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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當國

作者:唐德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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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帝制終於覆滅,護國也有難題

七、帝制終於覆滅,護國也有難題

接著在雲南的原班領導人,發動組織討袁護國軍,共有三個軍,分路出師北伐。他們議定,由蔡鍔統率第一軍,分三個梯團,六個支隊,號稱九千人(見李新、李宗一合著之《中華民國史》,其它史書有說實數不過三千上下,總數約五、六千人,或較近史實也),首先出發,直上四川,分向敘州、瀘州、重慶三個目標前進,今且將第一軍的統兵將領,條列如下: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所謂北洋系便是袁家班的班底。那是他做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時代所慢慢鑄造出來的。但那為時尚早,現代化的獨裁政黨(包括孫中山的中華革命黨),這時都還沒有出現。大清帝國的政治制度雖已日趨崩潰,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地方政治上的迴避制還是繼續有效。所以後來蔣、毛二公所搞的「黨政軍」一把抓的個人獨裁制,還非袁之所能及。老袁只能以曾國藩、李鴻章的老辦法,抓抓軍。軍,事實上他也不能全抓。西太后在死前,為奪其兵權,把他從北洋大臣調入軍機,他也只有乖乖地交出兵權。迨西后、光緒同時死亡,以一個糊塗蛋的醇王載灃,擁一對寡婦孤兒入承大統,對老袁要報一箭之仇,袁世凱也只有抱頭鼠竄而逃,不死者幾希。迨朝命以足疾開缺,回籍養痾,老袁也只有磕頭謝恩,跌跌爬爬而去,豈敢說半個不字?這是中華帝國的制度使然。以後國、共兩朝,都是絕對做不到的。

北洋系是諸系之祖

.三月三十一日:四川將軍陳宧有意倒袁,與蔡鍔軍停戰。
以上所說是當時反帝制文學中的「反帝詩」,可圈可點的一首高級作品,竟出於「皇二子」之手(「皇二子」也是寒雲樓主自嘲的筆名之一),故訪錄之,以與有文學興趣的讀者,共賞之也。在文學轉型的過程中,「漢學底子」是江河日下了。今日吾人發政治牢騷,就只能搞搞「順口溜」了。當然今天的新詩人,也還有以新詩形式來代替順口溜的,但是新詩界以外的讀者,就很有限了,雖然翻成外文卻可以引起國際矚目。
可是滿清大帝國的衰亡的周期已屆,老袁雖按「祖制」百分之百地交出兵權,那個腐爛的王朝卻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照單接收。迨武昌變起,還要優詔袁某出山平亂。這個班底便又在袁氏掌握之中了。等到他養寇逼宮,取得政權,當了總統以後,這個總統如何運作,他雖然在五千年政治傳統裏,找不到藍本,對新制又茫無所知,幸好他還掌握了一個如臂使指的老班底,在新的舞臺上,還是可以舊調新腔隨機亂彈。(「亂彈」也是舊劇目形式之一種,它雜糅眾家不拘一格,隨機應變,然終不出傳統老套也。)迨帝制驟起,袁要恢復舊戲,而班底諸配角,亂彈已久,如今已分別彈出各自的名堂來,班主要舊調重彈,就很難號召全班了。
附註:當本篇拙作在台北《傳記文學》刊出之後,曾有位大陸讀者,不遠萬里,從江西來信說,筆者所引寒雲的第一首詩是「偽作」。他的理由是一詩二韻,勝、層是十蒸韻,明、城是八庚韻,兩者不能互叶。而第二首,通篇用十蒸韻,才是真作,云云。以寒雲的詩學修養,斷不會作出此拗韻之詩也。此語在現代文學史上,可備一說。然也不盡可信。蓋律詩限用《廣韻》,原有問題。試問一東二冬為何不能通叶?這原是唐朝的方言土音,現代人為何還要遵守呢?唐韻其所以千年不廢者,實在是全國性的科舉考試,非硬性畫一,作標準化不可也。一九〇六年科舉被廢之後,不拘繩墨的詩人,就開始用古通韻了。一東二冬;三江七陽;十蒸十一真……就「通叶」起來了。寒雲這個「假名士」非第一人也。不知通人以為然否?
袁克定當然深知乃父思想的底子。針對袁家無人活過六十歲的老傳統,克定便直接或間接的,不斷地向老頭子明言和暗示,這一不祥的家庭命運,只有做了「真命天子」,才能衝破。另外他更製造無數中國傳統帝王,最善於欺人自欺的所謂「祥瑞」,所謂「顯聖」等等以突破迷信老人的心防,使他深信「天意」。例如此時湖北某地發現「龍骨」,長數丈。上書者言之鑿鑿,事實上,或許就是一種恐龍遺骨,是實有其事,使當時中國的第一大阿Q,不得不信。還有更荒唐的真龍顯聖的笑話,說某次袁氏午睡方醒,服務生小童以總統最心愛的玉杯進茶,竟失手把玉杯摔得粉碎,說是在床上看到一條「五爪金龍」,驚恐之下,才摔掉玉杯的……,這些荒唐故事,都是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得自「內廷」的消息。據說袁氏在表面上斥為迷信,不許外傳,而內心暗喜云云。這種事或是出於小服務生的創作天才,或許是出自「東宮太子」的巧妙設計,但都是阿Q心防最弱之時,最能接受的莫大安慰。這些都是當時北京城內盛傳,而有相當真實性的小道消息。朋友,不要小看這些封神鬼話,它在適當的關口,那些原在天堂、地獄之間徘徊的政客,何擇何從,往往就會因它而決定在一念之間,袁世凱和汪精衛二人,在歷史上對天堂、地獄的選擇,都是最具體的例子。他二人不但無情地毀滅了自己,也幾乎把我們全民族的命運帶到毀滅的邊緣,言之可歎。
.第一支隊長:鄧泰中
梁啟超原是我國文學轉型期中,文起八代的大文豪,筆端常帶感情。他的鴻文鉅著,一經《京報》於民國四年(一九一五)九月三日在北京的《京報》漢文版刊出之後,北京《國民公報》隨即全文轉載;全國各報聞風響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下就燒遍全國。國人嬉笑怒罵,隨之而來。不特楊度(皙子)一下便被摔入谷底,皇帝候選人老袁也被打得灰溜溜,無面目見人。
袁世凱曾說過他大兒子是「殘廢」,二兒子是「假名士」,三兒子是「土匪」。他如果做皇帝,實在傳位無人云云。這話似乎頗具誠意,不但使馮國璋信以為真,連當時駐華的美國使領館也信以為真。他們竟據之報向華府,說袁總統「不會恢復帝制」。上章曾略有交代。我國古人說,知子莫若父。其實反之亦然。他那個「殘廢」的大兒子是袁克定,就不把老爸的話當真。他知道他老爸遲早還是會做皇帝的。另據他最寵愛的三女兒叔楨(自號靜雪)晚年的回憶(參閱台北《傳記文學》第五十七卷第一期,袁靜雪著〈袁世凱的家庭與妻妾子女〉),袁氏早知馮之來謁,是向他唱衰的,所以說出上述語言,來把馮「封嘴」的。馮剛辭去,袁即氣沖沖地上樓向家屬說:「馮華甫豈有此理;馮華甫豈有此理。」云云。此事克定豈有不知之理?所以克定這時就雄心勃勃,千方百計,促使老頭子跳火坑,改總統為皇帝,庶幾十年、八年之後,他也可以君臨天下。
此時海內外反袁人士如民黨之李烈鈞(唐之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同學)等,都麕集昆明,在唐繼堯領銜之下乃於十二月二十二日電袁世凱,要求其取消帝制,並以死刑懲罰帝制派禍首楊度等十三人。限袁氏於二十四小時之內公開答覆。限時答覆未到,原領銜人唐、蔡、李等乃於二十五日召集群眾大會,通電全國,宣佈雲南獨立。群眾聞訊,立時歡聲雷動,列隊街頭,遊行示威,一發不可收拾,一個全國性的反袁大起義,便在昆明街頭正式地展開了。(史料參見同上各書)
所以蔡鍔的伐蜀實在是個泡沫戰爭,脆弱之極,幸好他的對方也是如此。曹錕、張敬堯、馮玉祥,乃至其他的袁黨中人,如湖南的湯薌銘、四川的陳宧、陝西的陳樹藩也是如此。他們何厚於帝制?又何薄於共和呢?對他們來說,生存(survival)才是真理。例如湯薌銘這個湖北人做了湖南將軍,為著報效袁公,他在湖南亂殺民黨,如今湖南人要向他收復失地,討回公道,袁黨又無法保護他,那麼湯氏的自全之道,就只有加入民軍,宣佈湖南獨立,美國人所謂搞不過他就加入他(If you cannot lick him, join him),此之謂也。陳宧在四川亦復如此。蔡鍔之兵近在咫尺,相互砍殺,兩敗俱傷,而一無是處,加以袁在此時民心全失,蔡鍔與陳個人亦無宿怨,罷兵言好,生民同慶,何樂不為。最重要的還是袁氏鞭長莫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袁對他私誼雖恩重如山,他在此時放下屠刀,又何負於袁呢?所以陳、蔡雙方在川南搞拉鋸戰,不二回合,兩方就私通款曲,言歸於好了。雲南後方唐某拒發補給,蔡索性把兩個支隊撥歸陳氏指揮以就食,血濃於水,有何不好呢?
.五月二十九日:湖南獨立;都督湯薌銘。
寒雲這首諷父詩的重點是最後兩句,勸老頭子,千萬「莫到瓊樓最上層」。其他六句都是搭配的,所以上六句,他嫌配角不好時,就換來換去。筆者在青少年期所讀的寒雲諷父詩,至少就有兩種。上錄為個人可以背誦,而比較喜歡的一首。下面一首則是在上引袁靜雪憶父文中發現的。二者略有不同。並錄如下和-圖-書:(見台北《傳記文學》第五十七卷第一期,頁一三〇。)
「楊氏賢者也」,也是當時一位「曠世逸才」,最大的刀筆吏之一也。不意強中更有強中手。他梁、楊二人之對決,不談政治,也是當時文壇一場好戲,當年中國總統為著做皇帝,和今日美國總統為著玩女人,而帶動全國第一流的刀筆吏之對決,而好戲連台。兩地雖遠隔重洋,時間亦相差近一世紀;而兩方面之精采鏡頭,卻相互輝映,真是兩幕難得的今古奇觀。

松坡進京,蓂賡返滇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

幾向遠林聞怨笛,獨臨虛室轉明燈。
陳寅恪的諷政詩,也曾使我的兩位傑出的老鄉——余英時和汪榮祖兩教授,打了好幾年的官司……。余說他懷念國府,汪說他只是厭煩老共,卻並不懷念國民黨……。吾人旁觀者不清,究竟不知道陳公這位瞎和尚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是不論怎樣,這才是第一流的詩、第一流的文學。「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它不是「輕薄為文」者流所可了解和信口雌黃的。但是在這些政治詩當中,汪精衛的那首「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只是喊喊革命口號,不夠傳統詩評中的所謂溫柔敦厚也。至於毛澤東的「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鳥兒問答〉),那就是轉型文學中,地道的放屁了。
我曾問過李德公,待遇優厚的中學教師,那裏就不如一個稍息立正的小排長呢?「啊,」他說,「我是個職業軍人,自當在軍中求出路嘛。」我又問他為何一定要反對袁世凱做皇帝?李公說,他們那批「小排骨」,還管什麼皇帝不皇帝?共和不共和?反正當軍人就要打仗就是了。這是護國軍中的「小排骨」當時對內戰的觀念。我想當時在袁軍之中的「小排骨」們,思想也不會是兩樣的。「排骨」的思想尚且如此,則他們之下的「兩腳規」(畫圓圈用的小儀器通稱圓規,或兩腳規,因其造型頗像出操的小士兵,故被排骨們當作小兵的代名詞)對內戰的認識如何,就不需多加解釋了。語云一將成功萬骨枯,枯的都是這些「小排骨」、「小兩腳規」;啥共和?啥帝制?他們死掉做鬼也不關心啊!當年我替李公寫「口述自傳」,我勸他對護國戰爭這段經歷,團長以上的大戰略,少談不為過。「炒排骨的故事」則多多益善,因為那才是一般歷史家所不知道的,也不屑知道的護國戰爭中真正的歷史啊!(讀者可參閱《李宗仁回憶錄》的六、七兩章。)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驕陽黯九城。
可是蔡對唐之恩高德厚,猶不止於此也。蔡鍔之志不在雲南一隅也。蔡原是個光芒四射的全國性人物,再加個名重四海的老師,狂為吹噓,進步黨人群抬轎,革命黨人拼命拉攏,松坡也早已名揚海內。清光緒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北洋軍舉行有名的「彰德會操」時,袁為閱兵大臣,蔡鍔亦被指派為審判員,就頗為袁氏看重,而隱有選拔之意。迨袁氏企圖稱帝之時,袁嫌北洋諸將,尤其是自己的老班底——一虎一狗,「暮氣太重」。段祺瑞身為陸軍總長,對部內政務,一問三不知。馮國璋方面大員,公書鞅掌,每晨高臥至十二時,猶在床上,成何體統?所以他要毀軍練軍,成立「模範團」,訓練新軍,一反老北洋系不用留日陸軍學生之往例,來重用士官生,以消除暮氣。他心目中所看重的就是蔡鍔。蔡鍔師徒為此亦頗感袁氏這個老伯樂的知遇,而頗有投效之心。因此梁、蔡師徒都認為蔡某非池中物,不應久困邊囤,而應急速離開雲南。但是雲南黑金(當時所謂「雲土」)遍地,富庶儕於江浙,地接異國,可進可退,此一絕佳地盤,豈可輕棄,因此他們認為蔡氏這個飛天之龍一去,雲南就應由唐某這個地頭之蛇接掌,才屬萬全。如此經梁氏之黨,在袁的面前一再說項的結果,終於得到袁的默契,將蔡氏調回其母省湖南,蔡之原缺,由唐繼堯返滇接掌。消息一出,蔡、唐兩方固然皆大歡喜,而雲南省內卻引起了小小的茶壺之內的風波,蓋省內固不乏野心家也。因此拒唐、迎唐兩派在昆明街頭難免就劍拔弩張了。所幸離職將軍猶在省內,餘威未減,經過蔡將軍一陣吆喝,反對派銷聲匿跡,唐繼堯回滇,也就和平接班了。(大陸出版的《雲南文史資料選輯》第十輯,就收集有兩派遺老各說各話的回憶凡四十一篇之多,可讀性甚高。至於可信度如何,那就看讀者本人的火候了。)
篇末,梁更加一「附言」,曰:
袁克定在當時國人眼光裏,雖是個大草包,可是袁世凱心裏,卻不是這麼想啊!後來袁氏死了,繼起當權的黎元洪和段祺瑞,曾把當年袁大總統所封存的金盒子(所謂「金匱石室」)打開了,看看袁當年所內定三位接班人究竟是誰?啟封一看,原來是:黎元洪、袁克定和徐世昌。克定居然是第二名(其實是第一名,但是根據約法,黎畢竟是饒漢祥這個「巴黎人」筆下的「儲貳」,不得不暫列為第一也。有關黎元洪和他的秘書的故事,迨老黎當總統時再詳敘之),足見袁皇帝對這位「太子」的看重了。據說在他從「皇帝」退位之後,還想回頭當總統時,才把克定之名改為段祺瑞的。(故事見臺灣版《袁世凱竊國記》,頁三四一。)
筆者這輩的老知識份子,幼年時還去古未遠。我記得我還在念方塊字的時候,便在祖父的書房裏聽到一些四、五十歲的老頭子,用手指點點我們在一旁旁聽的小腦殼,說將來要我們學習寫「報紙文」。當時根本不知啥叫「報紙文」。等到我在重慶讀大學了,讀到《大公報》上「看重慶念中原」一類的社論,才對當年老頭子們的話,恍然有悟,原來「以淺近的文言加生動的白話」這種文體,最有說服力。當然從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到王芸生的《大公報》,這兩個「報紙文」之間,文言、白話的比重,已經有霄壤之別了。胡適之先生以前曾向我說,毛澤東的詩詞很糟很糟。但是他卻說,「毛澤東的白話文寫得好」。我想毛澤東白話文寫得好的道理,就是毛是個不守章法的人。寫起文章來,文言、白話隨心所欲的結果,而開這一文風的始作俑者,實在是梁啟超他那篇「異哉」的文章,當時便風靡全國,洪憲王朝後來的徹底毀滅,「異哉」就要負一半的責任。文人的筆是可怕的啊!林肯向那個寫〈湯姆大叔的小木屋〉(又譯作「黑奴籲天錄」)(Uncle Tom's Cabin)的女作家史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說,美國的內戰就是你惹起來的啊!當然她夫人的小說可以惹起內戰,但是真要解放黑奴,還是要靠林肯的槍桿啊……。梁啟超固然能把候補皇帝罵得灰溜溜,但是要強迫洪憲皇帝退位,那還有賴於他的得意門生蔡鍔將軍的槍桿也。
.一月二十七日:貴州獨立;劉顯世領銜。
.三月二十二日:袁撤銷帝制;起用段祺瑞為參謀總長。

莫到瓊樓最上層

從非袁不可到非段不可


梁啟超與文學轉型的序幕

.四月十二日:浙江被迫獨立;都督屈映光。
段祺瑞(一八六五~一九三六)、馮國璋(一八五九~一九一九),這兩個一「虎」一「狗」,可不一樣了。袁的看家之寶的六鎮之兵,都掌握在他二人手裏。袁為防制他們建立私人勢力,乃把他們在六鎮之中,不時調動,因此段一人在六鎮之中,曾歷任四鎮的「統制」(師長)。袁的本意只是對其部屬搞「將不專兵」的把戲,等到他們水漲船高,段變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袁的六鎮班底,也都做了段的部屬,使段氏在後來所謂「北洋軍閥」系統中,威望足以號令全軍的第一號大軍閥。

蔡、唐之間的微妙關係

.三月十三日:廣西獨立;陸榮廷領銜。
吾人治史,筆則筆之,削則削之,不為兩方師爺作注也。但我們大致可以說,兩方皆在鬧情緒;皆為情緒所累。也不會太錯。君不見,他們護國三軍之中,竟然沒個主帥。三軍函電來往,悉用「咨文」。咨者,彼此不分上下,絕對平等之謂也。這在自號「東大陸主人」的唐氏看來,雲南是吾土吾民,爾等遠來就食,自當客隨主便,反帝抗袁,總應以我為尊。衣我之衣,食我之食,還要騎我頭上,未免太不自量力矣。要我接濟,磕頭來請。可是從蔡鍔立場來看,哼,爾唐蓂賡之有今日,不知飲水思源,還要恩將仇報哉(見上節故事)?嗟來之食,丈夫不屑;反主為奴,焉有是理?何況反帝抗袁是為全民伸張正義,為此反要喪志辱身,服侍小人,情何以堪?朋友,讀者,你說他二人都對?都不對?總之,他二人這樣一鬧情緒就三軍無主了。在近現代中國的軍事史上,哪一支軍隊,沒個上級呢?有之,就是這三支護國大軍了。雖然他們後來於民國五年(一九一六)五月初旬(見下表)hetubook.com.com也在肇慶組了一個「兩廣都司令部」,選岑春煊為都司令,梁啟超為都參謀,企圖先把兩廣的護國軍統一起來。接著又設立了一個「護國軍軍務院」,選唐繼堯為撫軍長,這顯然又是梁啟超這個聰明人,亡羊補牢的辦法,然為時已晚;這個新建制,徒徒把中華民國政府一分為二,搞出個史無前例的「一國兩府」來,它本身未發生任何作用,中國近代史就進入「後袁世凱時代」軍閥亂政的階段了。
.六月六日:袁世凱病死,虛齡五十八歲。

由唐領銜發動的雲南起義

.四月二十二日:段祺瑞出任國務卿,組新內閣。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蒼崖夢欲騰。
廣西人驅蔡,蔡卻因禍得福。因為這時李經羲升任雲貴總督,乃順便把蔡鍔帶到雲南去了。在雲南,他不只是在「雲南講武堂」做兼任教官,教了個偉大的學生——中國紅軍之父的朱德,並寫了一部後來蔣介石也為之手不釋卷的《曾胡治兵語錄》,更重要的是當上了一位實際帶兵官——中國陸軍第十九鎮第三十七協的協統(旅長)。在他的三十七協裏,他並且引進了大批留日士官畢業的晚期學弟,作為自己的班底。(參見哥大和劉紹唐所編的各種中西文蔡鍔傳記。)
可是武班底的窩裏反,情況就更嚴重了。袁之真正的實力,還是他那老北洋六鎮(六師)的槍桿。這個槍桿老袁除自己緊握在手,絕不放鬆之外,下面能代他掌握的便是所謂「北洋三傑龍虎狗」的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了。王士珍這條「龍」,由於諸種公私原因,在軍中雖聲望彌高,然一直未掌握實權。迨袁有意帝制時,王事實上已告老還鄉,享其兒孫之樂了。(參見上引陶菊隱著《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第二冊,頁七〇~七二。比較晚出的一手史料,如大陸上出版的《文史資料》,所記亦多,不備載,詳「史料篇」。)
駒隙存身爭一瞬,蛩聲警夜欲三更。
.第四支隊長:何海清
袁氏帝制時,反帝論文也是雪片橫飛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篇,當然就是梁啟超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那一篇擲地有聲,膾炙人口,而有深遠影響的佳作了;為保存史實,不能不簡略述之。梁氏在此萬言長文上,他第一要把「國體」和「政體」的界說弄清楚。他說「共和」與「君主」國體也。而「立憲」與「非立憲」,則政體也。如今君憲救國論者,認為只有「君主」才能「立憲」,而「共和」就不能「立憲」,是何種邏輯呢?
今且把護國戰爭期間的大事,排列個時間表如下,以便讀者一目了然也。
政治舞臺和戲劇舞臺,原是一樣的。大家都要有個班底。記得有一次我曾問過李宗仁先生,在國共內戰最緊要的關頭,為何突然飛離重慶?李說:「在重慶全是蔣先生的班底,我怎能留在那裏?」後來我又問他:「你為什麼不回臺灣?你是那裏的總統嘛!不回去,任人家彈劾你失職。」李說:「我在臺灣沒有班底嘛!」沒有班底,就不能登臺唱戲。只好待在美國做寓公了。
.第三支隊長:董鴻勳

袁家班班底溯往

可是當蔡鍔於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夏季,二次革命剛落幕時回到北京,卻發現袁氏並無意要他還湘出掌方面,相反的卻餌以高位(陸軍總長或參謀總長以替段),以待機。為此袁亦未始不具誠心。蓋從袁的角度看來,若踐前諾,調蔡鍔掌湖南,只是於心腹地區另添一「藩鎮」。二次革命後,袁好不容易去掉個譚延闓,怎能再換上一個更厲害的跋扈將軍蔡鍔?但蔡畢竟是個人才。在沒有槍桿、沒有地盤的條件之下,量材而器使之,未始不是有功國族的槃槃大才也。不幸當時北洋系的確暮氣已深,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早成絕物,忽然飛下來的「空降部隊」(國民黨部隊中的巧言,意思是由中央忽然派下的光桿兒指揮官),就著陸無所了。蔡君留京三年,幹了個他一竅不通的經界局督辦,怨聲歎氣,最後還要找個妓|女小鳳仙來打掩護才潛出藩籬。誰知這個美的掩護,對個英俊多情的青年將軍,也不是好玩的。他後來喪命的喉疾,竟被誤診為花柳,而患者亦自信不疑,是否即因為庸醫所誤,而使一代英豪,不永其年?讀史者悲之也。此是後話。
.五月二十二日:四川獨立;都督陳宧。
蔡鍔(一八八二~一九一六),湖南寶慶人,其家庭背景,說者異辭。雲南文史資料說他家貧,「父為打鐵工人」(見《雲南文史資料選輯》,第十輯,頁九),不太可信,因為他在十三歲時就考中了秀才,簡直和他老師梁啟超差不多(梁成秀才時十二歲),但他和他太老師康有為一樣,鄉試落第,未能「中舉」,因而跑到長沙去進當時最時髦的「時務學堂」,做了梁啟超和譚嗣同的學生,時為戊戌前一年,蔡十五歲,梁二十四歲。名師高徒,是民國史上少有的佳話。打鐵工之子,似不能有此造化也。哥大所編的《民國名人傳》,說他是富農之子,我則說他和毛澤東、劉少奇一樣,是中小地主之子,大致差不多。戊戌後,蔡鍔曾在上海進南洋公學,又東渡日本,一九〇〇年曾回國參加唐才常起義,再回日本進入日本士官學校第三期,與蔣百里同班,一九〇四年畢業於士官學校騎兵科。蔡留日期間與梁啟超往返甚密,並為《新民叢報》撰稿,可說是頭角崢嶸、文武兼資。那時中國留日學生數萬人,十九都在東京一帶鬼混。像蔡鍔這樣的貨真價實的留學生,實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一旦回國便為新政各界爭取的對象。
總之,當蔡鍔溜出北京,經日本、安南,於民國四年十二月十九日轉返昆明時,他師徒的原計畫,是由蔡鍔從唐繼堯手中拿回雲南都督一職,然後統率當年舊部,網羅各界反袁分子,重建雲南為根據地,以與袁姓皇帝作長期之決鬥的。可是蔡氏行裝甫卸,便已看出今日雲南的主客形勢,以非復當年。今日之唐將軍已非三、四年前之唐管帶(營長)。他今日隻身來滇,只是洪憲王朝通緝待捕的逋逃犯,而非當年西南一人之蔡都督矣。他若能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現將軍首義討袁,或有可行;若不知輕重,以老長官自居,發號施令,那就自貽伊戚,寸步難行了。為此蔡在給梁的電報中,即隱約言之。梁氏聰明人毋待明言,亦不能明言也。自此蔡在昆明以擁唐為務,因此舊友共事,建軍討袁,也頗為融洽。
民國四年(一九一五)
其最後兩句都是相同的,只是其他五句有別。是所謂「推敲」。推敲出新的靈感和音韻來,對舊作又不肯「割愛」,就多首並存了。這也是一般「下幾十年功夫」的,舊律詩作者的通病。也是他們彼此在詩壇見高下的標竿。「南社」當年解體的原因,便是宗黃(仲則)和宗鄭(孝胥)兩派爭執不休的結果。胡適對舊詩的欣賞,顯然便是傾向於「宗鄭」的。
可是在袁生命最後的月日裏,他似乎對自己熱中帝制,誤信小人,也有深度的懺悔,第一他顯然認識到他對日本的估計是個絕大的錯誤。當此歐戰正烈之時,他這個「歐美派」,縱使內無反側,一個日本的外在反對,也足夠使他的皇帝之夢化為烏有的。克定偽造的《順天時報》,欺父誤國的影響,是無法挽回了。唯一的補救之道,就只有人死病斷根,撤銷帝制。
乍著微綿強自勝,荒台古檻一憑陵。
第二梯團長:趙又新
在筆者的謬見中,我卻十分看重袁寒雲這首諷父詩。這位「假名士」的作品,實在不是和他同時的「南社」之中的數百個「真名士」(像易實甫、樊樊山等人),無病呻|吟、搔首弄姿的作品,可以望其項背的。這當然是讀詩人各有所喜的偏見,但是我想讀者賢達中,或不無偏見同調也。為與海內外同好共品之,謹就個人記憶所及,將青少年期就能背誦的「假名士」的諷父詩,七律一首,抄錄如下:

第一梯團長:劉雲峰
.五月十八日:國民黨領袖陳其美被刺於上海。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七十三卷第六期
蔡鍔的第一軍,基本上是步兵,加一個騎兵連,和若干重武器和輕重機槍,少量彈藥,裹二月糧餉,於民國四年底、五年初,分批出發北上,人數雖少,倒也十分悲壯。
.四月六日:廣東被迫獨立;龍濟光領銜。
下面再談談蔡鍔、唐繼堯和他們的雲南起義。
一般說來,袁世凱帝制的失敗,是出於蔡鍔所領導的雲南起義,來他個當頭一棒之所致。這個歷史單元論(single causation),在比較深入的史家看來,只能唯唯、否否、是是、非非,前章已略言之,袁氏對民國如無二心,他的統治是篤篤定定,不會有太多的問題;他如背叛民國,來恢復帝制,那他這洪憲王朝,便是個泡沫王朝,一戳即破。殊不知,蔡鍔在雲南領導起義,其情況亦復如是。雲南起義假如沒個北洋系的窩裏m.hetubook.com.com反,作為內應,單憑雲南一省,甚至西南五省聯合造反,也是枉然。再縮小,用個毛記紅朝的術語來說,那西南起義將領之間,所蘊藏的「人民內部的矛盾」,也會把反帝運動搞垮。請先說說,袁氏北洋系,這個袁家班底和班底內部的窩裏反。
(全書完)
.五月一日:「兩廣都司令部」成立於肇慶;都司令岑春煊,都參謀梁啟超。

北洋系的窩裏反

.六月七日:黎元洪繼任大總統。
蔡鍔於一九〇四年在日本學成返鄉,在端方之下做了一陣高級教官和參謀之後,便被廣西巡撫李經羲所羅致,去廣西一住六年。他在廣西最值得一提的工作,便是當李宗仁將軍的母校的廣西陸軍小學的總辦。善於說故事的李公真把他早年所最崇拜的校長,說成高不可攀的「飛將軍」。他說,蔡總辦的騎馬,可不是翻鞍上馬啊!他是從馬後起跑,以跳木馬的方式,縱身飛躍,騎上馬背啊(李宗仁那時還不知道蔡鍔是日本士官學校騎兵科畢業的)!李宗仁縱使最崇拜蔡鍔,最後他還是要參加個「驅蔡」的學潮,把蔡鍔趕出廣西。因為,據他說,當時湖南人搞「以鄰為壑」,把廣西當成了湖南的殖民地,所以非驅蔡不可。(見《李宗仁回憶錄》,第三章。)
還是毛主席說得好,黨外有黨,黨內有派。孔老夫子說得更好,君子不黨,「結黨」就必然「營私」。小政客、孤鬼遊魂們,稱不了系,則結個「小團體」,一以自保福祿,一以把持若干小衙門,以排除異己,共享所得。大陸上的順口溜說,「不吃白不吃」、「有權不用,過時不候」,就說出小團體或個人把持衙門的經緯所在。這不只在政界、軍界為然,青幫、洪幫的黑社會,乃至滿口德先生、賽先生的學術界、文藝界,作詩、著書、畫畫、唱曲子,都不能免。更可憐的則是,早年被賤視的所謂倡優,不結幫,也不能自保。做妓|女的也有什麼揚幫、蘇幫,長三么二,來歧視土娼黑戶。最奇怪的,連斷肢瞎眼的乞丐,也各有其幫。不在其幫,也要被棍棒交加,打出街頭巷尾,絕不容情……。換言之,在近代轉型期的中國,個人單幹,幾乎是不存在的。不論為善或作惡,你都得有個幫。沒有幫,就沒有你。為著你的個人利益,為著幫的利益,乃至社區的利益、國家民族的利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都得「識大體」,以幫的利益為首。這樣,有時為著幫的事,你就不能奢言是非;相反的,你得在是非之間,睜隻眼,閉隻眼,「識大體」,由它過去。這本是我民族搞中庸政治的特性,也是我們的劣根性吧!子夏說:「大德無虧,小節出入可也。」這也就是我們聖賢之教,替我們當代小節不拘的賢者開了個後門。讓他們為著各自幫派的利益,作了違心之事以後,暗室三省吾身而仍自覺無愧也。這種由一群死黨組織,擁護一個幫主的幫派,在民國史上就是從袁世凱的北洋系開始的。在政治運作上,它的高級的死黨,便叫做「班底」。這名詞是在舞臺上唱戲的戲班子借用的。像當時很紅的梅蘭芳那個班子裏,蕭長華、姜妙香等配角,便是梅氏的班底;梅則是他們的班主。雙方相依為命,共存共榮。
武昌起義之後,袁世凱這位落第秀才,就按照上述傳統套路做上了中華民國大總統。最初他顯然認為大總統也就是皇帝嘛,有何軒輊?可是經過兩年國會和政黨政治的折磨,他才恍然大悟,總統究竟不是皇帝。再經過那位世界法學權威古德諾教授這一剖解,他益發相信「共和」與「帝制」,只是兩個不同的政治制度,無所謂優劣,而帝制更「適合」中國國情,和他自己的個性和虛榮心。所以他就存心化共和為帝制了。但是如筆者上章所作的分析,他是既想著又怕著而舉棋不定。這一下兒子和迷信就乘虛而入了。他畢竟是個「轉型期」中的落後政客嘛!
前已言之,袁世凱的洪憲皇帝一共只做了八十三天。他那「大典籌備處」替他在北京榮孚祥訂製的兩套、價值二十萬(亦說四十萬)袁大頭一襲的龍袍,還未試穿,那精雕細刻的九龍戲珠(加個活龍坐在上面就成十龍)的寶座,還未試坐,那大太子因為東宮難保,還在幻想要搞個「玄武門之變」,把他的政敵皇弟——老二、老六幹掉(這是根據他皇妹叔楨晚年的回憶,歷史家斷不敢無中生有也),新華後宮裏六位活的大小美人,還在為著封「妃」、封「嬪」,吵鬧不休(史料同上)之時,袁「皇帝」已經從寶座之側昏倒下來。想復位做「大總統」而未能,一口氣不繼,就龍馭上賓了。
.十二月二十日:申令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羲、張謇為嵩山四友。

泡沫戰爭的順利收場

.第五支隊長:祿國藩
袁世凱想做皇帝的動機蓋始於辛亥革命。由一個當朝宰相,或統兵大將,乘亂篡位,在中華五千年歷史上,是有其一定的套路的。那就是乘亂抓權、抓軍,清除異己,培養死黨,然後水到渠成,逼宮、受禪做下一朝的開國之君。我國傳統戲劇裏,就有一個劇目叫《受禪台》,所演的便是可憐的漢獻帝,被逼向宰相曹丕讓位的故事。曹丕在受禪之後就變成為魏朝的開國之君魏文帝了。兒子做了皇帝,乃追封他那位皇帝未做成的爸爸曹操為魏武帝。但是天道好還,四十五年之後,公元二六五年,魏相司馬炎又逼魏主曹奐退位。自己受禪為大晉帝國的晉武帝,追封他那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卻始終做不成皇帝的老爸司馬昭為晉文帝。晉武帝於公元二八一年滅吳,結束了八十年的三國分裂之局,統一了長江「兩岸」。但是這個新的「打平天下」的統治者,卻是個渾球。不好好治國,為人民服務,卻亂搞男女關係。他滅吳之後,將吳宮之內的江南佳麗五千人,據為己有,他的後宮美女竟增至萬人以上。真是個長了兩條腿的雄海狗。
北洋系是什麼個東西呢?粗淺地說來,在近代中國政治轉型期中,國家制度無定型、政府運作無法制的情況之下,一切靠的是人、系,或稱黨、稱派、稱團……。總之,它是一群人在一個頭頭之下的有形或無形的組織。君不見,民國時期的大政客,動輒「我系」、「我黨」如何,如何。(例如:北洋系、安福系、直系、奉系、政學系、交通系、研究系、老桂系,以及後來國民黨的汪系、胡系、西山系、太子系、黃埔系、CC系、公館系、桂系,乃至江浙財團等等;中共的國際派、毛派、托派、四人幫、四野系、二野系,甚至當年國軍的黃埔系中的十一師、十八軍也可形成個以陳誠為頭頭的「土木系」。真是舉之不盡。細說之,只有去編一部中國軍政派系名詞大辭典,才可略窺全豹。)

頭角崢嶸的蔡鍔

毛澤東那首〈占領南京〉的七律中的「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一聯,他的老師胡適就說他「不通」。不通的原因就是他的文學「境界」太低,作律詩的漢學底子也不夠。作律詩重在「推敲」,而毛公的推敲本領,也只能到此為止,所謂「黔驢技窮」也。下棋的人有句話叫做「棋高一著,逼手逼腳」,其實作舊詩詞,也是如此的,所以毛的舊詩詞,尤其是那有限的幾首「七律」,在宗黃、宗鄭的兩派詩人的眼光裏,就詩論詩,就只能算是「登堂矣,未入室也」。所以柳亞子說,「(詩)兒子毛澤東」,就詩論詩,並不是什麼吹牛也。但是在「詩歌轉型」期中,毛公詩以人傳,寫舊詩能寫到「平仄無訛」的程度,也就算是難能可貴了……。筆者原只是評那位青幫老頭子、「假名士」袁寒雲的諷父詩,為何又把毛主席請出來糟蹋一番呢?無他,毛主席太有名嘛!所謂毛主席的詩詞,全國同胞至少有上千萬的人可以背誦吧,討論袁世凱兒子的詩,把毛主席家喻戶曉的詩也找出來,比較比較,就容易說明了,不是筆者故意要和毛主席過不去也。

志在傳子

以上所述,只是舉一個當國者的情緒影響行為,行為又影響政治的小例子。更大的問題還多著呢。本篇限於篇幅,就不能繼續追根了。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最後,梁說他原是君主立憲派的元老,並無理由要為共和制度做辯護人,他只是認為國體一經確定便不可變動。辛亥前他反革命的原因,就是認為國體不可輕變。革命得不償失。可是當時革命人士把他的善意良言,當成耳邊風。而民國成立四年以來之所以糟亂若此,便是當年共和人士不聽他的話的報應。如今共和的國體已定,而當年的翻雲覆雨之士,又要再來覆雨翻雲,亂來一泡,民不聊生,國亡無日,不難預測也。今日之動亂,已充分證明他十年前,所言之不虛。「十年以後真知我」,梁氏以「常帶感情」之筆痛詆籌安會中之眾莽夫說,爾等今日不聽老子之言,硬要把今大總統拖下糞坑,與爾偕亡,十年後將再知吾言之不虛和_圖_書,而追悔莫及。爾曹其毋河漢余言。
.十二月二十五日:雲南宣佈獨立;唐繼堯、蔡鍔等領銜,組護國軍討袁。
.二月十七日:外國公使團訪外交部關心中國內戰。
民國以來,寫政治詩的詩人,而有詩可傳世的,真不下幾十百人。這也是有「中國特色」的士大夫文學。陳寅恪教授晚年就寫了十多首藏頭不見尾的,在民國詩壇上有極高度文學價值的諷政詩。這種屈原式的靈感,是八十年來中國新詩界,至今還無法企及的高層文學。也是一般目前新詩人的文學涵養,所無法欣賞的「文字遊戲」。但它卻是絕對沒有死掉的傳統文學裏,一個極其重要的部門。不論新詩人們如何的詛咒和漠視,它還是老而未死的,中國文學裏的一種極其崇高的表達形式,胡適所謂「要下幾十年的功夫」是也(胡氏親口告訴筆者的)。
當武昌起義的消息傳至昆明,蔡是當時雲南最大的實力派,召集全體幹部密議之後,蔡被公推為革命政權的雲南都督,雲南就在一九一一年十月三十日(陰曆九月九日),向清廷宣佈獨立了。既獨立矣,蔡都督坐鎮昆明,一支由唐繼堯率領,以同盟會員為骨幹的北伐革命軍,就從雲南攻入貴州。貴陽既克,雲南蔡都督乃向南京的革命政府力薦唐繼堯出任貴州都督。半年之前,唐某還只是滇軍裏小小的管帶(營長),一夕之間,連升四級,如今竟能與名重四海的蔡都督平起平坐,非松坡何以致此?唐對他的老長官、老學長的感激之情豈待細說?

曹丕不好伺候

北洋系的班底的主要配角是哪些人呢?簡言之,從小站時期開始,文場最高領導大致以所謂「嵩山四友」:徐世昌、李經羲、張謇、趙爾巽四人為首。此四友者,經「朝議」雖比照漢初的「商山四皓」,而位隆於四皓也。他們一免跪拜稱臣,二賜朝服肩輿,三為入朝賜座,四錫優厚年金(二萬銀元)。然此四人皆不領情。最重要的是號稱相國的徐太保,時任袁政府的國務卿,籌安會出現未幾,徐即稱病離職。其他三人亦掛冠求去,其時袁的參政院與政事堂中,原網羅有共和、復辟兩派,政見相反,而一致擁袁排孫的人士甚眾。趙爾巽便是復辟派的領袖,總檢察長羅文榦則共和派之中堅也。如今兩派領導者皆紛紛求去,給袁之難堪雖多,然究無直接致命之傷害。袁也就淡然處之了。但是他們在袁氏帝制中所發生的破壞力,則無法估計了。
護國第三軍也有四至六個支隊,由唐繼堯指揮,留守雲南基地。
第三梯團長:顧品珍
.四月二十六日:馮國璋電勸袁下野。
護國風氣一出,兵來將擋,袁政府也立撥曹錕、張敬堯兩軍和馮玉祥一旅入川抵禦。其實蔡鍔這區區數千之眾,間關千里,翻山越嶺而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對付蔡鍔,袁軍毋須作戰,只要據險防守數月,蔡軍裏無糧餉,外無救兵,餓也餓死了,會不戰自潰也。
.十二月十三日:袁世凱接受「推戴」,決心做皇帝。

三軍無主的護國戰爭

袁世凱那台滑稽戲的演出,也是全靠個班底的。他老人家晚年,班底裏的主要配角,一個個各唱其戲,他這個袁蘭芳只好唱個獨腳戲,就賣不了票了。

護國軍戰爭大事表

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
可是他那位「假名士」的二兒子袁克文(字寒雲),卻自始至終都是個反對派,他曾賦詩暗諷老爹,千萬不可做皇帝。《易經》之首卦不云乎,「九五之尊」已到頂點,不即時煞車,而要繼續上衝,衝到「九六」,就要「亢龍有悔」,甚或追悔莫及了。
.五月九日:陝西獨立;陳樹藩領銜。
.五月八日:「護國軍軍務院」成立於肇慶;撫軍長唐繼堯,岑春煊代;是為近現代中國「一國兩府」之始。
.一月十九日:日本警告,促袁延緩帝制。
段氏,合肥人,幼年也是老淮軍眷村裏的產品。李鴻章的北洋武備學堂第一屆畢業後,留德,並在克魯伯兵工廠做實習生。後來為袁羅致,成為位僅次於袁的小站元老。辛亥革命時接替馮國璋為清軍前敵總指揮,兼湖廣總督。終於率前敵清軍將領四十餘人,電迫清帝退位,成為中華民國的開國元勳之一,聞名國際。在袁氏替孫之後,段為袁政府中最具實力的陸軍總長。袁氏戡平二次革命時,段氏攝閣。帝制之初,主將軍府,兼統率處,號令三軍,權傾朝野,為當時中國之第一軍人。但是功高震主,在袁氏看來,就成為尾大不掉,乃稍削其權而引起段的反感。加以段亦以中華民國的開國元勳自許,接袁氏之班,實為順理成章之事;做袁氏之臣,那就是降志辱身了,非大丈夫之所能堪也。但段顯然無反袁之心,怠工杯葛而已矣。段原與袁府的「大爺」(克定)不相容,這時克定乃乘虛而入,竟向皇父建議以王代段,袁氏誤聽兒言,乃命克定苦勸臥「龍」,出山代段,並於民國四年八月底正式交接。這一來,火上加油,袁、段的關係乃發展到決裂的邊緣。據松坡遺墨所示,蔡鍔在潛離北京之前夕,曾與段有密談。再據上引袁靜雪的回憶,袁氏死後,遺族曾一夕數驚,因為有密報說段祺瑞要派兵來包圍中南海,盡誅袁氏家人。段為此表明心跡,曾特地把老婆送來參與袁家守靈,以安袁族之心,云云。袁、段的關係發展到這種惡劣地步,袁氏帝制之失敗,還需歷史家多唇舌乎哉?
.第二支隊長:楊蓁
護國第二軍由李烈鈞統率,李之下有兩個梯團,四個支隊。兩個梯團長分別是張開儒和方聲濤。二軍作戰路線是東出兩廣,北上湘贛與一軍會師長江。二軍東出之時,曾沿途招兵買馬,擴充實力,散兵游勇被裹脅一空。下級軍官之中,後來扶搖直上,成為國民黨軍之中堅者,指不勝屈。李宗仁當時本已棄武就文,在一所中學之內,當個待遇優厚的體操教員,頗為滿足。不意護國戰起,他再度投筆從戎,在張開儒梯團中「炒起排骨」(當排長)來了。
第三,帝制派人士如今把美國古德諾顧問之言,奉為圭臬,要據之以恢復帝制,廢棄共和,而梁氏在辛亥前,當他為維護「君主立憲制」與共和人士論戰時,所闡發君主立憲之精義,實十倍、百倍於古德諾之所言。(梁氏此言,不是吹牛。那是康、梁之言遍天下。所論確較古德諾之短文精闢多矣。歷史家可為佐證也。)而當時諸公(包括籌安會的「六君子」),一味醉心共和,對我梁氏之言,充耳不聞;梁氏之書,過目不讀,豈因「吾睛不藍,吾髯不赤」哉?
總司令:蔡鍔(參謀長羅佩金)
馮國璋和段祺瑞的故事,也大同小異。馮國璋,直隸(今河北)河間人。幼年家貧,曾在農村戲臺上拉二胡伴唱為生。後從軍,由於聰明而苦學,竟被保送軍校,與段祺瑞同學。半途請假考科舉,竟考中秀才。再考舉人落第,乃回軍校完成學業。後得機去日本,對日本兵制觀察入微,乃被袁氏選拔,終成小站三傑中之「狗」。辛亥武漢之役,總統清軍第二軍,攻下漢口、漢陽。後被調返北京,統率禁衛軍。禁衛軍者,袁某控制北京之八三四一部隊也。有此,則袁黨在北京之統治基礎乃大奠。二次革命時,馮又奉調南下,與張勳攻略南京。後張軍因軍紀不佳他調,馮乃代張為江蘇將軍,駐節南京。從此地靈人傑,馮遂成為威震東南的封疆大吏。民國四年初夏,馮自梁啟超口中獲悉袁有改變國體、實行帝制的陰謀,乃親往北京一探究竟,袁氏乃對他有上述「封口」之說。國璋信以為真,並為廣事傳播。後知被騙,乃氣憤不已。因此對袁氏之背叛民國,竟不惜公開批評,弄得朝野皆知。其實馮之反對帝制的公私動機,大致與段的立場,亦不相上下。他二人除愛惜共和之外,都不無將來對袁氏接班為主的情結。而他二人對「太子」袁克定的憎惡,馮可能有甚於段。馮竟直呼克定為曹丕,並對朋友們公開訴苦說,袁大總統如果做了皇帝,「像這樣的曹丕將來如何伺候得了?」(見惲寶惠著〈談袁克定〉,載《文史資料》總第二十六輯,頁一四一。)
.第六支隊長:朱德
袁克定那時「欺父誤國」的行為,最不可恕的還是他偽造《順天時報》,來欺騙老頭子和闔家上下,騙說日本人也贊成袁總統做皇帝。《順天時報》是日本政府在八國聯軍(一九〇一)之後,在天津所辦的漢文報紙,一貫是代表日本政府講話的。袁世凱因對日本的態度最敏感,所以每天都讀《順天時報》。袁在中國政壇上一直都被看成「英美派」;日本政府一向也對他虎視眈眈。但是二十一條之後,袁自覺日本已暫饜所欲,不會反對他做皇帝了。這原是他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克定在此關口,乃助其美夢成真;每天都印了一張假的《順天時報》,來向他行騙。報內消息,不用說都是擁護袁大總統做皇帝的,這一偽報,對袁氏決心稱帝,實在是有其關鍵性之影響的。後來這偽報被袁克文和其胞妹叔楨在無意中發現了,他們兄妹乃向老頭子告密,才東窗https://m•hetubook.com•com事發,「皇帝」為之大怒,竟至將「太子」罰跪,用皮鞭抽打,並大罵其「欺父誤國」,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夫復何言?(見上引袁靜雪文。)

雲南的三路護國軍

.五月十七日:「南京會議」,馮國璋、張勳策畫,十七省代表參加。
吾作此文既成,後得所謂籌安會者,寄余楊度氏所著〈君憲救國論〉,偶一翻閱,見其中有數語云:「蓋立憲者,國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國人,皆不能為法律外之行動。賢者不能逾法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為惡。」深歎其於立憲精義,能一語道破。惟吾欲問楊氏所長之籌安會,為法律內之行動耶?抑法律外之行動耶?楊氏賢者也,或能自信非逾法律以為惡,然得毋已逾法律以為善耶?嗚呼。以昌言君憲之人,而行動若此,其所謂君憲者,從可想耳;而君憲之前途,亦從可想耳。
第四,天下事之滑稽者,當年為堅持君主立憲制,曾為共和人士所詬病,今日要推翻中華民國,翻為當年的共和革命志士;而今日為維護共和國體者,翻為當年的君主立憲派,亦可怪矣。
第二,若說國情,繼承式的君主立憲,比非繼承式的共和立憲,更為適合於中國,則現行的《大總統選舉法》(見上章的金匱石室制),不是既能傳子,亦能傳賢,豈不更優於帝制乎哉?何必改變國體?
梁啟超既然以一篇文章鬧垮了一個洪憲王朝,我們倒不妨順便也談談,他在近代中國文學轉型中所發生的作用。中國近代文學之從文言轉入白話,胡適當然是個關鍵人物,但是胡適不是忽然間從天上掉下來的。他之前還有個醞釀時期,梁啟超便是這個醞釀時期醞釀出來的英雄。因為靠科舉考試保鑣而生存的文言文,在科舉考試於一九〇六年被廢之後,他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但是就在文言文逐漸被白話文完全取代之前,讀者和作者的口味可不能變於旦夕,所以它要有個適合二者口味的一個文白夾雜的轉移階段(Transitional Period)。再加以文言文在造句和運用成語方面之簡潔有力,往往亦非語體所能完全代替,尤其是在大眾媒體,所謂新式報刊興起之後,這就注定了這個轉移階段之存在,甚或長期的存在。梁啟超便是這個轉移階段前期的頭號大師。他這篇「異哉」的大文,在今日報刊的讀者讀來,難免還是彆彆扭扭的詰屈聱牙,但是這彆彆扭扭的文體,正是他那個轉型前期的報刊讀者,每個人都看得懂,每個人都欣賞的時髦文體。明乎此,你就會體會到梁某的文章在那時何以有那樣的煽動性了。
筆者前章已交代過,袁世凱在他的班底六鎮之中,是不用日本留學生的,因為留日的陸軍學生,泰半都是同盟會的會員的緣故。蔡鍔是梁啟超的學生,未嘗加入過同盟會,但是他和黃興卻因同鄉的關係,而有莫逆的私交;也由於黃的關係,蔡和同盟會也拉得很緊。如今在他的三十七協裏,竟然有一個標統(團長)和六個管帶(營長),是比他晚期的士官學校學弟,其中六管帶之一便是雲南東川出生、日本士官學校炮科六期畢業的學弟唐繼堯(一八八一~一九二七)。唐比蔡大一歲,但是在學歷上,蔡卻是比唐高三屆的學長;在官階上,蔡(旅長)更是比唐(營長)高三級的頂頭上司。在他們那個時代,不論是在日本或是在中國,官場都是階級森嚴的,所以蔡對唐是可以頤指氣使的,而唐對蔡則是必恭必敬的。這就是他們在辛亥前後的個人關係。
三十多年過去了,國共內戰,舊戲重演。傅作義在北平與林彪搞和平解放,至少保存了個文化古都不受糜爛。你說傅氏是裏通外國,晚節不保?據說蔣老總統敗退臺灣之後,檢討戰局,發現四百萬大軍,兵敗如山倒,而軍人戰敗「殉節者」卻寥寥無幾,因曾痛恨「武德」不修,人心敗壞,而痛心疾首,這就是孔夫子所說的「不患不知人,患不己知也」。袁世凱當年正是如此。
原來蔡鍔犯蜀這個計畫,是他們梁、蔡師徒遠在天津便已擬定了的。他們原意本是在控制雲南之後,用雲南全部軍力民力,傾巢而出,一舉佔領四川全省。然後再發動四川全部軍民力量,北出祈山,東下三峽,直入中原,北上幽燕,把老袁、小袁一舉打垮。他師徒這項戰略,原甚周詳,誰知它第一步(佔領雲南的計畫)就未能實現。這計畫只是一個湖南佬和一個廣東佬,一廂情願所擬訂的。在這區域主義已迅速抬頭的中華民國裏,其難於執行,是不待蓍龜的(且看今日臺灣)。如今蔡鍔以數千羸卒,裹二月之糧,北犯巴蜀萬重之山,意欲何為?蜀人縱開門揖盜,你數千爛兵,又能盜得幾許?所以蔡鍔伐蜀的關鍵便是唐繼堯的大力後援,誰知唐氏把蔡送上征途之後,便再無一彈之增,一斗之濟。他二人的關係何以一寒至此?衛唐、衛蔡之士,一百年來就各為其主了。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
司馬炎死後,他的兒子司馬衷即位,便是那個有名的糊塗皇帝——晉惠帝。當大臣告訴他老百姓沒飯吃,都要餓死時,他卻反問說:「百姓沒飯吃,為什麼不吃紅燒獅子頭(肉糜)?」總之,從三國的開國之君曹丕開個頭,搞堯舜禪讓的把戲以後,接著晉、宋、齊、梁、陳五朝,都是由大將軍當權,入朝拜相,封公、封王、「加九錫」,然後再逼宮、篡位的。一篡五朝,歷時數百年。
.四月十七日:馮國璋、張勳提「調停辦法八件」。
雲南起義的爆發,和它所引起的骨牌效應,在偌大的中國,顧此失彼,他也是無法應付的。因此當袁軍與蔡軍在川南拉鋸,各有勝負之時,他就決心把帝制叫停了。三月二十二日袁氏正式撤銷帝制之後,在各方要求連總統一道退位的叫囂聲中,爛攤子如何收拾?袁氏此時已是個絕對的孤家寡人和獨夫。積勞成疾,已重病在身。有關軍國大事,那些帝制派的嘍囉,什麼六君子楊度等人,和十三太保的段芝貴等,都上不得台盤。內安反側,外和強鄰,軍事、政治一把抓,就非老段不可了。所幸段祺瑞頗識大體,三月二十二日出任參謀總長,經過一個月的周旋,四月二十二日乃拜相組閣。但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各方叫囂,正此起彼落,省縣獨立,也接二連三。南方獨立諸省,在護國軍軍務院成立之後,對袁氏下野之要求,更趨激烈。五月十七日在馮國璋與張勳聯合邀請之下,尚未獨立的十七省各派代表會議於南京,各省雖仍效忠樞府,尊重元戎,但奉勸息肩榮休,則是多數之決議。縱是有舉足輕重、一言九鼎的「義婿四哥」(袁家幼年子女多呼馮國璋夫人為四姐,國璋為四哥,見袁靜雪憶父文),也不避嫌疑,迭電勸退,其他來自全國各地的勸退、迫退、乞退,乃至斥退的函電,則日夜不絕,衰病殘年,何堪對此。袁氏自知不起,在六月六日,昏厥復蘇之後,微息微歎之間,向榻畔侍疾的徐世昌說:「他害了我。」此「他」是誰?就永無定論了,袁氏一死,全局皆鬆,中國就是另一個面貌了。
總之,馮、段二人,袁世凱的兩大肱股也。折其一,袁氏的皇帝肯定就做不成了。兩個同時罷工,袁就癱瘓了,雲南起義也就是多餘的了。至於黎元洪之拒絕「武義親王」之冊封,黎雖非北洋系中人,作用不大,然黎氏究係副總統,反袁形象,也是有其一定影響的。但是還是毛主席說得好,壞東西不打不倒。沒個雲南起義這麼轟轟烈烈的來一下,袁世凱可能還不會立刻倒斃,而有袁在,帝制的鬧劇伊于胡底,就誰也不能胡說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冊封馮國璋、段芝貴、唐繼堯、閻錫山、曹錕、靳雲鵬、朱慶瀾、劉顯世、許世英、盧永祥等四十餘人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袁公,我民國史上之開卷英雄也。然自民國有史以來,吾尚未見一本、一篇甚或一頁對袁有正面評價之書。有之,或自不才始也。細評之,關係篇幅,有待專論。三言兩語帶過,則袁世凱,我國近代社會政治轉型期中,不幸的當國者之一也。我國近代從極高度,甚或是已入化境的帝國制度,要轉入一個超英越美的,國家、社會兩得其平的後西方民主制度(Post-Western Democracy)。則此項轉變,非有兩百年以上之慢慢磨鍊不為功。袁世凱之當國則正值此一轉型的開闢時期,而他又天生是個「治世能臣,亂世奸雄」的曹操型的人物,主觀的個性,和客觀歷史發展的軌跡,兩者鑿枘不投,怎能不粉身碎骨呢?鑿枘不投是普遍現象,袁氏則較甚於他例而已,無足怪也。今只略言其抽象部門,具體例證,當另作別論。
朋友,上述這些現象,一般官史家都不願著墨太多,因為那實在有損於廟堂形象,著書者往往也是「身在此山中」,不免為尊者諱。多寫了,也難免與黨史、國史體例有違。但是這一現象卻是近代中國史上,任何人所不能否認的絕對事實啊!
.十二月十五日: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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