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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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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市與人 三 我們到底要讀甚麼

第一章 城市與人

三 我們到底要讀甚麼

因此,讀城,就像讀人一樣。你要想認識一個人,就得把他當作和自己一樣的人來看待,將心比心地和他交朋友。認識一個城市也如此。我寫《讀城記》這本書,目的也在這裏:我想通過這本書,像認識我的朋友一樣來認識我所到過的這些城市。當然,也想和生活在這些城市裏的人,成為朋友。
生活方式和文化性格,是互為因果的兩個東西。比方說,北京人大氣,所以北京人活得瀟灑而又馬虎。在先前,臭豆腐就貼餅子,再加一鍋蝦米皮熬白菜,就是好飯。如果那臭豆腐是「王致和」(中華老字號)的,上面又滴了香油,就簡直能招待姑奶奶。現在,則一包方便麵,兩根火腿腸,便可打發一餐。如果一時半會找不著開水來泡麵,乾啃方便麵就涼水,也能對付。但,即便是這種簡單的生活,也不乏樂趣。北京人是很會「找樂子」的。「壇牆根兒」和「槐樹小院」都是「樂土」,「喊一嗓子」和「聽一嗓子」都是「樂子」,而且越是眾人喝采,越是神情散淡(不是裝的)。即便不過是小醬蘿蔔就窩窩頭,或者素炸醬麵拌黃瓜絲兒,也能吃得有滋有味。沒有水果麼?「心裏美」蘿蔔就很好。寒冬臘月裏,在大白蘿蔔根兒上挖個小眼兒,塞一粒菜籽兒進去,再澆上點兒水,等那嫩芽發出來,綠盈盈地掛在家裏,粗糙簡陋的日子便情趣盎然了。
顯然,「男性的城市」或「女性的城市」云云,不過「姑妄言之」又「姑妄聽之」的事情,當不得真,而且很容易被證偽。所以,這些說法準確與否,我們可以姑且不論,也不妨各執己見。但城市像人,則應該不成問題。我甚至還認為,城市就像人一樣,也是有「體味」的。這個體味,就是城市的「文化味兒」。敏感的人,只要走進某座城市,一下子就聞到了。
上海人的活法又不一樣。上海人精明,所以上海人活得精緻而小巧。他們的住房多半面積不大,功能卻很齊全。不少傢具都是多功能的,而且擺放得恰到好處,既不佔地方,又錯落有致,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設計。衣服也是不多不少的。既不會多得穿不了,壓和_圖_書箱底,或開春時沒法晾曬,也不會捉襟見肘,弄得沒有出門的行頭。反正一年四季,都能有體面的一身。這些衣服也不一定要買。不少家庭主婦或「主男」,都是能工巧匠。別人做兩條褲子的面料,他能裁出三條來,那款式和做工,也都是專業水平。吃飯當然也不會馬虎。即便尋常人家過小日子,每頓飯也得「燒幾個小菜吃吃」,而且有葷有素,營養齊全。隔三岔五的,還會上街去,找一家偏僻(因此價格也較便宜)的冷熱飲店喝一小杯咖啡或吃一客刨冰;或是在一家乾淨而又實惠的小店裏點幾樣小菜,喝一杯啤酒;或是在逛街的時候,買一小塊奶油蛋糕或一隻蘋果邊走邊吃。花錢不多,卻照樣享受了都市生活,既快樂又實惠,謂之「小樂惠」。
城市是人的生存空間。這個生存空間,是由每一個城市的地理位置、周邊環境、街道建築、歷史傳統和人文氛圍構成的。因此,不同城市中的人,就有不同的活法,即生活方式;也有不同的個性,即文化性格。比如北京人大氣,上海人精明,杭州人閒適,成都人灑脫,武漢人直爽,廈門人溫情等等。這,便正是我們這些讀城者特別關注的。
顯然,北京人的「找樂子」也好,上海人的「小樂惠」也好,或者杭州人的「小樂味」也好,都是那些收入不多、家境不寬、手頭不富裕而又想活得好一點的普通人的活法,是對單調貧困生活的一種補充和調劑。要之,它們都是「享受人生」,也都是對自己「活法」的一種欣賞。所不同者,在於北京人欣賞的是自己的「大氣」,上海人欣賞的是自己的「精明」,而杭州人欣賞的是自己的「閒適」。北京人,生活在天子腳下,皇城根兒,萬歲爺這一畝三分地上住著,甚麼世面沒見過?哪在乎生活的粗細,又哪兒不能找到樂子?上海人是國際化大都市裏的小市民,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家裏的日子很無奈,不算計也得算計,不精明也得精明。何況機會又比較均等,競爭又相對公平,再蠢的人,久而久之,也就磨練出來了。至於杭州人嘛,沒得說,「上有和_圖_書天堂,下有蘇杭」,還有誰能比他們更貼近自然,更會享受人生?又還有誰能比他們更慵散,更悠閒?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噢!
那麼,城市裏的人又有甚麼可讀的呢?
所以,讀城,也就是讀人。城市並不僅僅是房屋和街道、店舖和城牆。如果沒有人,再好的城市,也不過一座「死城」,又有甚麼好讀的。
當然,要過上這樣的生活,也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必須「精明」。事實上,每個上海人都明白,只有依靠個人的聰明才智和精明能幹,才可能在這個社會求得儘可能好的生活,也才可能在這個社會裏活得如魚得水。所謂「小樂惠」,就是對這種如魚得水狀態的自我欣賞。順便說一句,這種活法在上海,甚至還能受到別人的尊敬。我的一個上海朋友告訴我,上海最有名的西餐館「紅房子」裏有一位常客,每次點的菜點花錢都不多,地地道道的「小樂惠」。然而那裏的侍應生對他卻極為敬重,服務也極為周到。上海人不是很「勢利」嗎?怎麼會尊重一個沒有錢或捨不得花錢的人?不錯,上海人也許很在乎你有沒有錢,但他們更看重「精明」,更尊重「在行」。事實上,一個大手大腳胡亂花錢的外地人,在上海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的。他只會被看作是「戇大」而被上海人在背地裏嘲笑。
就拿「小樂惠」來說,原本是江浙一帶的地方方言,本義係指普通老百姓的日常飲食之樂。日常飲食嘛,何況又是平民百姓的,當然不會是大吃大喝,無非蝦油鹵雞、葱烤鯽魚、蒿菜豆腐乾、毛豆雪菜煸筍之類,甚或只不過茴香豆、花生米,再加一杯老酒,而且決不會是茅台或XO,故謂之曰「小」。然而小則小矣,其樂也無窮,其趣也盎然。更何況惠而不費,所以叫「小樂惠」。老作家汪曾祺寫作「小樂胃」。江浙一帶地方人說話,惠胃不分,而寫作「小樂胃」,大約是因其主要表現於飲食方面吧?即便如此,我以為也不能叫「小樂胃」,而應該叫「小樂味」。因為它追求的,不是「腹之飽」,而是「口之樂」,快活的是嘴巴而不是肚子,是一和圖書小口一小口品茶品菜品酒時的那種自得其樂和有滋有味,怎麼好叫做「小樂胃」呢?
這就是城市和城市之間的差異了。這種差異,說到底,也就是文化的差異。甚麼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說得白一點,就是「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不同的城市也有不同的活法。這些活法,就構成了文化。讀城,也就是讀人,讀文化。
第四條原則最重要,還因為它是上海人的「小樂惠」不同於杭州人或其他江浙人「小樂惠」的緊要之處。杭州有民諺云:「工人叔叔,螺螄吮吮(音「縮」);農民伯伯,雞腳掰掰」,正是典型的杭州「小樂惠」。吮螺螄,掰雞腳,是很費時間的,然而樂趣也就正在這裏了。就那麼一點東西,只要你慢慢地啜,細細地品,品到精細處,就不難砸出鮮味來。這滋味既是小菜老酒的,更是人生的。人生在世,有如匆匆過客,難得的是那份自在和悠閒。螺螄吮吮,雞腳掰掰,便正是對悠然人生的自我陶醉。也就在這悠然自得中,甚麼塵世的喧囂,世道的滄桑,便都忘得乾乾淨淨了。正所謂「老酒天天醉,毛主席萬萬歲」,杭州人也天天都活得有滋味,所以還是叫「小樂味」好。杭州「小樂味」既然以自得其樂和與世無爭為旨歸,就顯然與上海「小樂惠」的精心策劃算計安排大相異趣。
這是人與人的差異,也是城市與城市的差異。
這就頗有些類似於北京人的「找樂子」了。北京人的「找樂子」,也是對人生的一種享受,也是一種自得其樂和與世無爭。會鳥、票戲、下棋、擺弄花草,不在乎東西好壞,也不在乎勝敗輸贏,圖的是那份隨意、自在、可心、舒坦,看重的是做這些事時的悠然自得和清淡雅致,是那份心境和情趣。在北京人看來,「樂子」到處都是,就看你會不會「找」。顯然,這和杭州人那種「一飲一酌,一醉一醒,一丘一壑也風流」的人生態度是正相一致的。這也不奇怪。北京和杭州,畢竟都是鄉土中國的田園都市,而且是有著上千年歷史的文化古城。這樣的城市,總是會有些散淡和儒雅的。這裏的人們https://m.hetubook.com.com,也總是容易把歷史和人生看穿看淡,從而變得心氣平和、滿不在乎和隨遇而安。只不過,由於歷史和地理的原因,北京的平民更多「京都氣派」和「燕趙俠骨」,而杭州平民則不免多少會有點「吳越餘韻」和「魏晉風度」罷了。
其實,把城市區分成「男性的」和「女性的」,只不過是一種帶有文學性的說法罷了,甚至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不是也不可能是科學的結論。比方說,杭州就不但有小青墓,也有岳王墳;不但出過美艷絕倫的蘇小小,也出過一身正氣、寧願粉身碎骨,也要「只留清白在人間」的于謙。杭州人素有「杭鐵頭」之稱,則其硬朗也就可想而知。何況還有錢塘潮。「弄潮兒在船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豈非男兒氣概?同樣,人們耳熟能詳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不也是西安女性的柔情麼?
甚至就連這三種活法背後透出的無奈,也不一樣。說白了,北京的平民是皇宮王府見多了,又進不去,只好到壇牆根下去「找樂子」;上海的市民則是燈紅酒綠看多了,又得不到,只好給自己來點「小樂惠」。至於杭州老百姓,生活在「人間天堂」,日子卻未必真那麼好過,便只好「螺螄殼裏做道場,小酒杯中當神仙」。無妨說,北京人的「找樂子」是苦中取樂,杭州人的「小樂味」是忙裏偷閒,上海人的「小樂惠」則是實實在在地調劑和充實自己的生活。相比較而言,上海人更「務實」,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審美」;上海人更「現代」,而北京人和杭州人更「傳統」。
那麼,讓我們走進城市。
可讀的是他們的「活法」。
上海就不一樣了。上海不是「田園都市」,因此沒有那份「散淡」;上海也不是「文化古城」,因此難得那份「儒雅」。上海是一個擁擠的、嘈雜的、五光十色而又貧富懸殊的現代化商業性城市,上海人大多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城市中、為奢華享樂所誘惑而又為貧窮窘迫所困惑的小市民。他們的生存環境比北京人差得多,他們的生活要和圖書求又比北京人高得多,因為他們受到的物質誘惑也比北京人大得多。這就使他們更加注重實實在在的生活內容和生活質量,也會逼得他們精打細算,儘可能地找竅門、鑽空子、走捷徑、撿便宜,變得「門檻精來兮」。可以說,佔上海人口半數以上的小市民,差不多都是這種活法,而上海的市政管理和商業服務也樂意於為這種活法提供方便,比如印發半兩一張的糧票,小吃可以搭配著買,雪花膏可以「零拷」等等。這些做法就保證了收入低微的小市民們也能過上方便、實惠、舒適而又不失體面的生活,而且還能和他們的城市一樣雅致。
顯然,上海人的這種活法,北京人是看不上的。甚麼「小樂惠」?簡直就是「過家家」。同樣,北京人的活法,上海人也不以為然。「找樂子」?「窮開心」吧!
江浙一帶早已有之的「小樂胃」或「小樂味」,到了上海人那裏,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樂惠」。江浙人的「小樂味」,多半還是農業社會的田園之樂;上海人的「小樂惠」,則是現代社會的都市生活。當然,並不是所有對都市生活的享受都好叫做「小樂惠」。比方說,到「百樂門」去揮金如土,就不是;在小攤點上將就著吃一碗陽春麵打發一餐,當然也不算。不算的道理也很簡單,前者太「大」,而後者又並無多少「樂」可言。顯然,所謂「小樂惠」,必須是「小」而「樂」者。一般地說,它要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小,是「小弄弄」、「小來來」;二是精緻,喝大碗茶就不算;三是必須屬於物質享受,「喊一嗓子」也不算;四則必須是精心計算安排策劃的結果,是以儘可能少的代價獲得的儘可能多或儘可能好的享受,比方說,品質既高樣式又多價錢還便宜等等。所以,不假思索地買一隻燒雞大嚼一頓不算「小樂惠」,用同樣多(甚至更少)的錢,不但吃了一小碟白斬雞,還吃了有葷有素好幾盤菜外加一小杯可樂或啤酒,便是地道的「小樂惠」。在這裏,第四條原則最重要。如果吃得(或玩得、穿得)雖然好,錢卻花了許多,被「斬了一記」,當了「冤大頭」,心裏「氣煞」,哪裏樂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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