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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

作者:唐德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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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二、太平開國故事再檢討

二、太平開國故事再檢討

《幼學詩》是太平天國早期的文獻。詩中呈現著濃厚的儒家道德觀。如所詠「妻道」一篇說:「妻道在三從,無違爾夫主,牝雞若司晨,自求家道苦。」它所強調的還是儒家的三從四德和大男人主義。但是它在基督教的教義中,卻已相當深入了——基督教對無割之民,並不歧視。所以秀全在晤羅孝全之前,便早已學到了西方宗教中很多的古怪教義了。
筆者於此短篇拙作中,無意效顰賈生,來寫篇《過洪論》,只想就其犖犖大者,略舉數端,以見太平興亡之由耳。
對這群來自落後地區的貧下中農來說,那個三月江南、六朝金粉的小天堂,真是「得此已足」,再也不想離開了。想想那「燕都」是「沙漠之地」;直隸是「罪隸之省」(這都是天王詔書上的話),北上爭雄的勁頭也就完全消失了。
雖然寫了這許多,秀全顯然的還認為他悟道不深。因此他於道光二十七年再去廣州,向美國浸信會傳教士羅孝全(Issachar J. Roberts)處又學習了三個月。不幸的是羅氏是位頭腦僵硬的莽夫,他所僱用的華裔教徒對洪又大為嫉視,致使秀全未能如願「受洗」便重返廣西,以他的原道老三篇去繼續傳教。
有些太平史家認為秀全在道光二十七年向美國傳教士羅孝全學道之前,未讀過《新舊約》,此點筆者亦難苟同。不用說上述老三篇(秀全道光二十五年、道光二十六年的作品),非有《新舊約》根底不能寫出,猶憶筆者於五十年代之初,參與哥倫比亞大學所編之《中國文化史精義》計劃翻譯太平天國史料。在太平《幼學詩》中便碰到「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的詩句,不知何解。再查另版《幼學詩》(載《太平天國詩文鈔》,該書有〈蔣中正序〉),則改為「有知與無知」。我當時翻譯,本可捨難就易,但自覺「割」字是原文,「知」字是擅改。幾經周折,才把割字譯成circumcise。Circumcise者,割男性生殖器之包皮也。
筆者細讀秀全此時的宗教作品,尤其是上列的老三篇,頗覺其不可小視。相反的,我倒覺得它們是中國宗教史上一個大大的里程碑。——三篇振聾發聵之作。
廣州一向是我國華南人文薈萃之區,在那兒考個秀才舉人,是極度困難的。那位才氣縱橫的文士,後來做了漢奸的汪精衛,便是當年廣州科考、院考出身的秀才。我們要讀讀那些膾炙人口「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等等《雙照樓》的詩詞,再去看看洪秀全的什麼「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劍詩》);什麼「龍潛海角恐驚天,暫且偷閒躍在淵」(《龍潛》)等等鄙俗的詩句,就可以知道洪秀全為什麼可以做「天王」而不能做「秀才」了。

洪天王就是凱撒瓊斯

首先吾人如用現代社會科學的法則,來分析「太平天國」的歷史,便知洪楊革命實絕無成功之可能。理由是「時代設限」,非人力所可強求也。
再舉個小例子:在目前美國還合法存在,並且活動頻繁而怨恨蝟集的另一個狂熱的基督教支派,「統一教會」(Unification Church)的教主文鮮明牧師(Rev. Sun Myung Moon),不也是說他見過摩西、耶穌、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並且還分別和他們談過話嗎?
近在民國六十七年,美國三藩市有一名叫吉姆.瓊斯(Jim Jones,民國二十年~民國六十七年)的基督教牧師。他在不知不覺中忽然發生了神靈感應,使他變成了一位有奇異療效的醫生。他能為病人醫治一些奇病雜症,包括肺癌。一時聲名大噪,信徒四集。群眾增多了,瓊斯竟自稱是「耶穌轉世」(Reincarnation of Jesus);甚至說自己便是「上帝」(God);並自封為「凱撒大帝」(Caesar)。號稱是苦難人民的救世主、社會主義之大護法。他並組織了一個人民公社,叫做「人民廟」(People's Temple)。廟內廢除私產。全體信徒同吃同住同勞動。瓊斯視其全體信徒為上帝兒女;全體「兒女」亦齊呼瓊斯為「爸爸」(Dad)。大家毀家紓難,捐獻相從。三藩市附近一時被這群活上帝的信徒弄得河翻魚亂。居民與政府吃它不消,乃群起加以驅逐。瓊斯終於在美國無地存身,乃率其信徒流竄至中美洲之蓋亞那(Guyana)南部,人跡罕至之熱帶叢林中,自建其「瓊斯堂」(Jones town),割地稱王,不受美國法律之約束。然瓊斯本人及其絕大多數之信徒究係美國公民。美政府不能任其胡來,不加聞問。美國三大電視台之一的「國家廣播公司」(NBC)亦想搶此奇特新聞,前去一探虛實。民國六十七年十一月中旬,乃由國會議員里奧.阮(Leo J. Ryan)氏率隊乘小飛機,前往視察,孰知打草驚蛇,「人民廟」中的狂熱叛逆分子竟認為阮氏一行四人為政府特務,乃一舉將其槍殺。
洪楊自永安突圍至奠都天京為時尚不足一年;其行動之快、發展之速,不在七十年後國民黨北伐之下。然國民黨之北伐是先有「革命根據地」的兩廣,然後才誓師北伐的有計劃的政治擴張。洪楊北竄則是占一城丟一城的流寇行為。所以國民黨於民國十六年奠都南京時已佔有半壁河山;而洪楊奠都南京時,只有南京、鎮江、揚州孤城三座而已。
明乎此,我們對一百多年以前,洪秀全、楊秀清,這兩位「禾乃師」所搞的那一套,就可思過半矣。
金田起義既沒有個確切地點,而且沒個確切日期,也沒一張正式文告。因此他不像是個有計劃的革命發難的行動。洪仁玕事後追述說:「本不欲反,無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我想這句話,大致是可信的。
據筆者的一家之見,太平天國運動最大的致命傷,實在是他們一知半解,卻十分自信,而萬般狂熱的宗教。興也由他、敗也由他。
洪秀全雖沒文才,他顯然具有極深厚的「宗教感」;甚或具有如今日甚囂塵上的所謂「特異功能」。因此當他二十五歲那一年,道光十七年(丁酉),他在廣州應試再度落第之後,受了過度的刺|激,他那隱伏的宗教感和潛存的特異功能便被激發了。
治「穆斯林神學」(Muslim theology)的可蘭經學家們,認為先知穆罕默德之下凡,是上帝派他把阿拉伯民族由泛神轉向唯一真神的救世主——亦如摩西之感化猶太;耶穌之感化歐洲白人也。循理類推,則洪秀全便是黃種人的穆罕默德了。不幸的是洪秀全所遇的「曾妖」,卻遠比穆和-圖-書氏當年在麥加所遇的異端,要強大的多,所以太平天國,就沒有「鄂圖曼帝國」那麼幸運了。
再者洪秀全在丁酉年(道光十七年)「升天」時所看到的那一位穿黑色長袍,留齊胸金鬚的大王爺,和他的兒子,可能是我國小說《烏盆記》裡的包公,或《三國演義》裡的關雲長和他的兒子關平或關興,亦未可知——洪落第秀才,當時也不知道他是老幾。等到他再度翻閱六年前所收藏的梁發著《勸世良言》時,才豁然大悟,原來這位大神便是梁發書裡的「上帝」;那位大神的兒子原來就是耶穌。可憐我們這位洪塾師那時還未讀過《聖經》。不知道上帝是「無形無體」,也不知道耶穌是上帝的「獨子」。可是洪氏顯然有充分的自信,他上過「天堂」,見過「上帝」,上帝並且介紹他見過他的「長子」耶穌。因此洪氏讀過《新舊遺詔書》(《新舊約》)之後,認為《聖經》記載有誤,乃以上帝次子的身份,把《聖經》竄改了七十餘條,當歐美在華傳教士,聞風大譁之時,洪二太子還下詔親征,和他們舌戰筆戰一通。他認為這群毛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汝等均未上過天堂,焉知天堂內之事乎?真應閉起鳥嘴……此是後話,下篇再詳敘之。
人民廟徒既闖下大禍,瓊斯深知政府圍剿之不可免。同時他也認為他和他的全體信徒的大限已至,乃決定集體殉道——全廟成員自「爸爸」而下凡九百一十一人(亦說九百一十三人),竟於十一月十八日一夕之間,全體服毒自殺。一時消息傳來,舉世震驚。電視上男女老幼,屍體橫陳——有舉家相擁而亡者;有少婦懷抱嬰兒而死者……情況之慘絕人寰,真令人不忍卒睹。

倒楣的是我們那位不失赤子之心的少帥張學良。他少不更事,奉命堵剿,便真的去直攖其鋒,既堵且剿。因而犯了兵家大忌,弄得丟盔卸甲,「得不到補充」而牢騷滿腹。少帥那時如已開始研究《明史》,讀一篇《張獻忠傳》,就不會吃那個大虧了。
附註:李登輝總統可說是部分的解決了中國近代史上的「換制」問題。可賀也。但是這一換制「階段」之跨進,非李公個人之力也,「時代」與「機運」使然也。——千萬不能棋錯一著,走火入魔!
太平流寇既然不想傾巢而出,尾追而來的欽差大臣向榮的官軍,也就於南京東郊的孝陵衛,自建其江南大營;另一欽差琦善,也於揚州郊外建其江北大營。兩兩對峙,彼此慢慢扯皮,就勝負難分了。
再者,搞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質變」——尤其是像咱們中國這個有二三千年未變的古老大帝國——也非一人一代,便可「畢其功於一役」的「突變」。它是「緩慢」的,經驗「累積」的,分「階段」前進的「漸變」。窮則變,變則通。其程序是迂迴曲折,有得有失,流血流汗,最後才能摸索出一個長治久安的新制度;然後才能在世界政壇上和「先進國家」輪流坐莊,創造一個「超西方」(Post-Western)、「超現代」(Post-Modern)的局面來。
因此我國傳統歷史家,對這一類史籍秉筆直書之時,不是咒罵他們「妖言惑眾」(如赤眉、黃巾、白蓮教和天地會);就歌頌他們只是單純的「農民大起義」、「土地革命」、「反帝反封」(如今日大陸上對「太平天國」的研究)。搞宗教只是「偽裝」或「假托」而已。
可是現在好了,世界萬物唯一主宰的「天父上主皇上帝」,忽然派了他的次子,下凡做個東方的彌賽亞。他要禁絕一切邪神,獨崇上帝——把中華民族自一個泛神論的迷信火坑裡,「救」了出來。這就是洪秀全的老三篇的精義所在了。
同年九月二十五日,天王乃率眾竄占永安州城(蒙山縣治),一占數月。永安之失,足使北京朝廷震動。朝廷在痛懲疆吏失職之餘,更增調大軍圍剿。
洪秀全天王是有他一套的。但其人畢竟只是個專制時代「三家村」的土塾師,沒學問,更沒有文才,所以他在廣州屢試不第,考不了秀才。
您說他在胡扯,而文牧師這位韓國佬卻能指定數以萬計的美國男女青年,在紐約市的「麥迪遜廣場花園」(Madison Square Garden),集體「盲婚」。他後來又去南韓的漢城搞集體盲婚,規模更大。這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和南韓啊!這個時代的青年人,可以說是人類萬年歷史上,最桀驁不馴、最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代啊!文牧師有啥魔術,能把他(她)們數萬人,指定盲婚?據最近消息,文鮮明已打入蘇聯,看樣子他又要在莫斯科來搞其盲婚了。
在洪天王治下,全國老百姓只許拜一個「真神」上帝,其它的什麼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釋迦牟尼、驪山老母、城隍土地、岳王關王、灶神門神、龍王閻羅、牛頭馬面、送子觀音、財神菩薩、狐仙水鬼、山精河伯……乃至一般看相算命、堪輿風水、陰陽五行、三教九流……總之,上帝之外,一切牛鬼蛇神,均在禁絕之列!

「改朝換代」與「改朝換制」

至於摩西的《十誡》和耶穌的《聖經》(The Holy Scriptures)當然更是直接出自上帝之口了。上述三位都是西方宗教史和神學上替上帝傳言的超級「彌賽亞」(Messiah)。等而下之,則有各教的聖徒(saints)和有走火入魔之嫌的教主(cult leaders)了。我們這位自稱是「上帝之子、耶穌之弟」,啣命下凡,救世除妖的「彌賽亞」、天王洪秀全,和最近的「自稱上帝、耶穌化身」,下凡打倒資本主義,實行社會主義的「彌賽亞」、凱撒瓊斯,實在是屬於同一類型的教主。他二人在宗教史中,都屬於走火入魔的那個低等級。
以今鑒古,言歸正傳,我們再去看看洪楊之變:
既然數千會眾奉教主之命齊集金田來「團營」,而又不知「團營」的目的何在,則團營在會眾心目中,實在只是一種宗教活動罷了。其實李秀成的話是後來說的。在金田團營的當時,縱使他們七位開國元勳,也未必就有此乘勢造反打天下的大志。團營原是一種宗教活動,團營以後的發展是順水推舟一步步逼上梁山的。
但是團營以後,又怎樣的一步步造起反來呢?
洪秀全、馮雲山早期所追求的顯然也只是個「瓊斯堂」或「秀全堂」。所以他二人一到紫荊山便寫了「奏章」,祈求「天父上主皇上帝,選擇險固所在棲身焉」(見《太平天日》)。他們並沒有與滿洲皇帝hetubook.com.com爭天下的大志。
傳統流寇的作戰方式,多為裹脅農民,鑽隙流竄,飄忽如疾風暴雨;其鋒不可擋。攖其鋒者,無不粉身碎骨。因此官軍追剿亦有一套不成文法。他們照例是以鄰為壑,只追不堵。堵則自取滅亡,有百害無一利;追則可以趁火打劫,隨地報功請賞,有百利無一弊。正面官軍如躲避不了,也只死守城池和險要,或旁敲側擊,絕不正面堵截。在這一公式之下,則流寇一起,便滾起雪球,如入無人之境。尾追官軍也就養寇自重,呼嘯相從,絕不放鬆。好在中國太大,大家都可無限制的玩其走馬燈。所以黃巢、張獻忠等起義時,都有「拖死官軍」之名言;官軍亦樂得被拖死而不疲也。提督向榮的不斷陞遷就是個好例子。

洪秀全之具有若干特異功能,似乎也是事實。他和能治怪病的瓊斯牧師,甚或《新約聖經》裡的耶穌醫師,都確有其相似之處。據太平天國方面的資料,則秀全確實有「能令啞者開口,瘋癱怪疾,信而即愈」的本領(見《洪仁玕自述》)。清方的資料也有記載說「韋(昌輝)妻病危,醫藥罔效,洪逆治之立愈」的故事(見半窩居士著《粵寇起事紀實》)。
洪、毛二人都是有梟雄之才,而失意怨恚的傳統農村知識分子和草莽英雄。秀全考不取秀才,於一再落第之後,沮喪臥病,終於蒙上帝恩召,「升天」拜見耶穌,才決心捨正途走偏鋒,搞他個一知半解,半調子的洋宗教來除妖濟世。澤東考不進大學,在北大「偷聽」時,受盡當時一批趾高氣揚青年高知的屈辱,乃咬牙切齒鑽入「地下」,受學於馬恩列斯,以至終生抱他個有竅不通的半調子洋主義,來「興無滅資」。以流寇方式起家,領導農民暴動,二人後來都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後,二人皆強不知以為知,推行個人臆斷而誤盡蒼生。晚年更猜忌多疑,殺盡功臣;直至心理變態、嗜慾好色、穢亂春宮。但是他二人命運的收場,卻有雲霄之別。毛氏壽終正寢,被裝入水晶棺內,公開展覽,任人瞻拜或唾罵。洪某畏禍自殺,被裹以黃綾,扔入陰溝,任人鞭屍或嘆息。
根據上項分類,洪秀全(如所言屬實)則應屬於「先知」之列。先知之鉅子如摩西、耶穌、穆罕默德皆是也。穆罕默德原是個文盲。據說他那部《可蘭經》,便是上帝(Allah)的聖意,通過穆氏口述,由穆罕默德那位頗有文化,比丈夫大出十來歲的富孀夫人,一口氣筆錄下來的——信不信由你。
太平軍八月克郴州,九月迫長沙。圍城八十餘日不克,乃捨長沙,渡洞庭北上。十二月克漢陽;翌年(咸豐三年)一月乃攻克武昌。二月捨武昌、擄民船、挾眾七萬五千人(號稱五十萬),順流而下,克九江、安慶、蕪湖,然均不守;三月十九日乃破城攻入南京。自此太平軍佔領南京,改名天京凡十一年零三個月,乃形成太平天國在長江下游的割據之局。更在下游的鎮江、揚州則變成時得時失的外圍據點。
筆者親眼目擊之餘,關掉電視,太息唏噓,不禁試問:胡為乎而然耶?
本來在農村中搞群眾組織,在中國任何朝代裡(包括國、共兩黨)都是官家所不許的。君不見今日朝中鄧小平等「八老」都在靠氣功師保健、保命;但是他們對風起雲湧的民間氣功組織,馬上就要下禁令了。氣功何傷哉?「聚眾」犯法也。因為在中國從「家天下」到「黨天下」的傳統裡,「聚眾」必然要「滋事」。滋事之小者,則不免集體械鬥、打家劫舍、劫富濟貧、吃大戶、搶倉庫、殺官紳、鬧學潮……乃至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管家為防患於未然,也就對聚眾滋事,嚴申禁令。文禁不了,便用武力鎮壓。有機槍、有坦克,殺它一條血路,則滋事者便鳥獸散,俟機再聚。沒機槍,沒坦克,又招安無方,那就揭竿而起,殺官吏、占城池,稱王稱霸了。
楊秀清和蕭朝貴二人,可能是屬於後一型態的shaman(巫師、乩童)。他二人都在昏迷狀態(ecstatic trance)中,失去本性(ego)。楊則有「天父(上帝)附體」,蕭則由「天兄(耶穌)附體」,各自替上帝和耶穌下凡傳語,發號施令。如此一來,他二人托天父、天兄傳旨,則位居父兄之下第三把交椅的天王,也得伏首聽詔了。

只追不堵和拖死官軍

三十年代中期「朱毛赤匪」自江西瑞金突圍長征時,追逃雙方所運用的,還是這一傳統公式。追的中央軍和逃的紅軍,相距往往只是一日之程。在紅軍過境之處,指揮官軍堵剿的地方將領如湖南何鍵、廣東陳濟棠、廣西李白、雲南龍雲、四川劉湘、西北諸馬……都只守不堵,赤匪過境而去,便皆大歡喜。
既有此絕技隨身,因此洪秀全三十一歲(道光二十三年)於廣州三度落第之後,就捨棄功名而專心的去搞其宗教了。果然科場失意,卻在教場得意。他和馮雲山在廣西桂平紫荊山組織「拜上帝會」之後,不期年便從者如雲,遠近來歸了。
作為教主的洪秀全也就乘興寫了「五條紀律」,什麼遵條令、別男女、秋毫莫犯、公心和儺(粵語和睦)、同心合力,作為對官軍再度接戰的準備,如此而已。

永安封王也是宗教性的

「太平天國」是宗教名詞

我們這宗已有三千餘年歷史的中華民族文化,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和「敬鬼神而遠之」的倡導之後,我們是個號稱無宗教的民族。其實不然,我們自「殷人好鬼」,到秦皇漢武好「方士」,到後來在社會上搞求神拜佛的和尚道士,我們世俗的宗教信仰卻沉入一個很低級的「泛神論」(pantheism);也可說是低級的「迷信」,卻實際上主宰了我們的社會生活,尤其是中下級的社會生活。(超然物外的佛學,自當別論。但佛學與我們的社會生活實在沒有太大的關係。)
其實秀全這項Vision,在任何有宗教傳統的社會裡,都是司空見慣的。治宗教史或神學的作家,並把這靈異分成數種,一般於昏迷中受神靈之「詔」,清醒後記憶猶新,能遵「詔」辦事或傳言者,往往都被列入「先知」(Prophet)的一類。至於一些於昏迷的狀態中,能為神鬼傳語(多用韻文、詩歌),而醒後自己本人卻一無所知者,西人叫做「巫師」(shaman)。其實先知與巫師之別,只是替鬼神傳語的方式不同罷了。當然先知與巫師亦各有真假之別。貨真價實的亦確有其「靈異」(miracle)之處,假的則是一些「魔術師」(magician)了。
今特和_圖_書褒封左輔正軍師(楊秀清)為東王,管治東方各國;褒封右弼又正軍師(蕭朝貴)為西王,管治西方各國;褒封前導副軍師(馮雲山)為南王,管治南方各國;褒封後護又副軍師(韋昌輝)為北王,管治北方各國;又褒封達胞(石達開)為翼王,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東王節制。另詔(天王)後宮稱娘娘;(諸王)貴妃稱王娘。
我國傳統和現代兩派執筆人都把這極其重要的「宗教狂」的一面,給完全忽略了,因為這宗史實在其他民族中(包括奉行猶太教、耶穌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各民族的全部),雖然司空見慣,而在我們中華民族史中卻發生的太少了——我國史家沒有對這項史實執筆的經驗,所以一碰到宗教難題,往往就王顧左右而言他了。
清廷得報,不得已乃起用幹吏林則徐,並自各省調兵。筆者的母省安徽也被調去了一千名。精兵四集,官方乃決心用武力鎮壓。林則徐不幸道死之後,清廷乃另檢大員接替,始有李星沅,繼有賽尚阿,以欽差大臣頭銜赴桂。其後並提升布政使勞崇光,以替鄭祖琛為廣西巡撫,協同提督向榮,認真督剿。他們最初的目標原是「三合會、天地會」一類更嚴重的教匪,尤其是已經佔領縣城的天地會首領陳亞潰(貴)、楊撈家、徐亞明諸大股。據王安定著《湘軍記》所載:「時粵匪二十餘股,多為勞崇光所殄,惟洪秀全等獨存」云云,也確實是當時的實際情況——當時的官方,原沒有把洪秀全這位落第秀才的聚眾滋事,看得太嚴重。可是等到其他各股一一散滅,四方零星散匪無枝可棲,乃紛紛投向洪氏。其著者如平南一帶的天地會領袖羅大綱之投洪,即其一例。各方豪傑來歸,秀全坐大,官軍對洪乃開始彈壓,孰知在金田、江口一帶數度接戰,官軍一再挫敗之後,才知道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秀全這一股之凶狠,實遠非陳亞貴等所能望其項背。官軍之畏葸無用,和會黨臨陣之英勇,也大大地鼓勵了秀全的黨羽,他們益發不把官軍看在眼內,而企圖大舉了。
所以「太平天國」這國號,原來實在只是夢想中的小天堂,一個宗教名詞而已。這一名詞可能在天王登極之前早就出現了。
親愛的讀者,這就是「宗教」嘛!我民族何幸,有了個「不語怪力亂神」的文化傳統。因此這一種在世界各地,史不絕書的「宗教狂」,在我國歷史上卻不多見。偶亦有之,它也不能為我們知識分子(包括古今的歷史家)所能瞭解,所能接受。而有些野心家、宗教家、革命家要想利用宗教力量來登大寶、奪政權,在中國歷史上也從來沒有成功過。
理由是這樣的:

金田「團營」是什麼回事?

蓋在古猶太民族之社會習俗上,男性在幼兒期或婚前,割除生殖器官尖端之包皮,實在是一樁極其隆重的宗教大典。因此在「猶太教」(Judaism)裡,有割與無割,蓋為兩種不同之人類;未經「摩西十五律」所規定之「圈割大典」(Circumcision)之男性,殊難成為「上帝之選民」也。
其實太平軍竄入永安州時,男女老幼不過兩三千人(筆者另有考據),史傳三四萬人皆非也。在兩三千的烏合之眾中,封出五位二十來歲的王爺(達胞那時可能還不足二十),來管治四方各國,豈非形同兒戲!但是我輩生長於傳統中國農村之中,看慣佛道二教的什麼設壇,什麼打醮等等,就知道沒啥奇怪之可言。且看那些奇裝異服的道士和和尚,扛著招展的旌旗,什麼「十方大菩薩」、「十殿閻羅」等等,就知道這些狂熱的拜上帝教徒,所搞的也正是這一套。

「有割與無割,誰非上帝生」

毛澤東也是一位土塾師,他那幾首舊詩詞,什麼「虎踞龍蟠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也就不夠通順了,而洪塾師還遠不如他。洪秀全的文才大致是在毛澤東夫婦之間。毛夫人有詩曰:「江上有青峰,藏在雲霧中,平時看不見,偶爾露崢嶸。」這和洪天王的「暫且偷閒躍在淵」,真可說是無獨有偶了。
後來楊秀清等一夥加入拜上帝會,想建立一個「小天堂」,可能還是這個意思。不過古語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提到在人間建一個「最小最卑盡綢緞,男著龍袍女插花」的小天堂,他們可能就開始羨慕「蘇杭寧」這個金三角了。——「小天堂」究非「大帝國」。他們所想像的只是一個「瓊斯堂」式的,太平的「天國」罷了。
楊和蕭原都是洪秀全的弟子,在那種宗教狂熱的氣氛下,可能都變成了「乩童」。此事都發生在道光二十八年春天和秋季,也就是都在他們聯合造反之前。洪秀全既然相信他自己的「靈異」,他對楊蕭二位神靈附體,也可能是真心的相信;而神靈附體這一套,在中國農村原極盛行,其情況之神秘,往往使人不得不信。楊蕭兩位的神跡,可能在早期也不是魔術表演。可是在他們打到南京之後,「天父」還要藉秀清之口,向天王為東王「逼封萬歲」,並藉辭笞撻天王,打天王屁股,那一大段故事是否是「假托」,那就是另一問題了。
洪秀全是位多產作家,也是位喜歡寫「詔諭」的教主。他在這段所謂金田起義時期,卻沒有留下任何像《北伐誓師辭》或《討武曌檄》、《討粵匪檄》一類的文字。所以所謂金田起義這個榮銜實在是洪楊諸人在打下半壁江山之後才回頭追封的。其情況蓋如今日中共之「八一建軍節」。——民國十六年八月一日賀龍葉挺在南昌「暴動」,叛離國民黨的國民革命軍。誰又想到二十餘年之後,竟被封為人民解放軍的建軍節呢?
我們歷史公式裡的「洪楊髮賊」,永安突圍之後,無人敢堵。他們乃沿途裹脅(李秀成便是被裹脅者之一),直迫省會桂林。圍城一月不克,乃竄入全州,長驅入湘。湘人本好武,見新朝崛起,貧農礦工船夫會黨赴義如雲,一時聲威大振。
有「智慧」無「機運」,則哲學家之幻想也;紙上談兵也。「機運」未到,便「躐等」而行之,那往往就變成「先知先覺」的烈士。我國近代史上的「烈士」何止萬千。台灣的雷震先生便是最近的一位。他的「智慧」和他應該有的「機運」,時間差距,不過二十年耳。
這就是「宗教」啊!毛澤東、希特勒、史達林也鬥它不過的「宗教」啊!

文才不足,宗教層次也不高

不幸的是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滿清的氣數將盡,全國,尤其是廣西;在廣西,尤其是久經「土」、「客」械鬥磨練的「客家」農民,正蠢蠢欲動。經過洪楊這一有組織的狂熱的宗教活動,聚眾滋事,弄假成真,就造和圖書起反來了。
洪秀全本人實在不是一個如一般史家所稱頌的,什麼領導農民起義,反抗封建制度的革命領袖。相反的,他從頭到尾只是基督教中一個狂熱教派(a fanatical Christian)的「教父」(cult leader)。巧合的是:當他這個狂熱教門形成之時,卻正趕上發自廣西的清末改朝換代的機運。洪氏及其一些狂熱信徒乃被捲入了這個有時代性的政治漩渦裡去;從而被逼上梁山,化宗教信仰為政治力量,一旦造起反來,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的變成「逐鹿中原」豪傑中之一股了。終至釀成死人數千萬的「太平天國」大悲劇。
原來廣西省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末季,貧農、教門(如天地會,三合會)械鬥成習,聚眾滋事,早已弄得全省騷然。清代廣西省的政治區劃原分十一府,及若干州、廳。在洪楊金田起義之前,據清方官書報導這種打家劫舍、殺官紳、占城池的暴亂已遍及五府一州甚或七府一州(見《欽定剿平粵匪方略》。)地方官吏如巡撫鄭祖琛等無力應付,只得隱瞞賊情,設法招撫。孰知愈招愈熾——這時武裝暴動的群眾,也早已目無官府。
咸豐元年春,洪楊在金田起義之後,和清室官軍在桂平、武宣、象縣一帶,糾纏了幾個月。這一時期官軍的表現太窩囊,而此時又民心思亂,太平軍的裹脅則愈來愈大,越戰越勇。宗教熱愈沸騰,「越寒天,越退衣」,簡直到了瘋狂境界。三月二十三日(陰曆二月二十一日),洪秀全竟在武宣縣東鄉鎮,與天兄耶穌同時登極,自封為「天王」,自稱為「朕」,群下對天王則稱「主」。
《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

我國傳統的儒宗史家(如最近去世的錢穆教授),對它嗤之以鼻(見錢著《國史大綱》第六三四頁),和左翼的革命史家,認為它是假托宗教以鼓動群眾,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偏見。——洪氏的老三篇,事實上是中國宗教史中,從泛神到一神的里程碑。是一種宗教改革的革命宣言;也是一種道德規範,它把煙酒嫖賭,也都一體禁絕。
洪楊如真是英雄人物,則應併此三城而捨之,傾巢北上。以他們那時的氣勢,要一鼓作氣打下北京是絕無問題的。因為此時北京已風聲鶴唳,貴族重臣家族逃亡一空。咸豐皇帝亦已準備遷都熱河,而太平義師,朝氣正盛,弱點未露。全國人民與各路英雄均仰望旌麾以解倒懸,神州正可傳檄而定。誰知洪秀全基本上只是個瓊斯型的教主,只管「天情」,不諳「世事」,而太平軍實際總指揮楊秀清,則是一隻狗熊。富貴對他來的太快了。四年前還只是一個赤貧的燒炭工,如今叱吒風雲,錦衣玉食,做了「東王九千歲」,一頭栽入六朝金粉裡去,他就不能自拔了。
太平軍盤踞永安八個月之後,廣西官軍約一萬四千人在北京三令五申之下,乃把叛軍團團圍住。面對數倍之敵,洪楊之眾便不得不突圍以自保了。據參加此次突圍的老長毛事後回憶,他們二三千人,置婦孺於全軍中段(客家婦女皆天足),青壯前後簇擁,一舉衝出重圍。既出重圍,他們前逃,清軍尾追,其情勢就變成我國歷史上所屢見不鮮的「流寇」了。
在中國近代史上,那位創建「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天王,和後來奠立「人民共和國」的毛澤東主席,實有極多的相似之處。
民國七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脫稿於紐約
因此所謂「金田起義」者,事實上只是客觀形勢,積漸而成。一方面是大群貧苦人民在搞一種狂熱的宗教活動,人多勢大了,難免就有些鏟富濟貧、吃大戶、抗官軍的激烈行為。另一面則是一個腐化專制的政府。它認為這群人民,誤信邪教,聚眾滋事,目無官府,需調軍警彈壓。雙方衝突已久。只是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在一次重大的反彈壓行動中打死了清軍副將伊克坦布,並傷斃官軍三百人。這一下革命群眾信心大增,乃籍教主三十八歲生辰(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西元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來個「恭祝萬壽起義」(洪仁玕語),慶祝一番。——所謂「萬壽起義」,事實上也是事後追封的。
附註:陳亞潰的原名是亞貴,官書故意寫成亞潰。正如孫中山原名孫文,清廷官書多寫成孫汶,以示貶斥。
我們讀史者,如把「太平天國」十四年中所已經發現的史料和史書,攤開來心平氣和的去審查審查,我們便覺得他們在「智慧」與「機運」兩方面都欠完善。「智慧」對他們所起的並且只是些負作用;而「機運」對他們也只有半個是正面的——洪楊那個時代,他們只具有個極大的「改朝」的機運,而無「換制」的機運。洪秀全搞了十四年,所靠的就是這半個「機運」。搞得好,他或者可以建立個短命的朝廷。但是他是不能解決中國近代史上「換制」的問題的。「換制」的問題如果解決不了,那他的朝廷也就不可能太長久。後來的孫、袁、蔣、毛、鄧五公,對這個「換制」的問題都無法解決,況洪楊乎?此筆者所謂之「時代設限」也。
怎樣叫做「時代設限」呢?蓋我國歷史上的草莽英雄,在天下大亂之時,逐鹿中原,他們所追求的最高目標,都只是個簡單的「改朝換代」——他們要打倒一個腐敗的朝廷,摧毀一個腐爛的社會。然後在一片玉石俱焚的廢墟上,改朝而不換制,依樣畫葫蘆,再畫它兩三百年,然後再讓別人去打倒。
所以筆者不揣淺薄,認為太平諸領導,尤其是洪秀全,基本上是個發宗教狂的狂熱教主,和「吉姆.瓊斯」是同一類的人物。瓊斯所追求的也是一個「天國」。——一個不受世俗權威干擾的,任由他和信徒們去過那自由自在的共產主義的宗教生活——「瓊斯堂」的生活。
洪氏這些法術,證之以今日風行海峽兩岸的氣功師,針灸師,以及一度風行美國的印度瑜伽師的治病表演,可能都是事實。前些年有位瑜伽師在紐約表演喝硝鏹水、嚼玻璃瓶等絕招時,觀眾之中竟有諾貝爾物理獎金得主承認他是「對科學的公開挑戰」(an open challenge to science)。二十世紀第一流的世界科學家尚且如此,何況十九世紀僻居鄉曲的大清帝國農村中之貧下中農乎?
我國帝制時代的貧家子弟想僥倖科名,原是一個全家乃至合族的投資事業。往往閤家把微薄的資產和集體的希望都投在一個聰明男孩的身上。一旦他榜上有名,連科及第,則閤家m.hetubook•com.com也就雞犬升天。可是相反的,如在科場上一再失意,名落孫山,則其打擊之沉重,也是出人想像的。因此秀全在兩度落第之後,回到花縣家中,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一病四十餘日,在昏迷中便發生了「神靈感應」(Vision)。——他拜見那黑袍、金鬚、莊嚴肅穆的「上帝」。上帝說秀全是他的「次子」;並把他介紹給其胞兄「耶穌」;並囑咐秀全仗劍「下凡除妖」。
「宗教」原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由於許多特殊原因,雖然它在我國歷史上,還沒有闖過太多的禍亂,但是在所有其它民族的歷史裡,那些死人如麻的所謂宗教戰爭,已不知發生過幾百十次呢!大的史例如伊斯蘭教之興起、十字軍之東征、聖女貞德之奇蹟,固不必提。且舉一兩樁近在目前的小例子,來比較一下,便可概其餘。

「小天堂」中不能自拔

太平軍於咸豐元年九月竄入永安至羿年四月突圍,在永安共駐了八個月。這八個月中最大舉動便是咸豐元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分封諸王了。史學界朋友們總把這永安封王視為洪楊軍政組織的起步,筆者卻不以為然。永安封王還是一群狂熱教門的宗教行為。且看洪秀全的《封五王詔》。他說「天父上主皇上帝」權威大於一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一切但聽命上帝可也(這是洪氏自稱)。分封五王者實只是「姑從凡間歪例」才勉行之也。原文是:
洪秀全這種病中經驗,在我們「不語怪力亂神」的傳統士大夫筆下,簡直是胡言亂語,荒謬絕倫。同樣的,在現代派的革命史家書裡,也認為是不可相信的。在他們看來秀全只是「假托」迷信,來爭取工農群眾,參加革命罷了。其實這殊途同歸的新舊兩派史家對洪秀全的解釋,都是因為浸染於一個無神的文化傳統,而無治宗教史和神學之經驗的結果——把一個有神的宗教史,當成無神的思想史處理了。
總之,二人同是草菅人命,膽大妄為的風流人物、草莽英雄;同為半通不通的農村知識分子、小學教員、私塾先生,而幸與不幸之間,懸殊若斯!胡為乎而然呢?暫將毛公留入後篇,今且一論洪公的成敗,以就正於高明。

「邪術惑眾」和「聚眾鬧事」

不幸的是,我們「洪天王」所搞的卻正是「凱撒瓊斯」那一套宗教狂。高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洪秀全也是我國史上最成功的一位了。
總之,洪氏在升天悟道之後,就變成一位虔誠而狂熱的基督徒,迨無疑問。等到他與好友,也是他第一位信徒馮雲山,組織了「拜上帝會」之後,乃決心做個終生的職業傳教士,應該也是順理成章的。
洪氏這個老三篇雖未跳出摩西十誡(見《舊約.出埃及記》)的範籌,但是它是十誡的「中國化」。他這個天條之中有其宗教的原始性;它所具有的豐富的宗教感,也是擲地有聲的。
不過洪、馮二人傳教之初,他們在廣西所傳的大致也只是個很原始的「一神教」(monotheism)——只拜「唯一真神」,不拜邪神。可是當洪氏於道光二十四年底東歸花縣繼續其塾師生涯時,他的宗教思想和理論乃日趨精密。據說在其後兩年(道光二十五年~道光二十六年),他居然寫了「五十餘帙」的勸世詩歌,其三篇精品,我們也或可稱之為「洪秀全的老三篇」吧,它們是:
且看我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金田起義」。據忠王李秀成就義前的親筆「供狀」:太平軍舉事之初,洪秀全之外,只有楊秀清、蕭朝貴、馮雲山、韋昌輝、石達開、秦日昌等六人深知「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它幹部與一般會眾均絲毫不知也。
但是話說回頭,洪、楊如真是英雄,他們應能掌握那半個「改朝」的機會,學學闖王李自成,一鼓作氣把北京打下,登極太和殿,號令全國,過幾天幾月甚至幾年幾十年(如「毛主席」)的皇帝癮。並此而不能,終至屍填溝壑,及身而敗,那就太窩囊了。

再從另一方向看:如有「機運」而無「智慧」;身在其位,而識見不能謀其政,則誤國誤民,問題就大了。今日大陸上,養尊處優於中南海深宮之內的「八老」,「可能」就屬於此類。筆者此處對「八老」的評價,只敢用「可能」(英文裡叫Probable或Possible)二字。將來歷史的演變,和史家對他們作正面的評價,也是有「可能」的。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膽月旦之者,卻也是根據一項歷史上的「必然」——此一必然,則為六四「天安門事變」,在今後歷史書內的「必然平反」。六四在「必然平反」之後,則歷史家又怎樣去安插「八老」呢?故筆者不待蓍龜而斗膽先說之。
沒有一個高級的「一神論」的宗教做主宰,我們的社會裡因而也就遍地鬼神了。儒家的士大夫敬鬼神而遠之,可是鬼神既不放過他們,他們也「遠」不了鬼神。原本是個「無神」的佛教,在社會作用上,也被拖下水,和道教一樣,弄得遍地是鬼,分身不得。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五十七卷第六期

洪秀全的「老三篇」

所以在十九世紀中期來替天行道的洪楊諸賢,都只是具有「改朝」之才,而缺其「換制」之識。恕我再重複一句,縱使他們具有(如後來孫中山先生那樣的換制之識),他們也沒有搞「換制」的機運。西哲有言曰:「制度者,智慧與機運之聯合產兒也。」二者缺一不可。
洪楊既占永安,也自知「騎虎難下」(楊秀清語)。一不做二不休,乃逐漸化宗教為政治,改組軍隊,重編會眾,以應付此一不能自了之局,遂有永安封王之舉。
總之,金田團營,乃至後來的男女分行,財產歸公的「聖庫」制,都與在近年美洲發生「吉姆.瓊斯」型的宗教狂,有其極其類似之處。只是客觀環境不同,使他們各走各路罷了。
不幸自「鴉片」戰後,西風東漸,人類的歷史已經由「中古」進入「現代」。我國原有那一套政治、經濟、社會、倫理等等的「傳統制度」,在西洋的「現代制度」挑戰下,都無法原封不動地延續下去了。因此「時代」和「歷史」對我們這新一輩的逐鹿中原豪傑們的要求,就不止於「改朝換代」;他們還得有點「改朝換制」的見識和能力——「換制」,不是只把名詞上的「皇帝」換成「主席」或「總統」;把「司令官」換成「司令員」。它們還需要有點「質變」。搞質變,不特楊洪無此知識和能力。比他們晚了數十年的「總統」和「主席」們,還照樣變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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