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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戰場歸來

作者:唐師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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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巴格達

劫後巴格達

「小鬍子」把我交給一個高個兒、戴眼鏡、花白頭髮的斯文男子。「小鬍子」一走,斯文男子就問我餓不餓,儘管我早已餓得看什麼都是雙影,可硬挺著咕嚕作響的肚子說不餓。他拍了拍他的肚子,「可我餓了。」我說:「哦。」他又問:「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吃午飯嗎?」我堅決地說:「我吃過了,我可以在這裡等你。」由於我口袋中根本沒有夠我一個人在外面吃一頓飯的錢,一個人餓著肚子站在瀰漫著食物香味兒的大堂裡,儘管腥膻之氣不合口味,可仍然充滿了誘惑,讓我想起飢腸轆轆的大學時代。原來任何人在飢餓面前都有淪為乞丐的可能。
返回大廳,「小鬍子」還沒回來。我半躺在大皮沙發上養神,仰面朝天數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盡量提醒自己要耐心等待。猛然一陣香風拂面,不知何時對面坐了兩位阿拉伯少女,我們彼此無言,各想各的心事。
這個大人物身著筆挺的灰西裝,五十歲上下年紀,頭戴阿拉伯花格頭巾,兩撇鬍子挺像阿拉法特。我用英語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一遍,他聽罷大吼一聲,「小鬍子」變戲法似的跳了出來,連說「Nam Nam」(是,是)。
地方政府部和司法部坐落在同一街口,都已被徹底炸www.hetubook.com•com毀,持槍士兵和民兵正檢查過往車輛,一群小孩在廢墟上撿木頭,髒兮兮令人心酸。司法部看似完好的廢墟門口有一座十來米高的薩達姆畫像,可惜太側了,二十四毫米鏡頭收不進去,我變換著角度,試圖將其和被炸毀的大樓拍在一起。這時來了幾個革命覺悟極高的老百姓,抓住我的胳膊不許照相。幸虧斯文男子走過來,掏出個小白牌向他們一晃,老百姓才立即散去。
英國聖桑切斯特軍校的一位教官曾把八十年代初的馬島戰爭比作「昨天的戰爭」,而把以色列攻打貝魯特的黎巴嫩戰爭比作「明天的戰爭」。當年,以色列就曾使用過類似的炸彈將巴解炸出貝魯特。
一大早,我像餓紅了眼的惡狼,坐在中國駐巴格達使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等計程車。可巴格達的計程車好像全跑到爪哇國去了,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連個車影子都沒有。
我們雇了輛紅色「皇冠」,看樣子司機是斯文男子的朋友。我們先到了被炸成四截兒的「共和國」橋。斯文男子從西裝口袋中掏出個小本子一晃,守橋的共和國衛隊閃開了一條路並告訴我只許站在哪個位置、朝哪個方向拍。
外國記者居住的拉希德飯店安然無和-圖-書恙,可與其只隔一條馬路的伊拉克議會大廈被炸掀了屋頂。許多建築物表面看來完好無損,只是窗口有煙燻火燎的痕跡,腹內卻已被炸空。據傳,巴格達的能源基地都拉煉油廠和都拉發電廠全是這樣炸毀的,可惜這兩處不許參觀。
又過了半個小時,斯文男子終於回來了,告訴我一小時一百個伊拉克第納爾(合三百三十二官價美元),我說行。他捅了我胸口一下,「換美元嗎?」我說:「對不起,我的美元已經換給拉菲丹銀行了。不過明天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在IBN─SALM大街,Bishir Peter一家被夷為平地,僅他一人倖免,拄著枴杖瘸瘸地走。陪我的斯文男子見我面露憐憫之色,便義憤填膺地朝對面的AHRRAA GERCHOR教堂一指,「他們還轟炸教堂。」
這時又過來一個小伙子,一臉的無知相可偏戴了一副名牌的羅登斯德眼鏡,他坐在我旁邊情不自禁地和那兩個姑娘套磁。大概想露一手,他竟用英語問我:「日本人?」我搖搖頭。「朝鮮人?」我又搖搖頭。「台灣人?」我朝他大喊:「怎麼你沒見我身上的五星紅旗嗎?!」小伙子說:「對不起,原來是俄國的。」
我一個人被「曬hetubook.com.com」在大廳裡坐等,又冷又餓又憋得夠嗆,連推了幾個廁所全鎖著門,最後才找到靠近餐廳的廁所,總算有個沒鎖的。
踱出大廳,美聯社記者正狗撒尿般蹺著大腿用衛星電話發稿。我挺在行地問「美聯」,一分鐘多少錢?他翻了翻白眼:「至少一百五十美元,但不能傳圖片。」我衝他隨手摁了下快門,拍了張這小子的尊容。
中國使館附近的一座「阿米里亞」地下掩蔽所鑽進了兩顆「靈巧炸彈」,炸死了一千五百人(伊通社數字,西方媒介報導為四百人)。掩蔽所附近的住家門口都掛著黑色挽幛,上書白字。斯文男子說,這些人家就近躲入掩蔽所,結果舉家蒙難。看到有我這個外國人在此拍照,一群排著隊的受難者家屬慷慨激昂地向我控訴美帝罪行,好像我就是喬治.布希。
我說作為人民中國「新華社」的攝影記者,我有義務拍戰爭給伊拉克人民帶來的苦難,並將其展示給世界人民。「小鬍子」一擺手,「我明白了,你得等我去請示一下。你知道,現在全城沒電話。」
三月十八日,我們重返巴格達的第三天。
——阿登納

儘管我愛搭不理,和*圖*書小伙子並不生氣,面帶微笑地問我在這兒幹什麼。我說在等新聞部官員,那位官員答應帶我去拍美國人轟炸民房的現場,讓我等「Shiway─Shiway」(阿語:一會兒),可我已坐了兩個鐘頭。小伙子一聽說:「那邊是主管阿拉伯事務的頭兒,你為什麼不直接去請示大人物呢?」
此次海灣戰爭,美國及盟國使用了激光制導的「靈巧炸彈」,它可以精確地命中目標,鑽入建築物腹內爆炸,造成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觀:建築物的外部主體結構安然無恙,而腹內則被炸得一乾二淨。
直到中午十一點,我總算到了聞名遐邇的拉希德飯店。飯店大門口一扇鐵門緊閉,客房大廈的玻璃自動門被一扇僅可一人通過的三合板木門取代。所有的玻璃全貼上了「米」字形防空膠條。
飯店裡沒有電,當然也沒有電梯。312房間NBC的不乾膠紙依然五彩斑斕,可屋內已易主人,幾個伊拉克官員正坐在裡面喝茶。116房間居然還住著個「巴解」記者,正在吃午飯,桌上地下擺滿了各種即食食品,其豐盛程度令我驚訝不已。
伊拉克新聞部的「小鬍子」見我一頭撞進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唐,你怎麼又來了,不是所有外國記者全離境了嗎?」我說我是上個https://m.hetubook.com.com主麻日(三月十五日)隨中國大使一起重返巴格達的,這傢伙聽罷竟有些肅然。
忍耐是戰敗者武庫中最強大的武器。
市中心長途汽車站附近的一座百貨商店被炸散了架,根根鋼筋直指晴空。由於有斯文男子保駕,我爬上炸爛的混凝土塊鳥瞰腳下清理雜土的推土機。正得意時,只聽「叭」的一響,不好,褲襠裂了。我的第一條牛仔褲在以色列內格夫沙漠演習爬坦克時剮爛一條褲腿,第二條昨晚幫使館清理冰庫中的臭肉弄了一身膿水,沒水洗扔在了分社,第三條太瘦,致使如今登高現眼,逗得看熱鬧的阿拉伯人哄堂大笑,窘得我頓時英雄氣短。
照完後,我爬上了斷橋,兩個共和國衛隊士兵仍然緊跟著我,我用腳掌走路,後仰著身子,沿斷裂後墜向底格里斯河的瀝青橋面往下走,直到陡得往下滑時,才連滾帶爬地回來。士兵見狀哈哈大笑,讓我站直了別動,圍在我背後讀我攝影背心上的阿文字「人民中國.新華社」,連豎拇指,「中國,好。」
在廢墟中撿木柴的伊拉克兒童見我照相,競相圍上來,高擎著手中的破木塊,興高采烈地大喊「索拉,索拉」(照片,照片)。望著他們純真美麗的大眼睛,我不禁珠淚潸然,心酸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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