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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

作者:唐德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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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四、「四不像」的洪楊割據

四、「四不像」的洪楊割據

沒有知識分子來為二公出謀畫策,而二公又不願依樣畫明、清兩朝之老葫蘆,那他們的政治設施就愈來愈走樣,愈沒章法了。
太平天國在洪楊領導之下的軍事和工商業經濟,搞得都還不錯,所以他們「進城之後」還能搞出個像孫權那樣的東吳割據之局——其後石達開領兵去四川,也是想去做劉備去的。
但是周恩來如果做了東王,他會不會呢?你把老周殺掉,他也不會搞出這種bad taste來也。朋友,這就是中國傳統的士大夫(今日的「高知」),和渣滓普羅之別也。渣滓普羅再加個動不動天父(上帝)、天兄(耶穌)就要下凡的洋教邪門,那就更弄得非牛非馬,四像四不像了。洪楊這一來,就把中國傳統士大夫如曾左李胡(和他們的幕友文案)和西化高知(如容閎),通統趕入敵營,來和他們作對。

經營絲茶,禁絕鴉片

壟斷海外漢學界對清季外交研究的哈佛學派,一直高唱「鴉片戰爭不是為著鴉片打的」(The Opium War is not for Opium)。如今費正清先生雖已作古;我還想正告費公的門徒們一下,不但第一次「鴉片戰爭」是為著鴉片打的,「第二次鴉片戰爭」還是為著鴉片打的呢!(參見拙著United States Diplomacy in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民國五十三年.p.232。)不信你再查查中國海關帳目;研究研究常勝軍的來龍去脈。只是這些事只能為知者言。洪天王那批鄉下哥兒們,哪裡知道呢?
若論絲茶貿易對太平天國的關係,專書也、博士論文也,豈可輕碰?然既已提及,則不妨三言兩語為讀者略陳之。
反過來看看我們土著的社區,其中煙、賭、娼,氾濫成災;幫會盜賊橫行,貪贓枉法、貧窮、疾病、骯髒、糟亂,都達於極點,哪裡又能找到一點點我們自吹自擂的「四維八德」呢?——總之在攻守文明之間,同取其糟粕(今名謂之「污染」),是早期強弱文明對流的必然現象。但是一個被強勢文明挑戰的弱小(或弱大)民族,如不是一窩頹廢的群居動物,雙方交流日久,渣滓淘盡,漸取賓主之長,那就是今日世界嶄新的文明了。——在那兒華裔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前殖民地新加坡,這項轉變中的表現,就是個很標準的實例。雖然新加坡朝野亦有其不太光鮮的一面!瞻念前途,吾華裔其勉之戒之。
苑內遊行真快活,百鳥作樂和車聲。
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智慧的重要結晶之一。但是搞它個一知半解,便從而專政之,那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悲劇;如果政權再抓到渣滓普羅手裡,那就更要火上加油。其為害實有甚於封建,不信請看四人幫。
洪秀全在政治上犯的第一個嚴重的錯誤,便是「稱王太早」。他還不過只有嘍囉二三千人的時候,在永安他就稱起王來了。他不但自稱天王號萬歲,他底下五個王——東西南北翼,也分別成了:九千歲、八千歲、七千歲、六千歲和五千歲。

蓋十八、九世紀中我國對外貿易,一直是巨額出超的。歐美原先運來者只是整船整船的白銀,而我們出口的則是大量的絲綢、瓷器和茶葉。可是這一出超貿易至鴉片戰前,突然逆轉,因為英商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和土耳其發現了鴉片。他們可以無限制供應,我們也可以無限制內銷。因此我國順差貿易,頓成逆差。迨兩次鴉片戰後,西人可公開對華販毒,這一來黃河決口,煙毒氾濫,我們就不成個國家了。
縱談那項有反清復明意義的「長毛」吧!長毛非洪楊故意「蓄髮」以對抗「薙髮」也;那也是深山區少數民族,貧窮落後,尚未進步到經常理髮修面之現代文明呢!英人密迪樂訪南京(見上篇)時就遇到很多「小苗子」。他們十分驕傲地說他們的頭有「原始長毛」。換言之,也就是他們自十幾二十多年前出生之後,一輩子未理過髮。
羅爾綱先生則走向另一極端。他老人家咬定一條牛,認為太平天國運動是一種偉大光輝的「階級革命」。認定這一偉大目標,雖千萬人吾往矣,羅君竟以太平天朝的正統史家自居,而斥曾國藩等為「漢奸」、為「反動派」、為「封建地主」……,義正詞嚴,有時簡直目眥盡裂!
金陵自古帝王都!朋友,你如搶灘大陸,要與鄧公小平來搞個「一國兩府」,那你第一個應搶佔的城市便是南京。南京之為國都,已積三千年之經驗。它那兒除掉「萬歲爺」和「太監」之外,供奉皇帝的東西,要啥有啥——宮娥綵女、黃金白銀、奇工巧匠、捧場文士、磕頭讒臣等一切,無不具備。老兄,你有本事做皇帝,「進城以後」——萬事齊全;一切就等你黃袍加身!
至於洪楊諸公所炮製的那些天父天兄「下凡」的「詔書」,其荒誕固無待言,其鄙俚之詞,亦酸人骨髓——哪個張良、陳平、王安石、周恩來……吃得消呢?真是「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在五〇年代末期,有一次我和適之先生談到「紅學」上有關「江寧織造」的問題。胡先生說,江寧織造曹寅是內務府的採購官,同時也是康熙爺的特務,在江南打統戰。余不謂然也。

禁鴉片是與虎謀皮

結果東王之篡竊未遂,而北王之叛亂反成事實。東王死後約十餘日,翼王始自武昌前線,趕回南京。他晤北王之後,大感恐怖,夤夜縋城逃去。北王捕之不及,乃索性正式叛變,攻打天王府,所幸此時忠於天王的幹部和將士仍多,他們乃夥同東王餘眾向北王反攻。北王不敵,終死於亂軍之中,結束了這一場「王殺王」的「天京事變」。
中國自古以來的朝代,都是無賴和流氓打下的。但是「起朝儀」訂制度,卻有賴於高知。所以一群無賴如搞帝王政治,那就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作士農之首(毛主席不是說「你怎麼也少不了他」)!如搞西化政治,那就要「轉」農業為工商,自做工商之主。洪楊二君那時還只能搞點「立主定國」的傳統政治。而搞傳統政治卻少了個「他」,其不敗待何?
洪氏還宮後,一面調動宮內女兵防守皇城,以防東王偷襲;一面送密詔致在長江上游督師的北、翼二王,迅速返京,勤王護駕。翼王較遠,歸來需時,而北王較近,乃率銳卒三千,星夜乘船趕回南京;九月一日夜遂捨舟登陸,潛入城內。他是否曾入天王府與洪密議,不可考。但知他當夜便夥同燕王秦日綱,攻入東王府,其情況可能像「西安事變」,於半夜中出其不意也。
其實洪楊這個「四不像」政權,恐難以社會主義或階級革命這一「像」而概其全。治史者縱精通馬列主義而加以詮釋,也只是一像之言。而筆者在羅公大著之中,除見其罵太平對手方為漢奸、為反動派、為資產階級地主階級……等惡言惡語之外,亦未見多少馬克思主義。新舊對參,固知羅書亦轉型時期「四像」「四不像」的轉型巨著也。
有這許多老婆,放到哪裡去住呢?所以洪天王進城之後,第一樁急事便是大興土木來建造「天朝宮殿」了。
余讀羅公太平史書數十年,知其包羅宏富,考證精闢,馬列史學中之重鎮也。近著《太平天國史》精裝四巨冊(民國八十年九月北京中華書局第一版)都百餘萬言。余亦搜購一部,細讀之,詳批之。頗有所獲,亦頗有驚異。試略述之,或亦為海外同行所樂聞,蓋該書為太平史學界,最近在大陸出版之重要巨著也。
洪秀全這首「詩」雖讓人笑掉大牙,但也是他的真情流露。讀其詩可想見那洪天王一個大男人,當時帶了幾百個女人,同遊後花園的「快活」神情。真是讀其詩,如見其人。洪某雖然考不取秀才。這首詩卻不失為宣洩私慾之真品。也不比毛澤東那首「遠看一個仙人洞」差多少也。

東王的聲色之好

國民黨人談洪楊,始則是之,如中山先生和一些早期的革命黨人(包括早年的蔣介石);終則非之,轉而崇拜曾、胡(包括晚年的蔣介石和陳立夫等人);何以如此呢?那就是因為他們由「在野」到「在朝」。在太平諸公的「四像」、「四不像」www•hetubook•com•com的形象中,捉摸不定的緣故。——同時也是由於他們對太平天國的歷史欠缺深入的瞭解。憑常識論史,所以往往就驢牛難分了。
我們寫歷史的人,落筆至此,想到天下父母心,不禁抆淚一問:教授先生,您還要說洪楊政權是「階級革命」,為人民服務?!
百年回頭,我們看到洪楊諸公,也真是個照本宣科!
洪楊二君在基本上是次於劉邦和朱元璋的草莽英雄。他們需要張良、陳平、劉基、房杜等知識分子為他們來出謀策畫。不幸他們卻為清末中國知識分子所徹底杯葛。然考其實,非知識分子杯葛洪楊也。洪楊「反知」(anti-intellectualism)而自食其果也。諸位就看看東王爺那兩套大龍燈吧!哪個有修養、有學問、有taste的知識分子,張良、陳平、諸葛亮,周恩來、容閎……吃得消那一套呢?!
我為何說天王遊後苑只「一個大男人」呢?原來洪秀全(像許多cult leaders一樣,包括今年五月份在柯林頓治下率徒眾數十人集體自殺的那個邪門教主)也是個「性變態」教主。他和海狗(fur seal,學名Callorhinus Ursinus)一樣,是有性獨佔慾的。——海狗是個古怪的動物。雄海狗雖然佔有數以百計的雌海狗,牠那個大男狗主義,還是不允許另一隻雄海狗出現的。牠這個一夫百妻制,因而也誤導我們中醫把「海狗鞭」當成「補腎藥」。
所以在長江流域被捲入長毛區的漢族男士,一旦脫離長毛,第一樁事便是剃頭修面。安全考慮固屬第一,另一則是衛生上的要求。理髮之後,無不有「還我頭顱」之感。——吾人讀過十數家清人類似的筆記,縱使是親洪楊者,亦有相同描述也。
有人記載說秦日綱直撲東王臥室,見東王沒二話便當胸一刀:「刃出於背」。東王既死,他們乃殺盡東王府男女數千人,其中包括東王娘及妾侍五十四人。天明後,他們更用軟硬功夫遍捕「東黨」。一日一夜被屠殺者兩萬餘人。其中著紅衣黃袍的高幹,不計其數。全朝掌政之幹部精英,一時俱盡!
後樓之後為花園,其亭台樓閣,奇花異草之盛,就毋待多費筆墨了。(見同上)太平天國遺存文獻中的〈天父詩〉裡,即保存一首洪天王遊後苑的詩。詩曰:
洪楊合作時期的太平天國一直是軍事第一的。所以天朝行政一直也是軍政不分的。因此太平政制第二要項值得一述的,是它沒有個地方政府的制度。南京事實上只是個堡壘、軍營。紮在孝陵衛的清軍「江南大營」距朝陽門(今中山門)只數里之遙——筆者在南京當中學生時,乘公共汽車,兩站路也。所以洪楊的天京日夕皆可聽到砲聲。只是清軍十分窩囊,連朝陽門一塊城磚也打不掉。
洪秀全既然和所有封建帝王一樣,有其海狗之癖,他那雄偉的「天王府」,就不許其它任何雄海狗擅入了。——除非像北京一樣,也來搞一群李蓮英、小德張等老幼「太監」,作為奴隸。

洪楊在「進城以後」

靠工商業打仗的小朝廷

其北伐兵在李開芳、林鳳祥兩將軍率領之下,北上皖豫,最初也勢如破竹。
筆者於四十年代之末,抵美留學時,曾在紐約市動物園看過一些來自中國的珍禽異獸,真不勝感嘆。其一便是熊貓。標籤上寫著中國特產,是否為蔣宋美齡夫人所贈者,已不復記憶矣。牠灰溜溜的,看起來像是一頭「花豬」,橫臥牆角,亦引不起訪客的重視;哪像三十年後,專機來美那一對嬌嬌滴滴的毛主席兒女,在華盛頓那樣風光!愚夫婦好奇,亦曾馳車去華府恭謁。驕陽之下,排隊半哩。乍睹芳顏,真疼愛無比。牠二位香巢之華麗固無待言矣。而貴伉儷一舉手一投足,檻外同謁者,無不鼓掌歡笑,聲震樹木。然這對貴族夫婦,與三十年前鄙所見之「花豬」,究有何不同呢?豬猶一也,而貴賤窮通,懸殊若是!蘇秦先生若在此,可能也要感嘆而言曰:「豬生富貴,豈可忽略哉?!」
其後當洪教主與西方傳教士爭辯教義時,他還是堅持他自己的解釋,並舉例說:他也曾封翼王石達開做個「聖神電」(雷公?)呢!至於聖神電在耶教的神學裡算個什麼東西,他就不管了。——他認為他是可以修改《聖經》的。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狼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再者,在他們的宗教裡面,可能是由於洪氏對耶穌教神學之無知,他把楊秀清封至高於他自己一級。楊在教裡的頭銜是:「禾乃師、贖病王、聖神風、勸慰師……。」其中尤其是聖神風這個神位在耶教「三位一體」(Trinity)的教義中,他是和上帝與耶穌同列的。
洪天王顯然就有類似的性變態。你看他率領號稱五十萬大軍,自武昌乘風破浪攻向南京時,在那個戰志飛揚、軍書傍午的時刻,我們今日所發現的天王洪總司令在「龍舟」中所寫的諭旨,竟然只有一件嚴禁隨征將士,在御舟之側偷窺天王「娘娘」的詔書,奇怪不奇怪呢?!
王之下有侯。其後王、侯之間又加義、安、福、燕、豫五等勳爵,以賞有功。
朱元璋當初造反時,頗能禮賢下士。所以還有個舉人朱升給他一點忠告,叫他:「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諸位試思:如果王洪文|做了東王,他會不會玩這兩條大龍燈、討五十四位太太呢?——洪文不會嗎?

社會改制最早的嘗試

附註:六十年代文革以後,用同一類形式在大陸出版的書籍蓋只有《標點本二十四史》和章士釗著的《柳文指要》。然前者為古典,不可用簡體字;後者為欽定,是毛主席親批,周總理指定發行的。而羅公今日亦居然能破例行之,也可見其自視之高,和名位之隆了。其與《標點本二十四史》以同樣方式印行,作者或有其作「正史續編」之雄心。然此一雄心居然能實現者,亦見作者政治地位之不平凡也。
東征的太平軍據守揚州鎮江亦固若金湯。西上的太平軍此時也打下漢口和漢陽,武昌亦在圍攻之中。南下略地的太平軍,深入江西,也不無戰績。這時他們的北伐軍雖然已被打的全軍覆沒,但是對這群在小天堂享福的太平王和高幹,那是太遙遠了。不但對他們個人享受無關痛癢,對他們東吳這個割據小王國也沒有威脅。——國無外患,內憂就應時發生了。
遙想那虎踞龍盤、物華天寶,鍾山似金、長江如練,江南三月、草長鶯飛,真是天堂之首、帝國之都,何等氣勢?!回看那吱吱喳喳、煙塵瀰漫的小台北政壇,相去何止霄壤?有心搞「立主定國」的大富商小政客們,真有志氣,南京才是個去處呢!這雖是題外之言。
馬克思的警告之外,搞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盧梭說:「有權利者,如不加以限制,無不濫用其權的。」他的後輩韋伯說:「無限制權利,無限制腐化。」都是根據實際觀察的結論。
太監既然製造不出來,那麼偌大的「天王府」和「東王府」就全靠女人來服務了。所幸來自廣西的女兵(尤其是客家婦女),都是世界上極少見的勞動婦女。筆者在《李宗仁回憶錄》中曾有極詳細的敘述,可供參考(見該書第二章)。長毛軍中的女兵,尤其是空前絕後的。太平軍東征戰役中打下揚州、死守鎮江,女兵都是主力之一部。迨天京事變時,洪楊同室操戈,為天王守衛宮廷的,也全是女兵。這不但國史上之所無,世界史上亦所未見。
個人的性心理,影響到團體的政治行為,而終於禍延國族,只是個順理成章的邏輯發展。秀清三年後弄得身死族滅,與這些個人行為上的「細行」,都是有直接關係的。
洪秀全是咸豐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陰曆二月二十日;天曆二月二十五日)進入南京的。進城不過數星期,他就開始劃定皇城、修建皇宮了。
官職則文武不分,最高者為丞相。其下和圖書有檢點、指揮、將軍、總制、監軍、軍帥、師帥、旅帥、卒長、兩司馬(排長)。丞相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各有正副,共十二級。其它官位亦各有正副,乃至「職同」(如國民黨軍中文職什麼同上校、同中校等所謂「軍簡一階」、「軍薦二階」等等名目)。其後官爵混淆,又弄出些什麼「義上王下」的天將、朝將、神將來。
在政治實力上和宗教理論上,楊秀清都覺得是篡位的時候了,果然這齣滑稽劇,便在他們「進城」後的第三年咸豐六年的夏秋之交,就上演了。
這座他所圈定的城中之城的皇城,佔地約數十方里,分內外二城。其規模大小似乎不在北京禁城之下。其中殿閣巍峨、雕龍畫鳳是不用說了。它在天曆四月(陰曆五月)興工,工匠凡男女萬人,日夜趕工,半年告成,十分壯麗。不幸初步工程方竣工,便發生大火,燒成灰燼。咸豐四年初春又在原址重建。規模更大,其正殿稱為「金龍殿」。高廣似不在北京「太和殿」之下,「樑柱俱塗赤金,文以龍鳳,光耀射目。四壁畫龍虎獅象,禽鳥花草,設色極工……。」(見羅著《太平天國史》頁一四四四,引吳紹箕〈偽王宮〉,及毛祥麟〈甲子冬闈赴金陵書見〉。)
東王死後,北王一不做、二不休,乃大開殺戒。以搜查東黨為藉口,大捕異己。南京城內被殺得鬼哭神號。而殺人最殘酷者則為太平軍中之童子軍,蓋亦如毛澤東之紅衛兵、造反派,以虐殺為笑樂也。
民國七十一年羅爾綱先生為王慶成教授的大著《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思想》作序時說:「在研究工作中,我們知道,要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毛病。只有很好地掌握馬克思主義才能做得到。」(見該書羅序,頁二)。
朋友,我們要記著,所有搞獨裁專制的獨夫政權,沒有一個是把老百姓放在心上的。這些英雄好漢大都起自民間,出身於被壓迫階級。可是他一旦翻了身,其狠毒、其腐化、其墮落、其製造被壓迫階級而奴役之的劣行,往往百十倍於原先的壓迫階級。本來嘛!中國資源有限,少數人要腐化、要享受,則多數人就要被壓迫、被奴役——不管這些新的統治者,打的是什麼旗幟,叫的是什麼口號啊!
洪楊割據東南,內戰打了十餘年,絲茶之功不可沒也。——「太平天國」實在是中國內戰史上,第一個靠工商業打仗的小朝廷啊!這也是「轉型」期中特殊的歷史現象之一吧!
舊儒奢言道統者,實知其一,不知其二罷了。
近來筆者整理書稿,翻及太平天國諸卷。因想把洪楊政權按社會科學原則來分分類:基督教政權?社會主義國家?民族革命?農民大起義?神權國家?反封資修的無產階級專政……?分來分去,吾分不了也。可是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我的同僑而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輩「四不像」來,才恍然大悟。——洪楊政權原來是個「四不像」的政權。思想搞通,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工人如此,農民亦然。毛澤東在湖南搞農民運動時,他最欣賞的一些什麼「打爛傘的」、「穿破鞋的」……(見《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嚮導版。《毛選》中被刪去)都是這種人。毛的馬列水平甚低,他把這種馬克思所說的「渣滓普羅階級」(lumpen proletariat,原文為德語),誤為普羅的主力。因為只有這種渣滓才能幫他在農運中抓權。這一不幸,一直延長到「解放後」。在中共土改期間,受難最大的大地主固罪有應得,可是「貧、下中農」之外的善良的小地主、自耕農、富農、上中農、中中農,也被他們鬥的家破人亡,實在是人類社會史、道德史、政治史上最大的「社會不平」(Social injustice)。
東王有令要全城十三歲至十六歲少女,通統向官府報到,以備選入後宮,違令者罪及父母。在那個「殺頭之外無它法」的革命政權淫|威之下,誰敢違令?為父母者只好污穢其面,把美女扮成醜婆,報到應差。誰知在報到處即有滿盆清水以待,責令報到少女,先洗面,後參選。一下便選了美女六十人,挾之而去。
前節已言之,南京這個現成的帝王都,對洪天王服務是「萬事俱備」的,只是獨缺「太監」這陣東風。——天王府內儘管多的是來自兩廣的大腳女兵,但是任重道遠,究不若膀大腿粗的男性苦力。天王東王因而也就想在天京製造些太監來,以便與北京的咸豐爺,分庭抗禮。

羅史評介

如今事隔數十年,牠老貴族早已物故。遺骸可能已變成標本,佇立何方。但是老前輩留給我的牠那慈祥古怪的「四不像」,卻永誌不忘。其實牠老人家為何不能名為「四像」呢?牠不是既像鹿、又像驢、又像牛、又像駱駝嗎?!
所以當年湘淮軍中都知道長毛有錢而缺糧。試看天王東王的大興土木、討姨太、擺場面,在在皆是暴發戶的作風,錢哪兒來的呢?原來他們也有個像資本家榮毅仁的綢緞大王吳復誠,在替他們打算盤囉!他們搞工商業和外貿,搞出了興趣和經驗來,其後虎踞蘇州的忠王,坐鎮常州的侍王,都大搞經濟,大興土木,而黃金白銀硬是揮之不去。——筆者聞諸深知淮軍的老輩鄉人說:當淮軍打下蘇州,進入忠王府時,只見府內後花園中竟堆了幾座銀山,「高與屋齊」。李鴻章也曾親自進入忠王府視察,驚歎其華麗,直如仙境。至於這幾座銀山後來哪兒去了,他就三緘其口了。
但是秀清究竟是個不識字的老粗,「有雄才而無大略」(引張學良評張作霖語)。一朝得志,便發起燒來。進城之後,他至少有老婆(她們叫「東王娘」)六十餘人。
原來一個衰勢文明,在一個入侵的強勢文明挑戰之下,雙方交流激盪的結果,往往是守衛者的母文化但餘糟粕;入侵者的新文化則多屬污染。其中最糟的就變成了非牛非馬的「殖民地文化」(或半殖民地、次殖民地文化)了。
舉幾個小例子來說吧!太平政權原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實行社會主義,同吃同住同勞動,最進步的平民政權。但是他卻保留了「朕即國家」,君貴民輕的最反動的政治哲學。甚至把含義以人口干戈為重的「國」字,硬性改為一王獨大的「囯」字,作為國號以教育人民。這就是最矛盾和極反動的了。演變的結果,太平朝中階級森嚴。為王為官,可以為所欲為。為農為工的小百姓,則豚犬而已。無限制權利、無限制腐化的政治哲學中的定律,在洪楊諸公「進城」後的印證,真可說是淋漓盡致。以短節零篇來窺其全豹,蓋為不可能;然舉一反三,或亦可略知輪廓。
其實天朝是沒個可行的制度的。「天王」這個國家元首,似乎是個虛君制。按《周禮》稱「王」,不稱「帝」。看來又像倫敦的英王。但他有個六官丞相的中央政府,卻沒個首相,因而六官丞相皆有位無權。
老貴族為何取個名字叫「四不像」呢?同來自中華的青年打工仔歷史家,曾為前輩細查之。原來牠「角似鹿、尾似驢、蹄似牛、頸似駱駝」。結果弄成個非鹿非驢非牛非駱駝的「四不像」!
可是治太平天國史,而弄得四像不清,從一而終的,最高史學權威亦不能免。今世治太平史最深入者,莫過於簡又文和羅爾綱兩先生。兩君著述都數百萬言!而簡君在太平「四像」中則咬定個驢。他認定洪楊革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漢族反滿的民族革命。為此,簡公亦終身頌之。簡氏成長於國民革命時代,立論蓋與時代精神有關。
再者適之先生當年與筆者聊天亦時時提到羅君,頗多念舊之辭,筆者亦嘗繼續羅公未竟之功,整理胡父鐵花先生之遺稿也。今讀羅氏巨著,遙念當年的寒士助理,今日的老輩衰儒,亦不無相濡以沫之感,因突出羅公,多寫兩行,也不算是濫用篇幅吧!
東王、北王皆死之後,當年首義老幹部,唯翼王僅存。秀全乃召石達開回朝輔政。可是太平天國經此「浩劫」之後,人事全非。洪氏兄弟開始當政攬權。石達開懼誅,乃再度縋城逃命。
可是勞動損朱顏;花木蘭、穆桂英都不可能還是窈窕淑女。貴易交、富易妻,所以洪楊諸公(和他們未來的革命晚輩一樣),進城以後,看到多情湘女,軟語吳儂,他們就心慌意亂了www.hetubook.com.com。據資料顯示,咸豐二年冬季太平軍攻佔武昌,為時雖短,東王已迫不及待地學著古封建帝王的惡行,在民間開始選美了。

渣滓普羅的王洪文和楊秀清

朋友,製造太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體呢!我們儒家道統,集三千年之經驗才把閹割太監做得個乾淨利落,有傷無死。施閹割之術需有高度消毒防毒,去腐生肌,蠟條通便,溫(蠶)室護理等尖端醫學。還要長短大小、分厘不爽、手快眼明、鋼刀鋒利等高級手術和器材。為避免被閹者精神異化、發瘋尋死,它還需要有諸種「復身」、「娶妻」、「納妾」等阿Q制度來加以慰藉。這都是極高深的心理學……,如此這般,才能製造出大批「公公」,來保證萬歲爺作雄海狗的特權!——這都是我漢家文化極卓越的「成就」,始克臻此。
乃「拉」車對面向路行,有阻回頭看兜平。
洪、楊二公生於十九世紀西風東漸下之中國,卻要保留這個落後的習俗以為革命特徵。在一個經常不理髮、不修面的生活條件之下,試問讀者諸公和在下,吃得消否也?!
讀者賢達,您知道製造太監,哪能像我們東王的幹法——到民間去捉些幼童來,把他們的「小雞」割掉,就可變成公公呢?!據可靠的證據,洪楊等人確實殺掉幼童無數人,而一個太監也沒有製造出來啊!

憶幼年讀《古文觀止》,背誦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至今不忘。王安石批評那位專搞渣滓普羅的孟嘗君的話,實在極有道理。王說:
可是我國財富集中在東南長江三角洲;外貿的死結則全在鴉片。一旦能把鴉片根絕,則外貿便頓成順差,黃金白銀自會滾滾而來。以我東南人才之鼎盛,資源之豐碩,「四小龍」何足道哉?果然咸豐三年天王定鼎金陵,徹底禁煙。據祁寯藻著《賊情訪問記》所載:「賊(太平軍)禁食旱煙、水煙、潮煙。有吸鴉片者立殺。」長毛殺人,可不是講著玩的啊!所以東南煙毒,一時皆絕。
翼王一去,太平朝中除天王之外,首義領袖就無一孑遺了。
有如此實權的東王,每次出府,在轎前轎後,都要玩兩個三十六節的大龍燈,算啥名堂呢?朋友,這就是「知識」(Knowledge)與「趣味」(taste)的等級問題了。知識高者,趣味隨之上升。知識低者,則趣味也隨之降級。國人叫做「低級趣味」;西人叫做poor taste是也。
記得《戰國策》裡有一則關於秦始皇生父呂不韋的故事說:不韋是個「買賤賣貴」的大商人,家貲百萬。但是他還嫌利潤太小,因問他父親說:務農可獲利十倍;經商可獲利百倍;如果搞政治「立主定國」,可獲利多少倍呢?呂父說:那倍數就數不清了。不韋乃決心搞政治。最後居然搞出個秦始皇來。
再者,本書所採用的史學形式也是直承馬、班傳統的「紀傳體」,奉「天朝正朔」來寫的。書內日期悉用「天曆」。這個不陰不陽的「天曆」,是南王馮雲山在金田起義之前,在清朝牢中私訂的。馮雲山和洪秀全一樣是個累考不售的落第秀才,修訂曆法絕不是馮的知識所能勝任的。他為遷就農民所用的「二十四節」,乃硬性的把節日固定了;然地球繞日卻不聽王爺的話來那麼循規蹈矩的轉動。馮氏不得已,乃把馮曆弄成「四十年一閏」,比陰曆更要糟。

我認為明清兩代的「江寧織造」,是和漢代的鹽官、鐵官,唐宋明的絲官、瓷官、茶官,與民國時代的煙酒專賣一樣,是一種替朝廷撈銀子,與民爭利搞「國營企業」的商務官。誰知這一「大膽假設」,一經「小心求證」,竟不出所料。它不但為「紅學」、「曹學」開了個新渠道;它對治太平史者,也提供了新的「煙絲披裡純」。
再者,俗語說:「一雙象牙筷配窮人家。」牡丹雖好,怎能沒有綠葉扶枝?東王「出府」如此;那麼「住府」的規模,豈不更闊哉!事實上太平天朝,政出東王。東王府的排場不在天王府之下,實權則猶有過之。
羅君廣西人,幼曾承教於胡適之先生,著有《師門辱教記》記其在胡家受學之經過,為適之先生所稱賞。然其治太平天國史則與師承完全相反。以馬列主義為指導思想,以階級鬥爭為綱而治太平史,數十年來在大陸上領袖群倫,已蔚成一代宗師。近數年來由於中國開放,「蘇東波」解體改制,馬列史學之權威在大陸已引起懷疑。青年學者尤多喜新厭舊,而羅公老驥伏櫪,信心彌堅,初不稍讓。
前文已言之,洪楊入南京之後,把百工技藝,按性質編入「百工衙」和「諸匠營」。「把生產資料收歸國有,廢除了生產資料私人佔有制,以手工業國營的形式,代替手工業工人個體生產……」(見羅著前書頁八三九)。在這些百工衙、諸匠營中,洪楊搞得規模最大、最成功的便是製絲綢的「織營」和「機匠館」了。
南京在歷史上原是「海上絲路」的起點。在洪楊入城之時,城內有織機五萬架,幾乎有半城居民靠其為生。長毛現在把它集體化,全城成為一大國營工廠。廠內工匠數萬人都加以軍事管理,分編為五軍,官長俱以本地人充之。因為這是純技術性的工作,長征老幹部,外行不能領導內行也。(見張汝南《金陵癸甲摭談》)
通達人士如胡適之者,也反對洪楊。胡氏反洪楊的立場是從他一貫的「反戰爭」、「反暴力」、「反革命」的理論出發的。他認為在社會上使用暴力解決問題都是錯誤的,得不償失的。事實上也確實是如此。但是社會上何以會發生暴力,則非適之先生這樣的白面書生之所知了。
可是楊秀清既有此頭銜,自認為「聖靈」,並可以代上帝天父傳語,一切都在天王之上,他就要取代天王為教主了。

閹割幼童和民間選美

再者,吾人如把太平天國看成一個獨立的小朝代,它也是我國史上涉外最多之一朝,而作者對涉外史料(除三數本漢譯西書外)未能直接而充分的利用之,亦是美中不足。然瑕不掩瑜,爾綱先生畢生治太平史之貢獻,在其掌握大綱,而細枝末節,均有其極精深之考訂,與簡又文先生實為瑜亮。
附註:東王在咸豐六年為北王所殺。同時被戮,在後宮殉夫而死的有美人五十四人。至少還有幾個倖存者嘛!所以筆者估計,他老婆至少有六十人。北王殺東殿後宮,著重在斬草除根(有孕者必殺)。少數無孕者可能被擄或潛逃,見下節。
筆者於前篇曾突出描述洪天王於咸豐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在南京所舉行的盛大的進城式。其實這一偉大場面,只是個開始。
試看十九、二十世紀中,亞、非、拉三洲之內所存在的列強殖民地(包括我國通商各口岸中的「租界」),哪一個不是這樣的呢?!你說他洋吧!表面看來,穿洋服、吃大餐、進教堂、說洋話,歌台舞榭、燈紅酒綠,真是洋得十分徹底。可是究其實,那裡又能找到什麼法治民主、救弱扶孤、守秩序、重公德的西方文化的精髓呢?
所以我們可以開個玩笑的說:洪天王不但像驢像牛像鹿像駱駝,他也像一頭雄海狗呢!讀者賢達以為這是筆者倚老賣老,對天王不敬嗎?非也。這是弗洛伊德學派中的主要的嚴肅的議題呢!——不客氣的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晚年的行為,在弗洛伊德派心理學家看來,也有這種很嚴重的傾向呢!這就叫做「以社會科學法則治史」(social science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history)。我們寫中國近代史,連《推背圖》都要容忍三分,對弗君的不朽之作,豈可充耳不聞哉?!
前篇已言之,國學大師錢穆就是認定洪楊政權是個背叛孔孟、違反中國道統的邪惡政權。他擁戴曾、左、李、胡的衛道行為,而洪楊則罪該萬死。可是洪楊之後六十年,國家最高學府中的陳獨秀、胡適之、錢玄同,不是也要打倒孔家店?!此外,洪楊之「田畝制度」、「解放婦女」、「不許纏足」、嚴禁「吹煙」(吸食鴉片)、酗酒、禁娼、禁賭、禁淫、膽敢姦小弟(同性戀)者,斬首不留……。則視孔孟之邦空談仁https://m.hetubook.com.com義,奴役女性,舉國吸毒;雖名士高官,亦以姦小弟為風雅……。兩兩對比又何如哉?!
言歸正傳,我們的洪楊政權,也就是早期中西文明對流中的產兒之一。更確切的說,它是中國近代史上,社會轉型的第一階段;也是中西轉型、社會改制最早的嘗試。真偽雜糅、善惡難分、用捨不當,才搞出這麼個「四不像」的政權來。
第一,洪楊沒個中央政府。洪塾師熟讀四書五經。根據《周禮》,他搞了一套王國官制來,官分爵職而以爵為大。「爵」自天王以下有諸「王」(最尊者有東西南北翼五王,世襲罔替)。
民國八十年才出版的四卷《太平天國史》,應該是羅爾綱教授治太平史數十年的一個總結了。單從該書的外形來說已經很不尋常。它是文革以來筆者所見大陸出版有關中國近現代史書之中,唯一的一種用繁體字直排,採取三十年代通用的標點符號的布面精裝巨著。
這一來不得了,不但他自己不能再有心理上的滿足;他底下那個連環套也不能再升了。設若那個文武雙全的五千歲翼王石達開,忽然建了個三箭定天山的不世之功,要陞官了,他的上級跟著升。別人猶可,東王就不能再升;一升升到「萬歲」;搞成天有二日、民有二主,那還得了?!
另一頭中國特產,標籤上是否有拉丁文名字亦忘之矣。只記得其名為威妥瑪拼音的「四不像」(Ssu-pu-hsiang,按今日大陸上的漢語拼音,則應該是si-bu-xiang)。牠老人家被放置於一亞洲欄內,與一般亞洲來的牛馬同列而嚼其枯草焉。
天真的羅爾綱教授在其大著上時時惋惜,太平軍未能配合劉麗川的小刀會打下上海,趕走帝國主義(見羅著〈李秀成傳〉等篇)。帝國主義是那樣容易被趕走的嗎?一代賢豪的林文忠公都丟盔卸甲,老塾師洪秀全有啥除洋的神通?!洪楊欲覓外援,就得與滿清競抽大煙。洪楊如禁煙到底,則英帝就要把你剿滅到底。英國是老虎,鴉片是虎皮。與虎謀皮,哪有不被老虎吃掉的呢?
總之,太平天國實為一「四像」、「四不像」之改朝換制(不只是改朝換代)的革命政權。治史者不能自限一格而論其一像也。
憶年前曾有一讀者函余,謂《中國時報》和《傳記文學》上所印出之「天王洪秀全像」,實為「天德王洪大全」云云。時因旅途匆忙未即答。其實根據簡、羅兩先生之考證,「洪大全」實無其人。在永安突圍時為清軍所捕,解往北京凌遲處死之「洪大全」,實為湘人焦亮也。亮為湖南天地會小頭目,自命才濟諸葛,故取名曰亮。因不洽於洪楊,陷於清軍時已在太平軍枷鎖中矣。哪來此王冠黃袍之像呢?(見簡書,頁三三二,洪大全之研究;羅書,頁二三七七,焦亮傳。)
縱使是沙烏地貴族、印度酋長,有六十個老婆,也應該滿足了。可是我們的東王卻偏偏看中了天王後宮的四位佳麗:朱九妹(姐妹二人)、石汀蘭(石達開的姐妹)和楊長妹(他自己的姐妹)。為爭奪這四位美女,在咸豐三年冬季,距他們進城才不過半年時光,便弄出個「天父下凡」(附在楊秀清身上),要打天王屁股四十大板的怪事。——這一醜行,在弗洛伊德和金賽博士的書裡,都可找到正確的解答的。
關於「太平時,王殺王」的「天京事變」,當時中外人士都有很多大同小異的記載。作個綜合報導,故事大致如下:
太平滅後,評其功過,名士汪士鐸立論就相當公平。汪說:「賊(指洪楊)改四書五經,刪鬼神祭祀等類……無卜巫術數,禁煙及惰……此皆勝我(清朝上下)萬萬也。」汪且強調說:「不以人廢言,此功不在聖人下也。後世必有知言者。」(見汪著《乙丙日記》)。
以上所說是壯麗的天王府和後宮。現在再看看被許多歷史家捧上天的東王楊秀清的排場。楊秀清(道光三年至咸豐六年)原是廣西桂平縣裡一個不識字的燒炭工。但是此人有軍事天才。當太平軍永安突圍時,秀清才二十八歲,已經是實際的革命軍總司令了。奠都南京時,洪秀全(四十歲)原是虛君;秀清(不足三十歲)已是全朝大權獨攬的宰相。
可是洪楊所領導下的政治再夾雜著一個二百五的洋教邪門,那就一塌糊塗了。

洪楊功過的兩家之言

天王的性變態

可憐我們的洪老師從那個最落後的窮鄉僻壤的「紫荊山」,一下看到那富麗堂皇、五光十色的「紫金山」……這都是陛下我的「江山」嗎?!洪老大沉不住氣了。真是恨不得在「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中,一下淹死算了……。
東王每出必盛陳儀仗,開路用龍燈一條,計三十六節,鳴鉦打鼓跟隨。其次綠邊黃心金字街牌二十對。其次銅鉦(大鑼)十六對,用人肩挑,後飄幾尺黃旗墨寫「金鑼」二字。其次綠邊黃心繡龍長方旗二十對;其次同上色繡正方旗二十對;其次同上色繡蜈蚣旗二十對。高照、提燈各二十隊,雖白天也一樣的用。其次畫龍黃遮陽二十對,提爐二十對,黃龍繖(大傘)二十柄。參護背令旗,騎對馬約數十對。最後執械護衛數十人,繡龍黃蓋一柄,黃轎二乘,東王有時坐在前面,有時坐在後面,這是仿古代副車的制度,以防意外,轎後黃纛千餘桿,騎馬執大刀的數十人,更用鼓吹和音樂數班,與儀從相間。轎後也用龍燈鉦鼓。凡執事人都穿上黃下綠號衣。至於執蓋執旗的多用東王府中屬官、都穿公服。每一出府,役使千數百人,擺出十足的威風。(見羅史頁一二一四,引《賊情匯纂》卷六〈偽禮制偽儀衛與馬〉。)
有的讀者可能要問:太平天國何以變成這種「四像」「四不像」的政權呢?這一點在社會科學裡是不難找到答案的。
以上是「進城以後」才幾個月之中,東王楊秀清這個燒炭兒,沉溺於色的小例子。再看看他在發燒中擺排場,又是什麼個氣派?下面且抄一段羅爾綱先生根據清朝官書《賊情匯纂》,對他的描述。東王爺有轎夫四十八人……。

太平史面面觀

由於太平軍十分精銳,洪楊在南京「進城以後」,派兵東取鎮江揚州,西征安慶九江武漢,無不得心應手,足使千里長江(上達武漢下及吳淞),終成為天朝內河。
讀完這段報導文學,我們不妨閉目試思,在今日北京和台北,除了國慶和黨生日大遊行之外,哪有這種場面呢?毛澤東在文革時代發燒,其場景或有過之,那也只是偶爾一次。哪能像東王楊秀清「每一出府」,都來這麼一下呢?!
可是太平軍打仗,動輒十萬八萬人,軍餉哪裡來的呢?上引史學權威郭、簡、羅諸前輩,都未能說服我,有關太平天國的財政問題。
一般拖兒帶女的動物園遊客,誰有此耐心和雅興去分別牠們是牛是馬呢?大家只有望望而去之。至多評頭論足一番而已。誰知竟有個好奇的打工仔,為此一漢語拼音所惑,真把那生銹的銅牌讀下去。一讀,不得了,牠老先生本是我國的貴族。原來是錦衣玉食,生於吾皇的御花園「三海」、「南苑」之內。不幸八國聯軍侵華,闖入御園,把牠捉去當了俘虜。所幸牠未參加「義和團」;既未「扶清」、更未「滅洋」。戴不上「戰犯」的帽子。但是帝國主義的洋兵卻不管這一套,硬是把牠捉了,枷鎖至紐約吃枯草已數十年矣。
咸豐六年是太平天國十四年的歷史上比較光輝的一年。是年六月,在翼王石達開、燕王秦日綱、丞相陳玉成、李秀成通力合作之下,太平軍一舉攻入向榮的江南大營,解了歷時三年的天京之圍。向榮未幾即羞憤而死。
附註:旗軍為滿清政府駐防各地以旗民世襲為主的職業性國防軍。綠營則為各省徵募的省防軍。
三位者,聖父(上帝,Father)、聖子(Son,耶穌)、聖靈(Holy Spirit or Holy Ghhttps://www.hetubook.com.comost)也。而「聖靈」在《聖經》的早期譯本中被譯為「聖神風」。秀全不識西文。只對中譯的「風」字望文生義,誤以為「聖神風」只是個資深傳教士,或「風師」、「雷公」一類的東西。因此把這個神位頒給楊秀清了。其實在教義中,「聖神風」是上帝一神三體中之一體,非比尋常傳教士。正如佛教中的「千手觀音」、「千眼觀音」之化「身」,不能與一般尼姑同列也。
在中國歷史上搞政治獲暴利的名人,洪秀全也可算是一位佼佼者了。咸豐二年春初,他還是個一無所有的貧農頭頭。一年以後自南京下關「進城」,在十萬軍民跪迎之下,他就變成「富有四海」,享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萬乘之主了。——老洪,乖乖!這時有八十八個老婆。你能說這位耶穌的弟弟是牛?是驢?是鹿?還是駱駝?

稱王太早,聖靈亂封

毛澤東把劉少奇打為「工賊」。其實劉少奇是個搞工運的士大夫,非工賊也。像王洪文那種人,才可以叫工賊。他是確確實實的工人,但是在廠內他卻不是勤勤懇懇、努力生產的好工人。他是個調皮搗蛋、無事生非、裡戳外搗、上拍下壓的搗蛋鬼。但是這種人往往是領袖人才,善於活動,長於組織。一旦時來運轉,工運爆發,他們就會乘直升機,扶搖直上。
長毛有錢是事實。但長毛的軍紀也有足多者。全軍不煙不酒,不淫|婦女,不姦小弟;動不動就斬首不留,給老百姓的印象,是「殺以外無他法」(其實亦有「他法」,只是不如砍頭那樣乾淨利落罷了)。加上上下篤信宗教,確守「天條」(仿諸《舊約》中的摩西「十誡」)。「早請示、晚匯報」,最初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在一批軍事天才領導之下——包括晚期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四眼狗陳玉成——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與鬆散窩囊、軍紀廢弛、鬥志毫無的政府軍——八旗軍和綠營兵相比,實在是判若天壤。
據說天王既答應東王稱萬歲之後,卻反問一句:「四弟……萬歲之稱,久宜順天應人,顧將何以處我?」東王說:「二哥當稱萬萬歲。」洪佯喜。二人乃決定在下月秀清生日時(咸豐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正式晉封。
當然紀律森嚴的太平軍,亦有其意想不到的君子之失——他們嚴禁鴉片,又誰知道這項愛國行為,竟成為天朝覆滅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呢?前已言之,鴉片原是十九世紀扭轉我國國際貿易順差、逆差之關鍵商品。而當時所謂國際貿易者,對英貿易也——英商占中國對外貿易額百分之七十以上;航運則九十以上也。轉中國對外貿易從逆差至順差,則首受其殃者何人不言可喻也。所以英國絕不能容忍中國成個禁煙國家,而洪楊諸公偏要禁之,則戈登將軍,及其常勝軍之出現,又豈是歷史上之偶然哉?!

果然英國在咸豐十年燒掉圓明園,打贏了「第二次鴉片戰爭」(The Second Opium War,也叫The Anglo-French Chinese War,英法聯軍,咸豐八年至咸豐十年),簽訂了《北京條約》,取得了對華一切特權,包括對鴉片毒品的公開合法販賣。逼死了咸豐爺之後,他就要掉轉槍頭來對付那個糊塗蟲洪天王了。
太平軍在蘇浙皖贛鄂諸省所佔領的其它城鎮,很少佔領過三年以上的。所以它沒有多少「地方」需要治理,因此也就沒個「地方政府」了。中外史家歷來所謳歌的所謂「天朝田畝制度」,事實上這宗社會主義的土改方案,只是個無名氏的紙上作業。和孫中山先生的「建國方略」一樣,一天也沒有施行過。至於在解放區暫行徵稅辦法,太平軍所實行的制度,還是最簡單的老辦法——「照舊完糧納稅」。他們搞不來什麼「三三制」呢!
在向榮死於八月九日的消息傳入南京之後,東王極為驕傲,認為是他一人的功勳,便心存篡竊之異志。為藉口西線緊急,悉數調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等要員,趕赴前線督師。天京後方就只剩天王和他自己了。一日東王詭稱「天父下凡」,召天王至東府,由天父對天王說:「你與東王均為我子。東王有咁(這樣)大功勞,何止稱九千歲?」洪說:「東王打江山,亦當是萬歲。」天父又問:「東世子(東王的兒子)豈止千歲?」洪說:「東王既稱萬歲,世子亦當是萬歲;且世代皆萬歲。」天父大喜說:「我回天矣。」
據目擊者言,正殿之後有後殿;後殿之後,左右各有一池,方廣數十丈。池中各置石船二艘(其一今日尚存,在當年「國府」,今日「江蘇政協」園內)。池後為內宮,分為左右兩區。每區大樓五層,高八、九丈,深數丈。這顯然就是洪秀全八十八位老婆住的地方了。
加以洪、馮二氏早期對耶教文獻最熟悉者,蓋為《舊遺詔書》(舊約),把猶太教義混入耶教(筆者有另文記之)。蓋猶太人禮拜上帝為星期六、耶教於星期日、回教於星期五。馮雲山顯然是把耶穌和摩西弄混淆了。他把「天曆」的「禮拜日」訂在「禮拜六」(星期六)。把星期六當成星期天,因此在「天曆」中星期循環的安排,就與一般基督教徒所用的陽曆相差一天,而弄得天下小亂。郭廷以老師在清華大學當研究生時,花了年把時光,才把它們弄出個頭緒來而得了碩士學位。羅君為尊天朝為正統而用天曆紀元,也為讀史者略增了些小麻煩。——知其所以然還要三曆對查,也是個頭痛的事。這也是作者堅守中國封建傳統中的「正統觀念」的舊史學在作祟焉。
洪楊政權既然是個「四不像」,歷史家、哲學家、政論家、宗教家等等,如果硬要以一己專業的興趣,來加以妄評或妄攀,都是要走火入魔的。
真正在中央大權獨攬的是東王,而東王則與中央內閣無關。他有他自己獨立的行政系統,一般稱之為「東殿」。「東殿」之內自有六官丞相,分掌國政。東殿甚至可以單獨舉行「科舉」,名曰「東試」。咸豐三年東試秋闈的題目叫「四海之內有東王」。所以「東殿」實在和國民黨時代的「委員長侍從室」,和共產黨時代的「林辦」,差不多性質,只是權力更大得可怕罷了。

我做萬歲,你做萬萬歲


據說這個偉大的工廠從構想、設計到執行,實由一位漢口綢緞商吳復誠一手搞起的。他城破時在金陵,乃通過一個有免死特權(長毛北竄長江時有「兩廣人不殺」的默契)的粵人葉秉權,說動丞相鍾芳禮來主持實行的。這所偉大的國營工廠既然是太平朝國庫的主要收入,則朝廷對本廠的兩萬機匠,免兵役、減稅捐,也特別優待。因此該廠亦成為本城富商士紳的避難所,故頗為人知也(見簡著前書,頁五〇八至五〇九及所引雜書)。
洪楊這種暴政,在我們今天看來,簡直太不成話了。但是我國自有史以來,打天下的和助打天下的無不如此嗎!司空見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唐明皇的兒子唐肅宗(李亨)「借回紇兵、平安史亂」(見《通鑑》和新舊《唐書》)。他給回紇的條件便是,亂平之後「江山社稷歸大唐、子女玉帛屬回紇」。果然不久,回紇就把長安打下了。但是唐肅宗這個混球有什麼「子女玉帛」去酬勞番兵呢?回紇乃大掠長安,盡擄「子女玉帛」而去。被回紇所擄去的「子女」,恐怕連洗「一盆清水」也沒有機會呢!

「四不像」是轉型初期常見的現象

鴉片既絕,而絲茶出口如常。時不旋踵,我長江下游外貿,頓成出超。斯時湘淮軍尚未出現;洋人務利,也正在觀望,為向交戰雙方發戰爭財,且幫同維護秩序以增加貿易。黃金白銀漫天飛來,也大大地刺|激了絲茶的生產與出口。一時生意興隆,長江下游竟成後來四小龍之鼻祖,出口陡增。

知識分子的杯葛

在今日大陸享有特權的中共幹部之間有句史學術語,叫做「進城以後」。蓋中共原為一工農政黨。抗戰期中,由於農運得法而打平天下,才從農村進入城市。此共產黨人所謂「進城」也。「進城」因此對該黨來說,實在是個劃時代的里程碑。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三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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