人精神抖擻的辯論也好！

親戚的用意大概在討她歡喜，她聽聽卻有一種奇異的疼惜之情。小她四歲的妹妹啊，她又想起自己臨睡前披下頭髮的那副樣子。……事實上，她想，也只有她這麼老的女子會真心憐憫另一個差不多年齡的女人！

沒有人瞭解她真正的感受，那些外人，又哪裏懂得這對姐妹給了她些什和_圖_書麼！

讓她咧開沒牙的嘴巴笑幾聲的只有那隊姐妹，郁郁與珍珍，托了好大的人情，文革完結後到了現在，她們總算回到她身邊，住進這棟王府裏。

成不了器是一回事，郁郁珍珍至少會依偎在她膝下，她們軟乎乎的手掌會摸她經過滄桑的一張臉。

許多年前，她習慣的就是帶有機鋒的談話，其實她一直喜歡巧黠的人。

他們也別想發現她的錯處：她的信徒從來沒有上下款，她寫的字條總是立刻毀屍滅跡。以前，為了營救左派知識份子，她學了不少地下工作的習慣。

她眨巴著眼睛努力想，上海生ｈｔｔｐs://ｍ•ｈｅtuｂooｋ.ｃom.coｍ產的五香豆與白兔糖，是她能夠想到最好的事情。她用糖果獎賞在電影終場前及時醒來的下屬們。

姐姐郁郁點子特多，想出各種花樣來逗媽太太高興。照相或見客的時候，郁郁偏去把她的假牙藏起來，佯稱找不著，直到最後一分鐘才把假牙塞進媽太太嘴裏！她湊趣地笑。郁郁珍珍裝作還沒長大，繞著她玩這種捉迷藏的遊戲。

她突然心裏賭氣，她一生經過了無數的騙局，這件事上，她寧願蒙著眼睛騙她自己！

假牙不合適，她只能夠吃些最軟的東西，淡而無味。

她真不喜歡身旁繞著的這些人。當她的面恭敬地叫她「首長」；背著她呢？——她猜得出每一位新中國的順民都有兩副面貌！沒人能夠瞞過她，在周圍ｗｗw•hｅｔuｂook•ｃｏｍ•com的人跟前，她的聲音嚴峻而疲乏，她一貫擺出冰冷的臉色。

看著相片裏的孫文，她羨慕丈夫不必活到老年，經過那麼多的折磨！

她底下的人，一向聽鈴聲作息。

她更老了——有時候，她還真不相信自己已經活了那麼長久。

她曾經會游泳、騎馬、開汽車，自己都不能相信，那是在她年輕的時日。

「瞞著您呢！可騙不了我們這批人！」向她告狀的下屬，講的都是郁郁在外面如何驕縱如何花錢的壞話。

那位親戚捕風捉影地說：「寂寞呢，容貌也不行囉，用牛奶洗澡總有不管用的時候。」然後又撇著嘴形容，當她妹妹卸裝放下頭髮來睡覺，舊日的僕從傳話出來，活像是駭人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