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讀城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上海灘 三 上海灘與北京城

第三章 上海灘

三 上海灘與北京城

相反,「灘塗意識」則是一種「個體意識」。它強調的,是個體獨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志的「不可犯」。有句話說:「上海人甚麼衣都敢穿」,就因為在這個懂得尊重他人「隱私」(儘管不多),允許保留「私人空間」(儘管很小)的「灘」上,過多地干預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規」的。上海當然不乏喜歡窺測他人隱私的小市民,而且人數比任何外地都多(原因以後再說)。但即便他們,也未嘗不知道這種「窺私癖」極為可鄙。所以,在外地,一個人的穿著如果「太出格」,就會遭人物議,他自己也得進行辯解,比如「這樣好看」、「穿著舒服」等等,更常用的辯護詞則是「別人也這樣穿」。然而在上海,就大可不必。只要一句「關儂啥事體」,便可斬斷一切爭論,讓人無話可說。
所以,北京城與上海灘,就有著不同的文化品格。
把上海稱之為灘,應該說是恰當的。
北京人和上海人「文化無意識」的體現,是隨處可見的。
其實,困難並不在於如何評價這兩種文化以及如何與兩地人相處(最好的是,你在上海有合作夥伴,在北京又有「鐵哥們」),而在於如何解釋:恰恰是沒有多少圈子意識的上海人,卻比圈子意識特強的北京人,有著更明顯的城市社區文化特徵,這又是為甚麼呢?
北京上海兩地的民居,也很能體現這兩種不同的文化特徵。北京最典型的民居是「四合院」。所謂「四合院」,就是一個用圍牆圈起來的家庭或家族的小天地。在某種意義上,它也可以看作是北京城的「縮微品」。因此它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圈子中的小圈子。圈子裏面的人是一種群體的存在,卻未必能與外面的人認同。我常常懷疑,北京人的圈子意識,是不是多少與這種居住環境有關。何況北京除了大圈子(北京城)、小圈子(四合院)外,還有許許多多不大不小的「中圈子」。機關、學校、工廠、醫院,一律高牆大院,壁壘森嚴,自成系統。北京人,就生活在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裏,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圈子意識」。儘管現在大圈子(北京城牆)拆掉了,小圈子(四合院)也漸次消失,但「圈子意識」卻已成為北京人的一種「文化無意識」,積澱在北京人的心理深層,甚至形成了北京人的一種文化性格。
也許,這就是上海灘,這就是上海灘的秉性和秘密。
弄清了這些秘密以後,我們似乎可以回答前面提出的問題了:甚麼是上海人?上海人的社區文化特徵是甚麼?他們究竟有甚麼資格和本錢看不起外地人?
一個知識女性這樣描述她對外灘的感受:「一面是中國流淌千年的渾濁的母親河,一面是充滿異國情調的洋行大廈群,外灘濃縮著十九世紀中葉開埠以來東西交匯、華洋共處的上海歷史,記載著這個如罌粟花一樣奇美的城市的血腥與恥辱、自由與新生。夜霧微浮的時候,看夠了江上明滅的燈火和遠處城鎮的輪廓,我常轉過身,伴著黃浦江上無止無息的濤聲和略帶苦澀的河風,觀望匆匆或悠閒的行人,猜度新月型的大廈群裏哪幢是上海總會,哪幢是日清輪船公司、大英銀行、義大利郵船公司……外灘,在我心中一直是上海最美麗的風景、最精緻的象徵。」(黃中俊《尋訪城市象徵》)
甚麼是城?城就是「圈子」,而圈子是有大小、有品類的。大小品類,也就是尊卑貴賤遠近親疏。作為皇都京城的北京,它的城市規劃最集中地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尊卑有序,等級森嚴。前已說過,明清的北京是三個一圈套一圈的城,最中心的是宮城即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次為皇城,是政府所在;最外圍是京城,其中緊靠皇城根兒是各部衙門,再外圍則是規劃整齊的街市。清代京城還有內城外城之別。內城是滿人的禁區,外城是漢人的地盤。站在景山俯瞰全城,金碧輝煌的宮殿樓閣與矮小灰暗的民居形成鮮明的對比,所謂「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一目瞭然。不同身分地位的各色人等,便在這規劃好了的城區內各居其宅,各守其職。可以說,北京是做好了圈子往裏「填人」。北京人,當然不可能沒有「圈子意識」。
這種比較對上海人頗為不利。因為它會給人以一種北京人熱情上海人自私的感覺,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許多外地人對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實,上海人並不像許多外地人想像或描述的那麼自私,他們也是樂於助人的,而且其熱情有外地人不及之處。比方說,外地人在上海問路,便往往能得到熱情的回答,有的還會為你出謀劃策,告訴你乘哪趟車又在哪裏轉車較為簡便合算。這種對「不搭界」者的認真負責態度,在外地人看來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感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卻往往只會對自己的「哥們」兩肋插刀,對陌生人可就沒有那麼周到,弄不好還會來個「關我甚麼事」。
北京也是移民程度很高的城市。它的開放程度和兼容程hetubook•com.com度都極高,包容量和吞吐量也極大。所以,北京和上海都能吸引外地人才,吸收外來文化,終因兼收並容、吞吐自如、無所不包而蔚為大觀。但是,北京的吸收和包容卻不同於上海。北京是容量很大,再多也裝得下;上海則是攤子很開,甚麼都能來。北京的吸收是有選擇的,上海的吸收則是自由化的。簡單點說,即北京實行的是「優選制」,能不能被接納,要看你進不進得了城;上海實行的是「淘汰制」,想來就來,悉隨尊便,至於來了以後能不能成氣候,甚至能不能生存,那它就管不著了。
不過,就我個人的傾向而言,我更喜歡上海人的處世哲學。不錯,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毛病」,但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家門前的雪打掃乾淨了,豈非就沒有甚麼「瓦上霜」要別人來操心?相反,如果天天操心別人的事,則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比如那個逢人就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的小夥子便是。再說了,別人這麼關心你,你豈不也得「時刻準備著」,時不時地問別人一句:「您有事嗎?」這麼活,太累了。何況,當你大包大攬地說了「有事您說話」的話時,萬一事情辦不成,又該怎麼辦呢?為了未雨綢繆,你就得事先「儲備」一批「哥們」,還得個個有能耐,比如能一下子批六張臥鋪票,而且還都是下鋪甚麼的。
在這裏,比較一下上海與北京,將是十分有趣的。
現在看來,道光爺、咸豐爺們顯然是失算了。「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口子一開,太平洋上強勁的海風,自然是長趨直入,何況又佔領了這樣一個灘頭地段?西學之東漸,自然便有了一個最為便當的跳板和基地。於是,為當時並不看好上海的人始料所不及,半個世紀之後,上海便出落成與北京迥異的國際化大都會,而且處處與北京作對。早在1917年,海上文人姚公鶴便指出:「上海與北京,一為社會中心點,一為政治中心點,各有其挾持之具,恒處對峙地位。」(《上海閒話》)事實上也是如此。本世紀初,上海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派的大本營,公然與北京政府分庭抗禮;上世紀中,它又變成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公然「炮打」北京的「資產階級司令部」。至於文化上的南北之爭、京海之辯,自然也不在話下。
上海文化正是這些移民們創造的。它當然只能是一種新的文化。甚至上海話,也是一種新方言,它不再是蘇州話,也不是上海的本地話(浦東話或崇明話)。上海話不但語音已和周邊地區不盡相同,而且擁有大量僅僅屬於上海市區的詞彙(有的則首先在上海流行,然後才傳播全國,如「沙發」)。總之,它已不再屬於某個省分或州縣,而只屬於上海這個新的社區。
上海的出現,卻與此無關。它的命運一開始就和中國的那些古城不一樣。因為水運和通商的緣故,唐天寶十年(公元751年),中央政府在今上海市松江故道以南設華亭縣,揭開了上海政區形成的帷幕;南宋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松江入海口滬瀆的上海浦設立鎮治,上海鎮成為華亭縣最大的市鎮;元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上海正式設縣,範圍包括今之上海市區和上海、青浦、川沙、南匯四縣,隸屬松江府。此後260餘年間,上海縣一直有縣無城。直到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為了抵禦倭寇的侵擾,上海才建築了城牆,但卻是圓的,與中國其他城市的正方形迥異。上海,似乎從根子上就和中國文化傳統格格不入。
當然,上海一開始並沒有想那麼多。
上海文化則是消融的。各色人等,自由發展,公平競爭,但最終卻把他們統一於上海的社區性。精英分子固然難免因此而有些「海派作風」,中小市民卻也會因此而多少有些體面和雅致。結果,上海人無論職業階層、社會角色如何,都會多少有些「上海味」。因為他們都生活在這個高度社會化和高度一體化的上海灘上。他們的生活方式大體相仿,他們的價值觀念和審美取向當然也就難免大體一致。甚至上海的街道名稱也沒有北京那麼五花八門,它們往往是真正的「地名」:東西向的多以城市命名,如南京路、北京路;南北向的則多以省分命名,如福建路、四川路;總弄支弄則標以數字,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地名。
事實上,上海雖然有所謂「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別,有花園洋房、公寓住宅、里弄住宅和簡易棚戶四類等級不同的民居,但這些民居的建設,大體上是「擺攤式」的,沒有北京那種從中央向外圍層層擴散、層層降格的佈局。甚至雜居的現象,也不是沒有可能。實際上,所謂「石庫門」里弄,便是雜居之地。那種住宅,只要付得起房錢,誰都可以來住,而居於其間者,事實上也五花八門,職業既未必相近,身分也未必相同。也可以這麼說,上海,是鋪開了攤子往裏「進人」。只要進來了,就屬於上海灘,而無論其和_圖_書身分地位高低貴賤如何。也許,作為大大小小「冒險家」的「樂園」和一個龐大的「自由市場」,它要問的只有一句:你是否有足夠的精明?如果有「精明」這張門票,你就可以在這個灘上一顯身手了。
事實上,上海從來就沒有被當作「城」來建設。在古代中國,「城」的建立和建設,往往因於政治或軍事的需要。它們的命運,也總是和王朝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王朝興盛,則其城也立焉;王朝衰敗,則其城也毀焉。因為它們作為王朝全國性或地方性的政治軍事中心,總是會得到朝廷的行政扶植和財政支持,也總是會成為敵對勢力的重點打擊對象。結果,中國的「城」,便不是成為改朝換代的幸運兒(如開封),就是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如太原)。
道理也很簡單,就因為「圈子意識」是一種「群體意識」,而任何群體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就只限於水泊中人,甚至只限於一百單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對不起,就沒有了,而且弄不好還只有挨刀的份。這就叫「內外有別」。圈子外的人,可以無視其存在;圈子內的人,則必須「抱團兒」、「紮堆兒」,必須互相幫助,互相提攜,互相關照,包括時不時問上一句:「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
這個秘密,也許就在於上海是「灘」。
顯然,北京人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內外有別」的。比如前面說的那個小夥子,固然熱情得逢人就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但所問之人肯定都是「熟人」、「自己人」。如果見了陌生人也這麼問,那他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且,當他站在櫃檯後,面對陌生的顧客時,沒準其服務態度會生硬得夠嗆(這種釘子我們在北京可是碰得多了)。上海人則相反。熱情也好,不熱情也好,是「一視同仁」的。他們會幫助求助於他們的人,但不會主動去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而無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同樣,如果涉及他自己個人的事,他也會毫不客氣地說:「關儂啥事體」,也無論這人是「自己人」還是「陌生人」。
因此,我們無妨說,北京人的「文化無意識」是「圈子意識」(城意識),上海人的「文化無意識」則是「灘塗意識」(灘意識)。
上海人則是社區性比身分感更突出。他們首先是上海人,然後才是商人、職員、自由職業者。上海學者余秋雨曾因不會說上海話而感到窘迫,上海市長徐匡迪也曾因不會講上海話而受到歧視。的確,在上海人看來,是不是上海人,比甚麼都重要;而會不會講上海話,則往往決定著你在上海和上海人那裏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在外地,一句上海話,往往就能引起上海人的驚喜:「儂上海人呀!」接著就是用上海話熱烈地交談。至於對方是甚麼職業身分,則往往不在考慮之列。我自己就曾用這種辦法「哄騙」過不少上海人。儘管最後不得不承認我的上海話是「洋涇浜」的,還是能贏得不少的讚許:「『洋涇浜』儂也曉得呀!」
然而,即便是這個怪模怪樣、不倫不類的城牆,也沒能存在多久。上海開埠以後,城牆之阻礙車馬行旅、金融商情,很快就成為幾乎全體上海人的共識。於是,在官紳士商的一致呼籲下,上海城牆被拆除。上海,幾乎成了中國歷史上建城最晚而拆牆最早的城市。
外灘確實是「石頭寫成的歷史」。那高低錯落沿江而立的上百棟西洋建築,那兩座大樓間沒有一棵樹的窄街,那一盞盞老式的鑄鐵路燈,那有著銅門和英國鐘的海關,還有那被陳丹燕稱之為「像一個寡婦一樣,在夜裏背時而抒情地站著」的燈塔,都讓你浮想聯翩。如果你多少知道一點歷史,又有足夠的想像力,你就不難想到,在大半個世紀以前,這些路燈下站著的是些甚麼人,那些銅門裏出進的又是些甚麼人。那是和北京城很不一樣的。那時,北京城裏皇城根下的各色人等,有前清王朝的皇族、旗丁、太監,北洋時代的軍閥、政客、幕僚,下野的政治家,退隱的官員,做過京官的士大夫,聖人一樣的教授學者,雍和宮的喇嘛,五台山的和尚,遊方道士,算命先生,變戲法的,拉洋片的,串街走巷剃頭的,唱蓮花落要飯的,以及無所事事的胡同串子等等。當然還有妓|女。其中那些最體面的,「頭頂馬聚源,腳踏內聯陞,身穿瑞蚨祥」,出進茶館、戲園子和爆肚兒滿,喝茶、票戲、不著邊際地海聊。而在上海,在這個「十里洋場」的灘上,活躍的則是商業巨頭、大亨、大班,洋行裏的買辦和大小職員,律師、醫師、會計師、建築師、工程師,報館裏的編輯記者,靠稿費謀生的作家,裏裏外外都透著精明的賬房、夥計、學徒、侍應生,無處不在的掮客、包打聽和私人偵探,摜浪頭的阿飛、白相人和洋場惡少等等。當然也有妓|女。其中那些最體面和裝作體面的人,便會西裝筆挺,皮鞋鋥亮,頭髮一絲不苟地梳著,走進外灘那些代表著工業文明雅致時代的建築,在生著火的壁爐前,品嘗風味純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咖啡和葡萄酒,享用漂洋過海而來的雅致的生活。
這個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義,這個小夥子也多少有點特別。但似乎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北京人的故事,而決不會是上海人的笑話。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沒事找事到處「找」忙幫的。上海人愛說的不是「有事您說話」,而是「關儂啥事體」。這句話,不但適用於素不相識者,也適用於親戚、朋友、熟人、同事,而聞者一般也都不會介意。它其實再明顯不過地表明了上海人的「灘塗意識」。當然,上海也有「朋友,幫幫忙」的說法,但,對不起,那多半是一種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亂」、「別做手腳」或「有沒有搞錯」的意思。比方說,你話說得太離譜,上海人就會笑起來,說:「朋友,幫幫忙!」又比方說,到自由市場買東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話說一句:「朋友,幫幫忙,儂勿要『斬』我。」似乎可以這麼說,一個「有事您說話」,一個「關儂啥事體」,就這兩句話,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鮮明地區分開來了。
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形成了這樣的現象:全國各地都有「小上海」,卻幾乎從來沒有「小北京」。因為北京人一到外地,首先是融入自己階層的圈子裏,官員歸官員,學者歸學者,當然也就不可能像上海人那樣,首先是上海人歸上海人,並一起傳播上海文化,把當地改造為「小上海」結果是,愛「抱團兒」的北京人,到了外地,便成了並無社區特性的散兵游勇,而平時「各顧各」的上海人,在外地卻大成氣候,當然,不是某個上海人的氣候,而是上海文化的氣候。
移民的結果似乎也不同。北京的移民只是壯大了北京,豐富了北京,卻不能創造一個一體化的北京文化。北京沒有這樣一種一體化的文化,而只有各個不同「圈子」的文化(皇家官方文化、文人學者文化、市井平民文化等)。移民們也只是進入了不同的「圈子」,並與各自的「圈子」相認同。上海的移民雖然來路不同動機各異,卻共同創造了一體化的上海文化,並因為這種文化而統統變成了「阿拉上海人」。
於是,北京與上海的移民成份便大不相同。辛亥革命前,北京的移民主要是衝著皇帝來的。他們是新科進士和升遷官員,以及為皇帝和官員們服務的太監、宮女和僕人。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北平的移民主要是衝著大學來的。當時全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雲集北平,吸引了天南地北的莘莘學子。新中國成立後,加入北京人行列的主要是兩種人:調進北京的幹部(多半是中高級的)和分進北京的大學畢業生(多半是較優秀的)。總之,北京的移民,總是圍繞著「政治」這個中心,或「學術」這個次中心;而北京的吸收,則總是以是否「優秀」、是不是「精英」為尺度。上海的移民在半個世紀前則有點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味道。有來謀生的,有來投機的,有來避難的,有來享福的,有來求學的,有來創業的,也有糊裏糊塗跟著來的。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上海灘畢竟很開闊,誰都可以來的。
上海則不一樣。因為上海是灘。甚麼是灘?灘不是圈子,而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因為它根本沒有甚麼邊際,也沒有甚麼界限。在這個開放的體系中,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單獨的、個別的而且是出出進進的人,很難形成圈子。即便形成了,也只是鬆散的圈子,很游移,很脆弱,最終會被「灘」消解。因為「圈子」與「灘」是格格不入的。你甚麼時候看見海灘上有圈子呢?沒有。即便有,也很鬆散。灘上的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海灘的開闊和自由,是個體與灘塗的直接認同和對話,而不是甚麼小圈子的存在。上海人便正是這樣。他們的「圈子意識」遠遠弱於北京人。儘管他們也有圈子,但多半都很鬆散。更多的時候,還是「自管自,各顧各」。上海人的口頭禪「關儂啥事體」,便再明顯不過地表明了上海人的這種「灘塗意識」。
北京人是身分感比社區性更明顯(所謂「丟份兒」、「拔份兒」即含有注重身分的意思在內)。一個北京人,首先是官員、學者、平民,然後才是北京人。當然,所謂「身分感」,不一定就是職業、階級,也可能是指「品類」,即「君子」與「小人」、「高士」與「敗類」。不管甚麼時候,北京人都不能丟了身分,這就叫「倒驢不倒架」。因為倘若丟了「份兒」,就沒人承認你是北京人了。豈止不是北京人,就連是不是人,只怕也還麻煩。
更何況,上海雖然搶了灘頭,卻也並非沒有後援。天津、漢口、廣州、廈門、寧波、香港,都在和上海桴鼓相應。其中,天津近在京畿,漢口深入腹地,意義尤其不同凡響。總之,山下之城,已難抵擋水邊之灘的挑戰。
總而言之,大氣的北京城城內有城,官、學、民三種文化各安其位,各守其本,形成一體化前提下的多層次;開闊的上海灘灘外有灘,五湖四海風雲際會,天南地北交互消長,形成多樣性前提下的一體化。北京與上海,是兩類不同的大城市,有著兩種不同的大手筆。北www.hetubook.com.com京「一體多層」,上海「多樣統一」。北京大氣,上海開闊。
比起上海天翻地覆並極具戲劇性的變化,城牆的拆除也許不過小事一樁,但卻頗具文化上的象徵意義。因為沒有牆的城是不能算作城的。城也者,因牆而成者也。沒有了那個「土圍子」,還能算是城嗎?事實上,上海從其歷史真正開始的那一天起,似乎就沒有打算成為甚麼「城」,當時的中國政府也沒有像建設其他城市那樣按照「城」的模式來對上海進行規劃,反倒把上海最好的地段拱手相讓。1846年,也就是上海開埠後的三年,英國人首先佔據外灘以西的一片土地,建立了英租界,首開租界之先河。此後二十年左右,中國歷史上特有的租界制度,便在上海得以確立,並整整存在了一個世紀,同時還波及到其他城市。這種事情,在北京顯然是想也不敢想的。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豈容「化外之地」?然而上海卻可以。在當時的中國政府看來,上海無疑是微不足道的。上海既不產稻米,又不產絲綢,風水也不怎麼樣。鬼子們既然傻乎乎地看好那地方,那就賞給他們,隨他們折騰去,諒它也成不了甚麼氣候。
北京與上海的這種區別,其實也正是「城」與「灘」的區別。
一個多世紀前的上海,最忙的事情是「擺攤」。
「灘,水濡而乾也。」它往往是河、海、湖邊淤積而成的平地。其中,因河流或海浪的衝擊而在入海處之所形成者,就叫「海塗」、「海灘」或「灘塗」。顯然,把上海稱為「灘」,是十分準確而又意味深長的。從地理上講,上海正是這樣一個生成於長江入海口的灘塗地帶;而從文化上講,上海則正是中西兩大文化浪潮衝擊積澱的產物。上海,當然是灘。
其實,外灘不但是上海的象徵,也是上海人的驕傲。正如陳丹燕所說:「甚至在最為排外的五六十年代,上海出產的黑色人造革旅行袋上,也印著白色的外灘風景」(《上海的風花雪月》)。而那些介紹上海的小冊子,也總是拿外灘的風景照作封面。的確,對於上海這樣一個沒有多少風景可看的城市來說,被稱作「萬國建築博覽會」的外灘無疑是最好看的了。上海現在當然有了許多「更好看」的建築,但它們都太新了,很難讓人產生聯想。外灘就不。走在外灘,你常常會在不經意中發現說起來不算太老卻也沉睡了多年的歷史,看到一些字林西報時代的東西,就像走在北京的胡同和廢園裏,一不小心就會碰見貝勒或格格,甚至和明朝撞個滿懷一樣。
那都是些甚麼樣的「攤子」啊!——江海關、跑馬場、招商局、巡捕房、交易所、禮拜堂、西菜館、拍賣行,全都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那又是些甚麼樣的「攤主」啊!——冒險家、投機商、殖民者、青紅幫、皮條客、拆白黨、交際花、維新黨,全都躊躇滿志,膽大妄為。城牆拆除了,心理框框也打破了;租界建立了,新的觀念也產生了。甚至幾千年來從未有過的職業也出現了:買辦、律師、記者、翻譯、經理、職員、會計、郵差,甚至還有「黃牛」、「包打聽」之類,當然還有產業工人。但無論何等人物,其謀生方式和消費方式,都大不同於傳統社會。上海,變成了地地道道的「新世界」。
上海最典型的民居則是所謂「石庫門」(尤其是「新式石庫門」)。它實際上是把許多差不多一樣的單體民宅連成一片,縱橫排列,然後又按總弄和支弄作行列式的毗鄰佈置,從而形成一個個社區。這種建築結構,顯然最明顯地體現了上海特有的文化模式——個體直接而不是通過圈子與社區認同。
同樣,北京人和上海人,也有著不同的文化特徵。
更何況,任何城都是要有牆的,而牆的文化功能,正在於分割空間。這種分割,可以從大到小、由外至內而層層推進。結果,如果城很大,城內圈子很多,那麼,生活在最內圈、最裏層的人,就不大能夠感覺到城的存在,而只能感覺到自己圈子的存在。
北京是城,上海是灘,這幾乎是並不需要費多少口舌就能讓人人都同意的結論。北京的城市象徵是城牆和城門,是天安門和大前門,上海的城市象徵則是外灘。正如不到天安門就不算到過北京,不到外灘也不算到過上海。那裏有一個英國猶太人用賣鴉片的錢蓋起的「遠東第一樓」(和平飯店),有最早的水泥鋼結構建築上海總會(東風飯店),有最早的西洋建築顛地洋行(市總工會),有中國第一家中外合資銀行華俄道勝銀行上海分行(華勝大樓),有外商銀行的巨擘匯豐銀行(原外灘市府大樓),有上海最豪華的旅館之一上海大廈,當然還有江海關、領事館、招商局。這些高低不齊風格各異的建築,默默無言地講述著近一百年來最驚心動魄的故事。當你轉過身來。又能看見蔚為奇觀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和浦東拔地而起巍峨壯觀的新大樓。外灘,既代表著上海的昨天,也代表著上海的今天。
記得有一年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有個小品,叫《有事您說話》。郭東臨和圖書扮演的那個小夥子,逢人就問:「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為了幫人辦事(當然也為了顯示自己「有能耐」),小夥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車站去排隊買臥鋪票,實在買不到就貼了錢買高價的。結果事情越鬧越大,弄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場下不了台。即使這樣,他見了人,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您有事嗎?有事您說話!」
這個新世界立即就對國人和洋人都產生了吸引力,而它也以一種來者不拒的態度對待外來者。很快,上海就變成了中國移民程度最高的城市。江蘇、浙江、安徽、廣東、湖北、山東等臨近省分的同胞大量湧入,英、法、美、日、俄、德、意、比、葡、奧、印度、丹麥、波蘭、捷克、西班牙等世界各國的洋人也紛至沓來,正所謂「人物之至者,中國則十有八省,外洋則廿有四國」。其中自然不乏社會名流、文化精英、前衛戰士、革命先驅。他們走進這並無城牆阻隔、一馬平川極為開闊的上海灘,各行其道,各顯神通,把上海的攤子越鋪越大。
北京文化是兼容的。官方體制文化、知識分子文化和民間民俗文化處於一種多層共生狀態,各拿各的號,各吹各的調。各類圈子,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並無統一的社區性。如果說有甚麼共同之處,那就是北京才有的「大氣」:大雅、大俗、大派頭。要之,北京是雅能雅到極致,俗也能俗到底俗到家。比方說,你能想像用諸如「臭皮」、「驢肉」或「小腳」、「褲子」之類的詞兒來作地名嗎?北京就能。北京不但有「臭皮胡同」、「驢肉胡同」,而且還有「母豬胡同」和「屎殼螂胡同」;不但有「小腳胡同」、「褲子胡同」,而且還有「褲襠胡同」、「褲腳胡同」。任誰也不敢相信這是皇上眼皮底下的地名兒。嫌俗?改了就是。比方說,把「灌腸胡同」改為「官場胡同」。這可真是只有北京才可能有的文化奇觀。
很難簡單地評說北京上海這兩種活法和意識的是非優劣。一般地說,外地人都認為,與北京人交朋友痛快,與上海人打交道輕鬆。如果你能進入北京人的「圈子」,成為他們的「哥們」,就可以同他們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煙酒不分家,真格的「說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不過北京人現在也開始變得滑頭,真要這麼著,還得上山東)。與上海人交朋友卻不容易。他們多半客氣而不熱情,禮貌而不親切,很難掏心窩子說心裏話。因為他們都會有意無意地堅守個體意識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則。所以,上海沒有「哥們」,只有「朋友」。哥們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則是相互獨立的;哥們得親密無間,朋友則不妨情淡如水。更何況,上海人的所謂「朋友」,也未必真是甚麼朋友,比如暗地裏磨刀霍霍準備「斬」你一記的小販就是。
簡單地說:北京是城,上海是灘。
道理仍在於「城灘之別」。前已說過,所謂「城」,本身就是一個圈子,是一個把無數小圈子圈在一起的大圈子。而且,「城」越大,城內的小圈子就越多,人們的「圈子意識」也就越強。因為在這樣一種空間狀態下,任何人都只有進入一定的圈子,才會有安全感,也才會覺得與「城」協調。北京的圈子特別多,北京人特別愛「抱團兒」,就是這個道理。結果當然也是順理成章的:「城」這個圈子本身越大,被它圈住的小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強。而小圈子的「圈子性」越強,則大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弱。這樣一來,當然也就只有城內各圈子的社區性(甚至沒有社區性只有圈子性),而沒有或少有全城的社區性或一體化文化了。
於是你一下子就感到:上海,確實是和北京、和中國那些古都名邑全然不同的城市。
生活在上海人中間,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事實上,不少外地人都有同感:你也許很難和上海人交朋友(但並非不可能,我自己就有不少上海朋友),卻不難和他們共事。上海人是比較計較,賬算得很清。但這在保護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時,也保證了你的權益;在維護他自己人格獨立的同時,也尊重了你的獨立人格。至少,和他們交往時,你不必處處設防。這就輕鬆。你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對方的態度。因為如果上海人對你大皺眉頭,你也可以回他一句「關儂啥事體」的。更何況,在現代社會交往中,「哥們」總是少數,更多的還是要面對「泛泛之交」。那麼,輕鬆一點,豈不好?
灘就不一樣。灘沒有空間阻隔,灘上的人也是個體的、只有鬆散聯繫的。用上海話說,就叫「不搭界」。既然人與人之間是相互「不搭界」的,則他們便只好和「灘」搭界。因此,個體的、單獨的、游移的人,反倒容易與「灘」認同,並通過與「灘」的認同,而與灘上其他人認同。所以上海人平時在上海可能「不搭界」,一到外地,卻很容易「紮堆兒」、「成氣候」。上海人比北京人社區特徵更明顯,到了外地也比北京人更「扎眼」,原因之一可能就在這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